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时间线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搭档推门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个看上去面容无比憔悴的中年人和一个最多20岁出头的女孩。

我放下手里的杂志站起身:“这是?”

搭档边脱外套边告诉我:“父女俩在找咱们诊所,碰巧问的是我,就带过来了。”

我点点头:“什么情况?”

搭档:“我还没来得及问。”

安顿这对父女坐下后,我看了看那位憔悴的父亲:“您,有什么事儿吗?”

面容憔悴的中年人:“您就是催眠师吧?我女儿她……你问她,你问她。”说着,他推了推坐在旁边的女孩。

我转向女孩:“怎么?”

女孩平静地笑了笑,但没说话。看上去她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很正常,眼神透出的是平静和淡然。

我看了看她父亲,又看了看搭档,然后把目光重新回到女孩这里:“现在不想说?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女孩依旧微笑着摇了摇头。

靠在旁边桌子上的搭档插了句话:“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你现在不想说,就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或者也可以去我的书房待一会儿,等到想说的时候我们再聊。假如你今天都不想说话,那等哪天想说的时候再来,你看行吗?”

女孩的父亲显得有些急躁:“我、我们不是来捣乱的,我们已经去过很多家医院,也看过两个心理医生,但是他们都……都……所以我带她来想试试催眠有没有用,你们得帮帮她,否则……”说着,他抓过女孩的胳膊,挽起她的衣袖,露出双臂。

她两只手臂瘦得不成样子,看上去似乎是营养不良。

接着,中年人又隔着裤管捏着她的小腿让我们看——同样很瘦。

“爸!”女孩嗔怪地收了一下双腿,并把双臂重新遮盖住。

憔悴的中年人:“跟他们说吧,也许他们有办法。”

女孩摇了摇头:“不说了,说多少次也不会有人信的……”

搭档从桌子边走到女孩面前,半蹲下身体:“什么没人信?我能再看看吗?”他指了指女孩的胳膊。

女孩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双臂。

搭档分别挽起她两只袖管。

她的手臂完全不具备在她这个年龄应有的白皙与丰润,枯瘦得已经接近了皮包骨。

搭档:“这是……营养不良?或者似乎是神经问题造成的肌肉萎缩,你觉得呢?”他在问我。

我:“呃……这方面我不确定,有可能吧……”

搭档皱着眉抬起头问女孩的父亲:“这是怎么造成的?你们去医院检查的结果是什么?”

憔悴的中年人:“不是营养问题,去医院查了,说什么的都有,但没有人见过这种情况,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搭档:“像某种原因的肌肉萎缩……但您刚才提到‘看过两个心理医生’,为什么要找心理医生?”

憔悴的中年人:“因为……因为……”他带着一种乞求的神情看着女孩。

女孩咬着下唇,犹豫了一阵儿才开口:“这是代价,我也没办法……”

搭档:“什么代价?”

女孩又沉默了。

搭档看了我一眼,然后对那对父女点了点头:“来我书房吧。”

我把面容憔悴的中年人安排到书房靠墙的小沙发上,并且嘱咐他一会儿不要插话,也不要有任何提示,更不要催促。

憔悴的中年人连连点头。

搭档从抽屉里找出钢笔,若有所思地捏在手里,想了想才抬头问女孩:“你刚才提到的‘代价’是怎么回事儿?”

女孩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表情似乎是在走神。

憔悴的中年人张了张嘴,我无声地伸出一个手指,对他做出了个安静的示意。

过了几分钟,女孩回过神:“我知道你们都不会信的。”

搭档叹了口气:“你还什么都没说呢。”

女孩:“好吧,在告诉你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搭档:“好,你说。”

女孩:“如果你们觉得这很可笑、很荒谬,请不要把情绪挂在脸上,我已经无所谓了,但我不想让我爸再受刺激。”

搭档认真点了点头:“我保证。”

女孩又沉默了几分钟才再次缓缓开口:“我的身体会越来越瘦,再有最多10年我猜自己就……”

搭档:“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你刚才提过的‘代价’?什么的‘代价’?”

女孩:“因为时间线。”

搭档一脸困惑:“什么?”

女孩:“嗯……你知道末日吗?”

搭档:“末日?传闻的那个2012世界末日?”

女孩:“不,1999年的。”

搭档迟疑了一下:“呃……你是想说相信那个什么末日吧?”

女孩:“我信不信不重要,那是事实。”

搭档:“没发生的不能算事实吧?”

女孩:“如果发生了,可人们并不知道呢?”

搭档:“怎么可能,1999年早过去了,我们不都是好好儿坐在这里吗?”

女孩:“你看到的未必是真实。”

搭档:“真实……嗯?你是说,世界末日已经发生了?”

女孩:“还没有,大约在3个月之后会发生——在原本那条时间线上。”

搭档:“呃……稍等一下,我有个逻辑问题没搞清。你刚刚说世界末日已经发生了,但是没人知道。但是,现在你说3个月之后会发生?这个解释不通吧?”

女孩:“这要看你在哪一条时间线上。”

搭档:“你说的时间线就是这个意思?”

女孩:“是这样。”

搭档:“那么,既然世界末日已经发生了,现在呢?我们的交谈,我们的当下其实并没发生?”

女孩:“当下是现实的。”

搭档:“你不会是说我们都已经死了吧?”

女孩:“不,还活着,因为我们现在身处在另一条时间线上。”

看得出搭档已经被她搞糊涂了,我也是。

搭档:“我想我有个逻辑关系没搞清楚……”

女孩打断他:“我知道,让我换个方式来说吧。你能告诉我现在是哪年吗?”

搭档瞟了一眼桌上的台历后说出年月日。

女孩摇了摇头:“你认为自己正身处在21世纪的某一年,但是实际情况是,我们从未进入到21世纪,一直停留在1999年8月17日。大约在3个月之后,会发生一连串事件,那将是整个人类世界的终点,那一天被我们称之为‘世界末日’。”

搭档飞快地和我交换了一下眼神:“今年是1999年?”

女孩:“不止是当下,你们所说的去年、前年,甚至更往前,一直反推到1999年,都是1999年。”

搭档:“我们就停在1999年了?”

女孩:“也算停,也算没停。”

搭档一脸困惑:“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么说吗?”

女孩:“假如按照原本的那条时间线延续下去的话,在1999年的11月或者12月,就是世界末日。所以我们在延续一条新的时间线,在这条线上没有1999年的世界末日。”

搭档:“那原来的那条时间线呢?已经因为世界末日不存在了?”

女孩:“那条时间线会一直存在,不存在的是人类——我刚才解释了世界末日意味着什么。”

搭档:“哦,对,是人类的末日……”

女孩:“我重新说一遍,请你认真听,就能听懂是怎么回事儿,好吗?”

搭档:“好,我的确还是有点儿糊涂。”

女孩有意放慢语速:“在1999年的年底,会发生一连串的事件,那是毁灭性的、人类无法阻止的灾难。不知道是谁,从1999年8月17日创造了一条新的时间线。在这条时间线上不会发生灾难,整个人类就活了下来,也没有经历世界末日。现在,你和我正在谈话都是真实的,因为我们此时此刻就存在于这条新的时间线上。这回你听懂了?”

搭档仔细想了几秒钟:“听是听懂了,可是你所说的这些,过于……嗯,过于奇幻,你怎么能证明自己说的就是真的呢?”

女孩:“我就是活着的证明,因为我是‘时间的维护者’之一。”

搭档:“‘时间的维护者’是什么?”

女孩:“我们现在所处的这条新的时间线原本是不存在的,所以为了让它延续下去,‘时间的维护者’们要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让它延续下去。”说着,她挽起袖子,露出枯瘦见骨的胳膊。

搭档:“‘时间维护者’——们?不止你一个人?”

女孩:“不止我一个,但是我不清楚有多少人,也许很多,也许就几个人,具体人数我不是很了解。”

搭档:“如果你们不维护呢?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会死掉?还是停在原地不能动了?”

女孩:“不。假如这条时间线因为没有维护而终止,人类会重新跳回到1999年8月17日的新时间线起始点,3个月后,就是世界末日。”

搭档:“你不是说在那条时间线上世界末日已经发生了吗?”

女孩耐心地向他说明:“对,但是我说了,我们会跳回到原本时间线的1999年8月17日的时间点上,因为那个点是现在这条线的初始点。所以,假如当下的这条时间线不存在了,现在的一切会回到我们现在身处的新时间线初始点,而不是直接跨越到原本那条线的同等位置。”

搭档想了一下,飞快地在本子上画了一张图,并且按照女孩所说的标注上说明和弧线,然后举起来给她看:“是这样吗?”

女孩点点头:“就是这样。”

搭档看了看自己在本子上画的后接着问女孩:“也就是说,你们为了不让人类遭受灭顶之灾,在维护着这条新线,对吧?”

女孩:“对。”

搭档:“那,现在我们身处的这条时间线不是你创造的吧?”

女孩:“不是。”

搭档:“你也不知道是谁创造的,对吧?”

女孩:“对。”

搭档:“好,现在我不能理解的是:我们身处的这条线的创造者是从1999年8月17日开始改变这一切的,但是你说过,末日将发生在1999年的年底。那么,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毕竟那还没发生,对不对?”

女孩:“这个我也不清楚。”

搭档皱着眉看着女孩:“你是从那个起始点开始维护时间的吗?”

女孩:“不是。”

搭档:“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女孩:“去年年中。”

搭档:“也就是说你参与维护时间一年多了?”

女孩:“对。”

搭档:“那你是怎么开始的呢?”

女孩:“是一个前任时间维护者告诉我的。”

搭档:“男的女的?”

女孩:“男的。”

搭档:“他人呢?”

女孩:“可能已经死了。”

搭档:“呃……是你认识的人吗?”

女孩:“不是,之前我不认识他。”

搭档:“可能已经死了……就是说你不清楚他死没死是因为没有联系了,对吧?”

女孩:“对,后来就没有联系了。”

搭档:“你们联系过多久?”

女孩:“两三次,他告诉了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搭档:“你就信了?”

女孩淡淡地笑了一下:“信了。”

搭档深吸了一口气:“好吧……你为什么要认为他可能已经死了?”

女孩:“他维护了将近8年,身体恐怕再也经受不住了。”说着,她指了指双腿。

搭档:“嗯……我明白了,维护时间的代价是会让人身体慢慢变成那个样子,对吧?”

女孩:“是的。”

搭档:“这么说来,那个人应该很瘦?”

女孩:“嗯,你要看他的样子吗?”

搭档愣了一下:“你是说……”

女孩回过头看着她父亲,憔悴的中年男人连忙从包里找出一张照片,起身递给了搭档。

搭档惊讶地接过照片,我也走上前去看。

照片中是女孩和一个瘦高男人的合影,两人都是夏装。看得出那时候女孩的四肢还是健康的。而那个男人看起来瘦得不像样子。若不是他的衣着和神态上还算正常,我甚至会怀疑他受过禁食的虐待。照片中的两人都没笑,只是平静地站在一起。

搭档抬起头问道:“就是这个人吗?”

女孩点了点头。

搭档:“他太瘦了,我看不出年龄……那时候他多大?”

女孩眼神中透出一丝悲伤:“25岁。”

搭档吃了一惊:“他大约在17岁左右的时候就……”

女孩:“是的。”

搭档:“你们之后为什么不再联系了?”

女孩:“他只出现在我第一次遇到他的地方,另外几次都是我去那里等他,后来他去的越来越少,直到不再出现……我们拍照片的时候他已经很虚弱了。”

搭档:“即便他不再是‘时间维护者’了,他的身体也恢复不过来吗?”

女孩:“恢复不了。”

搭档:“一旦开始,就没有结束?”

女孩:“对,到死。”

搭档:“……原来是单程……”

女孩显然没听清:“什么?”

搭档:“呃……没什么……我想知道,他跟你说了这些之后,你为什么相信他?”

女孩对待这个问题仿佛永远都会用一个淡淡的笑容作回应,不作任何解释。

搭档想了一下:“你见过其他‘时间维护者’吗?”

女孩:“没有。”

搭档:“那你怎么知道有其他人存在的?他告诉你的?”

女孩:“他的确提过,但他也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而且我自己也见过记号,那不是他留下的。”

搭档:“是什么样的记号?”

女孩摇了摇头:“别问了,很简单的,不是什么奇怪的图案。”

搭档:“在什么地方?”

女孩:“别的城市。”

搭档:“你没留在看到那个记号的地方等吗?”

女孩:“等了一下午,什么也没等到。”

搭档:“嗯……你是怎么做才能维护当下这条时间线的呢?需要什么仪式?还是其他什么?”

女孩:“什么都不用做,等着身体自己付出代价就好。”

搭档:“在确定付出代价前,你怎么知道自己就是‘时间维护’者呢?”

女孩:“噩梦、幻觉,还有压力。”

搭档:“关于这点,我能问得详细一些吗?”

女孩点了一下头。

搭档:“先描述一下噩梦吧?还记得内容吗?”

女孩:“都是一个类型的:梦到身体变成沙子、粉末或者水,要不就是变成烟雾消散掉。”

搭档:“梦中的场景呢?”

女孩:“普通的生活场景。”

搭档:“那幻觉呢?是什么样的?”

女孩:“时间幻觉。”

搭档:“时间幻觉?我不明白。”

女孩:“有时候我觉得只过了一两个小时,但是在旁人看来,我静静地坐在原地一整天。”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眼神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恐慌,接着又恢复到平静如初。

搭档望向女孩的父亲,那个面容憔悴的中年人点了点头,看来女孩说的是事实。

搭档:“呃……这种……时间幻觉的时候多吗?”

女孩:“据说以后会越来越多。”

搭档皱着眉停顿了一会儿:“压力是……”

女孩:“有那些噩梦和时间幻觉,不可能没有压力。”

搭档:“好吧,我懂了……接下来催眠师会带你到催眠室休息一下,等我们先准备,可以吗?”

送女孩去了催眠室并安顿好后,我回到书房,此时面容憔悴的中年人正在说着什么,而搭档边听边点头。

憔悴的中年人:“……坐在那里一天都不会动,我吓坏了,打急救电话,找人帮忙,可是通常一天或者半天就没事儿了,但是她说自己只是发了一会儿呆……”

搭档:“这种情况有多少次了?”

憔悴的中年人:“啊……大约……七八次吧?我没数过。”

搭档:“那个很瘦的男孩呢?您见过吗?”

憔悴的中年人:“没见过。”

搭档:“您报过警吗?”

憔悴的中年人:“半年多前报的案,但是他们说没有证据,只有一张合影也没法查。”

搭档:“你女儿怎么看这件事?”

憔悴的中年人:“她自愿做维护者……”

搭档:“您为此和她争吵过吧?”

憔悴的中年人:“对……我曾经骂她……”

搭档看着这位可怜的父亲,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您也稍微休息会儿,等下我们给她催眠。现在我先和催眠师商量一下。”

面容憔悴的中年人去了催眠室后,搭档关上门,抱着胳膊倚在书架上望着我。从他脸上,我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这个……有点儿离奇了,你有线索吗?”

搭档:“最初我以为她属于女人生过孩子之后那种‘上帝情结’——虽然她并没生育过。直到那张照片出现……那张该死的照片把我分析的一切都推翻了。”

我:“嗯,有照片也把我吓了一跳。”

搭档:“对了,你见过这个图案吗?”说着,他拿起桌上的本子递给我。上面画了两个弧面对在一起的半圆,在它们之间有一条垂直的直线。

我:“没印象,这是什么?”

搭档:“这就是女孩所说的‘时间维护者’的标记,回头我得找个精通文字和符号学的人问问,可能会有线索。”

我又仔细看了一下那个图案,的确没有丝毫印象。

搭档:“在跟她交谈的时候,我发现一个比较可怕的问题。”

我:“例如?”

搭档:“你注意看过她的眼神吗?”

我:“一直在注意看,的确不一样,而且可以大致上判断她没撒谎。”

搭档:“嗯,她的眼神和态度不是炫耀,也不是痛苦,而是执着和怜悯,甚至她看自己父亲的时候也是一样……这让我觉得很可怕。她的年纪,不该有这样的眼神。”

我:“你的意思是她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搭档皱着眉摇了摇头,看得出他的思绪很杂乱。

我:“一会儿催眠的重点呢?”

搭档没吭声,而是盘起腿坐到了桌子上,我知道他又要打算深度思考。于是自己一声不响地坐在门边的沙发上等待着。

搭档:“时间线……末日……时间的维护者……”

我:“她是这么说的。”

搭档:“噩梦……沙化……变成粉末……时间的幻觉……这有含义吗?”

我:“的确很古怪。”

搭档:“让我想想……偶遇……很瘦的男人……新的时间线……之后没再出现……身体的反应……怜悯的态度……这……啊?难道……难道?!”他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

我站起身:“怎么了?这么快就出头绪了?”

搭档:“不,我还没开始想,只是把线索串起来就发现咱们一直漏掉了一个可能性!真该死!”他抬起手抓着自己的头发。

我:“漏掉了一个可能性?我怎么没印象?”

搭档抬起头盯着我:“她会不会是被催眠了?”

我也愣住了,因为我的确没往这个方向想。

搭档从桌子上跳下来,在屋里来回快速走动着:“偶遇……男人说了这些,她就信了,而且她从未解释过为什么信了,这应该就是了……后来又见过几次,这其实就是为了强化暗示!”

我仔细顺着他的思路回忆了一下:“呃,好像是。”

搭档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我:“如果那很瘦的家伙真是个催眠师的话,你从专业角度来看,他很强吗?”

我:“这个……看女孩的状态估计是接收暗示后神经系统或者吸收系统紊乱,自我意识已经严重影响到肌体……根据这一点,我猜那个人应该不仅仅有催眠能力,还精通于分析和暗示,应该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人。”

搭档看上去很兴奋:“难道说遇到高手了?”

我:“你先别激动,我有个问题:假如真的是一个精于暗示和催眠的人干的,那他的动机是什么?”

搭档抱着肩眯着眼睛:“嗯……这是个问题,是什么动机呢?现在看来没有任何动机:偶遇——暗示——催眠——强化暗示——不再出现……这么说看不出动机……”

他的自言自语提醒了我:“嗯?也对,你说得没错,假如我们这么说下去,是看不到动机的。”

搭档抬头茫然地看着我:“什么?”

我:“我们通过催眠来了解一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搭档露出笑容:“那就准备吧。”

女孩略带一丝好奇地问:“不需要那个带着绳子的小球吗?”

我:“带绳子的球?哦,你指催眠摆?不需要,那是因人而异的。有的催眠师喜欢用催眠摆,有的喜欢用水晶球,还有我这样的——什么都不用。”

女孩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而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现在闭上你的眼睛,按照我刚刚告诉你的,放松身体……对,很好。”

“……你的眼皮越来越沉……感觉到身体也越来越重……”

“……你的身体几乎完全陷到沙发里去了……”

“……你能感觉到无比的平静……”

“……你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当你慢慢沉到下面的时候,你可以自由地漂浮……”

“……你看到了一个发光的洞口……”

“……你不由自主地飘向那里……”

“……当我数到‘1’的时候,你会穿过发光的洞口,回到第一次遇见‘时间维护者’的那天……”

“你作好准备了吗?”

女孩的回答缓慢而低沉:“……是……是的……”

“3……”

“2……”

“1……”

“你,已经回到那一天了。”

“告诉我,你正在做什么?”

我想看看女孩身后的搭档有没有什么提示,结果发现他把腿盘在椅子上,双肘撑住膝盖,指关节托着下巴,紧皱着眉。

看样子他打算捕捉到所有细节。

女孩:“我……我在去朋友家的路上……”

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女孩:“是的……”

我:“有陌生人跟你打招呼吗?”

女孩:“是的……”

我:“他很瘦吗?”

女孩:“是的……”

我:“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女孩:“他……让我帮助他……”

我:“他需要帮助吗?”

女孩:“是的……他要我帮忙把一个箱子扶住……然后他把箱子捆在自行车后座上……”

我:“你去帮他了吗?”

女孩:“是的……”

我:“然后发生了什么?”

女孩:“他……看着我……”她的身体开始轻微地抽搐。

我瞟了一眼搭档,他此时像是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

我:“然后发生了什么?”

女孩:“好像……好像出了奇怪的事……”

我:“什么奇怪的事?”

女孩抬起头,闭着眼睛做出四下张望的样子。

我:“你看到了什么?”

女孩:“……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

我:“怎么静止的?”

女孩:“都……都不动了……只有……我们两个能动……”

我:“是他做的吗?”

女孩:“是的……他让我不要怕……他说……他说他是‘时间的维护者’……”接着,女孩把曾经跟我们描述的关于世界末日以及时间线那些全部说了一遍。

我:“你相信他所说的吗?”

女孩:“是的……”

我略微停顿了一会儿,想了想:“他是要你作决定吗?”

女孩:“是的……”

我:“是当场作决定吗?”

女孩:“不是……他要我回去考虑一下……”

我:“接下来你会跳跃到第二次见到这个人的那天,并且回忆起当时的一切。你能做到吗?”

女孩:“能……”

我耐心地等了几分钟:“现在可以了吗?”

女孩:“可……可以了……”

我:“告诉我第二次见到他发生了什么?”

女孩:“他……他告诉了我很多……维护者……时间线……意义……还有,还有……”

我:“还有什么?”

女孩突然陷入到一种身体无法自制的状态——每隔几秒钟就会疯狂而快速地摆动着自己的头,幅度并不大,但是极快。我从未见过这么恐怖的场景。

我:“镇定,镇定下来……”

女孩完全不接受我的指令,而是依旧做出那种令人恐惧的动作。看样子必须马上结束催眠,这时搭档站起身对我点了点头。

我加快语速:“当我数到‘3’的时候,你就会从催眠状态中醒来,并且忘掉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同时回到催眠前的状态。”

当我就要进行唤醒计数的时候,突然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思考片刻后,我冲上去尽力扶住女孩那疯狂摆动的头部大声问:“第二次和他是在什么地方见面的?”

混乱中,女孩还是接收了这句提问:“咖啡……店。”

“1!”我几乎是对她喊出来的。

“2!”看上去提高音量的确有效,她头的摆动轻微了许多。

“3。”她完全静止了下来,软软地靠在沙发上,睁开眼。

我松了一口气。

这时搭档对着我身后摆了摆手,我回头,看到女孩的父亲已经从催眠室隔壁的观察室冲了进来。

搭档:“放心吧,没事儿。”

女孩的父亲似乎要说什么,但只是张了张嘴就关上玻璃门,站在门后望着我们,表情很紧张。

“没事儿……”我说不清这句是安慰他的还是在安慰自己。

当我转回头想看看女孩的状态时,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身前了,并且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

“啊!”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与此同时,女孩突然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她……怎么了?真的没事儿吗?”说着,女孩的父亲又透过玻璃门关切地望了一眼躺在沙发上的女孩。

搭档:“目前为止她很好。”

女孩父亲:“可是刚才她……”

搭档并没回答他,而是看着我:“刚才那是反催眠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是的,应该是某种强暗示造成的。”

搭档:“你有办法吗?”

我摇摇头:“没有,除非我知道那个结束暗示的指令。”

搭档:“猜不出吗?”

我:“怎么可能!那结束指令也许是一个动作,也许是一句话、一个词,甚至还有可能是一个行为,你觉得我有可能猜出吗?”

搭档想了想:“那,能通过分析慢慢推测出范围吗?”

我:“有可能……不过这已经远远超越我所掌握的专业领域了。”

女孩父亲略带惊恐地看着我们:“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女儿到底怎么了?”

搭档:“嗯……这么说吧,你女儿被那个很瘦的男人催眠了,而且目前来看是非善意的。”

女孩父亲:“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搭档:“这也是我们想知道的,现在我们看不出任何动机和目的。”说着,他抬起头看了看我,“通过刚才催眠师所问的最后一句,基本确定她是被催眠以及强暗示过。”

女孩父亲:“……什么?”

搭档:“她说过,每次都是和那个很瘦的人在同一个地方见面,对吧?刚才催眠师问的最后一句话是‘第二次你们在什么地方见面的?’,你女儿说是在咖啡店。这不是她记忆的错误,而是因为对方让她以为身处于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但实际上不是。由此可见,她第二次和那个男人见面已经是被催眠的结果。”

女孩父亲:“你们能救她吧?求求你们……”

搭档打断他:“您先镇定下来。这样,您留在这里看着她,让我们俩商量一下,看看有什么办法,行吗?”

搭档关上书房门,一屁股坐到门边的小沙发上:“那家伙用的是目视引导法吧?”

我:“嗯。”

搭档:“你能这么做吗?”

我:“特定环境下也许可以,例如催眠室,在户外估计我不行。”

搭档:“为什么?”

我:“户外嘈杂,而且人在户外还容易有警惕性,在这种情况下让对方交出意识主导很难。”

搭档点点头:“嗯……那,能通过目视引导法进行注视催眠的人多吗?”

我想了一下:“据我所知,催眠师这行里能在那种环境下做到的人不超过10个。”

搭档:“都是年龄很大的老头子,是吧?”

我:“对。”

搭档:“这么说没一个符合特征的?”

我:“给女孩实施催眠的人应该不是从事这行的。”

搭档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嗯。你能用催眠的方法,暗示并且覆盖住女孩原本接收的暗示和催眠效果吗?”

我:“可以,但是治标不治本,而且搞不好还会发生思维或者行为紊乱,那时候麻烦就大了。”

搭档仔细考虑着什么。

我:“要我说还是用笨方法吧,咱俩在业内查一下,还有没有这种情况,然后再问所有能问的人,看看谁有办法,哪怕能提供减缓的途径都成。”

搭档:“嗯,也只能这么做了……她被不良暗示影响了这么久,再加上一年多长期的自我暗示,想一下子解决的确不太可能……而且照现在的情况看,时间拖得越久她的身体状况越差。”

我:“你有人选吗?”

“有……但是……”搭档一脸纠结的表情看着我。

我知道他想起了谁:“你不是要找你老师吧?”

搭档:“呃……可是我想不出更好的人选,没人比他更精通心理暗示。”

我:“嗯,他已经算是这行里活着的传说了……可是……你不怕被他骂?”

搭档做出一个可怜的表情:“怕……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试试看,我猜他不会拒绝的。”

我:“你打算怎么跟他作铺垫?”

搭档:“铺垫?不铺垫,反正都要挨骂,索性明天直接带这对父女俩去找他。”

我:“我们跟着他分析?正好我想多接触他。”

搭档:“你以为他会让咱俩跟着分析?那是不可能的,他有自己的小团队。就把人暂时交给他好了,我相信他肯定有办法的。”

虽然看上去他说这些的时候很镇定,但是他眼神里流露出的是畏惧。

第二天。

我们回来后已经是中午,进了门搭档一直在嚷饿,然后忙于找电话订餐——其实,他每当精神高度紧张之后就会有饥饿感,我很清楚这点。

看着他挂了电话后,我问:“我真想知道他打算怎么做。”

搭档:“谁?我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师?我也想知道,但是我不敢问。”

我:“要不过几天你打个电话给他?”

搭档:“呃……这个……他今天心情算是好的,没怎么骂我,等过几天我打电话的时候可就没谱了……”

我:“你也有怕的人。”

搭档起身去接水:“我也是人好么?又不是孙猴子,就算是孙猴子也怕菩提老祖……对了,你说,那个很瘦的家伙会不会是什么邪教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确很厉害。”

搭档:“嗯,他让我想起了‘恶魔耳语’。”

我:“什么耳语?哦,你是说原来欧洲那个?”

搭档:“对。”

我:“我有一点儿印象,具体是怎么回事儿来着?”

搭档:“19世纪,欧洲有个人利用催眠犯罪,他只要俯在对方耳边低语几句,无论是谁都可以被他催眠。所以当时的警方和媒体给了他一个绰号‘恶魔耳语者’。”

我:“后来抓到了吗?”

搭档:“没,但是行踪不明,也没再犯案。其实,只有将近10起案件记录。”

我:“据说?”

搭档:“不,明确记录。”

我:“那他会不会是逆向消除掉了对方的记忆?所以没有更多记录?”

搭档:“这我不清楚,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这些专业领域的知识。有那种可能吗?”

我想了想:“嗯……不分场合的话,比较难……”

搭档:“昨天这个情况,细想的话我会有点儿不寒而栗。”

我:“你指那个家伙的本事?”

搭档:“不止这点。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咱们已经在业内问了一圈了,没有近似的事件发生,对吧?这样说起来的话,就只是这一例,但奇怪的是却没有明显动机和目的。”

我:“嗯……然后?”

搭档:“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了。”

我:“是什么?”

搭档:“你想想看,那个家伙编造出‘时间线’那么科幻电影式的一个故事——什么‘时间维护者’啊,世界末日啊,然后通过催眠让对方接受,并且还为此设置了反催眠暗示,防止解除暗示……这么花心血的一个情况,他因此而受益吗?看不到,对吧?所以问题出来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认为那家伙的唯一目的就是:尝试一下自己的催眠能力,他也很想看看效果到底有多强,所以他虚构了一个很复杂的情节。”

我:“你的意思是,他也是第一次尝试目视引导催眠吗?”

搭档:“是的,而且我猜后来他虽然不出现在女孩面前,应该还是跟踪了她一段时间。”

我:“想看看效果如何吗?”

搭档:“是这样,当他确定自己的催眠和暗示很成功后,应该就会策划更大的事情了,并且肯定会因此获得某种自己想得到的。”

我:“诞生了一个新的‘恶魔耳语者’……那,这个女孩……”

搭档喝下一口水:“只是试验品……”

我:“试验品……”

搭档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那个家伙的本事到底有多大呢?他到底要用催眠做什么呢?真想和他聊聊……”

我:“你是想和他交锋吗?”

搭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武侠小说或者侦探小说看多了吧?我只是想知道,掌控别人灵魂究竟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