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房可依-(1954)-Let Me Live in a House
(美国)查德·奥利弗 Chad Oliver——著
王亦男——译
查德·奥利弗(1928——1993)真名西姆斯·查德威克·奥利弗(Symmes Chadwick Oliver),一个多产的美国人类学家和科幻作家,40年的创作生涯中,他的科幻短篇被刊登在各类主流科幻、奇幻杂志上。他的科幻长篇相对没有那么出名,不过曾是最佳西部小说作家获得者。
在《星球之上:查德·奥利弗短篇小说集·第一卷》(A Star Above It: Selected Short Stories by Chad Oliver, Volume 1)中,作家霍华德·沃尔德罗普把奥利弗接触推理小说的契机归结于幼年的疾病:“当他12岁的时候,奥利弗患上风湿热,不得不远离自行车、钓鱼竿、棒球棍……一天,十分偶然地,和(他喜欢的)‘空战’(通俗小说)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本百科全书尺寸的《惊奇故事》。查德翻开一页,正是埃德蒙·汉密尔顿的《雷鸣月的宝藏》(Treasure on Thunder Moon),读完之后他认为,这是‘迄今最伟大的文学作品’,不久,奥利弗全身心投入到自己能找到的所有科幻小说中去,这些科幻杂志空白处写满了类似‘查德·奥利弗,莱治伍德疯狂少年’的签名。”
虽然出生在俄亥俄州,但奥利弗大部分时间在得克萨斯州度过。在得克萨斯大学,他获得文科硕士学位,同时创刊得克萨斯第一份科幻杂志《月球坑》(Moon Puddle)。在洛杉矶的加利福尼亚大学取得人类学博士学位之后,他开始在位于奥斯汀的得克萨斯大学担任人类学教授。同时,他协助创办了“火鸡城市创作工坊”,这个工坊因为著名的数字朋克作者布鲁斯·斯特林而闻名。
奥利弗的科幻作品总是能反映出他的专业爱好和生活环境:很多作品发生在美国西南部户外,作品人物也大都经常从事户外运动。同时,奥利弗也经常关注美国原住民的生活和问题:《这只狼是我兄弟》(The Wolf Is My Brother, 1967),这部作品不是科幻小说,主角描写的是一位富有同情心的美国原住民。奥利弗的大部分科幻小说,也同样可以看作是美国西部小说,致力于讴歌这块土地以及在这块土地上生存的人们。
他第一部出版的小说,《失去意义的领地》(The Land of Lost Content),刊登在《超级科学小说》杂志1950年9月刊。他和著名的恐怖小说作家查尔斯· 鲍门特合作了两篇以“克劳德·阿达姆”为主人公的系列小说(1955年刊登在《科学幻想杂志》)。奥利弗第一本小说,是一篇青少年读物《暮色迷雾》(Mists of Dawn, 1952),书中描写了年轻主人公通过时间旅行回到5万年前,被卷入穴居人和克罗马侬人的史前冲突之中。《太阳下的阴影》(Shadows in the Sun, 1954)的故事背景设定在得克萨斯,生动描写了一位偏执狂主人公,他发现小镇的所有居民都是外星人,但同时他还发现有机会在此为地球争取到银河系公民权。于是,他开始在自己的家乡过典范的生活,为了这个目标而不懈努力。
奥利弗创新地尝试在科幻小说主题中加入各种人类学思想,虽然早期作品偶尔有长篇大论盖过了作品本身的热忱,但他仍然是一个认真缜密的作家,其创作构思值得更加广泛地流传和欣赏。
《有房可依》呈现了奥利弗的巅峰水平——这是一个偏执妄想、引人入胜的科幻故事,曾被改编成罗德·赛林制作的电视剧《夜间画廊》(Night Gallery)中的一集,挖掘身份识别和存在的主题。这篇故事也曾以《人类的朋友》为书名出版。
一切都十分完美,除了白色木栅栏上那道最新的划痕,以及夜里每隔一会儿就要呼哧喘气的北极牌电冰箱。两间白色的小屋轻巧地立在绿油油的草坪上,如梦如幻,完美无缺。小屋装有绿色的百叶窗,结实的黄铜门环,洁净的窗帘,壁炉的架子上还摆放着小摆件。屋子里可以看到一段诗句,被装裱在前厅的廉价画框里:让我有座路边的房子,让我做别人亲切的朋友。
其中一座小屋里,挂着脾气暴躁的老爷子沃尔特斯的照片,这张照片可是传家宝。
温暖的空气里传来微弱细碎的声音。其中,有直升机的声音,在头顶高高盘旋,当然,你用肉眼是看不到的。微风轻拂过草坪,但是草坪纹丝不动。什么地方传来了孩子们又笑又闹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他们爬到高处,又一个猛子扎进水池里。
自然,这儿没有什么孩子——也没有水池,出于那个原因。
不过,这里确实非常完美。确实如此。如果没有进一步了解的话,你一定会以为这是真实的。
戈登·科利尔闻着并不存在的花朵散发出的香味,深吸一口气,漠然地望着云朵从天空上飘过,天空像罗宾鸟蛋一样蓝得高雅清澈。
“都见鬼去吧!”他说。
他一脚踢在绿色草坪上,留下一道凹痕,然后走进自己整洁舒适的白色小屋。门在身后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
海伦的声音从厨房飘过来:“亲爱的,别摔门。”
“抱歉,”戈登说,“门把手太滑了。”
海伦一副忙碌的样子。她是个很迷人甚至引人注目的30岁女人,棕色头发,居家打扮。她走进屋,轻轻地亲吻了一下丈夫,问道:“去过沃尔特斯家了?”
“你怎么猜到的?”戈登问。她还能以为自己去哪儿了——外面吗?
“戈迪,这种时候,”海伦轻轻责备他,“你没必要因为我问了个日常问题,就要掐断我的脖子。”
“请别叫我‘戈迪’。”戈登暴躁地说,然后又缓和下来——毕竟,这不是她的错。他告诉她沃尔特斯家的情况:“巴特在玩足球游戏。”他第一百万次回答道,“玛丽在看3D节目。”
“他们今晚会来打牌吗?”海伦问。
她已经完全入戏了,戈登想,像机器一样精确掌握了她的戏份。真希望我也能这样。
“他们会过来。”他回答。
海伦的眼睛闪烁着喜悦。戈登记得,她一直很喜欢聚会。“天啊!”她感叹道,“我得去看看晚餐准备得怎么样了。”她热情地微笑着,匆忙返回厨房,像极了一只看到兔子的狗。
戈登·科利尔目送妻子离开,不乏欣赏和钦佩。他们选巴特真是选对了,他可以一连几个小时都坐在那里玩他的电子足球游戏,重温旧日经典,要不就是专心创作有关星星的绘画,虽然手法拙劣,但是富有感染力。玛丽也是一样,感觉非常好——只要设置好3D电视,她就心满意足。并且,作为为巴特挑选的伴侣,她也正合他们心意。玛丽完美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她给人这样的印象,对周围的一切确信不疑。
戈登冲自己刻薄地皱起眉毛。“问题在你这儿,戈登,”他轻声说,“是你没有背熟台词。”
这也是有原因的——但是他装作自己没有想起来。
用完晚餐的时候——牛排、炸薯条、沙拉和咖啡——门铃响了。这当然是,沃尔特斯一家。
“啊!”海伦感叹道,“这不是巴特和玛丽吗?”
沃尔特斯夫妇进入房间——玛丽,头发灰白,年过四十,抬头张望3D电视有没有开着;还有巴特,维生素AD药片一样健康,从门槛上跳过去,好像这是敌人的地雷排线。
四个人,戈登想,四个完全孤单的人,四个假装组成一个小社会的人。
只有四个人。
他们彼此小声交谈着,仿佛真的有话题可聊似的。毕竟他们连续七个月丝毫不差地重复同样的事情,已经没什么新鲜事儿可以来回交流。大部分对话围绕玛丽对最新几部3D电视节目的看法展开,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所有节目她都喜欢。
她打开戈登的电视,这令他非常不悦,他们一起收看了半个小时的综艺节目——当然是录制好的——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完全没有任何综艺性可言。最后,戈登无可奈何地走出去打牌。
“我们今晚打扑克吧。”当大家在可折叠的绿色纸牌桌前坐下时,戈登决定。他给每个人发了四轮牌,每轮抽三张,剩余的四分之一推到桌子中间,之后他坐回座位,打算尽可能地享受比赛。
这并不容易。为了听清节目,玛丽调大了电视音量。巴特则把所有充沛的精力都用在最喜欢的消遣方式上——重玩一遍1973年斯坦福大学对诺特丹大学那场足球比赛,他自己是主力队员。
晚上11点整,海伦端上了奶酪和小饼干。
午夜时分,他们听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声音。
这是某种微弱的吹哨声,咝咝地在头顶盘旋,好像一只被冻僵的蛇。咝咝声从远方飘来,在一段长长的静止之后,最终传来的,是模糊的撞击声。
戈登立即关掉3D电视。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打开窗户,向外面看去。什么也看不到——蓝色天空切换成暗紫色的夜幕,唯一那道亮光来自巴特家的门廊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能听到的,只有往常那些并不真正存在的声音——蟋蟀的虫鸣,微风的轻拂。
“你们听到没有?”戈登问其他人。
他们只是不太确定地点点头。一个未知的新声音?怎么可能呢?
戈登·科利尔紧张不安地走出屋子,巴特紧随其后。他攥紧拳头,感觉手掌又湿又潮,于是努力压制内心涌起的恐惧。他们来到一个小过道,戈登摁下一个按钮,在滑轨带动下,一整面墙平稳打开,两个男人走进白色明亮的设备间。
戈登稳住双手,打开外部探测仪。没有任何异常。他试了试踪迹记录屏幕,一片空白。巴特打开收音机,没准什么人正想和他们取得联系。然而,一片寂静。
他们检查了过去一个小时的雷达表记录。所有的图像都再正常不过——除了最后一张。这张图像上有一条痕迹,边缘清晰而明显。这是一条弧线,曲线以一种讨厌而随便的方式延伸。起点在空中很远的地方,然后又消失了。也许去了外面——外面的冰冻岩层和彻骨寒冷里。
“也许是流星。”巴特猜测道。
“有可能。”戈登有些怀疑地附和,在运行记录上记下这个现象。
“要不,这还可能会是什么?”巴特提出疑问。
“没什么,”戈登承认,“这就是颗流星。”
墙壁晃动着再次合拢,把那些管线、屏幕、线圈掩盖在花朵样式墙纸以及庚斯博罗的名作《穿蓝衣的小男孩》之后。他们返回起居室,妻子们还坐在纸牌桌前等待他们。小屋和以往一样舒适温馨,3D电视信号又恢复了。
一切都保持他们离开前的样子,戈登想——但是感觉不一样了。小屋看上去更加狭小、拥挤、孤立无援。温度没有变化,但是感觉更冷了,好像数百万英里远的风灌入房间,在墙壁里渗透开来。
“只是颗彗星,我猜。”戈登说。
他们继续玩了一个小时扑克,然后巴特和玛丽回家睡觉去了。
小屋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戈登·科利尔搂着妻子,他听到了厨房里冰箱呼哧呼哧的声音,还有水滴从没有关紧的水龙头滴下。屋外,只有蟋蟀鸣叫和微风吹拂。
“只是一颗流星。”他说。
“我知道。”妻子回应。
他们躺到床上睡觉,但是很久都没有睡意。没错,他们有一个家,一座建在绿色草坪上的白色小屋。他们有两位好邻居,有湛蓝的天空,还有3D电视。一切都完美无缺,当然没什么好担忧的。
但是回去的路途非常遥远,他们也没有飞船。
第二天早晨,当戈登·科利尔醒来的时候,他立刻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跳下床,缩着身子站在卧室中央,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房间看上去非常正常。两张床摆放在固定位置,地毯柔软而舒适,他的手表仍然放在梳妆台上。他看向闹钟,闹钟没有消失。他的妻子还在睡梦之中。那么,是什么吵醒了他?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仔细聆听。很快,他捕捉到了那个吵醒他的声音。这声音从外面传来,来自外面的草坪和蓝天。他走到窗边,确认听力没有和自己开玩笑。声音仍然在那里——是另一种新声音。另一种新声音,响起在不可能响起的地方,而这地方本应该只有固定的旧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循环往复……
他关上窗户,打算把声音关在外面。他对自己说,可能,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新声音;可能这只是某个旧声音,因为喇叭故障或者管线损坏而扭曲。以前,这里有温和的微风,气流丝丝缕缕带着夏天的气味,连每两周一次的小雨,也是柔和地滴滴答答。他再次仔细倾听,尽量竖起耳朵,但是没有打开窗户。心脏在胸腔里一阵阵狂跳。没错,不应该听错!
风势变强了。
海伦在睡梦中呓语,戈登决定不吵醒她。他知道,在结束之前的这段时间,她应该需要这些睡眠。他梳洗完毕,走出卧室来到门廊,摁下仪器设备间的按钮,走了进去。他检查了所有仪器——表盘仪,扫描仪,记录仪,等等。再一次发现,一切都很正常,除了一项。一台绘图仪刻画出,从冰冻岩层的方向有一条淡淡的轨迹,朝着挤在气泡里、与世隔绝的两座小屋飞来。
大概,这条轨迹现在仍然在那里——不管那到底是什么。
几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很快冒了出来:这条轨迹代表什么?这条滑过宇宙边际,穿越冰层,现在几乎延伸到家门口的轨迹,它能代表什么?
戈登·科利尔强迫自己根据事实进行逻辑思考。这并不容易,在如此特别设计的舒适环境下生活了七个月之后,他已经不会靠理性思维来思考问题了。他关上设备间的门,把白色小房子,以及小房子所代表的世界隔离在墙的另一边。
他在一张坚硬的金属椅上坐下来,周围只有指示灯闪烁的仪器做伴。他尝试思考。
事实很明显,他不能联系地球。他的无线电设备没法传播那么远,并且,不管怎样,有谁会在另一边收听他的信号?从地球出发的飞船五个月以后才会来,所以他不能指望会从地球得到什么帮助。万一遇到紧急情况,两个女人起不到什么作用。至于巴特,他能做什么取决于他要面对的是哪一种紧急情况。
那么现在是哪一种紧急情况?他不知道,也无从得知。眼前的情况是前所未有的。从表面上看,这没什么特别——一阵吹哨声,一个撞击声,绘图仪上的几条轨迹。还有风,他在心里暗暗嘀咕,别忘记还有风。就这些了,但是他很恐惧。他盯着自己苍白、颤抖的双手开始怀疑自己。他能做什么?
外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身后的墙壁缓缓滑开,要不是一直紧紧咬着嘴唇,他差点喊了出来。
“早餐准备好了,亲爱的。”他的妻子说。
“好,好,”戈登小声喃喃,声音颤抖,“好,我就来了。”
他起身跟随妻子走出房间,回到自己熟悉的舒适小屋。他一路走着,视线直视前方,努力不去捕捉根本不存在的风不断呼啸变强的声音。
戈登·科利尔一边喝黑咖啡,一边小口品尝水煮蛋,努力自然地假装出很有胃口的样子。他的妻子像往常一样吃着早餐,不断聊起再熟悉不过的早间话题,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戈登没怎么上心,直到一两句意外的句子在家中响起:
“听听这风,戈迪,”她说,声音不带一丝紧张的痕迹,“我是说,我觉得我们马上就要被卷进一场暴风雨了!”
科利尔佯装继续喝咖啡,内心却是翻江倒海。她的思维甚至都不接受真正的情况,他打了一个冷战,她打算把这个游戏玩到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格格不入。
“没错,亲爱的,”他平静地说,尽量使声音听上去平稳,“暴风雨就要来了。”外面,大风在小屋点亮的每一个角落呜咽,类似打雷的声音,隆隆地从远处传来。
这天下午,噩梦来临。
戈登·科利尔站在窗户边上,向外观望。他也不想这样,可是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令他无法拒绝。他的妻子在3D电视前面缩成一团,正在收看一个无聊至极的系列节目,毫无疑问,她比他状态好很多。然而,他还是得监视外面,即使会因此丧命。他模模糊糊地感觉,这是他的使命。
当然,外面并没什么可监视的。天空不可思议地变成了铅灰色,白色的云朵被染上一层阴沉的黑色。干净整洁的绿色草坪似乎失去了活力,一片死寂,正像人造草应该有的样子。从头顶的高空——他判断,几乎到气泡表里最高的位置——微微能看到,光电迸发,划过天空。
成像信号被影响了,仅此而已。但也没有什么好值得庆幸的。
声音变得更加糟糕了。雷声隆隆,从天上滚下来。直升机微弱的隆隆声变得尖锐刺耳,犹如飞机坠落的声音。他等啊等,等着坠毁的声音,当然永远都等不到。只有尖锐刺耳的声音继续再继续,直到永远。
声音信号被影响了,仅此而已。这没什么值得庆幸的。
当孩子们跳进水池的欢笑声突然变成惊声尖叫时,戈登·科利尔关上窗户。
他坐在椅子里,整张脸埋进双手。想放声大喊,扔砸东西,什么都行。但是他不能。他的脑子一片混沌,只能坐在窗边的椅子里,等待未知事件的发生。
临近傍晚的时候,暴风雨来了。大颗大颗的雨点连续不断地飞溅到玻璃窗上,又顺着窗流下来,在院子里冲出泥泞的水坑。这是真正的雨。
望着雨水不断落在这个根本不会产生降水的地方,戈登·科利尔惊恐之下悄悄呜咽起来。
晚上9点整,戈登和海伦从门廊柜里翻出两件旧雨衣,迎着暴风雨向邻居家走去。他们按下门铃,在冰冷的雨水中瑟瑟发抖,直到玛丽来开门,在一片黑暗中透出一丝橙黄色的灯光。
他们走进小屋,这里完全是他们那间的复制品,除了沃尔特斯爷爷一脸严肃、皱着眉头的画像挂在门廊正前方。他们站在地毯上,身上滴滴答答地落下雨水,巴特正好从起居室走出来,对再次见面的戈登夫妇露齿而笑,表示欢迎。
“好一场暴风雨!”他大声说,“让我想起我们有一次在暴雨里玩加利福尼亚大学足球对抗赛。来,我帮你们脱掉雨衣。”
戈登绝望地握紧拳头。巴特和玛丽也同样不愿意面对现实,他们只是疯狂地适应了这一切,希望异常现象会自己消失。唉,他自问,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他们按老规矩开始玩纸牌。这回是桥牌,不是扑克,要不就和昨天一模一样了。其实一直都是一模一样,除了节假日。
外面这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以狂暴的方式撕扯小屋。屋顶向下漏水,一开始很轻微,之后,像是一种嘲讽,一滴一滴啪嗒落在牌桌正中间。大家对此都缄口不言。
戈登的手气不错,还能保持表面正常,其实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游戏上面。他在烟斗里装上超级醇香的波本熏烤烟叶,躲在一片烟雾中静静思考。
他现在能完全控制好自己。对他而言,最糟糕的时候可能已经过去。至少他可以主动去琢磨了——这已经是个胜利,他感到十分骄傲。
他们现在位于这里,他想——在这个像行星一样巨大的卫星上进行人类探索,距离出发地地球有3.9亿英里。木卫三这个冰冻岩层的世界,他们四个人分别躲在空气泡里的两座小屋里。他们在这里——等待返航的日子。在一个荒芜的世界里等待,仅靠某些来自信仰的东西作为精神支撑,而这些支撑现在也几乎丧失殆尽。
他们是先遣部队,等待着大部队前来支援。他们今天不会来,明天也不会来。有可能永远都来不了——现在看起来。
无法想象有从地球来的飞船到达这附近。无法想象他们的飞船会自己解体,改装成现在的样子。
他们确实在进行漫长的等待,他思索着——但不是为了地球来的飞船。既然不是,那么他们在等待的是——什么?
晚上11点的时候,暴风雨突然停止下来。四周变得一片寂静。
午夜时分,门被敲响了。
这个时刻独自站在那里,被时间长河隔绝孤立,他站在那里,屏息凝视。
敲门声一遍遍重复着——显得很不耐烦。
“有人在门口。”玛丽怀疑地说。
“没错,”巴特说,“我们一定是有访客了。”
没有一个人动弹。四个人坐在桌子旁边麻木了一般,仿佛会有什么想象中的仆人来替他们开门,查看是谁在外面。戈登·科利尔发现自己相对而言算比较镇定的,可他清楚自己的镇定并不自然。他和其他人一样,也在努力自我调节。他带着浓厚的兴趣观察其他人。他们是否甚至能做到把这不寻常的敲门声吞到肚子里,消化掉,把这转化成他们日常熟悉的模式?
很显然,他们能做到。
“亲爱的,去看看门口。”玛丽告诉丈夫,“我很好奇,这么晚会是谁?”
敲门声第三次响起。不管是谁——或是不管是什么东西——在外面,戈登想,听起来都像是很生气的样子。
巴特不情愿地慢慢站起来。然而,戈登抢先一步,拉开椅子站起来。“让我去吧,”他说,“我离门更近一些。”
他穿过房间走到门前。这段路程看上去,感觉远比他之前走过时更加漫长。结实的木头门现在看上去是如此单薄。他伸手握住门把手,隐约感觉到巴特也站起来跟着他穿过房间走出来。透过门缝,他的眼睛几乎看不到访客的脚。敲门声再次响起——急促而不耐烦,不达目的不止。戈登想象着另一边笨重的黄铜门环。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的手在不停地敲打门环?这是不是一只手?
戈登清楚地回忆起自己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家里反复播放的一个系列笑话。笑话讲的是当你关掉冰箱门的时候,有个小人儿会同时关掉冰箱里的灯。笑话里的小人儿——他们叫他什么来着?
不存在的小人儿。
戈登摇摇头。胡思乱想可不行,他告诉自己,要镇定。他问自己:你还在等什么?
接着咬紧牙关,迅速打开门。
小人儿真的在那儿,不停地用脚拍打着地面。不过,这也并不完全是个小人儿。他的形态稍微有点模糊不定——你可能会这样说,他差不多算是个小人儿。
“时间差不多了,”这个人形生物声音模糊地说,“不过首先,‘有请我们的主办方说几句’。我能进去吗?”
陷入惊愕之中的戈登·科利尔感到身体自动让向一旁,小人儿匆匆忙忙越过他走进小屋。
人形生物站定,和其他几个顾虑重重的人保持一定距离。事实上他并不是个小人儿,戈登看着内心多少有些安心;也就是说,他不是一个侏儒,也不是妖精或者其他什么类似的东西。戈登的意识开始沉浸到幻想中,他甚至想到这敲门的家伙可能是附身在外面绿草坪上的什么超自然的生灵。他努力让头脑清醒过来,但是发现没法做到。
戈登费半天劲,总算抓住一条思路,疯狂地展开思考:如果这真是个外星人,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美梦到头了。
这时,人形生物——变形了。他的形象变得清晰、真实起来。他确实是个人——上了一定年纪,神态有点高傲,身穿一件已经过时但很干净的西装,脖子上保守地系着蓝色领带。他一头银发,胡子平整而精致,蓝色眼睛闪闪发光。
“我真是不知所措,”他发音清楚地说,在空中挥动一只瘦弱的手,“我的名字是约翰。你们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乡下老男孩也太过于友好了吧。”
戈登惊愕地瞪大眼睛。这个人长得简直跟墙上挂的沃尔特斯爷爷一模一样。
巴特、玛丽和海伦茫然地望着这个外来客,努力用自我调节来适应这一连串的巨大转折。巴特重新坐回纸牌桌旁边的椅子里,甚至抬起手准备继续打牌。海伦望着仍然站在门边的戈登。玛丽则不知所措地坐着,隐约感觉到自己才是这里的女主人,等待合适的刺激因素促使她回到日常固定的待客模式。整个小屋都在等待——好像即将上演戏剧的舞台,演员已经各就各位,大幕升起一半。
戈登·科利尔砰地关上门,脑子竭力从周围温和弥漫的迷雾中清醒过来,这迷雾让一切感觉温馨自然。“你们到底有什么见鬼的阴谋?”他向这个看上去像沃尔特斯爷爷、名叫约翰的人说。
“戈迪!”海伦一声惊呼。
“怎么能这么跟客人说话!”玛丽说。
约翰转向戈登,没有理睬其他人。小胡子奓起来,十分恼火的样子。他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我只是一个徒步旅行的外地人,”他说,“碰巧经过你们家门口,因为你们住的房子就在路边,我觉得你们应该乐意和人做朋友。”
戈登·科利尔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在猝不及防的笑声充满整个屋子之前又硬是憋了回去。“你是个人吗?”他问道。
“当然不是。”约翰愤愤不平地说。
戈登·科利尔握紧拳头,直到指甲深深陷进手掌渗出血来。他尝试运用自己的脑子来脱离这个窘境,翻转这个局面。可是失败了,他可以感到愤怒的眼泪充斥在眼眶周围。我必须,他暗想,我必须,我必须,我必须。
他闭上双眼。日常模式被打破了,平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他告诉自己:这疯狂的背后一定有什么方法能够让一切回归理性正常。只能靠我来找到,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我必须斗争到底,无论要面对什么。我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必须保持战斗状态。我必须透过这些外表的装饰和特效,和掩盖在下面的东西周旋,不管这是什么。这是一个不能有失败的考验。
“你要不要来杯喝的?”他向这个长得像沃尔特斯爷爷的人问道。
“随便吧。”约翰告诉他,“老实说,这提议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戈登· 科利尔转身走进厨房,从橱柜里翻出一瓶巴特最好的苏格兰威士忌,直接灌了两口。然后,他有条不紊地调制了一杯威士忌苏打水,站得笔直,试图思索问题。
他不得不思索。
这并不疯狂,他必须牢记这点。这只是看起来疯狂,这点非常重要。事情的发生并非没有原因,他很清楚;总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你能正好找到的话。当然,单是木卫三上这两座小房子已经足够不可思议了,除非你知道这背后的故事。只是看着它们,你永远猜不出,它们是一个美梦的结尾,一个关于人类试图返回家园的美梦……
思绪再一次涌上来:如果这家伙是外星人,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美梦到头。然后他进一步想:除非地球那边永远不知道这件事。
想法接二连三地冒出来。这真是他自己的想法吗?还是说,这些想法也一样,是周围环境的一部分?他摇摇头,他没法条理地思考,大脑一片混沌。他只能靠直觉自己摸索。
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身处这样的情势,却没有做出理性反应。自己的想法没有一条说得通,大多是自欺欺人的妄想。但是怎样才能拨开迷雾看清真相?
他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在这个房子里正面临危险,面临超越常识理解范围之外的危险。
戈登·科利尔竭力镇定下来。他走回起居室里,去面对其他三个已经不会像人类正常思考的同伴,以及那个从虚无走进小屋的怪人。
他返回起居室,停住脚步,强迫自己的脑子把眼前的情景转化为描述事实的词语。他伸手触摸到了现实,并紧紧抓住不放。
纸牌桌在那边,海伦和巴特坐在桌前,手里还拿着牌,一副欲动还休的样子。旁边是家庭式家具,还有摆在壁炉台上的小摆件,下面是只做摆设用的壁炉。外面厨房里,电冰箱嗡嗡作响。那段诗句还在原地挂着:让我有座路边的房子,让我做别人亲切的朋友。还有老爷爷沃尔特斯的肖像画。
这边,正襟危坐的人叫作约翰,长着沃尔特斯爷爷的样子,戈登的目光一路向下,逗留在他银白色的一根根胡子上,以及沉闷的灰色西装上每一处微小的褶皱里。
屋外,夜晚影影绰绰,一片静谧。
“你回来了,时间刚刚好,”约翰说,“显然你已经准备好问题了。”他点燃一支香烟,把烟灰直接弹到地毯上。这个品牌的香烟早在20年前就不生产了。
“那么,我可以向你提问了?”戈登·科利尔迟疑地说。
“当然,我的朋友。请说吧,说对有奖。”
戈登眉头紧蹙,不太喜欢“我的朋友”这个词。这个用得很别扭,又带双关语,着实令人不安,隐隐约约有可怕的联想。
“你是我们的朋友?”
“不是。”
“我们的敌人?”
“不是。”
其他三个人坐在纸牌桌边看着他们俩,一动不动。
“你是不是打算——嗯——攻占地球?”
“我的好朋友,我到底(地)为什么要那么干?”
戈登·科利尔尽量忽略双关语的含义,这词用在这里一点也不合适。别的词用在这里也都不合适。这也是他没法集中注意力,从客观角度出发看问题的原因。眼下的情况完全超出了他的经验,眼下发生的一切。
这个情况应该有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这么问?发生什么事了?”
约翰眨眨蓝眼睛。他点燃另一支烟,之后扔到地毯上,用他擦得发亮的黑色皮鞋蹍来蹍去。他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是地球人。也就是说,按照你们的说法,我是一个外星人。我没什么好掩饰的。我的行为在你看来不合常理,你们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某种程度上,你们是一种食材。说到这里,够清楚了吗?”
戈登·科利尔死死盯住这个长得像沃尔特斯爷爷的人。如果这家伙是外星人——
他很抵触这样的想法。这简直荒谬,不可思议。他试图找到另一种解释,忽略脑海中不断报警的危险信号。假设,现在,这些都是一个恶作剧,一个变态的恶作剧。约翰根本不是外星人——他当然不是——而是一个地球派来的聪明代表,专门来毁坏美梦的。
“你说你是外星人,”他对约翰说,“证明一下。”
约翰耸耸肩,把烟灰弹落到地毯上的一小堆烟头上。“最好的证据可能会让你感到极其不舒服,”他说,“不过我可以——用词语来表示有点困难,我们是带一点干预功能的种族——可以从你脑子里读取一个故事,然后——很难用词语表达——再把这段故事植入你的脑子里。这个证明够好吗?”
“证明,”戈登·科利尔不断重复道,竭力让自己感到笃定,“给我证明。”
约翰同意地点点头。他四下打量戈登·科利尔,面带微笑。
大厅里,钟表敲响凌晨2点钟。
戈登·科利尔坐下来,身体微微前倾……
他看到一艘宇宙飞船。四周阴冷而昏暗。戈登看到——有影子——在飞船上。他一路跟随着飞船。这艘飞船没有固定归属地,四处流浪。它靠——吞并——其他文明来获得能量。戈登可以看到其中一个——阴影——逐渐变得更加清楚。这艘飞船上有很多阴影,都在望着他。他向前伸直身子,就在几乎可以看到所有阴影的时候——
“不好意思,”约翰高声说,“我真是太笨手笨脚了。”
整个房间紧绷着,充满恐惧的气息。
“如果第一次没有成功,”约翰懒洋洋地说,“那就试试,再试一次。来看看,我的朋友——我们应该从哪儿开始?”
这个询问不过是走形式而已。戈登·科利尔觉得脑海一阵震动。他感到自己渐渐向下滑去,想要抓住什么,却失败了。一些画面跳出回忆,开始袭来。
一开始,并不连贯。断断续续的大字标题,然后越来越多……
人类征服宇宙!
美国飞船在月球登陆!
科学家说:下一站是火星!
大字标题下面,滚动的文字越来越多。关于宇宙空间站打算怎样通过科学魔力来结束战争的文章。关于火箭和喷气式飞机还有原子弹的文章。关于怎样在月球上建造一座漂亮的钢架结构基地的文章。
戈登·科利尔放声大笑起来,然后猛然停止。纸牌桌边的其他三个人茫然地注视他。约翰已经侵入他的头脑……
那些标题继续喋喋不休,整篇谈论失重和重力应变,最终,他们建造出了一台完美的机器。
但是这台完美的机器里面有一台有瑕疵的机器。
这台机器的名字叫“人类”。
人类的周围也有很多有瑕疵的机器,一个个载满村庄、小镇和城市,几乎要爆炸。一旦迈出最初几步,一旦人类最终真的进入太空,连锁反应就会随之而来。任务背后的困难也逐渐浮现出来。
显而易见,空间站没法消除战争,它并不比长矛、步枪或是原子弹更有效。从文化角度方面看,战争是应对冲突局势的固定模式;想要摆脱战争,必须改变这种模式,而不是更深层次的应用。
宇宙会杀死人类。是它把坐在飞船棺材板里尖叫的人们送进未知世界。是它把人们从熟悉的保护圈里剥离出来,然后把他们丢进百万英里之外的虚无之中。
宇宙并无利益可图。它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数以万计的物质,并且从不满足。它并不在乎能回报什么,根本没有好处可以回报。
宇宙是属于少数人的。它很昂贵,专业技能和训练是它唯一的通行证。有梦想是好的,但是这个梦想要付出代价。人们会被美梦控制,还得支付费用。谁来付钱?谁愿意被控制?
我每天在工厂工作8小时,有个声音在一片浩瀚中不断回响。我有妻子和孩子,每晚当我回家都累得无法入睡。我努力工作。我挣自己的工资。凭什么我要为一个万众瞩目的宇航员埋单?
宇宙是令人不安的。演讲者长篇大论来反驳。刊物遣词造句来反驳。法律的制定也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运用措辞巧妙的法律条文,因为谁也不想被控制。
火箭登陆月球,飞越——火星、金星,还有木星和土星遥远的卫星。基地一个个建立起来,留下了一连串光辉的足迹。
但是谁会跟随这些足迹?这些足迹通往哪里?到达这些地方又能得到什么?
星际扩张在人们的灵魂上留下疤痕。有些人不会放弃,有些人知道再也无法回来。
参加星际扩张的人们相信,美梦永远不会真正湮灭。
他们居住在不可思议的孤独之中,很多人一直在等待,等待自己的地球同胞通过广告、演讲,还有拉着企业家们组织秘密会议,来帮助他们战胜一个敌对的星球。他们的努力和坚持,只不过为某个已经摇摇欲坠、直上云霄的摩天大楼换来几座长期被冷落的外星基地。
尽管远在天际,与地球联系微弱,人和飞船仍然咬牙坚持,满怀希望地等待。
“让我们还是回到口头交流吧,”约翰突然令人意外地说,“信息植入太累人了。”
戈登·科利尔猛地回到现实,一下子有些适应不过来。他隐约觉察到自己被精湛的技巧操控了。就好像是,他本来脑海里想着一条鱼,然后却发现鱼嘴里有圈套。他还能做什么?他确实努力去想了……
“当然,”约翰继续说着——现在非常流畅——又点燃一支香烟,“你们的科学家,如果我能用这个词称呼他们的话,不久将会发现他们没法简单通过在外星世界的小铁屋里隔离某个人,男人或女人,并让他独自待上六个月或者一年,来衡量你们彰显民族优越感的时间刻度。人是社会动物,离开他赖以生存并深信不疑的文明圈,他就完全赤裸,没有防备能力。”
戈登·科利尔攥紧手中的空酒杯,玻璃似乎都要被捏碎了。这个家伙真的能读取他的思维吗?一个单词蹦了出来:催眠术。这个解释听上去不错,他尽量说服自己去相信。
“长久以后,你会看到,”约翰继续说,“集合所有小东西就形成了一个文明。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不会随便坐在房间里;他会坐在自己熟悉的房间里,墙上挂着照片,角落里落有灰尘,桌子上摆放着台灯。一个人不仅仅为坐而坐;他要吃经过烹调的特定种类食物,他要按照自己接受的教育中所要求的方式上菜,菜品要放在习惯使用的容器里,总之一切设置都要符合他熟悉的社会氛围,他适应这样的氛围,也属于这样的社会氛围。你看,所有智慧生物的生活都是这样的。”
戈登没有说话,他尝试梳理思路。他几乎就要想明白什么,但却只是一闪而过,没有抓住……
“当然,有人得待在宇宙里,”约翰边说边在地毯上弹落烟灰,“有人得去空间站监视仪器设备,出于一个更加微妙的作用;对于人类来说,有人已经在宇宙中,这是一种明显的心理优势,能够证明这件事人类可以做到。但是对你们来说,不幸的是,机器没法做所有事情,所以有人要待在这儿,神志清楚地待在这儿——当然,是以你们的标准。”
戈登·科利尔扫了一眼其他三个人,他们仿佛是冻僵了一般围坐在被遗忘的纸牌桌边,用翻白的死鱼眼睛盯着他。海伦,他的妻子。还有巴特和玛丽。神志清楚?这个词要怎么解释?神志清楚的代价又是什么?
“所以,”约翰继续说,声音透着无聊,“人类随身带上了自己的文化——越有地方特色,越让人舒心,越固定不变的越好。他带上了小白屋子还有邻里和睦的风俗,把这些从原产地中连根拔起,密封在火箭的钢铁圆筒里,发射到荒凉的小地方,这些小地方被冰雪和黑暗覆盖。我必须说,科利尔,你的脑子看待事物的方式简直夸张得可怕。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光有小白屋子和好邻居还不够;不管在什么情况,环境调节也是必需的。没人像你这样,发挥自己的全部感知,在居住的地方制造了个闹剧。而且,没有这出闹剧,你就得发疯。很难想象有种族这么不适应太空旅行的,你不觉得吗?”
戈登·科利尔身子一颤,感觉双手手掌冷汗直流。
“这样展示你感觉如何?”约翰说着,又点燃一支香烟,“好受多了吧?我试过向你演示不同级别的脑波投影。希望你能原谅那些铺天盖地的评论弹幕。”
出于自我保护意识,戈登·科利尔抓住一条思路紧紧不放。如果这真是个外星人,并且这条消息被传回了地球,那么太空旅行的梦想就要破灭了。太空中有一个更加先进的种族,无疑在所有其他危险因素上,又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而他,戈登·科利尔为了梦想已经贡献了一生。因此,不能让一切就这样结束。因此,约翰是地球人。这不过是一个玩笑。
脑海中,危险信号的警铃大作,但是被他硬生生地推到脑后。
他身体前倾,重重地呼吸。“我会原谅那些标题,”他缓慢地说,“但是我会同时称你为骗子。”
窗外,黑夜寂静无声。
音效被关掉了。
现在没有暴风雨——没有雨点,没有雷声,没有闪电,没有风,甚至夏日轻风的一声私语也没有。蟋蟀不再鸣叫,那团人造草也没有发出夜晚的声音。
神情恍惚的巴特、玛丽和海伦坐在他们的纸牌桌前,竭力通过某种方式调节,来适应这个自己根本没有心理准备面对的情况。这并不是他们的过错,戈登知道。他们没有习惯应对新变化。这是他的工作。这也是他被选中的原因。他是变化因子,脑子有足够的自由空间来运作。
不过也并非完全自由。和这个叫约翰的人待在一个房间,他强烈地感觉到这点。他头脑迷糊,运转困难,需要保持清醒,精确思考。他努力让自己相信已经找到全部答案。催眠术。这是个不错的词。
他希望这个词足够好。
“骗子?”这个长得像沃尔特斯爷爷的人大笑着表示否定,对着戈登的眼睛吐出几口烟,“是脑波投影出问题了吗?”
科利尔摇摇头,避开烟雾,力图不分散注意力:“信息传达没有问题。只不过这证明不了什么。”
约翰拧起浓密的眉毛:“是吗?那再来一次,我的朋友。”
“看看这儿。”戈登·科利尔果断地说,现在他已经完全相信自己的结论,“对我来说,你看上去像个地球人。唯一和认知相矛盾的是,你毫无理论支持的言论和一些搞笑的小把戏,这些都可以用环境影响和催眠术来解释。如果你从地球来,显然你确实是地球人,那么你就会和我知道一样的事情。剩下的就是小把戏了。真正的问题应该是:谁派你来这儿的?为什么?”
屋子里很冷。为什么这么冰冷刺骨?
约翰熟练地在脚边的烟蒂堆上又弹了一些烟灰。“从表面来看,你的推理很棒。”他说,“问题是,逻辑本身和事实之间的关系常常模糊不清。我从地球来确实能说得通。然而,真相却是,我并不来自地球。”
“我不相信你说的。”戈登·科利尔说。
约翰耐心地绽开笑容。“还有一个问题是,”他说,“你有一个词叫外星人,却没有相应的概念。你一直坚持把我归纳到非外星人类别,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属于这一类。根据定义,我并不是地球人。”
怀疑再次升起,折磨着戈登。内心在斗争。他感觉冰封的寒意沿着脊柱一路涌上来。他竭力说服自己,说道:“暴风雨、风力增强和音频损坏是有原因的。我认为这是人类行为。你是被地球上那些反对星际扩张的好事者派来的,目的就是要把我们吓跑。你是个很好的演员,但还不够优秀。”
那个想法再次袭来:如果这真是个外星人……
胡扯。
海伦坐在纸牌桌前,突如其来地微微挪动身子。她说了一句:“天啊,太迟了。”然后又静止不动了。
约翰根本没注意到她。“我可以向你保证,”他说,“我对你们的小星球是否进入太空一丁点兴趣都没有。你的民族优越感真是太夸张了。你没感觉到吗,朋友?我根本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因为这都不存在于我的价值系统。”
“回去告诉他们,这招不管用。”戈登·科利尔说。
“哦,别想,”约翰震惊地说,“我还要在这儿过夜。”
沉默让气氛变得更紧张了。
玛丽向纸牌桌另一边的巴特靠近。对手已经“打出一击”,她努力出面应对。“巴特,”她说,“为这个和蔼的客人准备一张空床。”
巴特没有动弹。
“你不能待在这儿。”戈登·科利尔直截了当地说。他摇摇脑袋,非常困惑。但愿——
约翰微笑着又点燃一根烟,似乎永远都抽不完。“我真的必须留在这儿,你知道的。”他用愉快的口吻说,“这么来说吧:在你们称为银河系的星系里——这名字真古怪——居住着大量各种各样的文明种族。刚才的脑波投影应该向你证明,在这么浩大的地域里,建议统一组织是不可能的。即使计划可行,单是交流的困难就会挫败计划,更何况这计划并不可行。”
“其中一个种族,我恰好是其成员之一,除了宇宙本身,并没有领土概念。我们的飞船就是我们的家。我们是,可以这么说,游牧民族。因为我们什么都不生产,我们的经济取决于我们能从别的种族榨取多少资源。”戈登·科利尔用心认真听着。约翰的话语流水一般滴滴答答流进耳朵。
“我能在你脑子里找到的最相似的例子,就是居住在你们北美洲的古老种族大草原印第安人。”约翰继续说,他的蓝色眼睛闪闪发亮,“作为原始部落,他们是多么有魅力!你知道,光靠坐着产生经济太沉闷了。我们种族模仿要支配生命形式的技术越来越精湛,我要说我自己也是这样。初步接触外星人是我们的一种奖励机制,就像是大草原印第安人通过荣誉比拼达到类似的目的,当一个勇士夜晚潜入敌人营地,摸到一个沉睡的战士或者砍断绳索放跑一匹拴在桩柱上的马时,这就为他的部落带来了荣誉。没有荣誉,他什么都不是,没有任何地位。在我们这儿,还有个深层次的动机。假设,按照你们的思维方式来说,你想去摘苹果。那么对你来说,试着扮演成种植苹果的农民,就会有优势,不是吗?我们发现,这招对于在受控情况下的‘目标’外星文明的成员,也行之有效,在大部队动身前,先去交流下,最先把苹果摘下来。根据危险的程度,执行这项接触的个人获得相应荣誉。你理解我的意思了吗?”
戈登·科利尔缓缓起身。他没法思考,没法真正思考。不过,他至少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不计后果地竭力继续想下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他的脑子产生一个想法:今晚之后的五个月,从地球来的飞船将从这安静的小屋里带走什么?会带走人类——或者什么其他东西?
约翰当然是一个地球人。
他可能是一个催眠师。
他缓缓打量这个叫作约翰的人,一步一步从上至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知道他必须这么做下去,现在必须这样,在一切都太晚之前,不计一切代价。这种冲动来自内心深处,远在自我控制范围之外。
“你是一个骗子,”他再次说道,重重地咬着每个单词,对自己所说的话深信不疑,“你是个骗子。我们不相信你。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如果这真是个外星人,梦想就破灭了。除非——
这个叫作约翰的男人从椅子上滑下来,向后退去。他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寒光。香烟在手里被挤成两截,碎成粉末掉落在地板上。
“别过来。”约翰说。
戈登·科利尔继续向前逼近。
然后这个叫作约翰的人——变形了。
戈登·科利尔发出尖叫。
像动物一样的尖叫。
他向后踉跄,撞到墙上,用尽全身力气紧紧闭上双眼;嘴大张着,让无法停止的尖叫声从自己的躯壳里剥离出来。他蹲下来靠着墙蜷缩成一团,俨然是一个垂死挣扎的动物。
他害怕自己没法死掉,没法结束痛苦。
他双手颤抖,手掌黏黏糊糊,布满冷汗。一道白光带着难以描述的疼痛烧过他的脚趾,好像熔铅流进身体,沿着裸露的神经咝咝向上,朝着畏缩一团的大脑咆哮,以磨牙钻凿进蛀牙的冲击力令人失去知觉。血滴滴答答从鼻孔流下来。
他死死抠住地板,感觉不到指甲碎片剥落。
尖叫声戛然变为凄厉的惨叫,戈登·科利尔的眼睛都从眼窝里鼓出来了。
有什么东西绷断了。
他的身体突然松弛下来,微微颤抖。脑子清晰而空洞,像一朵被夏日雨水冲刷过的花朵。他吸进好几口憋闷的空气。随后记起——
空气是密封在气泡中的。
他吐出空气,静静地躺了好一会儿,生命热流重新流进血液。放慢呼吸,可以感觉到一点点喜悦的战栗传遍全身。
思维很清晰。
又可以思考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
小屋还在那儿。冰箱在厨房嗡嗡作响。起居室也没有变化。可以看到椅子,3D电视,沃尔特斯爷爷的画像,地毯上的烟灰,坐在纸牌桌前呆若木鸡的三个人:巴特、玛丽,还有海伦。
他们完全静止不动。
是的,当然会是这样。他们善于调节的脑子被拉扯到忍耐的极限,已经彻底报销了。换句话说,是短路了,吹断保险丝了。现在,他们处于离线状态。
他孤身一人。
叫作约翰的人再一次坐进扶手椅里,蓝眼睛闪闪发亮,胡子平整洁净,烟灰堆还在脚边。他点燃一支烟,满面微笑,又恢复常态。
或者不如说,他又一次不处于自己的常态。
戈登·科利尔站起来。他花了很长时间,动作笨拙不协调。膝盖在颤抖,没有力气。他失去了曾经某种程度上保护了自己的模棱两可。
不过,他的思维回来了。
他想,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易。
“恐怕刚才的冲击对你的玩偶朋友来说太强烈了,”约翰声音慵懒,小心翼翼地跷起腿,以免弄乱裤子上平整的纹路,“你知道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警告。”
戈登说:“你不能待在这里。”这几个单词说得相当艰难,他用几乎被烤干的舌头舔舔嘴唇。
约翰恍了下神,很快又进入状态。“正相反,”他说,“我能待在这里,并且会一直待着。这里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地方。我想更深入地了解你们。”
“我就想到你会这么说。”戈登·科利尔说。
寂静狠命敲打着他的耳朵。这很古怪。他以前从来没有失聪过。
黑色的绝望如墨水一般在他身体里沉淀。现在可以看出来,情况简直简单得可怕。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这个家伙是外星人。他并不在乎自己来访会给地球的未来带来什么影响。人类之于他,就像是猪之于人类一样。
处于饥饿的人会关心猪有没有梦想吗?
“你现在就滚出去。”他说。
这个叫作约翰的人扬起一边眉毛,含蓄地表示怀疑。
现在,戈登·科利尔并不肯定,人类是否可能离开地球。真是奇怪,他想,此时此刻,自己关注的居然还是人类的星际梦想。不论自己在这里有什么行动,人类都不会被“吃掉”。很多人会逃走,人类种族还能恢复生机。但是如果这家伙,甚至哪怕只是与其相关的消息传到地球,那么星际探索的梦想就会终结,人类进入太空的整个计划就会变得摇摇欲坠、不可理喻,像飓风之中的纸牌屋一般支离破碎。人类——或者说太空幸存者——就会从太空撤退回来,在自己周围建起一道高墙,把自己完全掩藏起来。
而如果他确实在宇宙成功待了下来呢?
戈登·科利尔并不知道。没有简单的答案。如果外星人,或者有类似这个外星种族的智慧文明到达地球,那么人类的名字就要彻底从宇宙抹去了。反之,他还有机会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必须争取时间。就这么简单。
戈登·科利尔再一次向这个叫作约翰的人转过去,后者满面微笑。
两种文化,被关在一个屋子里。
纸牌桌那边,三座“雕像”动作迟缓地转过来望着他们两个。
对于戈登·科利尔来说,房间里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充斥在耳朵里、自己刺耳的呼吸声。
“正如我说过的,”叫作约翰的人说,“恐怕我不得不忽略掉你糟糕的待客之道,继续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你可能会说,我是来蹭饭的人。但是你孤立无援,戈登· 科利尔,我可以在任何时间叫来我们的人。你知道的,足够塞满你的小房子和上面的气泡保护罩。这里会因为我们的人而充满生机。但是你孤立无援,戈登· 科利尔,我可以在任何时间叫来我们的人。你知道的,足够塞满你的……”
戈登·科利尔拒绝听到这些试图传递催眠信号的声音,他把声音挡在思维空间之外。他只有一个武器,就是他的大脑。他得使大脑保持清醒和条理。
约翰继续念经似的说了下去。
戈登·科利尔竭力思考,组织思路,把自己的数据收集起来,连成有意义的整体。
这个情况应该有合理的解释——
不同的信息碎片被不断运转的大脑存储起来,直到正好能组合、嵌入到一整块拼图里。现在,迷雾消散了,几个事实清晰地摆在眼前。
他欢欣鼓舞地展开思索。
首先,显然,这个叫作约翰的人提供了比基本情况更多的信息。为什么?因为,他解释过奖赏机制——越危险的任务,得到的奖赏越高。随之而来的一个重要事实是:如果他,戈登·科利尔,彻底无能力反抗,任务就没有危险性可言,也没有奖赏。
这意味着……
“……糟糕的待客之道,继续待上一段时间。”声音在耳边念念叨叨,“你可能会说,我是来蹭饭的人。但是你孤立无援,戈登· 科利尔,我可以……”
约翰向他提供过信息。他在玩一种游戏,一种纪念品收集游戏。同时,他给出了不利于自己的线索。是什么样来着?什么线索来着?
“……可以在任何时间叫来我们的人。你知道的……”
“问题是,”约翰说过,“你有一个词叫外星人,却没有相应的概念。”戈登·科利尔站在约翰和那三个已经凝固的身影之间,一动不动,寻找解开绳结的线头。约翰的声音继续嗡嗡作响,然而,都被他忽略掉了。
他记起,约翰第一次不以人形出现的时候,他走进来,犹犹豫豫,生硬地说着3D电视里学来的开场白,并像沃尔特斯爷爷一样坐下。他一直保持距离,从没有真正靠近过任何一个人,也从没接触过他们。
后来,当戈登·科利尔向他靠近的时候……
科利尔紧盯着叫作约翰的人。他是否有心灵感应,或者是不是从门外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读取了他的故事?他是不是现在还在偷听自己的思想?
这并不重要,他恍然反应过来。这是个死胡同,这个外星人有没有心灵感应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外星人没法触碰他。并且,想来外星人应该没有武器,这就减少了一些危险因素。
现在的小屋寒彻心扉。戈登·科利尔感觉到胃口一阵抽搐。
“……足够塞满你的小房子和上面的气泡保护罩。这里会……”
这里对外星人来说有危险。这里一定有。戈登·科利尔慢慢露出笑容,感到汗水再一次流过手掌。危险的来源可能只有一处。
就是他自己。
他看出端倪了。事实非常清楚。所有这些组合,声音、暴风雨、风声,都是为了在良好的实验环境下测试人类而设计的。如果人类证明自己适合“成为目标”,就会是下一个列在食物名单上的猎物。
也就是将成为猪。
如果他没有失去控制,如果他在这里一直抵抗到现在,那么这些外星人就得另外找地方玩这场游戏。死亡并不搞笑,对外星人来说也是如此。
死亡是底线。
没错,要做什么已经很清楚了。他不知道是否能够成功,但是他可以试试。他现在两腿无力,更不用说,刚才令人失去知觉的重创在脑海里已经留下刻骨铭心的回忆。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嘴里弥漫着血液咸腥的味道。他现在完全没有任何保护,并且他知道自己将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再次绽开笑容,缓慢走向叫作约翰的男人,一步接着一步,步履坚定。
穿过房间的这段距离对戈登·科利尔来说极其漫长,感觉好像陷入一个不断重复再重复的噩梦里。
纸牌桌那边,六只呆滞的眼睛紧紧跟随着他。
“别过来。”约翰说。
戈登·科利尔继续向前挪动脚步。
叫作约翰的人滑出椅子,向后退去。一双冰冷的蓝眼睛充满害怕和愤怒。
“停下。”他过于大声地说。
戈登·科利尔仍然向他走去。
就在这时,约翰——变形了。
戈登·科利尔发出惊叫——仍然继续向前挪动脚步。他拉扯自己尖叫的嘴形,露出一个微笑,仍然继续向前挪动脚步。他感到病痛在体内翻涌,但仍然继续向前挪动脚步。
靠近,靠近,越来越接近。
惊叫声没法停止,在自己的惊叫声中,戈登·科利尔的脑子死死扣住一个想法,不让这个想法跑掉:如果那个沸腾的地狱对我来说是可怕的,那么我对它来说也同样是地狱。
他睁大眼睛,继续向约翰靠近。脚踩在地板上,仿佛是踏进翻涌的淤泥。他停下来,发出更加尖厉的喊叫,同时伸出手去够它。这东西冒出冰凉气泡……
他知道,只要自己没被这东西杀掉,就能碰到它。
这东西——崩溃了。它以光速缩成一半体形,逃掉了。它怒火沸腾,冲到一个角落,粘在墙上,想要爬上去。它颤抖地直起身,停下来,向上爬,迟疑一下,又向上爬——
然后又退回来。
它抽搐地扭曲、蠕动,从门底下爬了出去。
戈登·科利尔一次又一次发出胜利的尖叫。他扭头看向纸牌桌边雕塑一般半死不活的三个伙伴,转而一阵呜咽。他在一旁悲痛欲绝。
不过,他胜利了。
他瘫倒在地板上,呜咽不止,脸部直接倒在扶手椅边那堆烟灰里。
他终于胜利了。思绪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那个曾经是他妻子的“雕塑”微微挪动,挣扎着站起来。她轻轻走进卧室,取来一块毛毯,温柔地把毛毯盖在他痛哭流涕的身体上。
“可怜的宝贝,”海伦说,“他度过了艰难的一天。”
屋外,又可以听到口哨声和喧闹声,随后,黎明苍白的光线倾泻进来,填满整个天空。
五个月过去了,似乎有一些细微的变化。
现在,这里只有一座白色小屋,并且是在地球上。小屋坐落在伊利诺伊州的乡村里。窗户装有绿色的百叶窗和清新的窗帘。壁炉的架子上还摆放着小摆件。小屋里有一段惬意的诗句,被装裱在廉价画框里……
戈登·科利尔现在独身一人,孤独是一件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他的脑子几乎不在状态,他也知道自己脑子不在状态。他知道,他们把自己安置到这里是为了掩护他、保护他,直到他可以足够强壮,可以像海伦、巴特和玛丽一样接受心理治疗。
然而他很清楚,自己永远不会再强壮起来,永远也不会。
人们可怜他,甚至可能是鄙视。尽管他们为他做好一切准备,提供专业的环境调节设备,他不是仍然令他们失望了吗?他不是仍然和其他人一起垮掉并且自己退化成一个废物了吗?
他们读取了设备间里的记录,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颗流星就能让一个人惶恐不安到这个地步。
他穿过绿色草坪,走到白色尖桩栅栏处停下脚步,尽情吸收阳光。他听到一些声音——孩子们的声音。他们在那边,有三个孩子,从草坪上跑过去。他想张口喊他们,但是他们已经跑走了,他知道自己的声音传不到那么远。
戈登·科利尔靠着白色栅栏站立了很久。
当夜幕降临,第一批星星闪耀在头顶上时,戈登·科利尔转过身,沿着小径慢慢走回去,回到温暖舒适之中,回到等待着招待他的白色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