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六章
自己还是在梦里吧——小山内虽然在梦里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还是无法轻松对待梦里的生活。也许换作别人也是一样,越知道是梦,反而越要认真对待。来自潜意识的命令阻止了放荡不羁的存在。
小山内同时也感觉到,身在梦中的也许并非只有自己。只要自己还是年轻武士的装扮,那就说明自己还在梦里。手里还握着刀。自己拔刀之后发生了什么?刀刃上并没有血。自从拔刀直到现在,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但是那段时间里的记忆却完全丢失了。而且自己似乎一直在做梦醒的梦。一身年轻武士装扮的自己刚刚从床上醒来,两张床并排而放,旁边则是PT仪。昏暗的卧室。不对,像是诊疗室。小山内明白这是经由某个人的梦境看到的,是帕布莉卡的梦吧。这里是千叶敦子的卧室,同时也是给患者进行治疗的房间。
自己没有半点现实感,但身边的一切却如此真实——这可能吗?不过既然是身在梦里,当然也就没有进一步思考的必要。小山内笨拙缓慢地爬了起来,动作完全不像年轻的武士。
隔壁传来说话声。是个男人的声音。隔壁应该就是客厅吧,这样看来,千叶敦子是把男人带回了自己的住处,而且还和他亲热交谈吧。小山内的身体因为嫉妒而摇晃不已,突然一歪靠在了门边的墙壁上。他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细缝,偷窥客厅的模样,同时竖起耳朵偷听。
“不过那头老虎并没有扑我,反而跑到我身边,贴在我的身上,像是很眷恋我一样,然后还打起呼噜来了。”
是那个叫能势的男人,某公司的重要人物。他正瞪着眼睛扫视在场的人,似乎是在讲述自己的经历。客厅里坐着千叶敦子、时田浩作、岛寅太郎,还有两个小山内不认识的男人。比起小山内自身感觉到的模糊感,那些人的存在感异常明确,交谈的语言也是非常清晰,简直就像是现实世界一般。
“一般情况下这是不可能的吧。一头发狂的老虎闯进人群里乱咬,又怎么会贴到其中一个人的身上?不过我当日寸一摸到老虎身上如同钢针一样的毛发就明白了。那是梦,再不然就是那头老虎来自梦里。或者更准确地说,那是化身为老虎的虎竹贵夫。”
刚刚结束出差回到东京的能势龙夫直接来到了敦子的住处。敦子、时田和岛所长把他围在中间,只有粉川利美因为需要代理警视总监的重要工作无法赶来,由山路警视和宇部警部代替。时田浩作和岛寅太郎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至少可以保护自己,所以菊村警视正和阪警部也就不再担任护卫工作了。
“老虎就在我眼前消失了。大概是因为我一直在梦里——不对,是在现实里嘟嚷‘消失吧,消失吧,给我消失,回到梦里去’什么的吧。在我身边的难波也看到这只老虎凭空消失了。他也和我一样,没敢把这非现实的一幕告诉警察,不然肯定会被笑死。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应该在报纸上都看到了。警察、消防队,还有猎人协会都在山里仔细搜了好久,当然什么也不可能搜到。不过因为死了两个人,还有不少人受伤,也没办法用集体幻觉来解释,所以直到现在那一带还被列为老虎出没区域,处在戒严的态势之下。”
“和餐厅里出现人偶娃娃的情况一样啊,”山路警视的眼神熠熠生辉,似乎是想反驳这番不成条理的叙述。或者说,他是想努力保持自身作为警官的逻辑性吧。“出自梦境之物,本身就是不存在的,所以它的凭空消失也没什么稀奇。倒是现场为什么会出现死伤呢?这其中有什么含义吗?”
这问题虽然是向着敦子问的,但敦子也没办法给出回答。就算勉强做答,能说最多也就是来自梦境的使者会给现实世界带来死亡、留下伤痕,从而重新反映出梦境具有的强大力量什么的,其实只是不着边际的象征性推测而已。
“是我不好,”时田浩作一直双手抱头,这时候终于大声叫起来,像是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一般,“我不该做出那种东西,也没有加上限制访问的机制,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做出来了。这是我的失职,我不配当科学家。”
大家一时间找不到安慰他的话,全都陷入了沉默。时田更加自责起来,一边说一边痛苦地蜷起身躯。
“是我太冒失了,一味沉湎在自己的发明天才里。对了!”他转向旁边的敦子,慢慢伸出厚实的手掌,“我来拆迷你DC。把它们全给我。你手上有几个都拿出来,我马上拆了它们。”
“请等一下,”山路警视急忙站了起来,“我能理解您此刻的心情,但是对方手上还有剩余的迷你DC,我要是看着您拆掉手上的这几个,以后再出现紧急情况无法对抗的时候,我就要被狠批了。”
“是啊,”能势也附和说,“至少要先和粉川商量一下。”
“可是不知道迷你DC的存在会不会导致残留效果的强化啊……”时田低声哼哼说。
“就算我们这边处理掉自己的迷你DC,”岛寅太郎面带疲惫,无力地说,“只要他们手上还有,那还是会每晚侵入我们的梦境啊。我已经头晕了,昨晚还被小山内搞得很惨。”
他指的应该是被小山内大骂一顿,不得不潜到地下一边挖一边逃的事。
“只有在梦里才有机会从他们手中夺回迷你DC。虽然我想他们现在应该也不戴迷你DC了,不过……”敦子激励胆怯的岛所长说,“还是请忍耐一下。我会像昨晚一样保护您的。”
“啊,是的,没错。你还在战斗啊。”岛所长感叹说。他看起来老了很多。
时田和能势两个人作为共有梦境的一员,都向敦子点头示意。无论他们是否在梦里出现,至少都能看到敦子在每个梦里的战斗英姿。
“粉川警视监也说他昨天夜里和乾精次郎之间上演了一场严酷的战斗,”山路警视苦笑着说,“啊,不过那好像也没什么好笑的……”
“啊?怎么回事?”敦子和岛寅太郎对望了一眼。
“是除夕夜的梦吧?小山内从警视监眼前逃走之后,肯定换成乾精次郎出现在大门里面了。”岛所长露出担忧的神色,“难怪会转变场景,昨天那个大门是小山内的梦境内容啊。”
“那一段我没看,”时田也担心起来,“粉川对决乾精次郎,没事吧?”
“那家伙不会有事的,”能势不禁庆幸不是自己面临那样的局面。他像是要否定自己的忧虑一般,说,“因为我们是进攻的一方。”
“后来小山内打扮成年轻武士,出现在一家客栈里,”岛寅太郎说,“我和帕布莉卡也都穿着古装去了。武士拔刀的时候吓了我们一跳。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警视监和乾精次郎在只剩他们两个的梦里开始战斗了吧。”
“对啊,刀拔出来了。”
某个空洞的声音接上了岛所长的话。在场的众人全都僵住了,只有宇部警部站了起来,瞪着卧室的门。
“谁在里面?”
“是谁?”山路警视也带着一股不祥的预感站起身子。他摆好架势,放声喝道,“谁在那里?给我出来!”
门缓缓打开。客厅里的六个人屏住了呼吸。武士装扮的小山内手中提着刀斜倚在墙边,他的身影的轮廓朦胧模糊,毫无生气的眼底沉积着阴郁的神色,低垂的眼神投向敦子,目光里暗含着一丝隐约的怨恨。小山内虽然毫无视觉上的存在感,但却如突然插入潜意识一般带有一种不祥的危险感。他的模样非常俊美,仿佛是古装小说的插画,而这又反过来更增添了几分危险色彩。
“从昨天晚上的梦里出来了,”敦子起身向厨房的方向退去。她的位置距离小山内最近。
“消失,给我消失!”时田想起刚刚能势说的话,他一边用自己庞大的身躯保护敦子,一边犹如念咒一般地反复喝道,“你并不存在!给我消失!消失吧!”
年轻的武士微微一笑,然后开始了明显是梦呓的胡言乱语:“拔了刀,后来。现在是牙齿的手。醒来时田浩作……门的理没有豆酱人口什么的。你这家伙……通奸吗?白色椅子……金色椅子的魔……你小子……”
小山内把手里的刀对准时田,步步逼近。宇部警部举枪瞄准了他,但却不知道该不该开枪。他向山路警视确认,“该怎么办?”
“开枪他也不会真的死在这儿吧……”山路也慌了手脚,“不过真要杀了他的话,对现实里的小山内会有什么影响吗?”
武士对着时田挥起了武士刀。他准备劈下去了。
“危险!”时田放低了身子。
“开枪!”敦子大声呼喊,“对现实不会有影响!”
“开枪!”
武士挥刀欲劈的时候,宇部扣下了扳机。
胸口溅出的鲜红飞沫四散喷射。武士装扮的小山内抽动起身体。他的刀自半空挥过。那张极富希腊气质的清秀面庞因为痛苦而扭曲,头发也披散开来。这样的姿态虽然也带有一丝仿佛低劣油画颜料绘制出的低俗感,但依然闪耀着颠倒众生的超凡美丽,甚至美得让人窒息。他的踉跄挣扎是为集中了所有色彩的死亡之舞。被痛苦逼出的微弱呻吟、自唇边流淌而下的鲜血、濒死时定睛看向天空的目光,全都是死亡美学的巅峰。在即将倒地的前一刻,小山内完全消失了。
“啊!”
小山内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身子几乎瘫了下去。他慌忙重新坐直身体。这是精神医院研究所的副理事长办公室。他正坐在乾精次郎的办公桌前,和乾副理事长商议理事会事宜。不知为什么,乾精次郎一脸惊讶地望着小山内。
“对不起,我刚刚有点头晕。最近一直都睡不好,尤其是昨天晚上,正如您也知道的……”彼此都有共通的梦境,小山内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没事吧?”
“是,已经没事了。”
虽然嘴上如此回答,但实际上从早上开始小山内就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感。而刚才的那一阵眩晕虽然抹去了空虚感,却同时也让他感觉像是丧失了一部分自我。怎么回事?他问自己。感觉上似乎是产生了一段空白。小山内用力摇了摇头,试图以此恢复元气。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乾精次郎继续侧头望着小山内,脸上满是疑虑。
“嗯?您说的是什么?”
乾精次郎摘下眼镜放到桌上,眨了眨眼睛。“就在刚才,你忽然在椅子上消失了,然后又穿着武士的衣服带着刀出现了。整个过程差不多只有一秒钟。你的胸口染着鲜血,看起来就像临死之前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感,异常美丽。那到底是什么回事?”乾精次郎的目光中淡淡地映出一层色情的光芒,他缓缓站起身,脸上露出微笑,“充满了魅力啊,小山内。昨天夜里的你,该不会借助‘恶魔之源’的力量,一瞬间显现到现实中去了吧。不过你又是被谁杀了的呢?”
乾精次郎绕到小山内的身后,双手温柔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太美了,我被你迷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