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完美谋杀
坐下后,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不停地吸鼻子、动手指,或者是神经质地皱一下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眼前的这位中年人正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并因此而不安。我望向搭档,发现他此时也正在望着我,看来他也注意到了。
搭档:“你……最近睡眠不好?”
中年男人:“不是最近,我有三四年没睡好了。”
搭档:“这么久?为什么?”
中年男人:“说来话长,”他叹了口气,“我总是做噩梦,还经常思绪不宁,所以我才来找你们的。”
搭档点点头:“工作压力很大吗?”
中年男人:“不,这些年已经好很多了。”
搭档:“家庭问题?”
中年男人:“我们感情很好,没有任何问题。我老婆是那种凡事都依附男人的那种女人,对我几乎是言听计从,很多人羡慕得不得了。我儿子也很好,非常优秀。总之,没有任何问题。”
搭档:“噩梦?”
中年男人:“对,噩梦。”说到这儿,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搭档:“什么样的噩梦?”
中年男人严肃地看着搭档,停了一会儿:“嗯……说这个之前,我想问一件事儿。”
搭档:“请讲。”
中年男人:“行为会遗传吗?”
搭档:“行为?行为本身不会遗传,行为心理会遗传,但是那种遗传有各种因素在内,包括环境因素,这是不能独立判断的,必须综合起来看。”
中年男人认真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看来我找对人了。”
搭档:“现在,能说说那个噩梦了吗?”
中年男人:“好,是这样:大概从三四年前起,我经常会梦到我把老婆杀了。”
搭档用难以察觉的速度重新打量了一下他:“是怎么杀的?”
中年男人犹豫了几秒钟:“各种方式。”
搭档:“如果可以的话,能说一下吗?”
中年男人略微有些紧张,并因此深吸了一口气:“嗯……我会用刀,用绳子,用枕头,扭断她的脖子,用锤子……而且杀完之后,还会用各种方式处理尸体……每当醒来的时候,我总是一身冷汗。”
搭档显得有些惊讶:“你是说,你会完整地梦到整个事件?包括处理尸体?”
中年男人:“对,在梦里我是预谋好的,然后把尸体拖到事先准备好的地方处理。”
搭档:“怎么处理?”
中年男人:“啊……这个……比如肢解,放一浴缸的硫酸。为了防止硫酸溅出来,还用一大块玻璃板盖在浴缸上。还用火烧,或者开车拉到某个地方,埋在事先挖好的坑里。”
搭档:“你会梦到被抓吗?”
中年男人:“最初的时候会有,越往后处理得越好,基本没有被抓的时候。”
搭档:“那你为什么要杀她?”
中年男人看着自己的膝盖,沉默了好久才开口:“我不知道……杀人的欲望,真的能遗传吗?”他带着一脸绝望的表情抬起头。
我和搭档对看了一眼。
搭档:“你的意思是说……”
中年男人:“大概在我不到9岁那年,我爸把我妈杀了。”
搭档怔了一下:“呃,你看到的?”
中年男人紧紧抿着自己的下唇,点了点头。
搭档:“他……你父亲当着你的面?”
中年男人:“是的。”
搭档:“原因呢?”
中年男人:“我不是很清楚,但据我奶奶说……哦,对了,我是奶奶带大的。据她说,我妈算是个悍妇了,而且……嗯……而且,我爸杀她的原因是她有外遇。”
搭档:“明白了,是在某次争吵之后就……”
中年男人:“对。”
搭档:“你父亲被判刑了吗?不好意思,我不是要打听隐私,而是……”
中年男人:“没关系,那时候我还小,再说那也是事实。判了,极刑,所以我是奶奶带大的。”
搭档:“下面我可能会问得稍微深一些,如果你觉得问题让你不舒服,可以不回答,可以吗?”
中年男人:“没事儿,你问你的,是我跑来找你们说这些的,尽管问就是了。”
搭档:“嗯,谢谢。你对当时还有什么印象吗?”
中年男人:“那时候我还小,就是很多东西在我看来似乎……嗯……似乎不是很清晰,或者有些现象被夸大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搭档:“明白,童年的扭曲记忆。”
中年男人点点头:“嗯,我亲眼看着那一切发生,印象最深的是:血喷出来的时候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一样,洒向空中,然后溅到地上。而且……后来我曾经梦到过那天的情况。”
搭档:“跟困扰你的噩梦不一样?”
中年男人:“不一样,这个不算是噩梦,只是在梦里重现我爸杀……她的时候,血喷到地上并没有停止,而是流向我。”
搭档:“嗯?怎么解释?”
中年男人:“就好像是血有着我妈的意志……而且我知道血的想法。”
搭档:“为什么这么说?”
中年男人皱着眉努力回忆着:“就是说,血是有情绪的,它热切地流向我站着的地方。在梦里,我能知道那是我妈舍不得我的表现……这么说可能有点儿古怪。”
搭档:“不,一点儿都不古怪,我能理解。”
中年男人:“嗯,反正就是那样。”
搭档:“那个梦后来再没有过?”
中年男人:“本来也没几次,大概从我30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搭档:“我注意到从你重现当时的场景到你梦见自己杀妻,中间有几年空白,这期间没有类似的梦吗?”
中年男人:“没有,那几年再正常不过了。”
搭档:“能描述一些你杀妻的噩梦吗?”
中年男人:“我说过的,我几乎用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来杀她……嗯……你是要我举几个例子吗?”
搭档点点头:“对。”
中年男人带着尴尬的表情挠了挠头:“说我印象最深的几次吧。有一次是我梦到自己勒死了她,然后拖到浴室里。我还记得当时浴室里铺满了装修用的那种厚塑料膜,把瓷砖和马桶还有洗手盆什么的都盖上了,但是在下水口的地方留了个洞。你能明白吧?在梦里我都设计好了一切,就等着实施杀人计划了。我用事先准备好的剔骨刀、钢锯,还有野外用的小斧头把她的尸体弄成一块一块的,大概有茶杯那么大,然后分别装进几十个小袋子里,准备带出门处理掉。这些全做好后,我把铺在浴室的塑料膜都收拾干净,浴室看上去就像是往常一样,很干净,除了下水道口有一点点血迹。”
搭档:“在梦里就是这么详细的?”
中年男人:“对。”
搭档:“还有吗?”
中年男人:“还有一次是梦到我把她闷死了,然后装进很大的塑料袋并放进一个旅行箱。在半夜的时候,我拎着箱子轻手轻脚地走楼梯去了车库,把旅行箱放进后备箱,然后开车去了郊外的一个地方,那里有我事先挖好的一个很深的坑。我把尸体从塑料袋子里拖出来,扔进坑去,还扔进去一些腐败的肉和发热剂,最后倒上了一桶水,再埋上……很详细,是吧?”
搭档皱着眉点了下头:“非常详细,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你把尸体直接掩埋,以及用腐烂的肉,还有发热剂、水,是为了加速尸体腐败?”
中年男人:“对,就是那样。”
搭档:“你在梦里做这些的时候,会感到恐惧吗?”
中年男人:“不,非常冷静,好像事先预谋了很久似的。”
搭档:“在现实中你考虑过这些吗?”
中年男人:“怎么可能,从来不。甚至醒来之后我会吓得一身冷汗,或者……想吐。”
搭档:“你的冷静和预谋其实只会在梦里才有,对吧?”
中年男人:“就是这样的……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会不会是我说的那样?我的基因中就有杀人的欲望?”
搭档:“目前看来,我不这么认为,你父亲杀你母亲并不是为了满足杀人欲望,是因事而起的冲动性犯罪。”
中年男人显得很紧张:“不怕你笑话,对那种梦我想过很多,难道说我和父亲都是被某种可怕的……什么东西……操控着,做了那一切?我是不是有问题?我……我……”
搭档:“你怕有一天你因为梦到太多次而真的这么做了,所以你才会来找我们。”
中年男人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是的,就是这样。有一次在梦里杀完我老婆之后,我抬头看了一眼镜子……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表情,和30多年前我父亲当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搭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扬起眉。
我摇摇头,搭档点了点头。
我的意思是今天没办法进行催眠,因为我把握不了重点,他表示赞同。
中年男人走后,搭档歪坐在书桌旁,把一只手和双腿都搭在桌上,闭着眼似乎在假寐。
我靠在窗边看着搭档:“看上去很离奇,对吧?”
他轮流用手指缓慢地敲击着桌面:“这世上不存在无解,只存在未知。”
我:“那,答案……”
搭档睁开眼:“答案……应该就在他心底。”
我:“嗯,我们开始吧。”
搭档微微点了一下头,眯着眼睛琢磨了好一阵儿才开口:“看不出暴力倾向。”
我:“一点儿都没有,他说到那些的时候没有一丝兴奋和冲动,只有恐惧。”
搭档舔了舔嘴唇:“你觉得像单纯的模仿么?”
我:“行为上的模仿?不像,过于还原了,理论上应该扭曲才对。”
“是啊……”说着,搭档叹了口气,“真奇怪,为什么他会用这么极端的方式表达自己心里的东西呢?”
我:“会不会真的是他太太有问题?”
搭档:“嗯?应该不会,假如真的是家庭问题,他很容易就找到原因了,也不会这么内疚,你注意到他内疚的表情了吧。所以我觉得他的家庭生活应该是平静并且令他满意的。”
我:“那,工作压力吗?”
搭档:“也不大可能,他并没提到过工作压力和梦的关系,如果是工作压力或者生活压力的话,他肯定会多少说起一些,但是刚刚他一个字都没提起过,也就是说,工作和生活这两方面没给他造成任何困扰。正因如此,他才会开口就问‘嗜杀是否会遗传?’这样的问题。还有,他说过有时梦醒后会有呕吐感,这意味着他对此的反应是生理加心理的……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
我:“你是指行为和心理双重排斥?”
搭档:“对对,就是这个。所以我认为原因应该集中在他目睹父杀母上。”
我:“不对吧?我能理解目睹父杀母事件给他造成的心理打击,但是问题是目前他在梦中重复着父亲的行为,你是说他用迁移的方式发泄不满?可理论上讲不通啊,他怎么会用母亲作为迁移对象来发泄呢?难道说在他的生活中另有女人?”
搭档:“迁移?我没说迁移……他生活中是否另有女人……杀妻,然后借此避免离婚带来的损失……不可能,这样的话,这个梦过于直接了……嗯,对,不可能的……”
我:“如果是杀戮现场给他留下了扭曲印象呢?他提过血,以及……”
搭档跳起来打断我:“啊?啊?你刚才说什么?”
我愣住了:“杀戮现场?”
搭档:“不不,后一句是什么?”
我:“他提过血……怎么了?”
搭档:“血?血!该死!我关注梦境本身太多,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
我:“什么?”
搭档:“记得他说过血流向自己吗?他30岁之前梦到过的。”
我:“有印象,那个怎么了?”
搭档:“听录音你就知道了。”说着他抓起录音笔摆弄了一阵儿后回放给我听。
“……血是有情绪的,它热切地流向我站着的地方。在梦里,我能知道那是我妈舍不得我的表现……”搭档关了录音笔,看着我。
我费解地看着他,因为我没听出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搭档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梦里表现最重要的部分并非暴力本身,而是冷静地处理尸体,你不认为这很奇怪吗?”
我:“把处理尸体和暴力倾向作为一体来看是错误的?”
搭档:“就是这样,不应该把这两件事儿看作一体,杀人是杀人,处理尸体是处理尸体。杀人代表着暴力本身,而处理尸体则意味着别的。如果我没推断错的话,处理尸体本身才是他情感的表现。”
我:“你把我说糊涂了,你的意思是他有恋尸癖?”
搭档:“不不,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处理尸体这个事儿的结果,而不是心理。”
我:“结果?处理尸体可以避免法律责……啊?难道你是说……”
搭档露出一丝笑容:“再想想。”
我仔细理了一遍这句话,然后望着搭档。
搭档举起手里的录音笔,又放了一遍刚刚的录音。
仔细想了一会儿后,我终于明白了:“我懂了……你指的是……他提过是被奶奶带大的。”
搭档点点头:“正是这个,我忽略的正是这个。”
我:“嗯……这么说就合理了。”
搭档:“是的……”
我:“安全起见,还是确认一下吧。”
搭档:“当然,不过,就是不确认,也基本可以肯定十有八九就是这个原因。”
我:“那催眠的重点不应该是梦本身,而是他没有父母后的心理,对吧?”
搭档:“非常正确。”
我:“嗯,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
搭档重新把双腿翘在书桌上:“是啊……兜了个不小的圈子。”
中年男人第二次来的时候,已经是快一周后了。
搭档:“又做那个梦了吗?”
中年男人点了下头:“有一次。”
搭档:“还是……”
中年男人:“对,这次是分尸后分别封在水泥里……”
搭档:“那个……我能问一下你小时候的情况吗?”
中年男人:“好。”
搭档:“你父母对你好吗?”
中年男人:“都很好。虽然他们经常吵架,但都是关起门来,不让我看到,而且他们并没把气撒到我身上。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以为他们是开玩笑。”
搭档:“你母亲有外遇的事儿,你察觉到了吗?”
中年男人:“没有,我那时候还小,傻吃傻玩儿,什么都不懂,都是后来我奶奶告诉我的。我妈对我可以说是溺爱,我记得有一次我跟别的孩子闹着玩儿,把胳膊蹭破了好大一块,我妈就带着我把那个孩子和孩子的家长一起打了一顿。”
搭档:“这么凶悍?”
中年男人笑了下:“对,她就是这样一人。所以你可能想象不到她细声软语跟我说话的样子。”
搭档:“你父亲呢?”
中年男人:“在我印象中,他不怎么爱说话,他喜欢我的表现不像我妈那样搂着抱着,而是陪着我玩儿,坐在我身边陪着我看书,看动画,只是陪着,不吭声儿。”
搭档:“在出事之前,你丝毫没有感受到家庭不和气氛?就是冷战那种。”
中年男人想了想:“我不记得有过,可能是没留意过吧?没什么印象了。”
搭档:“出事后呢?”
中年男人停了好一阵儿:“之后一切都变了。”
搭档:“不仅仅是经济原因吧?”
中年男人:“嗯,很多人都会对我指指点点地议论……可是奶奶一个人带我,经济能力有限,又不可能搬家或者转学。虽然小学毕业之后读中学稍微好了一点儿,但是居住的环境改变不了。所以基本上……还是会被人指指点点。奶奶有时候夜里会抱着我哭,直到把我哭醒。奶奶会跟我说很多,但是当时我不懂,就只是跟着哭。”
搭档:“她……还在世吗?”
中年男人:“去世了,我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去世了,为此我还休学了一年。”
搭档:“你还有别的亲戚吗?”
中年男人:“出事儿后,外公和外婆那边和我们就没有任何联系了,也许那边还有亲戚吧。但是没有任何往来,所以也就不知道……”
搭档:“你父亲这边呢?”
中年男人:“我爸是独子,也有一些远亲,但是自从家里出事儿后,也没任何联系了。”
搭档:“可以想象得出……你现在的家庭,怎么样?”
中年男人:“我老婆和儿子?他们都很好。嗯……可能是因为我妈那个事儿吧。所以虽然我妈在我面前从没表现出凶悍的那一面,但我很排斥强悍的女人,所以在找老婆的时候有些挑剔,尤其是性格上。”
搭档:“你昨天提过,你太太是很依附男人的那种女人。”
中年男人:“对,她不会跟我争执,生气了就自己找个地方闷坐着,最多一个小时就没事儿了,也正因如此,后来我都刻意收敛一些,尽可能地对她好。”
搭档:“你儿子呢?跟你像吗?”
中年男人:“长得像,但是性格一点儿也不像。”说到这儿,他笑了一下,“从小我就算是比较听话的那种,但他非常非常淘,而且很聪明。据他们老师说,他从没有哪节课能安安静静上完的,不过他成绩很好,老师也就容忍了,只是私下跟我抱怨抱怨,但从不指责。”
搭档微笑着:“这不很好吗?再说男孩不就是这样吗?说起来你的家庭很完美,令人羡慕。”
中年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那么夸张……也因此,我对于那个梦会……会很害怕。”
搭档点了下头:“嗯,好,我都知道了。这样,稍等一下后就进行催眠,然后我们就能准确地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儿。”
中年男人:“真的?”
搭档:“真的。”
中年男人:“今天?”
搭档:“对,在催眠之后。”
催眠进行得非常顺利,重点就是上次我和搭档商量过的——失亲后童年的状况和心理。情况基本上和我们推断的一样,也就是说,我们找到了噩梦问题点的所在。
在催眠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们保留了他在催眠状态下所挖掘出的潜意识中的记忆。
回到书房后,中年男人一直沉默不语,看上去是回忆起童年的遭遇让他有些难过。
搭档:“你……现在好点了吗?”
中年男人:“嗯,好多了,没事儿,你说吧。”
搭档:“你是不是察觉出原因了?”
中年男人想了想:“恐怕还得您来指点一下,我真的不是很清楚。”
搭档点点头,把水杯推到他面前:“是这样,稍微有那么一点儿绕,但是我尽可能说详细些,如果你不明白,就打断我,可以吗?”
中年男人:“好。”
搭档:“你在梦中杀妻,同暴力倾向、遗传,以及目睹父杀母造成的阴影都沾了一点儿关系,但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渴望自己能有一个完整的童年,就如同你儿子现在一样。”
中年男人盯着地面,默默点了点头。
搭档:“实际上,你在梦里杀妻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处理尸体。这部分也是你那种梦最相近的部分,对吧?”
中年男人:“对,有时候就是直接面对我老婆的尸体,并没有杀的过程。”
搭档:“嗯,这正是我要说的……整个情况说起来稍微有点儿复杂,因为有好多细节和附着因素在其中,我们先说主要的。因为你是亲眼目睹着母亲死去,所以你对此并不抱任何期望——期望她复生,这对你来说过于遥远了,所以你把全部期许都放在你父亲身上——你希望父亲没有被治罪,这样至少你还是单亲家庭,而非失去双亲。所以你杀妻的梦的重点就在于处理尸体。在梦中,你把尸体处理得越干净,对你来说就越等同于逃避法律制裁。也就是说,虽然失去母亲,但你还有父亲。在法律上讲,假如谋杀后可以毁灭掉全部证据而无法定罪,被称为‘完美谋杀’。因此,你的梦在着重重复一件事,制造完美谋杀,借此来安抚你的假想:父亲不会因杀妻而被定罪。这样你就不会失去双亲,童年也不会那么凄惨了,同时也不会从小就背负着那么多、那么重的心理压力……我们都知道,所有的指责和议论都来自于你父亲的罪。”
中年男人深吸了口气:“……你说得对……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开始有那种想法,但是后来忘记了,我以为……我不会再去想了。”
搭档:“你对童年的回忆耿耿于怀,直到现在,所以在考虑结婚的时候,你坚定地排斥你母亲那样的女人,因为你怕会重蹈父亲的旧辙——你深知是母亲的凶悍和外遇造成了这种极端的结果,而最大的受害人其实是你。但同时你又难以割舍母亲曾经对你的关爱,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你会做那种梦,你所想的就是你梦里所表达的:‘虽然母亲死去了,但是她的血却带有她的意志,热切地流向我,企图给我最后一丝温暖。’不过,当你结婚并且有了孩子之后,你的那层心理欠缺稍稍被弥补了一些——你太太的温婉和家庭所带来的温暖,让你不再对母亲抱有任何幻想和假设。”
中年男人面色凝重地点了下头:“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
搭档:“但是从小失亲和背负指责、议论这一层阴影却丝毫没有减退,反而在同你儿子的对比后更加强烈了。你说过,大约是在三四年前开始做这个梦的,对吧?那时候你儿子多大?八九岁?”
中年男人:“是的,8岁多,不到9岁……和我看到我爸杀我妈的时候差不多大。”
搭档:“嗯,所以,你开始重新回忆起童年时期的遭遇;所以,你通过这个梦用这种方式来……就是这样。”
中年男人看着搭档:“为什么我的梦竟然用这种方式,而不是直接表达出来?”
搭档:“因为你亲眼目睹了一切,你亲身经历了那些不该你背负的东西,在现实中你早就已经对此不抱任何期望了,甚至在梦里都是用某种转移的方式来表达出你的愿望……呃……我能提个建议吗?”
中年男人:“没关系,你说吧。”
搭档:“你从没把这些告诉过你太太吧?其实你应该把这一切告诉她,因为你已经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东西,你背负的太多了。”
中年男人淡淡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但没吭声。
搭档:“好吧,这件事由你来决定。”
中年男人:“我老婆是很单纯的那种人,从小生长在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的环境中,所以有些事情还是让我继续扛着吧,我不想让她和我儿子知道这些。我受过的苦,已经过去了,再让他们知道这些也没什么意义。我知道,跟她说也许能让我减轻一些心理负担,但是对他们来说却是增加了不该承受的东西,何必呢?还是我来吧,只要那个梦并不是我的企图就可以了……对了,你……您觉得,我还有别的心理问题吗?我不会伤害我的家人吧?”
搭档:“从你刚刚说的那些看,你没有别的问题了,你是一个非常非常负责的人,也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中年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您过奖了,只要那个……不会遗传就好,我生怕……您知道我要说什么。”
搭档点点头。
我和搭档站在门口目送他远去后,才回到诊所。
我边整理着桌子边问搭档:“你看到他哭或者明显表示难过了吗?”
搭档想了想:“没有。”
我:“他算是心理素质极好的那种人了,我以为他会哭出来的,那种童年……想起来都是噩梦。”
搭档:“他不需要再哭了。他几乎是从小眼里含着眼泪长大的,但我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抱怨和仇恨,他也丝毫没提过有多恨那些议论过他的人。从这点上来说,他能平静地面对这些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很男人的那种男人,如果是我,我想我可能做不到。”
我:“嗯……但是他坚持不和家人说似乎不大好,我怕他会压抑太久而……”
搭档:“你放心吧,他不会的。对他来说,那种肩负已经成为动力了,他只会比现在更坚韧。”
我:“嗯,这点我相信……你留意到他开什么车了吗?”
搭档:“没细看,是什么?价值不菲的那种?”
我点点头:“也算是一种补偿了。”
搭档:“不,他能承受一般人所不能承受的,那么现在的一切,就是他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