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见证者
“醒过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被捆在一把椅子上,嘴里不知道被塞着什么东西。我花了好一阵儿才看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地面是灰色的水泥,更远的地方还有方方正正的水泥柱子,似乎这是某个还没装修过的写字楼楼层?我看不到身后。在我前方大约五六米远是一排高大的落地窗,窗前站着一个人,我只能看到背影。看上去应该是个女人的背影,当时她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
“我试着挣扎了几下,因为捆得很牢,所以我根本不能动。那个女人虽然没回头,但已经发觉到我醒了。她侧过脸,似乎在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我。逆光使我根本看不清她的脸,不过那个侧面看上去很……很漂亮。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她说,‘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是假的。眼前的这一切,这些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些忙碌的身影,其实都不存在,他们都是假的。只是,他们并没意识到这点而已。当然,你在我说完之前和他们是一样的,但当我说完之后,你和那些人就不一样了。那时候,你自然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也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今天我所告诉你的,对你来说很重要。它将影响到你的一生。’”
某天上午,一个留着平头的男人来到诊所,说需要我的帮助。
我认识这个人,他是警察。我们送那个为了逃避罪责而出家的杀人犯投案时,就是他接待的我们,并且做了笔录。他今天来是因为有个比较棘手的案子需要帮助——准确地说,是需要我的帮助。一个年轻女人从十几层的楼上掉下来摔死了,而警察在女人破窗而出的那层发现了一个被绑在椅子上的男人。据说当时那个男人精神恍惚,情绪也很不稳定。更重要的是:他只记得案发几小时前自己见到过那个坠楼而死的年轻女人,其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在经过精神鉴定后,这个现场目击者兼重要嫌疑人有逆向思维空白症状,也就是说,他失忆了。
警察:“催眠可以找回他失忆的那部分吗?虽然没有证据说明是他杀的,可是也没法排除他的重大嫌疑。”
我:“这个我不能肯定。在见到他本人之前,我什么都不清楚,我得确认。”
警察:“那,你愿意接这单吗?我们想知道,在那个女人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了想:“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搭档出差了,我需要打个电话商量下。稍晚些我告诉你?还是明天告诉你?”
警察:“方便的话,现在就打吧。我可以等。”
于是,我打通了搭档的电话,把大体情况跟他描述了一下。
“真可惜我不在,记得把资料都备份,我回来看。”听上去,电话那头的搭档似乎对这件事儿很感兴趣。
“你的意思是我自己来接这个?”我在征询他的意见。
搭档:“对啊,反正只需要催眠,也没我什么事儿。别忘了备份,我想知道结果。”
我:“好吧。”
“嗯,有什么问题联系我。”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听筒,转过头对警察点点头。
“我并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只是觉得很害怕,有那么一阵儿,我甚至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当时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拼图一样,我花了好久才从七零八落的记忆碎片中找出了线索。那些线索越来越清晰,慢慢组成了完整的画面——我想起是怎么回事儿了——我是指在我昏过去之前所发生的事情。这时,那个女人慢慢转过身望向我这边,但是我依旧看不清她的样子,逆光让我什么都看不清,而且我的头还很疼。
“‘很抱歉我用了强迫性手段让你坐在这里听我说这些,但是我只能这么做。因为之前我尝试过劝一些人来听,并且请他们做见证人,遗憾的是,我找来的男人大多会说一些连他们自己都不会相信的废话。例如:生活很美好啊,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你是不是失恋了?你的工作压力很大吗?你有孩子,有父母吗?你想过他们的感受吗?你要不要尝试下新的生活?你现在缺钱吗?是不是生活中遇到了什么困难?你尝试一下感情吧?我们交往好不好?这些都是男人的说法。而女人则表达得更简单直接:你是神经病吧?或者尖叫着逃走。所以,在经过反复尝试和失败后,我决定用强迫性的方法来迫使一个人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上,耐心地听我说清一切。’说完,那个女人耸耸肩。
“这时候我更害怕了,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因为我已经彻底想起了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几个警方的人带着那个失忆的男人来了,我快速观察了一下他。
他看上去大约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身高、长相都很普通,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也没有撒谎者的那种伪装出的镇定或者伪装出的焦虑。初步判断,我认为他是真的失忆了,因为他略显惊恐不安的眼神里还带着一丝困惑和希望——他很希望自己的那段空白的记忆能被找回来——假如没有受过专业表演训练的话,这种复杂的情绪是很难装出来的,非常非常难。
稍微进行了一些安抚暗示后,我就开始了例行的询问。在这之前,我反复嘱咐警方的人:绝对不要打断我和失忆者的对话,不可以抽烟,不可以发出声音,不可以走来走去,不可以聊天——我不管他现在是不是嫌犯,既然你们让我找回他的记忆,那么就得听我的。
警方的人互相看了看,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我想,我可以开始了。
我:“你能记起来的有多少?我是说那段空白之前。”
失忆者:“呃……只有一点儿……”
我:“好,那说说看你都记得什么。”
失忆者:“那天中午我一直在忙着工作的事儿,到下午才跑出去吃午饭。因为早就过了午饭时间,所以我一个人去的,平时都是和同事一起。吃过饭回公司的路上,在一栋刚刚施工完,还没进行内部装修的写字楼拐角旁,有个女人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她手里的一大摞文件散落得到处都是。”
我:“你去帮忙了?”
失忆者:“是的,呃……看去她身材似乎很好,所以我从很远就注意到她了……我跑过去帮她收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文件时发现,那些纸都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有。然后就不记得发生什么了。”
我:“当时你是蹲在地上的吗?”
失忆者:“对。”
我:“在那之后就没一点儿印象了?”
失忆者皱着眉:“可能有一点点,但是说起来有点儿怪。”
我:“为什么?”
失忆者:“就像是……就像是溺水那种感觉。”
我:“你指窒息感?”
失忆者:“嗯,就像在水里挣扎着似的——你不知道下一口吸到的是气还是水……”
“那个女人从窗边走了过来,我逐渐能看清她的脸了。对,就是她,我记起来了。她非常漂亮,而且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但是当时我怕到不行,因为我想起了当我帮她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时,她做了什么:她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喷雾罐子,就在我抬头的瞬间,她把什么东西喷到了我的脸上,接下来我就失去了意识。而醒来时,我就被捆在这里了。
“‘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的,对于这点你也许有些怀疑,但是假如你想想看就能知道,我除了把你捆在这里,再也没有别的打算了。否则的话,我不会等到你醒来再跟你说这些,因为在你昏迷时,我有足够的时间伤害你,或者把你杀掉,对吗?所以,平静下来听我说吧。’那个女人蹲在我的面前,语气就像是在说服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表情也是。
“当时我的选择只有点头或者摇头,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我选择点头——我怕假如不这么做,会激怒她。
“‘很好。’她真的像是对待孩子一样,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站起身,俯视着我,‘还记得在你刚醒来时我跟你说过的吗?我说,这个世界,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继续点头。
“‘也许在你看来,这个世界有着诸多未知,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一小时后会发生什么,甚至无法猜测到一分钟之后会发生什么。你不知道楼下那些人都在想什么,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你唯一能知道的是自己当下在想什么。但是,你不知道自己一个小时后会想些什么。这听上去让人很恼火,对吗?我们几乎什么都无法控制,什么都不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什么都没有把握,我们看上去就像是在迷雾中摸索着前行一样,下一秒都是未知。’她站起身走到不远处一根粗大的方水泥柱旁,并靠在上面,丝毫不在乎衣服被弄脏,‘但是,这一切都是错的,我们并非生活在未知中,这一切都是早就设定好的,早就被深埋了起来,早就有了方向和决定。遗憾的是,大多数人都不相信这点。’”
“那么,”我看着失忆者的眼睛,“对于后面发生的事,你还能想起些什么来?”
失忆者:“没有了,我这几天想到头疼,但是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
我点点头:“嗯,那就说一下你还记得的吧。”
失忆者:“我……我记得的时候,就被捆在一把椅子上,两只手的拇指被什么东西勒得很紧。”说着,他抬起双手给我看——两个大拇指现在的颜色还偏青,“手腕上还缠了好多胶带——我能感觉到,因为它们弄得我的皮肤很不舒服。把我整个捆在椅子上的也是胶带,捆得非常牢,我根本没办法动一点儿。后来警察来的时候,也花了好久才把我解开。”
我:“你一直是被堵着嘴的吗?”
失忆者:“呃……对,是……我自己的袜子。”
我:“是警察把你叫醒的吗?”
失忆者:“我说不清,好像我被捆在椅子上的时候睡着或者昏过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没有一点儿印象。”
我:“当时你感到害怕吗?”
失忆者:“不是害怕……说不明白是什么感觉……原来看小说和电影的时候觉得失忆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等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说到这,他苦笑了一下,“……这并不好玩儿。”
我:“是的,失忆并不有趣。醒来之后,你还记得别的什么吗?”
失忆者:“我面对着一排落地窗,就是写字楼那种很大的窗,离我大约……嗯……五六米远吧。正对着我的那扇窗的玻璃被什么东西砸开了,一地的小碎片儿……”他指的是现场钢化玻璃碎片,我从警方那里看过照片。
我:“你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吗?”
失忆者:“开始不知道,后来听救我的警察说,那个女人……掉下去死了。”
我:“是她把你捆在椅子上的吗?”
失忆者:“好像……是吧?这个我不知道。”
我:“但你为什么说好像是呢?”
失忆者:“因为在那段记忆空白之前,我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她,所以我就觉得应该和她有关系……但我没法确定,只是那么觉得。”
我瞟了一眼警方的人后,点了点头。我相信眼前这位失忆者没撒谎,自动关联性思维让他有这种认知再正常不过了。
我:“还有吗?我指感觉,当时你还有什么感觉吗?”
失忆者:“后面的可能你都清楚了。警察解开我之后,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吐得到处都是,而且浑身无力,腿软到不能站起来,是被医护人员放在车上推出去的。”
我点了下头:“嗯……好吧,大体上我知道了。你先稍微休息一会儿,我们分析一下要不要催眠。”
“‘我们的一生,从胚胎完全成型之前,从第一个细胞开始分裂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那个瞬间,决定了我们是男人还是女人,个头很高还是很矮,长得很丑还是很美,眼睛的颜色,头发的颜色,手指的长度,智商的高低,有没有心脏病,将来会做些什么……总之,那个瞬间决定了我们的一切,我们的所有事情都已经成为定数了,能翻盘的概率很小很小,除非是很极端的外部环境——例如发育期严重的营养不良会让我们长不了原定那么高。要是没有极端环境的话,就不会改变早就决定好的那一切。’那个女人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上,‘对于我说的这些,你肯定不会相信,认为我只是个胡说八道的疯女人,或者是个推销宿命论的精神病人,对吧?但是,我很好,我也很正常,我刚刚所说的也没有一点儿错误。只是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事实罢了。当然,我有足够的证据。你要听吗?’她用夹着香烟的两根手指指着我。
“除了点头,我什么也做不了。
“‘恐怕你现在没别的选择。不过,我保证会用最通俗的词汇,让你能听得懂。’她笑着重新回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坐在不远处一个破旧的木头箱子上。‘你知道DNA吗?你一定听说过的。那基因呢?你一定也听说过喽?但是我猜你并不明白这两者是什么关系,对不对?让我来告诉你吧,DNA指的就是那个双螺旋,而基因包含在DNA中。这回明白了?嗯,我要说的就是基因。也许你听说过一个说法,就是说,基因操纵着我们的一切。那个说法是对的,但是用词有些不精准。实际上,从那个小小的胚胎成型后,基因就不再有任何活动,它不可能,也不需要操纵我们,因为我们的行为早就被基因决定了下来。你的举手投足都已经是定数。你注定会长大,并且长成基因要你长的样子;你注定会做出各种选择,那是基因要你做出的选择。你也许会很奇怪——不是说基因不是活动的吗?是的,它们从你成型起就不再活动了,但在你还是一个小胚胎的时候,你的一切都被基因编好了程序,你只会按照设定的模式活着,不会违背它为你设定的行为准则和思维模式。听懂了吧?我们,被牢牢地困在了一个笼子里,哪儿也去不了。我们是听话的提线木偶,没有那些牵线,我们就什么都不是。’
“也许是因为嘴被堵住,也许因为她喷向我的那些不明液体的作用,也许是捆得太牢血液流动不畅,我的头昏昏的,但是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进去了,并且听懂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一切很可怕。
“她扔掉手里的香烟,看了我一会儿:‘假如我没堵着你的嘴,这时候你一定会跳起来反驳我。真的是那样也算正常,因为,我所说的刺痛你了。’”
“通过催眠能让他想起那段空白的记忆吧?”警察问我。
我:“不见得。”
警方:“可是电影里……”
我摇摇头:“别信电影里那种催眠万能的说法,那都是瞎说的。他目前的情况是受到某种刺激后自发性的阻断记忆,很棘手,所以我什么都不能保证。”
警方:“那你能有多大把握?”
我:“不知道,在催眠之前,我没法给你任何保证。因为他的情况是潜意识对这段记忆产生了排斥,而催眠所面对的就是潜意识——也就是说,他并不是真的忘了,而是排斥那段记忆才产生记忆空白的。”
警方:“我听说过一个说法,不存在真正的失忆。”
我点点头:“对,的确是这样。你看,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自己是做什么的,记得之前,记得之后。正因如此,我才会说他是潜意识排斥所造成的刻意失忆。说白了,就是选择性的。”
警方:“那就是说他是成心的了?”
我:“不。”
警方:“你刚才说是选择性的……”
我:“我指的不是他意识的选择,而是他潜意识的选择——潜意识是无法被自己操作的,否则也不会被称为潜意识了。”
警方:“哦,我懂了,就是他自己也没办法决定的,对吧?”
我:“就是这样。所以我想再问你们,需要催眠吗?我没有把握能找回他的记忆。”
警方:“嗯……试试看吧?因为目前来说没更好的办法了。”
我:“OK。”
准备好摄像机和相对偏暗的环境后,我对失忆者做了催眠前的最后安抚暗示。这让我用去了很长时间,因为他的紧张情绪让他很难放松下来。我认为那是他的潜意识对于唤醒记忆的一种间接排斥方式。
不过,虽然耽误了一会儿,但我还是做到了。
看着他逐渐交出意识主导权后,我松了口气,开始问询引导。
我:“你在什么地方?”
失忆者:“……我被捆在一张椅子上……”
我:“是谁把你捆在那里的?”
失忆者:“是……一个女人……”
我:“你看得到她吗?”
失忆者:“是的,她就站在……落地窗前……”
我:“死了的那个女人?”
失忆者:“是的。”
“‘你从小到大听说过无数个描述,描述人类的伟大之处——我们的出现,改变了这个世界,我们削平高山,制造出河流,堆砌出高大的建筑,创造出辉煌的文明。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彻底消灭掉一个物种;如果我们愿意,我们也能挽救某个即将被自然淘汰掉的生灵。我们位于食物链的顶点,藐视着其他生物,我们可以不因为饥饿只是因为贪婪而去杀戮,我们还可以带着一副慈悲的表情赦免掉某个动物的死刑。我们几乎是这个星球的神,我们创造出的东西甚至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需要。这就是你所知道的,对吧?我们是多么了不起啊!但也正因如此,我之前所说的才会刺痛你。这么一个伟大的物种,居然一切行为都是被操纵的?而且还是被那些渺小的、卑微的小东西?这让人很恼火,对不对?难道说我们只是一台机器?只会执行固定的程序?难道说我们所创造出的并因此而自豪的一切只是我们的基因忠实的执行者而已?你会对此沮丧吗?或者愤怒?或者悲哀?你会吗?’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抱着双肩,似乎在俯视着窗外。
“我很想叹一口气,但是我做不到,因为我的嘴被结结实实堵上了。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回头看着我:‘但基因,只是如同计算机编码一样的东西而已——它们只是工具,真正创造出编码的才是操纵者。以我们的智慧,是无法想象出那个真正的操纵者会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它远远超出了我们思维的界限。’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正可悲的是,我们宁愿相信没有那么一个存在,但是我们又无法违背心里的渴求——模仿它。你会对这句话感到费解吗?我想你会,因为这证明你还清醒。想想看吧,我们用计算机编程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来模仿操纵者的行为——用简单至极的0和1,创造出复杂的系统,甚至还有应变能力。当然,只是在某种程度上的应变,在我们划定的范围内。除此之外,我们还有间接的方式来企图破解出什么。例如,占星?算命?颅相、手相、面相?风水八字?你对那些不屑一顾吗?我不那么看,我倒宁愿相信那些都是统计学而已——企图在庞杂且无序的数据中找出规律。他们当中有些人的确做得不错并因此而成为某个领域的大师。但是,假如你能认识他们,并且和他们聊聊,你就会发现,他们将无一例外地告诉你:’我只是掌握了很少很少的一点儿。‘而且,你还会发现,其实他们比我更悲观,因为他们的认知已经超越了自己的身份——人类。跳出自己看自己是一件多可怕的事,你认为有多少人能接受?接受我们被囚困在无形的笼子里,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被规划好的,严格地按照程序在执行。创造力?想象力?当你不用人类的眼光来看时,会发现那些只是可笑、可怜、可悲的同义词罢了。’”
我:“你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失忆者:“记……记得……”
我:“当时还有第三个人在吗?”
失忆者:“没有……我不知道……”
我:“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失忆者:“我……看不到身后……”
我:“那你感觉到身后有人吗?”
失忆者:“感觉……不到……感觉不到有人……”
我:“也就是说,你能看到的,只有她一个人,对吗?”
失忆者:“是的。”
我:“那么,告诉我当时她在做什么?”
失忆者:“她……她说了好多……”
我:“你还记得是什么内容吗?”
失忆者:“我不知道……我不想……我……”他的状态有些不稳定。
我决定兜个圈子问:“当时你的嘴被堵上了,是吗?”
失忆者:“是的……”
我:“你只能听,但是不能说,对吗?”
失忆者:“对……”
我:“一直都是她在说,对吗?”
失忆者:“对,是她在说……”
我:“她说了好多话,而你只是在听?那么,你能听到吗?”
失忆者:“我……听到了,听到了……”
我:“听到些什么?”
失忆者皱了皱眉,身体略微有些痉挛,但是并不严重:“她……她说,这一切,都是假的……我们无法改变什么,我们……只是傀儡,我们的一生都被困在……笼子里……”
我:“你听清了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并且越来越清晰,所以你要慢慢告诉我,她说什么都是假的?”
失忆者的身体反应有些紧张,并急促地吸了一口气:“整个世界……都是假的……无法改变……”
我:“她说我们无法改变,是指什么?”
失忆者:“我们……无法改变……任何事情……我们只是被一只无形的……无形的手操纵着……傀儡……”
我:“非常好,那些细节现在都在你的眼前,你不需要承担什么,你只需要把眼前的一切都告诉我就可以了,你会因此而解脱。你听到了吗?”
失忆者:“是的……我不需要承担什么……我会……因此而解脱……”
我:“很好,现在慢慢把当时的情况描述给我,并且告诉我她是怎么对你说的。你能做到吗?”
失忆者:“我……能做到……”
我:“那么,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她说了些什么?”
这时,失忆者突然镇定了下来:“她说,这个世界只是假象。”
“‘所以我说,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假象,而我们就生活在这种假象中。我们并没有进行任何真正的创造,所以我们也没有过任何突破,我们和执行程序的电脑一模一样,就好像电脑不会明白自己正在执行程序那样。’她走到我的面前,蹲下身,‘唯一不同的是,我们非常坚定地相信人类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她静静地望着我,‘因为很少有人能明白真相。’
“我能看到她眼里所透露出的要比我更惊恐,并且还有绝望。或者那不是绝望,而是别的什么……我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我只是知道她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就快要熄灭了。我很害怕,虽然我之前也很害怕,但是这不一样,我从没见过有人会有这种眼神。因此,就算是被牢牢地捆在椅子上,我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这就是我把你捆在这里的目的之一。’她又点燃一根烟,重新回到窗边看着窗外,她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是在哭,‘当然了,你也许有自己的想法,或者你早就想好了一大堆反驳我的言论,但是对我来说那都不重要,因为我不可能听到了。至于你,会有人来救你的,不过还要稍等一会儿,等你为我见证之后。你知道自己将见证什么吗?’
“这次我并没有摇头或者点头,因为这时我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我的胸前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很想张开嘴深呼吸,但我只能尽可能地用鼻子深深地吸气,可是这么做反而让窒息感更强烈。
“‘不用怕,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的,我要你见证的是我的死亡。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病了或者疯了?而且还是病得不轻,疯得很厉害的那种?不,我非常清醒,否则我不会处心积虑地花这么久的时间来布置这一切。哦,对了,说到这个我差点儿忘了,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藏着一架袖珍摄像机,它非常小,这样你就不会被当作嫌疑人了。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的,不过,猜猜看,它在哪儿?’
“我很想扭动头去找那个摄像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却不停地涌了出来,我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突然间我感到很绝望。
“她扔了手里的烟,走过来擦掉我的眼泪:‘看着我解脱,对你来说意义深刻。10分钟后我就彻底自由了,我受不了这个笼子,我不想再按照程序假装自己还活着。’她掏出一个什么东西,走到落地窗边,用力在玻璃上划着,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我能听到刺耳的声音。
“玻璃上被划出很多白色的印迹,阳光照在上面,那些白色印迹透射出一些多彩的光线。她扔了手里那个划玻璃的东西,从地上拾起一把很大的大铁锤。砸了几下之后,落地窗的玻璃‘砰’的一声爆碎了,地上到处都是玻璃碎渣。
“风刮了进来,但是我依旧喘不上气来,我觉得自己快被憋死了。
“她双手插在裤兜里,背对着窗口站在窗边看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逆光让我只能看到她的身影,除此之外我什么也看不清。
“我拼命挣扎着,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想挣脱而挣扎,还是想让她停止才挣扎。我的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沸腾起来,我想吐,但是由于嘴被堵住了,我只能拼命压制住那种胃被扭曲、挤压带来的疼痛。突然间,我的四肢没有了一点儿力气。
“她慢慢向后退了半步:‘也许你的程序会因此而改变,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什么都不记得,但是那无所谓了,因为你见证了我的解脱。’说完,她抬起头想了想,然后整个人后仰了下去,消失在窗口。”
搭档合上文件夹,把头靠在沙发背上,似乎在想着什么。
我:“看完了?”
他点点头。
我:“你没有任何问题?”
搭档想了想:“摄像机找到了吗?”
我:“找到了,被固定在房顶的管道上,很难被发现。”
搭档:“嗯。”
我:“也就是说,他说的都是真的。”
搭档:“有录音吗?”
我:“没有,那种很小的摄像机不具备这个功能。”
搭档:“那个女人当场死亡吧?”
我:“当然,从13层跳下来,存活概率可以忽略不计了。”
搭档深吸了口气,似乎想说点儿什么,但是又忍住了。
我:“怎么?还有问题?”
他摇摇头。
我:“那个女人,可能精神不大正常。”
搭档:“但是她说的都对。”
我:“我知道……”
搭档:“我觉得她不是不正常,而是过于清醒了。”
我:“我知道。”
搭档站起身走到窗边,双手插在裤兜里俯视着外面:“是的,我们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