译后记

我手头有一本桑塔格的《论摄影》,企鹅版,扉页注明是一九九二年十月在香港辰冲书店买的。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十多年后,我竟然会成为这本论文集的中译者。

《论摄影》曾有过中译本,由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我以前从未见过,但看过或拥有这个译本的朋友,都说译本差。这次我在完成译稿后,上图书馆借来该译本。果然名不虚传,谬误百出,包括第一句(献词)和最后一句。尽管该译本不乏精彩片断,但谬误实在多得不成比例。凡是原文有点难度的,一查该译本,往往就是译错的。论说文是有清晰的思想要表达的,一个混乱的译本,只会给读者制造混乱,结果是不但未能从中得益,可能还会亏欠:读还不如不读。

《论摄影》不仅是一本论述摄影的经典著作,而且是一本论述广泛意义上的现代文化的经典著作,一部分原因是在现代社会里摄影影像无所不在,覆盖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它不是一本关于摄影的专业著作,书中也没有多少摄影术语,尽管有志于摄影者,无疑都应人手一册;从它最初以一篇篇长文发表于《纽约书评》看,读者不难想象它的对象主要是知识分子、作家和文化人。对中国读者尤其有一份亲切感的是书中“影像世界”一章,它透过中国人对安东尼奥尼的电影《中国》的批判,来揭示“文革”期间中国人的摄影观。

在这本著作中,桑塔格深入地探讨摄影的本质,包括摄影是不是艺术,摄影与绘画的互相影响,摄影与真实世界的关系,摄影的捕食性和侵略性等等。她认为摄影本质上是超现实的,不是因为摄影采取了超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而是因为超现实主义就隐藏在摄影企业的核心。摄影表面上是反映现实,但实际上摄影影像自成一个世界,一个影像世界,企图取代真实世界,给观者造成影像即是现实的印象,给影像拥有者造成拥有影像即是拥有实际经验的错觉。

对读者而言,这本书的丰富性和深刻性不在于桑塔格得出什么结论,而在于她的论述过程和解剖方法。这是一种抽丝剥茧的论述,一种冷静而锋利的解剖。精彩纷呈,使人目不暇接。桑塔格一向以其庄严的文体著称,但她的挖苦和讽刺在这本著作中亦得到充分的发挥。例如在谈到迪安娜·阿布斯把其拍摄的人物都变成怪异者时指出:“人们看上去稀奇古怪,是因为他们不穿衣服,例如裸体主义者;或因为他们穿衣服,例如裸体主义者营地那个穿围裙的女侍应。”再如:“照片并非只是据实地拍摄现实。那是受过严密检查、掂量的现实:看它是不是忠于照片。”又如:“摄影通过揭示人的事物性、事物的人性,而把现实转化为一种同义反复。当卡蒂埃布列松去中国,他证明中国有人,并证明他们是中国人。”

感谢我的同事毕小莺小姐帮我校对了初稿的第一章和第二章的一部分。她细心的校阅和纠正,尤其是从一个普通读者的角度提出的种种疑问,成为我后来一遍遍修改和校对的重要指针,尤其是在过于晦涩的地方尽量以适当的意释来翻译。另外,感谢香港中文大学新闻系博士生张驰先生帮我从中大图书馆借来批判安东尼奥尼的文集《恶毒的用心,卑劣的手法》一书;感谢编辑冯涛先生在催稿的同时,一再给予我宽限。

书中的注释,凡是未加“——译者”的,均是原注。

黄灿然

二○○七年十二月一日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