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四章
帕布莉卡好像事先通知过公寓管理员,能势龙夫一到,管理员立刻就给他开了门。这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能势穿过大厅,乘上会客室深处的电梯。
刚按下十六层的按钮,一个胖得几乎进不了电梯门的男人跟着挤了进来,让能势吃了一惊。这个人肯定就是那位开发出PT仪的天才科学家。报纸上的照片分辨率不够,没给能势留下什么印象,但报道中多次提及这个人上百公斤的体型,令能势印象深刻。这个胖子按下了十五层的按钮,随后以一种怀疑的眼神打量能势。
能势脸上露出微笑,那意思是说“我知道你”,同时也是以目光示礼,然后开口说,“我叫能势,由岛所长介绍来接受帕布莉卡的治疗。”
胖男人似乎有点吃惊,“帕布莉卡?她又开始了?不妙啊。”接着他便愉快地笑了起来,巨大的身躯也跟着摇晃,看不出半点“不妙”的意思。
这个人不但胖到如此不知收敛的地步,而且说起话来也像是个不懂人情的小孩。作为一个经营企业的重要人物,最当避免的就是与这类人扯上什么关系。但在这时候,就算不考虑事先知道他是“天才”,能势心中还是对他不自觉地产生出好感。无论如何,这个人的眼睛异常清澈,一尘不染。
能势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说了一声“不妙”之后自己又笑起来。帕布莉卡的事情仅是限于记者圈中的传言,能势平日里看的报纸上没有提到过半个字,周刊之类的小道新闻上虽然会写,但能势对周刊的了解仅限于上下班路上看到的广告。
十五楼到了。这个人连声招呼都没打就下了电梯。好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真是个天真无邪的人哪,能势以一副阅人无数的眼睛给他加上了这个标签。
十六楼的一角,装着猫眼的1604室门前,能势稍候了一会儿,等帕布莉卡打开门的时候,能势看到她的脸,不由自主叫出了声。那语气简直像是一位父亲在训斥自己女儿的不良行径。
“眼睛怎么了?”
“一点小麻烦,没事。”
能势推测她是被患者打到了。“看起来不轻啊。”
“是吗?”
左眼周围乌青一片。半只眼球都是充血状态。
“咖啡要吗?”
能势跟着帕布莉卡走进客厅,犹豫了一下说:“唔……这次不用睡觉吗?”
“说的也是,那么喝点酒吧。”帕布莉卡从移动台上拿起一瓶杰克丹尼威士忌,一边倒酒加冰块一边说,“我还是在清晨的时候接入梦境。你喝点酒没关系。我今天也有点累,想睡一会儿,也陪你喝一杯吧。”
“啊,太好了。”今天的帕布莉卡很少见地随便穿着一身家居服,现在又说出这样的话,不禁让能势有点喜不自胜。然而一触到帕布莉卡似乎带有些许责备意味的眼神,能势一下子又有些惴惴不安,赶紧垂下了头。说起来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紧张过了。这也让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拿她当小姑娘看了。“当然,你肯定不会喝多的。”
“唔,多喝点也没关系。”
隔着玻璃桌,两个人对面而坐,慢慢喝完了加冰的威士忌。夜景在帕布莉卡的身后舒展。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穿着家居服的关系,房间里充满了家庭的气息。能势不禁有些陶醉。可是帕布莉卡的情绪却很消沉,谈话也相当平淡,常常会有欲言又止的模样。能势虽然想问,但也不知到底该不该问出口。
帕布莉卡放下只剩冰块的杯子,站起身。不管困扰她的是什么,看来她似乎决定不说了。“你今天也起得很早吧,累了吗?早点睡吧。”
能势也跟着想要起身,但又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抬起的屁股又落了下去,含糊地点点头。“晤,是啊。”
“那去洗个澡吧。我记得你不喜欢睡衣。浴室里有浴袍。”
“好,好。”作为一个绅士,在这种场合也许应该先于女士入睡才好。能势赶紧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站了起来。
真是奇怪的气氛。医患、父女、夫妻、甚至还有情人,种种关系混杂在一起,酿成了这一种不可思议的氛围。既不同于医院,也称不上是家庭,当然更不是外遇。能势从浴室里出来,走进兼做诊疗用的卧室,借着显示器屏幕上发出的室内唯一的亮光,在淡淡的黑暗中脱下浴袍,只穿着内衣躺到了床上。等穿着睡袍的帕布莉卡进来,给他戴上戈耳工的帽子。
能势怎么也睡不着……真想在这淡淡的黑暗中尽情欣赏帕布莉卡穿着睡袍的身姿啊——听着隐约传来的流水声,能势怎么也甩不开脑中这股不可理喻的想法。
帕布莉卡进来的时候,能势正闭着眼睛胡思乱想。他微微睁开眼,却看见帕布莉卡正站在床边,脸带笑容,俯视着自己。由下往上看,帕布莉卡显得十分高大,背后照过来的蓝色亮光让她性感的乳房在睡袍中若隐若现。由这个角度看不到她眼睛上的肿胀,帕布莉卡的整个人就仿佛一座观音的雕像,又仿佛是维纳斯,又或者是鬼子母神。
在能势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帕布莉卡低低说了一声:“哎呀,真不好意思,”随即躺到能势旁边的床上,给能势留下一双小麦色的小腿肚。她侧身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把软盘插进枕边的机器,又在手腕上套了一个什么东西,然后用被子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也许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真的见到了让自己辗转反侧的形象之后,能势反而能静下心了。当耳边传来帕布莉卡睡眠中的呼吸声时,能势也很快陷入睡梦之中。他做了几个短暂的梦,中途醒了一次,摘下戈耳工去了一趟厕所,回来之后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帕布莉卡美丽的睡颜。在他的想象中,自己脸上一定正浮现着愚蠢的傻笑。能势对自己苦笑了一下,带着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再一次沉沉睡去。这一次是睡熟了。
又和上次一样,是一场荒诞无稽的冒险。能势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意识到自己身在梦里。他经常在梦里经历类似的冒险。最近很少看电影,倒是借了儿子的影碟《守护星剑士》来看,看完之后不禁对冒险电影的进步感到有些震惊,一股自少年时代便有的电影狂热也因此而苏醒,而且显然一直延续到了梦里。
能势走在密林里。冒险还在继续。自己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好像是《丛林吉姆》中约翰尼·韦斯穆勒穿的衣服。闷热的密林中,有人在前方的灌木丛里四处穿梭,看上去隐约像是几个裹着破布的乞丐。而能势扮演的角色必须要抓住其中的某个人。
能势向其中逃往灌木丛深处的一个追去。他跳进灌木丛,却感到半点力气都用不上,一股空虚感揪在心口。对面那个人的脸,既像是野猪,又像是狗熊。
能势把兽人按倒在地。这家伙弱得一点也不像他长的那张兽脸。啊,这家伙是濑川,能势想。“不对,不是濑川。那他是谁?是谁呢?”已经把昨天晚上做的梦□□□了,应该明白了吧?
“对,他是高尾呀。”帕布莉卡的声音像是在鼓励。
啊,濑川原来是高尾,我在做梦。我“必须抓住”梦里的那个□□□。是帕布莉卡让我这么做的。我的紧张正来自于此。那个人被按倒在地上。他的脸开始变化成模糊记忆中高尾的脸。少年以童声介绍自己说:“我,是高尾。”
能势继续行走在密林里。这一次帕布莉卡也在身边。她身穿着一贯的红T恤和牛仔裤,也就是能势所认为的帕布莉卡的“工作服”。这个帕布莉卡到底是本来就存在于自己梦中的,还是由外部侵入而来的,能势分不出来。
“不好意思,现在已经登人了。”帕布莉卡笑起来。
啊,没关系,不用道歉,你能来我的梦里,我十分荣幸。能势嘟囔着说,或者是他以为自己在说,其实只是脑海中的意识。不管是哪一种,都即时传给了帕布莉卡。两个人走在没过脖子的茂密草丛中,只露出脑袋。周围都是长着熊、虎、猪、狼、鬣狗的脸的兽人,对他们两个虎视眈眈。
“这些都是什么,”帕布莉卡带着厌恶的语气说,“这也是《007》电影里的吗?”
“不是,这不是《007》,这是《□□□□》。”虽然记得片名,但在梦里怎么也无法组织语言。
“什么?”坐在身边的帕布莉卡追问了一句。
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电影院的座位上。银幕上播放的似乎是他们两个主演的电影。
“这部电影叫《莫罗博士岛》,我一个人去看的电影就是这部。”
“那就是说,你是把《诺博士》和《莫罗博士岛》混在一起了吧。”
帕布莉卡的尖锐分析就像是辣椒一样刺激着能势龙夫的胃囊。帕布莉卡这个名字就是这样来的吗?
“你一个人看的要是这部电影的话,那《诺博士》就不是你一个人去看的了吧?”
能势叫起来。原本盯着大屏幕的他的脸,转过来扭向了身边的座位。那个座位上似乎有个什么他不想看到的东西。而事实也正如他的预感所示,帕布莉卡的脸变成了虎脸。
窗外是一片广阔的田野。能势正从某个日式旅馆的房间向窗外眺望。田野仿佛是能势故乡的景色。田地里有一个男子正在向许多游客兜售地里的作物。
“那是谁?”
能势回头一看,帕布莉卡正站在身后。她已经不是刚才那张老虎脸了。帕布莉卡走近能势身边,在窗边的藤椅上坐下去。
“那个人怎么看怎么像难波。”能势不明白难波为什么会在田里卖菜。
房间外面的走廊上喧闹起来。帕布莉卡苦笑着说,“说是有老虎闯进来了,全都慌了。”
“好像是啊。”能势意识到自己正把双眼瞪得溜圆,“老虎进了旅馆可就糟了。”
“会到这儿来吗?”
终究会来的吧。已经不想再像小孩子一样打架了,能势厌倦地想。
“对了,为什么我是老虎?”
能势无法回答帕布莉卡的问题。他觉得自己的舌头僵住了。
四五岁大的儿子拉开门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浴衣。这是全家一起去温泉旅行的记忆。
“这孩子真是你的儿子?”帕布莉卡惊讶地站起身,“就是前面给我打电话的那位?”
“啊,就是他。这是十年前的样子。”能势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说起来,这孩子的名字叫寅夫,虽然不是虎字。”
四五岁的寅夫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帕布莉卡坐回藤椅上,陷入沉思。场景又自顾自地跳转了。
这次是一处大厦的一楼大厅。一个人也没有。这是能势公司的大厦。大门是自动玻璃门。能势站在大厅里,身边的帕布莉卡正在不断提问。两个人正注视着自动门。
“为什么会给孩子取名寅夫?”
“我觉得这个名字挺不错。因为,也就是说……”
门开了。资延骑着红色自行车进来了。
“嗯,这人不是资延,不是资延。”
“对,”帕布莉卡说,“他是秋重吧,那个经常欺负人的混世魔王。”
资延变成了那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混世魔王秋重。他在大厅的一角停下自行车,开始和站在那边的另一个孩子说话。
“那是谁?”
“筱原,秋重的一个跟班。”能势一边回答一边迈开腿,“唔,刚才问的那个问题,我以前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名字叫虎竹,我想我大概就是照着他的名字给儿子取名寅夫的。”
不知道什么缘故,能势匆忙走出了大厦。好像是不想让帕布莉卡看见某个场景,借口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而离开现场一样。帕布莉卡当然也感觉到了,不过她装作不知道。能势也明白这一点。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完全不像是在梦里,倒有点像是想要早点睁开眼睛似的。恐怕他也就快醒了吧,不然也没办法说得这么清晰。
“那个虎竹经常和我一起看电影。《诺博士》也是和他一起去看的。他们家里经营着一家大旅馆,虎竹自己对电影很热衷。我们彼此都会说自己的梦想。我想做电影导演,他想当摄影师。我们约好以后一起拍电影。”
帕布莉卡像是很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一样,和能势并排走出大厦,沿着人行道左转,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周围的景色。忽然,她停在大厦拐角靠近十字路口的地方,指着大厦的拐角大声说,“烟酒店就在这里。刚才秋重和筱原说话的地方就在这个后面,也就是‘烟酒店的后门’,对吧?”
场景立刻又切换到昨夜梦里看到的小河岸旁了。就是那家烟酒店后门面前的小片空地。
“□□□!”能势喊出了一个自己都听不懂的词,变换了场景,一个平日最能带给他平静的地方。那是大学时候常去的一家日式铁板烧店。虽然自己喜欢赖在铁板烧店角落里的事情让人知道了有些难堪,但事关紧急,顾不得这许多了。
可是帕布莉卡作为出现在同一梦境中的人物,拒绝了这次场景变换。
肯定是她在半睡半醒之间用手指敲下了返回键,场景又回到了烟酒店的后门。“混世魔王”秋重正和高尾、筱原一起欺负难波。难波倒在地上,三个欺负人的孩子正在用力踢他。
“那不是难波,对吧?那是谁?”
帕布莉卡毫不容情的质问让能势悲号起来。他又逃去了铁板烧店。
又一次返回。
烟酒店的后门。这次被欺负的是能势的儿子。四五岁大的寅夫倒在地上,三个人当中的筱原骑在他身上,掐住了他的脖子。
“住手!”能势大喊道,冲上去想要揍筱原,“啊,怎么不是寅夫,是虎竹。”
能势龙夫醒了,他在床上坐起来。头上满是汗珠。他哭了。向着面朝采集器画面的帕布莉卡,他说:“是的,虎竹死了。杀死他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