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张力-(1952)-Surface Tension
(美国)詹姆斯·布利什 James Blish——著
秦鹏——译
詹姆斯·布利什(1921——1975)是一位美国科幻、奇幻作家,在大学期间学习过生物学,其作品有时涉及宗教主题。布利什还出版过大量的非虚构作品,是20世纪50年代杰出的科幻评论家之一。他的早期作品于1940年发表在《超级科学故事》上。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通过写作获得的收入终于使他可以做一名专职作家。在发表于1950年至1962年的“飞行城市”(Cities in Flight)系列小说中,布利什创作的“游城”(Okies)故事为他赢得了巨大成功。因为在短篇小说《太阳穴》(Solar Plexus)中创造了“气态巨人”(gas giant)一词,他在天文学界也小有名气。这篇小说被编辑朱迪斯·梅里尔收录于1952年出版的选集《超越人类见识》(Beyond Human Ken)中。
即便布利什在科幻领域的建树仅限于此,他也能成为该领域声名显赫的人物。不过凭借《事关良心》(A Case of Conscience)以及以地狱为题材的《黑色复活节》(Black Easter)、《审判日之后》(The Day After Judgment)等作品,他还在“中心流派”之外展开了大胆的开拓。后两部作品的创作受到了诗人T. S.艾略特和17世纪富于超自然想象的英国著名末日诗人约翰·弥尔顿作品的启发。
在这个背景下,20世纪60年代新浪潮运动中的大人物们,比如约翰·哈里森,将布利什批评为“卫道士”就让人啼笑皆非了。以旁观者的视角来看,这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是误解。布利什在哥伦比亚大学学过文学,对低俗小说和劣质编辑颇有些看不起。另外,布利什最前卫的作品以冲突而微妙的人物和情景为特点,与新浪潮小说的共通之处要大于传统的“惊异感”庸俗探险故事。他的文学修养足以使他成为新的科幻创作手法有益而可畏的倡导者——但也恰好成了反文化的新浪潮主义者们眼中的敌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20世纪40年代,布利什所属的一个团体建立了一个新的业余出版协会。按照罗伯特·朗兹在《詹姆斯·布利什精选集》(The Best of James Blish,1979)引言中的说法,该协会希望“聪慧地撰写一些有别于《惊奇科幻》近期内容以及追忆‘美好旧时光’‘惊异感’的爱好者回忆录的内容”。
布利什凭借他的“星际殖民”(Pantropy)系列小说获得了更大的名望。这个生造词的意思是以在地球之外生存为目的对人类实施的基因改造。克利福德·西马克的《逃兵》(此文亦被本书所收录)被认为是最早使用此概念的小说,早于布利什的作品。
“星际殖民”系列都收录在《幼苗群星》(The Seedling Stars, 1957)中——必须承认的是,比起布利什那些更加扣人心弦的作品,这部文集较为传统——对人类的改造被认为比为了殖民而地球化其他星球更容易实现,侵入性也更小。《表面张力》是“星际殖民”系列的第三篇,也是最受欢迎的一篇。故事脉络庞杂、内涵丰富,读来令人激动。时至今日,放在我们人类在母星上的生活的背景中,它甚至好像更具现实意义了。1970年,《表面张力》被美国科幻作家协会(现在已经更名为美国科幻和奇幻作家协会)评选为星云奖创立之前最优秀的短篇小说之一。它也被收入了《科幻名人堂,第一卷:1929——1964》(The Science Fiction Hall of Fame, Volume One: 1929-1964)。
序
沙威约博士对着显微镜看了很长时间,拉文图亚无事可做,只好观察海德罗特死气沉沉的地貌。该叫“水貌”才对,他想。从太空看去,这个新世界只是一块小小的三角形陆地,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海洋,而且陆地上大部分都是沼泽。
播种船的残骸摔在了那道似乎是海德罗特上绝无仅有的真正的岩石山梁上,刚好与它垂直。山梁高出海平面足足二十一英尺。在这个高度上,拉文图亚的目光可以越过一片平坦的泥沼,一直看到四十英里之外的地平线。天仓五的红光闪烁在成千上万湖泊、池塘和水洼上,水迹斑斑的平原因此看上去像是镶满了玛瑙和红宝石。
“我要是信教的话,”飞行员突然说,“我会说这是神圣复仇的一个例证。”
沙威约说:“啊?”
“就好像我们败给了——是叫傲慢吧?骄傲,自满?”
“傲慢。”沙威约说着,终于抬起了目光,“这个,真的吗?此时此刻我可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傲慢的。你呢?”
“我其实也不为自己的驾驶感到骄傲。”拉文图亚承认道,“不过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想,我们当初为什么决定要来。认为我们可以把人或者至少是很像人的生物播撒到整个银河系,这是非常傲慢的想法。而且你得更加傲慢一点才会把这想法付诸实施——带上所有的设备,从一颗行星到另一颗行星,让人——让他们适应你到的每一个地方。”
“我认为你说得对。”沙威约说,“不过我们只是银河系这条旋臂里几百播种船里的一艘,所以我很怀疑众神会专门把咱们挑出来做罪人。”他笑了:“如果真的挑了我们,也许他们会留下我们的超距通话器,好让殖民委员会了解到我们的收割者。另外,保罗,我们并不制造人类。我们只是调整他们——让他们适应类地行星,仅此而已。我们的理智——或者说谦逊,如果你更喜欢这个词——足以让我们懂得,我们无法让人适应像木星一样的行星,或者恒星的表面,比如天仓五。”
“无论如何,我们来了,”拉文图亚冷冷地说,“而且跑不了了。菲尔跟我说我们连干细胞库都丢了,所以我们无法以惯常的方式给这里播种。我们被扔进了一个死去的世界,只得硬着头皮去适应它。全面修饰要拿我们这些顽固的皮囊怎么办——提供内置的浮袋?”
“不是的。”沙威约平静地说,“你和我还有其他人都会死去,保罗。全面修饰技术并不作用于身体。你刚被怀上的时候,你的身体就已经定型了,一辈子都不会改变。要想重建身体,你只能把自己弄成残废。全面修饰技术只能作用于基因,也就是携带遗传信息的因子。我们给不了你内置的浮袋,就像我们给不了你一个新的脑子。我认为我们能够用人来殖民这个世界,但是我们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飞行员思考了一下,一股寒气慢慢地在他腹内郁结。“你觉得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他最后说。
“谁知道呢?一个月吧,也许。”
通向船体损毁部分的隔板被推向了后面,咸腥、湿热而又富于二氧化碳的空气漏了进来。通信官菲利普·斯特拉斯沃戈尔踩着泥巴走进来。和拉文图亚一样,他现在也成了一个无用之人,而且他似乎对此还挺烦恼。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自省的人,然而当他的超距通话器彻底坏掉,不再对他急躁的指指戳戳做出反应,他被迫回到了自己缺乏智慧的内心。仅仅是因为沙威约给他布置了任务,他才没有像团胶质一样永久地凝固成气呼呼的状态。
他从腰间解下一只帆布袋子,子弹似的塑料瓶塞在它的里面。“又有一些样品,博士。”他说,“都差不多——水,潮乎乎的。我的一个靴子里还灌进了沙子。有什么发现吗?”
“好多呢,菲尔。谢谢。其他人都在吗?”
斯特拉斯沃戈尔伸出头去喊了一声。其他人的声音越过泥沼传了过来。几分钟之后,其他的幸存者都挤在了全面修饰甲板上:索顿斯托尔,沙威约的高级助手,一位永远乐观、永远充满朝气的技术人员,什么事情都乐于尝试一把,包括死亡;尤尼斯·瓦格纳,远征队硕果仅存的生态学家,面容沉静;艾莱福塞里奥斯·委内瑞罗斯,一直不声不响的殖民委员会代表;还有琼·希斯,一位见习船员,与拉文图亚和菲尔一样,其职责已经失去了意义,但是她聪明的头脑以及高大而又慵懒得让人迷惑的身体在飞行员眼里比天仓五还亮——自打坠机以来,比母星还亮。
七个男人和两个女人——要殖民一颗所谓“立足”意味着蹚水的星球。
他们一声不吭地进来,在甲板上、桌子边上或者角落里找到了座位或者休憩之处。琼·希斯站在了拉文图亚旁边。他们谁都没有看对方,不过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身边来自她肩膀的温暖。事情还不像看起来那么糟糕。
委内瑞罗斯说:“结论是什么,沙威约博士?”
“这个地方并不是一片死寂。”沙威约说,“海洋和淡水里都有生命。在动物这方面,演化似乎停在了甲壳纲。我找到的最高级形式是一种螯虾,是在当地一条小溪里找到的,而且分布似乎并不广泛。池塘和水洼里有大量低等的小型多细胞动物,最高等的不过轮虫类——包括一个能建造防御工事的属,就像是地球上的如簇轮虫。另外还有种类繁多的原生动物,其中一种很像草履虫的纤毛类占据主导地位,还有多种阿米巴虫,一定数量的鞭毛藻,甚至还有一种我原以为只能在咸水里找到的磷光生物。至于植物,从简单的蓝绿藻到相当高级的有叶种类——当然它们都只能在水里生存。”
“海洋的情况差不多。”尤尼斯说,“我找到了一些较大的简单多细胞动物——水母,等等——一些螯虾几乎和龙虾一般大。不过咸水生物比淡水生物大也是正常现象。另外也有常见的浮游生物和微型浮游生物。”
“简而言之,”沙威约说,“如果拼一把的话,我们能活下去。”
“等一下。”拉文图亚说,“你刚刚跟我说我们活不下去了。而且你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人类,因为我们的干细胞库没了。到底——”
“我们没有库了。但是我们本身都能提供干细胞,保罗。稍等片刻我就会说到这个。”沙威约转向索顿斯托尔,“马丁,对于进军海洋,你有什么想法?我们很久以前从海洋里出来过一次,也许我们可以在海德罗特再出来一次。”
“不好。”索顿斯托尔立刻接口道,“我喜欢这个主意,不过我觉得这颗星球可从没听说过斯文伯恩或者荷马。咱们就只把它看作一个殖民问题,假设我们本身并不牵涉其中,我也不会支持你的深邃汪洋计划。那里的演化压力太大了,来自其他物种的竞争让人望而却步。往海洋里面播种应该是我们最后才考虑的选项,而不是第一个。殖民者们等不到有机会学到什么就会被吞掉。”
“为什么?”拉文图亚说。他胃里的丧气感觉再次变得难以遏制。
“尤尼斯,你的海洋腔肠动物中有没有长得像葡萄牙僧帽水母的?”
生态学家点点头。
“这就是你要的答案,保罗。”索顿斯托尔说,“不能考虑海洋了,只能是淡水,那里的竞争者没那么强大,有更多地方可躲藏。”
“我们还竞争不过水母?”拉文图亚难以置信地问。
“没错,保罗。”沙威约说,“我们竞争不过那么危险的。全面修饰制造出来的是适应型,而不是神。他们采用人类干细胞——具体来说就得用我们自己的了,因为我们的库已经在坠机中毁掉了——然后通过修改基因,把他们改造成能在任何合理环境中生存的生物。结果将会和人差不多,也有智能。他通常也会表现出提供者的个性模式,因为改造往往大部分是在形态方面,心智方面变动不大。
“但是我们无法转移记忆。改造后的人在新环境中还不如孩子。没有历史,没有技术,没有先例,甚至没有语言。在通常的殖民项目中,比如特鲁拉项目,播种团队差不多带他上完小学才把星球留给他,但是我们活不到完成这种教导的时候了。我们必须给我们的殖民者设计出足够的内置保护手段,并把他们安置到尽可能合适的环境中,那样至少一部分可以仅仅通过在经验中学习而生存下来。”
飞行员思考了一下,然而他所有的想法都只是让这场灾难随着时间的推移显得更加真实紧迫。琼·希斯靠近了他一点:“新的生物中会有一个拥有我的个性模式,但他不会记得他曾经是我。对吗?”
“没错。在目前的形势下,我们可能会制造出单倍体殖民者,这样他们当中就会有一些,也许是很多,会拥有能追溯到你本人的遗传特征。可能仅仅是非常微弱的身份残余——全面修饰的一些数据能够支持荣格关于祖先记忆的思想。但是我们将会死在海德罗特,保罗,作为有自我意识的人。这是无法避免的。我们会在某些地方留下行为、想法和感觉都和我们一样的人,但是他们不会记得拉文图亚,或者沙威约博士,或者琼·希斯,或者地球。”
飞行员没再说什么。他嘴里一股子苦味。
“索顿斯托尔,在形态方面你有什么建议?”
全面修饰专家下意识地捏了捏鼻子:“四肢带蹼,这是肯定的,手指和脚趾都要大,而且是刺状,在他们有机会学习之前用来防御。内耳较小,耳鼓较大,距离耳道开口较近。我想我们需要重新组织水利系统。脉球滤过式的肾脏完全适合在淡水生存,但是对于体内环境比较咸的生物来说,完全浸入式的生活意味着内部渗透压将高于外部,因此肾脏必须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排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最好提高尿液的生成量,而这又意味着从任何实用性角度来说,脑下垂体抑制尿分泌的功能必须废除。”
“呼吸方面呢?”
“嗯。”索顿斯托尔说,“我考虑的是很多蛛形纲都有的那种书肺。他们可以依赖肋间气孔工作。如果我们的殖民者还是决定要从水里出来,他们最终也会适应在空气中呼吸。只是为了保障这一可能性,我建议留着鼻子,把鼻腔留作听觉系统的一部分,但是用一层细胞膜切断喉部的空腔,这层细胞膜通过直接的浸泡得到氧气,而不是通过循环系统。一旦这种生物哪怕只在部分时间离开水,这层细胞膜便会在几代以内消失。经过两三代的两栖阶段之后,忽然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又在用喉咙呼吸了。”
“高明。”沙威约说。
“另外,沙威约博士,我建议我们让他们采用孢子生殖。作为一种水生动物,我们的殖民者寿命是不确定的,但是我们将给他一个大约六周的繁殖周期,好在学习阶段维持其数量。所以在他们的活跃期年份内必须有持续一段时间的明显中断。否则的话,在他们学会应对人口问题之前,就会先遇到人口问题。”
“而且我们的殖民者最好能在一个坚固的壳里过冬,”尤尼斯·瓦格纳补充道,“因此孢子生殖是显而易见的答案。很多其他微生物都有壳。”
“微生物?”菲尔难以置信地问。
“当然。”沙威约被逗笑了,“我们不可能把六英尺高的人塞到两英尺深的水坑里。但是这又引出了一个问题。我们会面临来自轮虫类的激烈竞争,而它们有一些严格地说并不是微生物。说到这个,有一些原生动物能用裸眼看到,当然只是勉强看到,通过暗场照明。我觉得你的殖民者平均尺寸最低也要在二百五十微米,索顿斯托尔。要给他们一个杀出血路的机会。”
“我想的是那个数字的两倍大小。”
“那么他们将会是环境中最大的动物。”尤尼斯·瓦格纳指出,“永远不会发展出任何技能。另外,如果你把他们造得和轮虫一般大小,他们就会有动机赶走造堡垒的轮虫并把它们的堡垒据为自己的居所。”
沙威约点点头:“好的,那咱们就开始干吧。在调试全面修饰的过程中,我们其余的人可以商量一下怎么给这些人留条记录。我们将把记录微缩刻印在一套防腐蚀金属片上,尺寸要能方便我们的殖民者们操纵。我们要非常简短地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然后告诉他们,除了他们的小水塘,还有更加辽阔的宇宙。总有一天他们会搞清楚它的意思。”
“有个问题,”尤尼斯·瓦格纳说,“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是微生物吗?我是反对这个主意的。这可能让他们的整个早期历史都负担着本不该有的‘上帝与魔鬼’之类的神话。”
“是的,我们要告诉他们。”沙威约说。根据他语气的变化,拉文图亚听得出来,他现在是以远征队首脑的身份讲话,“这些人将属于人类,尤尼斯。我们希望他们能努力回到人类的群体中。他们不是玩具,不应该永远待在一片淡水温床里对真相一无所知。”
“另外,”索顿斯托尔说,“在他们的早期历史阶段,他们将无法翻译记录。他们必须发展出自己的书面文字,而我们无法留给他们任何形式的罗塞塔石或者其他的线索。等到他们可以解读真相时,他们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来起草正式的文本。”委内瑞罗斯出人意料地说。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事实上,一切就这么结束了。他们贡献出全面修饰将会需要的细胞。拉文图亚和琼·希斯私下里找到了沙威约,请求共同捐献。但是科学家说他们将要制造的微观人是单细胞的,为的是给他们一个精确的细胞结构,他们的细胞核会像地球上的立克次体一样小,因此每个人都要单独地贡献干细胞——受精卵是没有用的。因此,这样一种安慰也被拒绝了。他们到死都不会有孩子,而是会永远地孤独下去。
他们尽可能地参与撰写了将要刻在金属片上的文本。他们的个性模式被记录下来。他们审查了提案。他们已经开始感到饥饿了。海德罗特上唯一大到可以吃的生物——海龙虾,生活在很深很冷的水下,不足以维持他们的生存。
拉文图亚把他的控制台面整理停当——这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但是他曾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要尊重这个习惯,而且这么做也稍微让他更容易接受现实——然后便离开了飞船。他独自坐在石梁的远端,一边看着红彤彤的天仓五落山,一边往最近的水塘里扔小石子。
过了一会儿,琼·希斯不声不响地来到他身后,也坐了下来。他抓住她的手。红色太阳的光芒即将消逝,他们一起看着它落在地平线之外,拉文图亚忧郁地思忖着,哪一片无名的水塘将成为他的遗忘之河。
当然,他一直没有找到答案。他们都没有。
第一循环
在银河系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汪洋星球海德罗特围绕着红色的恒星天仓五永无休止地旋转着。很多个月以来,白雪覆盖着星球上仅有的一小块陆地,陆地上很多池塘和湖泊被密封在冰盖之下。然而,红色的太阳正在越来越接近海德罗特的天顶,融化的雪水流向永恒的海洋,冰盖向着湖泊和池塘的岸边退缩……
1
最先进入沉睡的拉文的意识的,是一种微弱而断断续续的刮擦声。紧接着他的身体里出现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感觉,就好像世界——连同拉文——正在被前后晃动。他心神不宁地扭动着,眼睛却没有睁开。大幅降低的新陈代谢速度让他动作迟滞、恶心反胃,而那种晃动也没有减轻这种感觉。不过在他轻微活动的同时,声音和晃动都更加明显了。
意识里的迷雾大概要过好几天才会消散,但是扰动的来源却不肯放过他。他呻吟一声,努力睁开了眼睛,用一只带蹼的手掌做了个急促的动作。通过从手指传向远处的磷光波,他看到自己球形外壳光滑的琥珀色壳层没有破损。他尝试透过它看向外面,但是只看到了一片黑暗。好,这很正常。孢子内部的羊水可以产生光,但是普通的水不行,不管被搅动得多么剧烈。
外面的晃动又开始了,壳上也再次发出了同样的摩擦声。拉文睡意沉沉地想,大概是某个好奇的硅藻,正在尝试穿透绕过显得太傻的一个物体。或者是某个早起的猎手,想要尝一尝球壳里面的味道。好吧,就让它自寻烦恼吧。拉文还没打算破壳呢。几个月来他一直睡在其中的液体让他的身体进程保持着静止,也减缓了他的意识。一旦进入外面的水里,他将不得不开始呼吸并寻找食物。而他能够通过外面浓重的黑暗判断出来,现在还不到考虑那些事情的时候。
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做出了只有人类才能做出的手指依次弯曲的动作,看着绿莹莹的波面逐渐扩大,又从弯曲的孢子壁上反弹回来。他在这里,相当舒适地蜷缩在一个小小的琥珀色球体内,他可以一直等到温暖和光明进入深水区。此时此刻天空中说不定还有一些冰,而且肯定还没有太多的食物。并不是说食物曾经很多,随着第一股温水的到来,贪吃的轮虫一样也会醒来——
轮虫!就是这么回事。有一个驱逐它们的计划正在进行中。记忆以一种令人不适的迅猛速度恢复了。仿佛是为了帮助他恢复,孢子又摇晃起来。这可能是一只原虫正在试图叫醒他。吃人的生物不会这么早就到底部来。他曾让帕拉早点儿叫醒他,现在时候到了。时间还早,环境冰冷黑暗,正如同他的预期。
拉文不情不愿地伸直了身体,用带蹼的脚趾站定,尽量弓起脊梁,用整个身体去挤压他琥珀色的牢房。随着细小而尖厉的噼啪声,半透明的壳上出现了网状的裂纹。
然后孢子壁化作了上千个碎片,他在冰水的冲击下剧烈颤抖着。他赖以过冬的孢室内的温暖液体静静地消散,形成了一层微微发亮的薄雾。在稍纵即逝的亮光里,他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形:一个充满泡沫的透明圆柱体,一块没有颜色的板状胶体,身上有螺旋状的沟槽,长度和他的身高差不多。它的体表有一层轻轻颤动着的纤毛,底部更密一些。
光线消失了。拉文从书肺里排出最后一点孢子液,吸进冰冷的纯水,被呛得直咳嗽。原虫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帕拉?”拉文终于开口了,“开始了?”
“开始了。”看不见的纤毛以平淡而冷漠的调子震动着。每个单独的细微过程都以独立而不断变化的频率嗡嗡作响;由此产生的声波在水里传播着,互相调制、加强或者抵消。抵达人耳时,总体上的波阵面是相当怪异的,但仍然是可辨识的人类话语,“时间到了,拉文。”
“时间到了,其他条件也成熟了。”另一个声音从再度笼罩的黑暗里传来,“如果我们打算把弗洛斯克从它的城堡里赶出去。”
“谁在说话?”拉文说着,徒然无益地转向新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也是帕拉,拉文。自从醒来,我们已经有十六个了。如果你能繁殖得像我们一样快——”
“头脑比数量重要。”拉文说,“很快食者们就会明白的。”
“我们该怎么做,拉文?”
拉文拉起了膝盖,沉到底部冰冷的泥里去思考。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屁股下面蠕动,他凭感觉判断出来,一个小螺菌摇摆着离开了。他没有理会它;他还不饿,而且还有食者——轮虫——的问题需要他考虑。不久它们将云集在天空的上部,吞噬一切,甚至吃人——当它们能抓到人的时候,甚至偶尔吃它们的天敌原虫。而原虫是否能够被组织起来与它们战斗,仍旧是一个有待检验的问题。
头脑比数量重要。即使这句话,作为一个命题,也有待检验。毕竟,原虫也勉强可以算是有智能的,而且它们了解它们的世界,人类却不然。拉文仍然记得,厘清这个世界里各种各样的生物,并搞明白它们令人困惑的名字,对他来说是多么的困难。他的导师沙尔曾经严酷无情地训练他,直到记住为止。
当你说“人类”,你所指的是大体上看起来很相像的生物。细菌有三种,棒状的、球形的和螺旋形的,但它们都很小,可以食用,所以他很快学会了区分它们。至于原虫,识别成了一个真正的问题。这位帕拉是一个原虫,但它看上去与斯丹特及其家人很不同,而迪丁一家又与前两者都不一样。原来,任何不是绿色而且有一个可见的细胞核的都是原虫,无论它是多么奇形怪状。食者也各不相同,有一些像水生植物的果冠一样美丽;但它们都是致命的,都拥有一圈纤毛,可以瞬间把你吸进不断研磨着的咀嚼囊里。所有是绿色而且有一个磨砂玻璃状外壳的,沙尔都称之为硅藻,这个奇怪的名字和其他所有的名字一样,都是沙尔从自己脑壳深处的某个地方挖掘出来的,其他人到不了那个地方,甚至沙尔自己也无法解释。
拉文很快立起身。“我们需要沙尔。”他说,“他的孢子在哪里?”
“在一片植物的叶子上,很高,靠近天空。”
白痴!那个老头永远不会考虑到安全。睡在靠近天空的地方,当他拖着因冬天漫长的睡眠而迟滞的身躯出现,就有可能被恰巧经过的食者抓走!一位智者怎么可以这样愚蠢?
“我们得赶快。告诉我怎么走。”
“很快,等一等。”一个帕拉说,“你看不见。诺克正在附近觅食。”敏捷的圆柱飞速离开时,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扰动。
“为什么我们需要沙尔?”另一个帕拉说。
“为了他的头脑,帕拉。他是个思想者。”
“但他的思想都是水。自从他向原虫传授人的语言,他就忘记了食者。他想的永远是人类如何来到这里的谜团。这确实是个谜——就连食者都和人不一样。但了解它并不会有助于我们的生存。”
拉文盲目地转向那个生物:“帕拉,告诉我一件事。原虫为什么站在我们这边?人类这边,我是说。你们为什么需要我们?食者害怕你们。”
一阵短暂的沉默。帕拉再次说话时,它的声音振动得比以前更模糊了,更平淡,更缺乏可理解的感觉。
“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帕拉说,“我们属于它。我们统治它。我们在人类到来之前很久就进入了这个状态,久久地陷于与食者的战斗。但我们的思考方式和食者一样,我们不做计划,我们分享我们的知识,我们就这么生存着。人类做计划,人类领先我们,人类彼此不同,人类想改造世界。而且人类和我们一样,憎恨食者。我们会帮忙的。”
“放弃你们的统治?”
“如果人类的统治更好,就放弃。这就是原因。现在我们可以走了,诺克带着光回来了。”
拉文抬头看。果然,远远的上方有冷光短暂地闪烁,接着又是一个。忽然之间,球形的原虫落入视野,它的身体闪烁着规律的蓝绿色脉冲。在它旁边冲过来第二个帕拉。
“诺克带来了新闻,”第二个帕拉说,“帕拉有二十四个。希恩醒来的时候,在天空排列了成千上万。诺克和一个希恩群落谈了,但是它们不肯帮助我们。它们都认为自己应该会在食者醒来之前死去。”
“当然,”第一个帕拉说,“向来如此。而且希恩是植物,它们为什么会帮助原虫呢?”
“问问诺克它能否引导我们去找沙尔。”拉文不耐烦地说。
诺克用它唯一的短粗触手做了个动作。一个帕拉说:“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那么我们走吧。我们等得够久了。”
四个不同生物构成的团体离开底部,消失在漆黑的水中。
“不行。”拉文厉声说,“一秒钟都不能耽误了。希恩已经醒来,尼索尔卡和食者紧接着也要到时候了。你和我一样,对此很清楚,沙尔。醒来!”
“好的,好的。”老人气恼地说,他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你总是这样匆忙,拉文。菲尔在哪里?他在我附近做了他的孢子。”他指着固定在下面一层某个水生植物叶片上一个仍然完整的琥珀球,“最好把他推下去,他在底部会更安全。”
“他到达不了底部了。”帕拉说,“温跃层已经形成。”
沙尔看起来很惊讶:“是吗?已经那么晚了吗?等我把记录都拿起来。”他开始沿着树叶在成堆的孢子残片中搜寻。拉文焦急地四处看看,发现一个轮藻碎片,把它重的一端朝前扔向了下面菲尔的孢室。孢子迅速破碎了,健壮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出来,在冷水的冲击下,身上因为震惊而发青。
“哇!”他说,“慢着点,拉文。”他抬头看:“老头醒了?很好。他坚持要在这里过冬,所以我当然也得留下来。”
“啊哈,”沙尔说着,举起了一块差不多与他的前臂一样长,宽度相当于一半的厚金属板,“这是其中一块。如果我没有把另一块放错地方——”
菲尔踢走了一团细菌:“在这儿呢。最好把它们都给一位帕拉,你自己就不用费劲了。然后我们要去哪里呢,拉文?这么高的地方是很危险的。我很高兴一个狄克朗都还没有出现。”
“我在这里。”他们头顶传来了嗡嗡的声音。
刹那间,拉文没有抬头,便冲进了开放水域,直到做好了尽快潜游下去的准备,才转过头来观察。沙尔和菲尔显然也在同一瞬间跑开了。沙尔过冬之处上方的一片叶子上,一身铠甲的轮虫狄克朗缩紧了喇叭形的身体,准备向他们弹过来。
两个原虫不知从哪里沿着弧线游过来。与此同时,狄克朗护甲板里面弯曲缩短的身体拉直了,冲向了它们。随着轻柔的扑通一声,拉文发现自己被一张精细的网罩住了。这张网密不透风,就像一层地衣。再次传来同样的声音,紧接着是菲尔喃喃的咒骂。拉文猛烈地挣扎,但是基本上扭不动那张坚韧而结实的网。
“不要动。”一个他听着应该是帕拉的声音在身后传来。他努力把头扭了一下,然后因为自己没有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而在想象里踢了自己一脚。帕拉已经爆开了它们薄膜下面小弹药筒似的刺细胞。每一个刺细胞都朝前喷出一股液体,与水接触后便凝成了一条条细长的线。这是它们的标准防御手段。
在更深的位置,沙尔和菲尔与第二个帕拉一起,悬浮在一片白色迷雾的中央,仿佛身染霉菌。狄克朗闪身躲避,但它显然无法放弃;它扭动着,绕着他们游动,冠发出刺耳的声音,寥寥几句人类语言已经被它遗忘了。从这个距离上看去,冠的旋转其实是一种假象,是由每一根纤毛有节律地波动造成的,不过对拉文而言,这仅仅是个技术问题,而且距离也太短了。通过透明的铠甲,拉文也可以看到狄克朗砂囊的巨颚,正在机械性地研磨着不经意间落到它嘴里的碎片。
远远的高空中,诺克犹豫不决地盘旋着,紧张兮兮地闪着蓝光,照亮了他们这一群生物。它是一只鞭毛虫,没有对付轮虫的天然武器。拉文想不出来,它为什么要待在附近,吸引注意力。
然后,他突然间看到了原因:一个和诺克差不多大小的桶状生物,周围环绕着两排纤毛,长着撞锤形状的头部。“迪丁!”他不必要地喊了出来,“这边来!”
原虫优雅地朝他们游来,似乎在审视他们,虽然很难判断没有眼睛的它是怎么看到他们的。狄克朗也看见了它,开始慢慢退开,嗡嗡声升级成了粗放的咆哮。它重新占据了植物,蜷伏下来。
有那么片刻,拉文以为它要放弃了,但是经验告诉他对方没有这种意识。突然之间那个柔软蜷缩的身体完全弹开了,这一次直奔迪丁。拉文语无伦次地大声发出警告。
原虫并不需要。慢慢游动的桶状生物以惊人的速度冲向一侧,又朝前游过来。如果它能把那个有毒的捕捉器官插入轮虫铠甲上某个薄弱的位置——
诺克游向高处,为两位战士让出了位置,于是乎光线也暗了下来,拉文看不清战况了,不过水的剧烈搅动和狄克朗的嗡鸣还在继续。
过了一会儿,声音似乎在减弱;拉文在一片黑暗中蜷缩在帕拉的网里,用心倾听着。终于安静了。
“发生什么事了?”他紧张地低声说。
“迪丁没有说。”
又过了难熬的一阵子。然后随着诺克小心翼翼地靠近,黑暗开始退缩。
“诺克,它们到哪里去了?”
诺克用触手做了个手势,又把它的轴指向帕拉。
“它说它看不到它们了。等一下——我听到迪丁的声音了。”
拉文什么也没听到。帕拉“听到”的,是某种半感应式的脉冲,原虫自己的语言就是由这种脉冲构成的。
“它说狄克朗死了。”
“太好了!让它把尸体带回来。”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寂。“它说它会带过来的。死轮虫有什么用呢,拉文?”
“一会儿你就明白了。”拉文说。他焦急地观望着,直到迪丁倒退着游进了有光的区域,它的毒锤深深地插在轮虫松弛的身体里。那具结构精巧的尸体已经开始瓦解。
“把我从网里放出来,帕拉。”
原虫的长轴急促地挥动了一下,把丝线从基部扯断了。这个动作必须非常精确,否则它的薄膜也会撕裂。纠缠的团块轻轻地随着水流升起,漂过了深渊。
拉文游向前去,抓住了狄克朗铠甲一个弯曲的侧边,扯下来一大块。他的手伸进现在几乎已经不成形的身体,拿出两个黑色的球体:卵。
“毁掉它们,迪丁。”他命令道。原虫顺从地削开了两个卵。
“从现在开始,”拉文说,“对于你杀死的每一只食者,这都要成为标准程序。”
“对雄性就没必要了。”一个帕拉指出。
“帕拉,你缺乏幽默感。好吧,除了雄性——但是没人会杀死雄性,它们是无害的。”他低下头冷酷地看着那团一动不动的物质,“记住——卵也要毁掉。仅仅杀死猛兽本身是不够的。我们需要消灭整个种族。”
“我们不会忘事。”帕拉平淡地说。
2
超过二百人的队伍,拉文、沙尔和一个帕拉游在最前面,穿过上层温暖明亮的水域,飞快地逃离。每个人抓着一块木头片,或一块从轮藻上切下来的碎片,作为棍棒;二百双眼睛警惕地从这边扫到那边。游在他们上方的,是二十只迪丁组成的方队,他们遇到的轮虫只是用一个红色的眼点怒视着他们,没有做出攻击的动作。头顶上接近天空的地方,阳光照进了厚厚的一层正在战斗、进食、产卵的生物,因此下面所有深度的水域都充盈着绿色。这个生物量稠密的层大部分是由藻类组成的,食者在那里大快朵颐。间或有一颗垂死的硅藻慢慢地在队伍旁边跌落。
春天已经到来。这二百人,拉文认为,可能就代表了所有挺过了冬天的人类。至少再也找不到更多人了。其他人——没人知道到底有多少——在这个季节醒来得太晚,或者把他们的孢子放在了暴露的地点,被轮虫抓走了。群体中,三分之一以上是女性。这意味着,再过四十天,如果他们没有遇到麻烦,他们可以把队伍再壮大一倍。
如果他们没有遇到麻烦。拉文笑着把一团摇晃的空球藻推到一旁。这句话让他想起了沙尔去年发表的一个推测:如果帕拉没有遇到麻烦,老人说,凭它的繁殖速度,它能够在本季结束之前用帕拉填满这整个宇宙。当然了,在这个世界里没人能免于麻烦。然而,拉文想要降低人类遇到麻烦的可能,降到远低于以前被认为的自然水平。
他举起手来晃了一下,然后又放下。中队飞速落到他身后。天光消失迅速,过了一会儿,拉文开始觉得有点冷。他再次发出信号。就像舞者一样,二百人在半空中摇摆他们的身体,脚朝下向底部冲去。在这个位置上冲击温跃层能使他们更快地通过并离开上层水域。尽管有原虫的护航,那里的危险却每时每刻都在增加。
拉文的脚碰到了一个屈服面,扑通一声,他全身没入了冰水当中。他又冒了出来,感受着那条冰冷的分界面从他肩部划过。随着队伍的冲击,扑通声在温跃层上响成一片,不过因为上下都是水,拉文看不出来真正的碰撞。
现在他们不得不等着体温下降。在宇宙的这个分界处,温水区到了尽头,温度迅速下降,因而下面的水密度更大,能够撑住他们。下层的低温一直延伸到底部——不太聪明的轮虫很少进入那个地方。
一个垂死的硅藻在拉文身边飘落,黄绿色身体变成了病态的橙色,有着美丽花纹的长盒形壳里面挤满了贪婪的细菌。它在温跃层停下来,围绕全身的透明胶质足带无力地动弹着,徒劳地想要在变化的水层分界面上借力。一团抖动的杆菌几乎就要通过肋部的一个开口强行进入它的壳体,拉文伸出一只带蹼的手,拨开了它们。
“谢谢……”硅藻含混不清地低语道,然后又说了一次,“谢谢……死了……”孱弱的低语消失了。足带又动了一下,然后一动不动了。
“这就对了。”一个帕拉说,“你为什么要操那些生物的心?它们都很愚蠢。我们帮不了它们。”
拉文没有试图解释。他感到自己在慢慢下沉,他的身躯和腿周围的水显得没那么冰冷了,只是跟他呼吸到的闷热比起来,凉爽得让人感到舒服而已。过了一会儿,冰凉寂静的深水区覆盖了他的头顶。他徘徊了一会儿,直到确信整个队伍全都安全穿过了,在上层寻找幸存者的漫长严酷过程已经真正结束。然后他扭动着冲向底部,菲尔和帕拉跟在他身边,沙尔则与先头部队一道踩水前行。
一块石头隐约出现,拉文在幽暗的光线中观察着它,几乎立刻看到了他希望看到的东西:紧贴着石坡的地方,石蚕用沙子建造的房子。他挥舞着他的特殊骨指着那里。
人们小心翼翼地在石头周围散开,排成U形阵势,正对着石蚕石头通道的开口。一只诺克跟着他们游过来,像个信号弹似的浮在顶峰上面;一只帕拉靠近了石蚕的家门口,发出嗡嗡的挑战声。在这个挑战的掩护下,U形阵势后面的人落在岩石上,开始向前爬行。这房子有他们的三倍高,构成它的黏滑黑沙粒和他们的脑袋一样大。
里面出现了扰动,过了一会儿,蠕虫伸出丑陋的头向外窥探,犹豫着朝嗡嗡叫着打扰了它的帕拉迂回逼近。帕拉后退了,因饥饿而有点不管不顾的蠕虫跟随着它。它猛蹿一步,几乎从管道里冲出了一半。
拉文喊了一声。蠕虫立刻被一群咆哮着的双腿恶魔包围了,他们用拳头和棍棒毫不留情地又打又刺。它发出了一个声音,怪异得如同鱼儿发出了鸟鸣,并开始朝家的方向后退,但后卫已经断了它的后路。它再次猛地向前一蹿,然后冒着击打左右摆动。
现在这条巨虫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它周围的恶魔逼着它走上那条路。它在石头边缘落到底部,赤裸而笨拙地摇晃着没有视力的头部,尖叫着。
拉文派出五个迪丁跟着它。它们杀不死它,因为它太大了,它们的毒剂量不够,但是它们可以狠狠地蜇它,让它停不下来。否则,它几乎肯定会回到岩石重新建一座房子。
拉文站在基座上满意地审视他的战利品。它可以绰绰有余地容下他的全部族人——一个巨大的管状大厅,等到后墙上的漏洞被补上之后,就很容易防守了,无须担心食者平常的出没。石蚕留下的垃圾必须清理掉,还要设置警卫,并开凿通水口,好让深层含氧量较低的水保持流动。糟糕的是不能安排变形虫清扫这个地方,不过拉文明白不该发布这样的命令。原虫的长老们不能被要求去做有用的工作。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规矩。
他环顾着他的军队。他们怀着敬畏的心情,沉默地站在他周围,看着他们攻击世界上最大的生物之后取得的战利品。他认为他们再也不会对食者感到胆怯了。他迅速站起来。
“你们在看什么?”他喊道,“它属于你们了,整个都是。快去干活!”
老沙尔舒服地坐在一块被挖空又铺上了绿藻垫子的卵石上。拉文站在旁边的门口,观察着他的军团演习。在大厅里享受了相对平静的一个月后,他们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三百,他们在拉文发明的水下操练中充分地利用着他们的人口。他们在岩石上面辗转腾挪,队形散开又重组,与无形的对手进行着一场假想的战斗。那些对手的形状,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
“诺克说,食者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争吵。”沙尔说,“它们一开始不相信我们会与原虫合作,然后它们不相信我们会一起夺占大厅。我们上周的大规模袭击吓到它们了。它们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尝试,它们知道那种行动不会失败。现在它们在争论为什么失败了。合作对这个世界来说是新鲜事物,拉文,它在创造历史。”
“历史?”拉文一边说,一边用专业的眼光观察着正在操练的队伍,“什么意思?”
“就是这些。”老人靠在卵石的一只扶手上,摸着总是带在身边的金属板。拉文并不感兴趣地跟着他的手势转身。他对那些金属板太熟悉了:未经腐蚀的纯净光辉,两面都深深地雕刻着没有人——哪怕是沙尔——能够读懂的文字。原虫称它们为“非物”——不是木头,也不是肉体,也不是石头。
“它有什么用?我看不懂上面的字。你也看不懂。”
“我已经入门了,拉文。我知道上面的文字就是我们的语言。看看第一个词:ha ii ss tuh oh or ee,正好是‘历史’这个词的字母数量。这不可能是巧合。接下来的两个词肯定是of the。从这里开始,用我已经破译出的字母——”沙尔弯腰用一根棍棒在沙子上写下了一串字母:i/terste//are//e/ition。
“这是什么?”
“这是个开始,拉文。只是个开始。总有一天我们会懂得更多。”
拉文耸耸肩:“也许吧,等我们更安全。我们现在没有精力操心这种事。我们从未有过操这个心的时间,自从第一次觉醒以来。”
老人皱着眉头看着沙地上的字母:“第一次觉醒。为什么好像一切都止于那个时候?我记得从那时以来发生在我身上的几乎所有事情的细枝末节。但是我们的童年发生了什么事,拉文?所有我们这些从第一次觉醒中活下来的人似乎都没有童年。我们的父母是谁?为什么我们对世界如此无知,却还都是成年人,所有人都是?”
“答案在板上吗?”
“我希望如此,”沙尔说,“我相信在上面。但我不知道。第一次觉醒时,金属板就在孢子里面,我的旁边。这就是我对它们全部的了解,除了还知道世界上再无其他这样的东西。剩下的都是推测,而且我还没有取得太大的进展。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我也希望如此,”拉文冷静地说,“我并不是想嘲笑你,沙尔,或不耐烦。我也有疑问,我们都有。但是我们必须暂时把它们放在一边。如果我们永远找不到完整的答案呢?”
“那么我们的孩子会找到的。”
“但这就是问题的核心,沙尔:我们必须生存到留下后代,还要创造一个他们有时间研究的世界。否则的话——”
一个身影从警卫之间的大厅门口冲进来,扭身停下,拉文被打断了。
“什么消息,菲尔?”
“还是那样。”菲尔说着,用全身之力耸了耸肩,他的脚碰到地面,“弗洛斯克的城堡沿着沙滩全起来了,很快就会完工,到那时候我们可就不敢接近它们了。你还认为你们能把它们赶出去吗?”
拉文点点头。
“但是为什么呢?”
“首先,为了做出个样子。截至目前,我们一直在防守,尽管我们在这方面做得不错。如果我们要让食者糊涂,我们就得发动一次攻击来跟进。其次,弗洛斯克修建的城堡到处都有隧道和出入口——比蠕虫的房子更适合我们。我都不愿意去想,如果食者想到把我们封锁在这个大厅里会怎样。而且我们需要在敌人的地盘上建立一个前哨,菲尔,那里有等着我们去猎杀的食者。”
“这里就是敌人的地盘。”菲尔说,“斯黛弗诺斯特是个底部居民。”
“但它只是个诱捕者,不是猎捕者。每次我们想要杀它,都能在上次离开它的地方找到它。我们最先需要清除的,是狄克朗和尼索尔卡那样的跳跃者、罗塔尔那样的泳者和弗洛斯克那样的殖民地建造者。”
“那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拉文。一旦城堡完工——”
“是的。把你的队伍召集起来,菲尔。沙尔,快来,我们要离开大厅了。”
“去突袭城堡?”
“当然。”
沙尔拿起他的板。
“你最好把它们留在这里;战斗的时候它们会碍事。”
“不行,”沙尔坚决地说,“我不想让它们离开我的视线。我要带着它们。”
3
部队离开底部的大厅,朝着温跃层爬升时,模糊的预感如同细密的尘云一般流过拉文的心智。因为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这个预感格外让他不安。就他所见,一切似乎都在按他的计划进行。军队行进的过程中,随着原虫从四面八方加入,兵力还在不断地增长。纪律保持得很好,每个人手持一根修剪过的长碎片,每一根带子上都挂着一把轮藻壳做的手斧。沙尔教会了他们钻孔,皮带从中穿过,固定着手斧。今天的天光消失之前,可能会有很多的死亡,但死亡在每一天都司空见惯,这一次的比例应该会格外不利于食者。
然而在深处有一股拉文并不喜欢的寒意,而且温跃层下面似乎还有一道不同寻常的水流。组建军队、招募散兵游勇以及巩固大厅的安全,已经消耗了大量时间。接下来密集的繁殖,以及对新生者和新招募者的训练则花掉了更多的时间,所有这些工作都必不可少,但也全都影响深远。如果寒意和水流预示着秋季反转的开始……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一点办法都没有。反转就像日和夜的到来一样,不可能推迟。他向最近的帕拉发出信号。
闪闪发光的鱼雷形身躯游向了他。拉文指指上面:
“这里就是温跃层,帕拉。我们的方向对吗?”
“是的,拉文。那边是底部向天空升起的地方。弗洛斯克的城堡在另一边,它在那里看不到我们。”
“沙堤从北边延伸过来。是的,越来越暖和了。这边走。”
拉文感觉他的飞行突然加速了,仿佛他成了一粒种子,被看不见的手指扔了出去。他侧过脸看其他人穿越温度屏障,看到的景象仿佛觉醒一般令他激动万分。在这之前,对自己部队的规模,或者他们这个不断变化、运动中的组织的立体美感,他还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甚至原虫们也把自己编成了小队,各种各样蕴含着力量的队形,从底部出发,在拉文身后呼啸而来:先是单独的一个诺克像信号灯一般游在最前面,引领着后面所有人马;然后是一个锥形的迪丁先锋队,寻找着可能会逃开发出警报的单个食者;后面便是构成了主力的人和原虫,他们的紧凑队形就和沙尔让他们认识的基本几何图形一般美丽。
沙堤出现在前面,浩瀚如山脉。拉文迅猛地爬升,然后又冲下来,嶙峋的沙粒在他身下飞速地横扫而过,仿佛一片泛滥的石头洪水。远在山脊之外,在朦胧的绿光中直冲天际的,是一片枝繁叶茂的丛林。那里是他们的目标。因为距离远,他还看不清弗洛斯克依附在丛林中的城堡,但他知道远征最漫长的部分已经结束。他眯起眼睛,迅速划动着带蹼的手脚,在阳光明媚的水域里劈水前行。入侵者们跟在他身后,井然有序地涌上沙堤的顶部。
拉文用手臂划了个圈。跟在后面的中队悄无声息地散开,排列成一个巨大的抛物面,轴线指向丛林。城堡已经看得见了;在军队成立之前,它们一直是这世界见证过的唯一的密切合作的产物。它们由单一的褐色管道构成,底部狭窄,以随机的模式相互贴合,整体上有如分叉的珊瑚一般精美。每根管道的开口处都有一只轮虫,一个弗洛斯克。它与其他食者的区别是四叶草形状的冠,以及后腰部长出的一根可抓握的指。它不停地用那根指把自己的褐色唾液塑造成坚硬的颗粒,并小心翼翼地把它们黏在管道的边缘。
像往常一样,一看到城堡,拉文就因为疑虑而肌肉发僵。它们是完美的,远在第一次觉醒之前,远在有人类之前,它们便一直是夏季里繁盛的石头之花。上层的水肯定有问题:温暖,令人昏昏欲睡。弗洛斯克的脑袋在管道的开口处得意扬扬地哼哼着。一切都是应有的样子,一直以来的样子;军队是一个幻象,攻击在开始之前就已经失败——
这时,他们被发现了。
弗洛斯克立即消失,猛地缩回到管道中。对一切途经之物持续不停的进食形成的平静嗡鸣消失了。城堡周围的光线里,尘埃浮动。
拉文发觉自己在微笑。不久前,弗洛斯克还只需要等到人类靠得足够接近时将其吸落,然后人类挣扎几下,嗡鸣停顿少顷,大号的食物便被折叠起来送入研磨器。这一次,它们却藏了起来。它们害怕了。
“上!”他用最大的声音喊道,“杀了它们!趁它们没有士气杀了它们!”
身后的部队跟着他冲上前去,杀声震天。
战术已经没人顾及。一片花瓣形状的冠在拉文的面前展开,一阵嗡嗡作响的旋涡卷着他漂向它黑色的中心。他用开了刃的木片疯狂地砍它。
锋利的刃深深地刺到了长满纤毛的瓣腕。轮虫像个警报器似的尖叫起来,退回到它的管道里,关闭了它受伤的脸。拉文冷酷地跟了进去。
城堡里一片漆黑,对手的痛苦化作一股股怒流,甩得他在石墙之间撞来撞去。他咬紧牙关,用木片试探。它立刻探进了一个向后退缩着的表面,另一声尖叫让他双耳嗡嗡作响,与之相伴的还有拉文自己的片言只语,没有意义,只蕴含着恐怖和痛苦。他不停地砍着它们,直到它们不再动弹,然后他又继续砍到可以控制自己的恐惧才住手。
一等自己能够做到,他就立刻开始在残破的尸体里搜寻卵。木片的尖发现了它们的生命,刺破了它。他颤抖着,把自己拉回到管子口,没有停下来思考一下,便朝着在那里经过的一只食者冲过去。
那是一只狄克朗,它立刻狠狠地与他缠斗起来。就连食者也对合作有了一定的领悟。狄克朗善于在开放水域战斗。它们是弗洛斯克能够找来的最理想的增援。
狄克朗的盔甲很容易挡住拉文木片的尖。他疯狂地刺着,希望能击中一点,但那个敏捷的生物不让他有时间瞄准。它缠得他无法抵抗,用它嗡嗡作响的冠覆到他的头上,把他的手臂束缚到了体侧——
食者一阵痉挛,浑身瘫软下来。拉文又是砍剁又是撕扯,挣脱了它。一个迪丁正在一边后退一边拉出它的攫取器官。尸体沉了下去。
“谢谢。”拉文喘息着说。原虫没有回答就飞速离去,它没有足够的纤毛来模仿人类的语言。也许它也没有说话的愿望,迪丁并没有社会性。
一个猛烈的旋涡再次出现在他周围,他收回执剑的那只手臂。接下来如梦似幻的五分钟里,他发明了一个对付固着在那里吸水捕猎的弗洛斯克的技术。不再挥动着木片与水流对抗,而是屈服于旋涡,借助它的力量,把木片尖端朝下牢牢地握在两脚之间。结果比他希望的还要好。在弗洛斯克自己的陷阱的全力驱动下,木剑把渴望着人类猎物的柔软虫体一分为二。每一次战斗之后,拉文都要固执地执行一遍凌乱的毁卵仪式。
最后他从一条管道出来的时候,发现战场已经转移到了其他地方。他在边缘逗留了一会儿调整呼吸,依附在半透明的圆形砖块上观看战斗。对一场混战,很难言及任何军事上的意义,但是他能看出来轮虫已经招架不住了。它们不知道如何应对如此精心组织的攻击,也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智能。
迪丁组成了两个紧密、凶狠而高效的团体,在战场上来回扫荡,成群地吞噬、消灭离开了家的轮虫。拉文看到至少六只食者被帕拉团队困住,每一队都在用刺细胞网毫不留情地把不断挣扎的牺牲品拖向底部,在那里它将不可避免地窒息而亡。他惊讶地看到,一只诺克也加入了他的军队,用它几乎无害的触手扫荡着畏畏缩缩的罗塔尔;食者似乎在震惊之余忘记了反击,一时间拉文懂得了它的感受。
一个疲惫的身影慢慢地从下面游到了他身旁。那是喘着粗气的老沙尔。拉文向下伸手,把他拽到了管道口上。他脸上带着可怕的表情,一半是震惊,一半是纯粹的悲伤。
“没了,拉文。”他说,“没了。丢了。”
“什么?什么没了?出什么事了?”
“板。你是对的。我本来应该料到的。”他开始抽泣。
“什么板?冷静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丢失了一块历史板还是两块都丢了?”
慢慢地,他的导师似乎在恢复对自己呼吸的控制。“其中一块。”他可怜巴巴地说,“我在战斗中把它丢掉了。我把另一块藏在了一个空的弗洛斯克管道里。但是我丢失了第一块,我刚刚开始解读的那一块。它一直掉到了底部,我抽不开身追它——我只能看着它掉下去,旋转着跌入黑暗。我们可能要在泥巴里永远地筛查下去,但再也找不到它。”
他低下头,用双手捂住了脸。绿光氤氲的水中,站在棕色管道边缘的他看起来又可悲又好笑。拉文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连他也明白,这是重大的损失,也许是永久性的。第一次觉醒之前,他们记忆中令人畏惧的空白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填满了。沙尔的感受,他只能隐约体会一二。
另一个人扭动着身体飞速向他游过来。“拉文!”菲尔的声音喊道,“管用了,管用了!剩下的泳者在逃跑。城堡里还有一些弗洛斯克,躲在黑暗里。如果我们能把它们引导到开阔地……”
被拉回现实的拉文飞速地考虑着各种可能方案。如果弗洛斯克成功地盘踞在里面,整个进攻仍然可能归于失败。毕竟,大开杀戒并不是唯一的目标。他们原本是要夺取这些城堡的。
“沙尔——这些管道是互相连接的吗?”
“是的,”老人毫无兴趣地说,“它是一个连续的系统。”
拉文一下子跃入了开放水域:“来吧,菲尔。我们从后面攻击它们。”一转身,他跳进了管道口,菲尔紧跟在他后面。
里面非常黑暗,水里充满了管道前主人的恶臭,但过了一会儿,拉文摸索到了一个通往下一个管道的开口。根据墙壁上的涂层很容易判断出哪条路是出路。弗洛斯克修建的每个东西都有个圆锥形的孔,相邻管道之间只有尺寸的差别。拉文坚定地游向主干,一路只选择往下及往里的方向。
他们经过了一个开口,另一侧的水在剧烈活动,还有低沉的叫喊声和挑衅的嗡嗡声传出来。拉文停下来,拿剑朝洞口刺了进去。轮虫吓得尖叫一声,朝上竖起了受伤的尾巴,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它在管壁上的立足点。拉文咧嘴笑着继续前进。上面的人会做完剩下的事情。
在最后到达主干之前,拉文和菲尔有条不紊地从一条支路转到另一条支路,从后面给食者送上出其不意的一击,或者把它们砍下管壁,这样当它们利用冠的推力向上漂时,上面的人就会干掉它们。管道的喇叭形状使食者无法转身战斗,无法跟随他们穿过城堡,从身后偷袭他们。每只弗洛斯克只有一个房间,它们永远不会离开它。
清理城堡里的残敌花了不到十五分钟。拉文和菲尔出现在一座角楼的开口,俯视第一座人类城市时,这一天才刚要结束。
他躺在黑暗中,前额紧贴着膝盖,一动也不动,像个死人。水又闷又冷,完全漆黑。他周围是弗洛斯克城堡某条管道的墙壁;在他上方,一个帕拉在新的圆顶上铺设了又一颗沙粒。部队的其他人正在其他管道里休息,那些管道上覆盖着其他的新石盖,但是没有一丝有人活动或者说话的声音。这里就像墓地一般安静。
拉文的思绪就像药物糖浆一般迟缓而苦涩。他对季节流逝的判断是正确的。在秋季翻转这场一年一度的灾害到来之前,他几乎没有足够的时间把所有人从大厅转移到城堡。在那时,宇宙里的水先是旋转一次,把天空带到底部,把底部带到天空,然后再把二者混合。温跃层被破坏了,到第二年春天翻转才会再次形成。
温度和氧浓度的突然变化不可避免地再次激发孢子腺的活动。琥珀色的球形壳将在拉文周围生长,而他对此也无能为力。这是一个不由自主的过程,就像心脏跳动一样,是他无法控制的。即将充盈在孢子中的发光油将很快开始汩汩流出,排走并取代寒冷污浊的水,随后睡眠将至……
而这一切发生在他们刚刚取得真正的进展,在敌人的地盘立足了脚跟,有机会彻底地、永远地消灭食者的时候。因为食者已经产下了卵,明年他们将不得不从头来过。另外还有金属板的丢失,他还没有开始思考这对将来意味着什么。
最后一粒沙子被放置在屋顶上,发出了轻柔的声音。这声音并没有带来他已经提前开始抵抗的最后一波绝望心情。相反,它似乎让他感受到了一丝模糊的满足,带着这种满足,他的意识越来越快地沉入了睡眠。毕竟,他们已经安全了。他们不可能被赶出城堡。明年的食者会更少一些,因为他们消灭了一些卵,还有产下了那些卵的食者。……还有一块金属板没丢……
水平静而寒冷。黑暗和宁静降临。
第二循环
在银河系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汪洋星球海德罗特围绕着红色的恒星天仓五永无休止地旋转着。很多个月以来,生命蜂拥在它的湖泊和池塘里,但是现在太阳正在离开它的天顶,白雪从天而降,冰从永恒的海洋里漫延而来。生命再次沉睡,仿佛死去一般,亿万微生物的战争、欲望、野心、挫败沉入了地狱的边缘。在那里,这些事情都不再重要。
是的,这些事情在海德罗特的冬天一点都不重要。不过冬天是个易变的君王。
1
老沙尔终于放下了那块边缘参差的厚重金属板,凝视着城堡窗户外面,显然他正在夏季水域朦胧的绿金色光芒里休息眼睛。诺克在房间的交叉拱顶上无精打采地打着盹,在从它身上洒下的柔和荧光里,拉文看得出沙尔其实还是个年轻人。他的脸型是那么精致,表明自打他第一次从孢子出现,他还没有经历过多少个季节。
当然了,本来也不可能指望他是个真正的老人。作为一项传统,所有的沙尔都被称作“老”沙尔。个中原因,就像所有其他事情的原因,都已经被遗忘,但是习惯一直流传下来。至少这个形容词赋予了办公室重要性和尊严——这是所有人智慧的中心,就好像每个拉文都是权威的中心。
当前的沙尔已经是第十六代,因此肯定比拉文本人年轻至少两个季节。如果说他老了,那只是在知识方面。
“拉文,我要跟你说实话。”沙尔终于开口了,他仍然看着高高的不规则窗口外面,“你在成熟的时候向我索要过金属板上的秘密,就像你的前辈曾对我的前辈索要过一样。我可以给你一些——但是对于大部分内容,我并不理解其意义。”
“经过这么多世代之后?”拉文惊讶地问,“沙尔三世难道不是已经完成了第一个完整的翻译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年轻人转过身来看着拉文,因为刚刚盯着很远的地方,他的眼睛又黑又大。“我能读懂板上写的东西,但大部分看起来毫无意义。最糟糕的是,记录并不完整。你难道不知道吗?它不完整。一块金属板在与食者的战争中丢失了,那时候这些城堡还在它们手中。”
“那我来这儿干什么?”拉文说,“剩下的板上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吗?里面真的包含了‘创造者的智慧’或者那只是又一个神话?”
“不,不,那是真的,”沙尔慢慢地说,“就其本身来说。”
他停了下来,两个人转过身,凝视着窗外突然出现的幽灵般的生物。沙尔严肃地说:“进来吧,帕拉。”
那个拖鞋状的生物,除了成千上万黑银相间的斑点和体内堆叠的气泡,身体几乎是透明的。它呼呼地摆动着柔软的纤毛飘进室内,悬在空中。它沉默了一会儿,用心灵感应与拱顶的诺克交谈,这是所有原虫都会遵照执行的仪式。没有人曾截获过这样的谈话,但它们的真实性毋庸置疑;人类用它们进行远距离交流已经有好多个世代。
然后,帕拉的纤毛又振动了一下:“我们到了,沙尔和拉文,根据习俗。”
“欢迎。”沙尔说,“拉文,让我们先放一放金属板的事,等你听完帕拉要讲的话再说;那是拉文就任之前必须了解的一部分知识,而且要先于对金属板的了解。我可以给你一些关于我们是什么的提示。首先,帕拉必须告诉你我们不是什么。”
拉文点点头,欣然地看着原虫轻轻地落在雕凿而成的桌子表面,那是沙尔坐着的地方。在它身上,有着如此完美而经济的组织,有着如此优雅而精准的运动,几乎让他对自己刚刚进入的成熟期产生了怀疑。帕拉和所有其他原虫一样,让他感觉到自己哪怕算不上设计不合理,至少也可以说是未完成。
“我们知道,从逻辑上来讲,这个宇宙里并没有人类的位置,”现在已经静止下来的发光圆柱体在桌上唐突地说,“我们的记忆是我们种族所有成员的共同财产。它可追溯到一个没有人类这种生物,乃至没有任何像是人类的生物的时代。它还记得突然有一天便有了人,有了好多人。他们的孢子散落在底部;季节的觉醒刚刚过去没多久,我们就发现了那些孢子,我们在里面看到了沉睡的人类形体。
“然后人们打碎了孢子,从里面出来。起初他们看起来很无助,食者把他们成批地吞掉,就像在那些日子里,它们吞掉一切能活动的东西。但那种情况很快就结束了。人类有智慧,有活力。他们还被赋予了一种特质,一种这个世界上的其他生物都不拥有的品性。即使是野蛮的食者也没有。人类组织我们去消灭食者,这就是差别所在。人类是有主动性的。我们现在也有这个词了,是你给我们的,我们会运用它,但是仍然不理解它所指代的事物。”
“你们曾与我们并肩战斗。”拉文说。
“乐意之至。我们自己绝不会想到打那场战争,但那是好事,结果是好的。然而我们还是困惑不解。我们看得出来,人类不善游泳,不善行走,不善爬行,不善攀登。我们看得出来,人类的形态适合制造和使用工具,这一概念我们至今仍不理解,因为如此美妙的能力在这个宇宙中基本上是被浪费掉了,其他生物都没有这种能力。像人类双手这样能够使用工具有什么好处?我们不知道。显然,一个如此激进的东西应该能表明,世界还有一种层次远在人类之上的统治者。”
拉文摇着头:“帕拉,我还不知道你们是哲学家呢。”
“原虫很古老,”沙尔说,他已经再次看向了窗外,双手背在身后,“它们不是哲学家,拉文,但它们是冷酷的逻辑学家。听帕拉的。”
“这些推理只能有一个结论,”帕拉说,“我们这个奇怪的盟友————人类,与这个宇宙里的任何生物都不相似。他们和宇宙格格不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们不属于这里,他们是被改造过的。这促使我们认为,除了这个宇宙之外还有其他的宇宙,但是这些宇宙可能在哪里,它们可能有着什么样的性质,都是无法想象的。正如人类所知,我们没有想象力。”
这个生物是在讽刺吗?拉文听不出来。他慢慢地说:“其他宇宙?这怎么可能?”
“我们不知道。”帕拉用它不变的声音哼道。拉文等了一会儿,但很明显,原虫已经无话可说。
沙尔又坐在了窗台上,双手抱着膝盖,看着明亮的湾区里来来去去的暗淡身影。“这是千真万确的。”他说,“板上的文字已经写得非常清楚。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上面写了些什么。”
“我们是被制造出来的,拉文。我们的制造者是一些不像我们,但仍然是我们祖先的人。他们遭遇了某种灾难,他们创造了我们,把我们安放在这个宇宙之中。这样,即使他们不得不死去,人类这个种族也会繁衍下去。”
一直坐在编织水绵垫上的拉文一下子弹跳起来。“你一定是把我当成傻瓜了。”他严厉地说。
“不,你是我们的拉文,你有权知道事实,不管你是不是喜欢。”沙尔把他有蹼的脚趾放回屋内,“我对你说的事也许很难令你相信,但事实似乎就是如此;帕拉的话也在支持这个说法。我们不适合住在这里,这是不言自明的。我会给你举一些例子:
“过去的四位沙尔发现,如果我们无法学会如何控制热,我们的研究便不会再有下一步的进展。我们已经用化学方法产生了足够的热来证明,当温度足够高或者足够低时,即便是我们周围的水也会发生变化;这是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但是我们被停在了这个阶段。”
“为什么?”
“因为在开放水域中产生的热量被带走的速度和它被产生的速度一样快。有一次,我们试图约束那些热量,结果炸毁了城堡里的整个一根管道,杀死了波及范围内的所有人;冲击波很可怕。我们测量了爆炸产生的压力,发现我们所知的任何物质都抵抗不住它。理论认为存在着某些更加坚韧的物质,但我们需要热量来制造它们!
“拿我们的化学来说吧。我们生活在水里。一切物质似乎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溶于水。我们如何把化学试验局限于我们选择的容器内?我们如何保持某个溶液的浓度?我不知道。每条大道都把我带到了同一扇石门前。我们是会思考的生物,拉文,但是对这个我们生存于斯的宇宙,我们的思考方式存在着一些严重的错误。它似乎不会得到什么结果。”
拉文徒然地向后捋了一下飘浮的头发:“也许你想要得到的结果就是错误的。在战争、庄稼或者任何现实问题上,我们已经没有任何麻烦。如果我们不能创造很多的热量,好啊,大多数人也并不会觉得缺少什么;除了已经拥有的,我们别无所需。其他宇宙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们的祖先生活的那个,它会比这一个更好吗?”
“我不知道,”沙尔承认道,“两者之间有很大不同,很难进行比较。金属板讲述了一个故事,其中有人乘着能自己运动的容器,从一个地方前往另一个地方。我能想到的唯一类比是硅藻壳做的小舟,我们的年轻人用它们在温跃层上滑行;但是金属板上提到的显然是更大的东西。
“我想象的是一艘巨大的舟,四周封闭,大到足以容纳很多人,也许是二十到三十人。它需要行进好多代人的时间,所处的介质也不是可以呼吸的水,所以人们必须携带自己的水并且不断更新它。没有季节;天空不会结冰,因为在一艘封闭的舟里不可能有天空;因此也没有孢子的形成。
“后来舟不知何故失事了。里面的人知道他们要死了。他们创造了我们,把我们放在这里,就好像我们是他们的孩子。因为死亡已经无法避免,他们便把他们的故事写在金属板上,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如果我们还拥有沙尔在战争中丢失的那块板,我们就能够理解得更加透彻——但是我们没有。”
“整件事听起来像则寓言,”拉文说着,耸了耸肩,“或是一首歌。我明白你为什么理解不了。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去尝试。”
“因为金属板,”沙尔说,“你自己也摆弄过它,所以你知道我们没有和它相似的东西。我们锤打出来过粗糙而不纯的金属,那种金属留存一段时间就会锈蚀掉。但是一代又一代过去了,金属板始终光亮如新。它不会改变,我们的锤子和雕刻工具碰到它自己会损坏,我们能够制造的些许热量拿它无可奈何。那块金属板不是在我们的宇宙里制造的,仅仅因为这一项事实,它上面的每个字对我来说便都很重要。有人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才把那些板做得坚不可摧,然后把它们交给我们。对那些人来说,‘群星’这个词重要得值得重复十四次,尽管它似乎没有任何意义。我倾向于认为,如果我们的制造者在一份可能会永远流传的记录中重复一个词哪怕两次,那么它的重要性便值得我们搞清楚它的意思。”
拉文又站了起来。
“所有这些其他的宇宙、巨大的船和毫无意义的言辞——我不敢说它们一定不存在,但我也看不出来它们即便存在又能如何,”他说,“前几代沙尔用毕生的时间为我们培育更好的藻类作物,并教会我们如何去耕作它们,而不是胡乱靠细菌果腹。再往前追溯,几位沙尔设计了战争机器,制订了战争计划。那都是值得做的工作。那些时代的拉文显然不靠金属板和上面的谜语也坚持了下来,也没有丢下当时的沙尔们。好吧,要我说,你尽可以继续研究金属板,如果比起庄稼的改良,你更加重视它们,但我还是认为你应该扔掉它们。”
“好吧。”沙尔说着,耸了耸肩,“如果你不想要它,传统的接见就可以结束了。接下来我们要——”
桌面上嗡鸣顿起。帕拉腾空而起,纤毛飘摆,有如底部精致的真菌田里,果实累累的茎秆轮番摇晃而成的无声波浪。它刚才太安静了,拉文都忘记了它的在场;凭沙尔被吓到的样子,他能看出来他也一样。
“这是个伟大的决定。”那生物发出汩汩的声波,“每个原虫都听到了并且同意这个决定。我们担心金属板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担心人类理解它之后,便会遵循上面的话,到某个秘密的地方,丢下原虫。现在我们不担心了。”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拉文宽慰道。
“拉文,在你之前,没有拉文这样说过,”帕拉说,“我们很高兴。我们要把板扔掉,遵照拉文的命令。”
说着,发光生物猛然冲向射击孔。它带走了一直被它压在桌面上的金属板,现在金属板正优雅地悬在它柔软的腹部纤毛弯曲的顶部。在它透明的身体内,液泡膨胀起来以增加浮力,使它能够携带沉重的重量。
沙尔大喊一声:“停下,帕拉!”冲向了窗口。
但是帕拉已经走了,快得都没听到这声呼喊。沙尔扭动身体,一个肩膀顶在了墙壁上。他未发一语。他的神情便说明了一切。拉文不敢多看他一眼。
两个人的影子开始慢慢游移在不平坦的鹅卵石地面上。诺克从穹顶朝他们落下来,触手搅动着水,体内的光没有规律地明明灭灭。它跟随着它的表亲穿过了窗户,慢慢朝底部沉下去。它的生命之光在深水区闪烁得越来越暗,最后看不到了。
2
许多天以来,拉文都能够不去思考这个损失。总是有很多的工作要去做。维护城堡是一项永无止境的任务。随着时间的推移,成千的支路往往会破碎,尤其是在分叉的根基处,然而还没有一位沙尔研制出一种能与以前黏合它们的轮虫唾液媲美的涂料。除此之外,早期开凿的窗户和建造的房屋都是率性而为,往往并不合理。毕竟,食者凭本能建造的房屋并不是用来满足人类居住需求的。
还有庄稼的问题。人类不再随意抓取并食用经过嘴边的细菌;如今在底部有特殊的水生真菌、藻类和菌丝构成的浮垫,丰富而有营养,那是由前后五代的沙尔培育出来的。必须一直有人照料才能保持植株的纯净,才能防止比较古老但智力较差的原虫种类偷食。对于第二个任务,比较复杂而有远见的原虫肯定会配合,但是需要有人去监督。
与食者的战争之后,人们有一段时间习惯于捕食缓慢和愚蠢的硅藻,它们精致和易碎的玻璃外壳很容易被打破,而且它们也不会明白友好的声音并不一定来自朋友。现在还有人会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打开一个硅藻,但他们被视为野蛮人,这让原虫们感到困惑。这种外表精雕细琢的植物发出的模糊而淳朴的话语使它们变成了社区宠物——这是个原虫绝无可能理解的概念,尤其是在人们承认半细胞膜上的硅藻很美味之后。
很早之前,拉文不得不承认区别很小。毕竟人类吃带藻,而它与硅藻只有三点不同:它们的壳是活动的、它们不能移动(至于这一点,硅藻也只有少数几个种类能动)以及它们不会说话。然而在拉文看来,就像大多数人的观点一样,区别确实是存在的,不管原虫能不能看出来,就是存在。在这种情况下,他觉得作为人类的世袭领袖,保护硅藻不被无视习俗的偷猎者在光天化日之下觊觎,是他职责的一部分。
然而,拉文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忙,他也忘不了那个时刻,由于他对权力粗心而夸张地滥用,关于人类起源和终极命运的最后一个线索被夺走并扔到了幽暗的未知之地。
也许可以要求帕拉归还金属板,向它们解释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原虫是不讲情面的逻辑生物,但它们尊重人类,习惯了人类行事的没有逻辑,在压力下,它们可能会改变决定——
很抱歉!板子被抬过了围栏,扔进了湾区。我们将派出力量搜索那一带的底部,可是……
带着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心感觉,拉文知道这就是答案,或者说非常接近答案了。如果原虫认为某个事物毫无价值,它们不会像一些老妇人一样把它藏起来,它们直接扔掉——非常高效。
然而尽管经受着良心的折磨,但是拉文几乎已经确信金属板找不回来了。除了让沙尔在他们生命中的最后几个季节想一些没用的事情,板对人类还有其他好处吗?而沙尔们带给人类的好处,在水中,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宇宙间,都是通过直接的实验得来。不曾有丝毫有用的知识来自两块金属板。至少第二块上面没有过,只有那些最好不去想的事情。原虫是对的。
拉文在叶子上挪了一下位置。他坐在那里是为了监督富含油脂的蓝绿色藻类的收割,那些藻类都飘浮在靠近天空的凝结块上。他在粗糙的茎干上轻轻地蹭了蹭自己的背。毕竟,原虫们很少出错。创造力和原创性思考的缺乏对它们来说是局限,也是天赋。这使它们总是按照事物本来的样子去看待和感受它们——而不是按照它们希望事物成为的样子,因为它们也没有希望的能力。
“拉——冯!拉——冯——!”
长长的呼喊从睡意沉沉的深水区传上来。一只手抓住了叶子尖,拉文弯腰朝下看去。一位收割者正抬头看着他。他手里松松地握着一把用来将作物发黏的四联孢子砍下来的扁斧。
“我在这里。什么事?”
“我们已经把成熟的区域切下来了。把它拖走吗?”
“拖走吧。”拉文懒洋洋地挥了一下手说。他又躺了回去。就在这时,一团明亮的红色光辉出现在他上方,仿佛过滤出的细密金粉,一层层地洒向了深水区。白天存在于天空以外的巨光正在绽放,它的明暗规律还没有一位沙尔能够总结出来。
沉浸在那团温暖光芒里的人很少能忍住不抬头看它,尤其是当天顶本身就在片刻攀爬或者游动便可及之处起皱、微笑的时候。然而和往常一样,拉文困惑地仰望,看到的只是他自己以及他正栖身的那株植物扭曲、摇晃的倒影。
那里就是上限,宇宙三大表面中的第三个。第一个表面是底部,水在那里到了尽头。
第二个表面是温跃层。夏天它明显得可以用来滑行,但是只要你知道方法,就很容易穿透它。
第三个表面是天空。没人能穿透它,就像没人能穿透底部,也没有理由去尝试。那里是宇宙的边缘。每天在它上面按照自己选择的时机明明灭灭的光似乎是它的一个属性。
临到季节的末尾,水会慢慢变冷,变得难以呼吸,同时光会变得暗淡,在黑暗之间停留的时间变短。迟缓的水流开始活动。高处的水变冷,开始下落。底部的泥浆搅动起来,弥漫而去,带走真菌田的孢子。温跃层上下翻腾,波涛汹涌,最终消失不见。从宇宙的底部、墙壁和角落里升腾上去的柔软沙尘开始遮蔽了天空。过不了多久,整个世界变得冰冷而荒凉,泛黄的垂死生物沉落如絮。世界死去,直到第一股暖流打破冬季的沉寂。
那就是第二表面消失时的情形。如果天空也融化消失……
“拉文!”
就在这一声呼喊之后,一颗闪亮的气泡在上升途中经过了拉文身边。他伸出手去戳了一下,它却从他锋利的拇指上弹开了。夏末从底部升起来的气泡几乎是坚不可摧的,若是遭受特别沉重的打击或者被锋利的边缘切入,它们就会分裂成什么都无法触碰的小泡沫,只留下一片相当明显的臭味。
气。气泡里没有水。进入气泡的人将无法呼吸。
不过,进入气泡当然是不可能的。表面张力太强了,和沙尔的金属板一样强,和天空的顶部一样强。
和天空的顶部一样强。在那之上——气泡破裂之后——是一个气体而不是水的世界吗?会不会所有的世界其实都是飘浮在气体中的水泡?
如果是的话,那就不可能在它们之间旅行了,因为穿透天空根本就做不到。初生的宇宙学理论中也并没有为各个世界的底部留出位置。
然而一些当地的生物确实会深深地钻入底部,在人类无法到达的深处寻找一些东西。甚至在夏天,软泥的表面也爬满了把泥浆当作天然介质的微小生物。而尽管很多与人类共同生存的生物无法自由地穿行于温跃层隔开的两种水域之间,人类却可以,也确实那么做了。
假如沙尔提到的新宇宙确实存在,它肯定存在于天空之外,有光的地方。说到底,天空为什么不能穿越呢?气泡有时候会破裂的事实说明了水和气交界的表面并不是完全坚不可摧的。有谁尝试过这件事吗?
拉文认为人不可能穿破天空的顶部,就好像无法钻进底部,但也许有办法绕过这个困难。例如,在他背后的这一株植物,很像是一直生长到了天空之外的样子,它上面的叶子在反射的作用下仿佛弯折了。
人们一直认为植物会在触到天空的地方死去。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们确实会死去,因为人们经常看到植物死去的部分,体液析出,株体发黄,细胞内已经空空如也,镶嵌并漂浮在那个完美的镜面上。但是有一些其实是被削掉的,就像现在正在遮蔽着他的这一株。也许那只是个幻想,也许植物可以不受限制地生长到其他地方——某个人类曾经出生,也许至今还在生活的地方……
两块板都没有了。看来只有一个方法了。
拉文决心已定,开始朝天空那面摇曳的镜子爬去。他脚趾尖利如刺的双足毫不在意地踩在脆弱的点纹硅藻成簇的鞘上。弯曲的茎干上,帕拉性格沉稳、喜欢窃窃私语的表亲沃尔泰吓得缩回了郁金香形的头颅,给他让出路来,然后在他身后说起了傻乎乎的闲话。
拉文没听到它们在说什么。他继续用手指和脚趾抓着茎干,执着地朝着光爬。
“拉文!你要去哪里?拉文!”
他探出身子朝下看了看。那个拿着扁斧的人,身形像个洋娃娃似的,正在紫色深渊上方一块蓝绿色的隐蔽处呼喊他。一阵眩晕袭来,他看向别处,抱住茎干。他从来没有到过这么高的地方。当然,他不必担心掉下去,但恐惧是继承自祖先的本能。然后他又继续爬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用一只手触摸到了天空。他停住了呼吸。好奇的细菌聚集在他的拇指根部一个正在渗出血雾的小切口周围,被他的手势驱散之后,又扭动着身体盲目地游回那团暗红色的诱惑。
他等待自己调匀了呼吸,然后继续攀登。天空向下压住了他的头、他的脖子后面和他的肩膀。它似乎略有退让,带着一种坚韧而平滑的弹性。这里的水非常明亮,没有丝毫颜色。他又爬了一步,用双肩抵住那巨大的重量。
没有用处。也许他是在尝试穿过悬崖。
他又需要休息了。气喘吁吁的时候,他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在那棵水生植物的茎干周围,天空的坚固表面向上弯曲,形成一种叶鞘的形状。他发现他可以把手插进去——那里的空间也差不多能够容得下他的头。他紧紧地抱住树干,抬头看了看鞘的内部,用受伤的手探索着它。强烈的光芒令人目眩神迷。
仿佛发生了一次无声的爆炸。他的整个手腕突然被一种强大而非人的力量攥住了,就像是被切成了两截。在无暇多顾的震惊中,他向上冲去。
随着他的上升,那一圈痛楚沿着他高举的手臂顺滑地移动下来,突然围住了他的肩膀和胸部。又一冲,他的膝盖被挤在了那环形的钳子里。又一冲——
事情极度不对劲。他紧贴着茎干试图大口呼吸,却发现无水可吸。
水正在从他体内流出去,他的嘴、他的鼻孔、他体侧的呼吸孔,都在喷出可见的射流。一股强烈而炽热的瘙痒爬上了他的全身。每一次痉挛都像是长刀插入他的体内。从很远的距离上,他听到更多的水正从他的书肺排出,泛着泡沫,令人憎恶地喷射着。在他的脑袋里,一块火正开始侵蚀他的鼻腔底部。
拉文快要溺毙了。
随着最后一次痉挛,他踢开了粗糙的茎干,跌落下去。一记猛烈的撞击,然后,曾在他第一次试图离开时紧紧缠着他的水冰冷而粗暴地把他接纳了回去。
他张开四肢,姿态怪异地翻滚着,坠落,坠落,一直坠向底部。
3
许多天以来,拉文一直无知无觉地蜷缩在他的孢子里,就像是在冬眠。他在重返母宇宙时受到的寒冷冲击,以及他在天空之上短暂逗留时的缺氧,都被他的身体理解为冬天来临的迹象。形成孢子的腺体立刻工作起来。
若非如此,拉文肯定已经死了。即便是在跌落的过程中,随着气泡从他的肺里排出,生命之水重新进入,溺毙的危险也已经消失了。但是对于急性干燥和三度晒伤,水下的宇宙一无所知。但是孢子腺生成的具有治疗作用的羊水,在拉文被透明的琥珀色球包围住之后,为他提供了唯一的机会。
棕色的球体沉寂在底部的永恒冬天里,几天之后被一只潜行的变形虫发现了。不管什么季节,那里的温度一直是均匀的四度,但是在表水层依然温暖而富含氧气的时候,在底部发现一枚孢子仍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在一个小时内,那枚孢子就被几十个震惊的原虫包围了,它们互相推搡着,争相用它们没有眼睛的钝头碰撞孢子壁。又过了一个小时,一群忧心忡忡的人从高高在上的城堡里冲了出来,过来把鼻子贴在了透明的孢子壁上。然后就有命令被迅速地传了出去。
四个帕拉聚在琥珀色的球体周围,它们的刺细胞爆发时,生成了一次柔和的爆炸。四个帕拉嗡嗡响着向上升去,拽着那枚孢子。
拉文的孢子在泥土里轻轻摇晃,然后在一张精细的网里缓慢上升。为了方便那群困惑的人,一个诺克在附近向行动投下脉动的冷光。孢子动起来的时候,拉文沉睡的身影带着一种古怪的庄严感显现出来。他低着头,膝盖顶在胸前。
“把他带到沙尔那里,帕拉。”
以一种不多管闲事的态度,年轻的沙尔坚守着他那间祖传的办公室赋予他的传统智慧。他立刻就看了出来,除了简单地拨弄两下,他对封在壳里的拉文其实是一筹莫展。
他把孢子存放在他城堡一座高塔上的房间里,那里有充足的光线,水也是温暖的,这两者都在向那个沉睡中的人暗示春天即将来临。除此之外,他只是坐着观望,也不向别人透露自己的想法。
在孢子里面,拉文的身体似乎正在迅速地褪下已经破碎成条、成块的皮肤。渐渐地,他那有趣的收缩之态消失了,干瘪的四肢和凹陷的腹部再次饱满起来。
日子在沙尔的注视中一天天过去。最后他看不出来更多的变化了,凭着直觉命人将孢子带到塔的顶端,置于日光的直接照射下。
一个小时后,拉文在他琥珀色的监狱里动了起来。
他伸直并舒展着身体,空洞的眼睛转向了亮光,表情就像是还没有从噩梦中惊醒,全身散发着新奇的粉红色光芒。
沙尔轻轻地敲着孢子壁。拉文把他无法视物的脸庞转向声音的方向,眼睛有了生气。他试探性地笑了笑,用手和脚撑住了孢子的内壁。
整个球体随着尖锐的爆裂声突然化作碎片。羊水在他和沙尔的周围消散,带走了令人联想起垂死挣扎的味道。
拉文站在碎片当中,默默地看着沙尔。最后他说:“沙尔——我到了天空之上。”
“我知道。”沙尔轻轻地说。
拉文又沉默了。沙尔说:“不要谦虚,拉文。你做了一件划时代的事情。你差一点为之付出了生命。你必须跟我讲一讲其余的——全部。”
“其余的?”
“你在睡眠中教了我很多东西。或者你仍然反对‘无用的’知识?”
拉文无话可说。他已经区分不出他所知道的和他想知道的。他只剩下一个问题,但又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地看着沙尔精致的脸。
“你已经回答了我。”沙尔用更加轻柔的声音说,“来吧,我的朋友。和我一起到桌旁去。我们计划一下我们前往群星的旅程。”
沙尔的大桌子周围坐了五个人:沙尔本人、拉文,和沙尔根据习俗从赞、塔诺尔和斯特拉沃家族指定的三名助手。在先前很多沙尔的领导下,这三个人——有时是女人——的职责简单而繁重:将沙尔本人在小小的实验罐和实验碟里培育的基因改良作物种植到田地里。如果主事的是个对金属加工或者化学更感兴趣的沙尔,他们就成了干脏活的——挖泥、破石、缝缝补补,或者清理器材。
不过在第十六代沙尔的领导下,三位助手从拉文的其他手下那里得到的钦羡要比往常多,因为他们似乎只需要做很少量的工作。他们每天花很长时间在沙尔的房间里与他交谈,翻阅记录,在板上刻下极小的划痕,或者只是凝神注视着看不出有什么神秘的简单事物。有时他们在沙尔的实验室里与他一起工作,但是大多数时间只是坐着。
事实上,沙尔十六世已经发现了一些基本的探究法则。据他对拉文解释说,他认为那些规则是一些蕴含着巨大力量的工具。他更感兴趣的是将这些传递给未来的工人,而不是沉迷于任何特定的试验——去群星的旅程或许除外。与他同代的赞、塔诺尔和斯特拉沃正在将科学方法灌注到自己的头脑里,这个过程有时候比举起一千块石头还要痛苦。
因此,他们不可避免地成了拉文的人当中第一批需要应对建造宇宙飞船这个问题的人。结果正摆在桌面上:由硅藻玻璃、一缕缕海藻、灵活的纤维素片段、轮藻片、木条和有机胶水做成的三个模型。这些原料是从许多不同动植物的分泌物中收集的。
拉文拿起最近的一个,那是个脆弱的球形结构,里面有一些淡褐色的火山岩小珠——实际上是轮虫吐出的砖块,从一座无人使用的城堡的墙壁上艰难地剥离下来的——在自由地来回滚动,形成一种球轴承结构。“这是谁设计的?”他来回把玩着那个球体问道。
“我设计的。”塔诺尔说,“坦白地说,我认为它根本不符合任何一项要求。这只是在我看来,我们依靠现在掌握的材料和知识能做出来的唯一设计。”
“可它是怎么工作的呢?”
“先把它放在这里一会儿,拉文。你在内部中心看到的这个皮囊,有空心水绵秆从它那里通向船壳,是一个浮箱。我的想法是,在它从底部升起的时候,我们捕捉一个大气泡并把它装进浮箱。也许我们必须一点点地积累。这样船就会借助浮箱上升到天空。沿着外面这两条带子安装的这些小桨片,会在船员——你听到的这些在里面晃动的砖块——蹬踏船体内部的踏车时旋转起来。它们会带我们抵达天空的边缘。我是从迪丁四处移动的方式中学来了这个技巧。然后我们把桨拉回来——像这样收到槽里——还是通过内部的重量转移,我们把自己滚上斜坡,直到进入太空。当我们遇到另一个世界,再次进入水中时,我们就让气体通过这些吸管所代表的排气管从浮箱中慢慢排出,以可控的速度下沉并着陆。”
“非常巧妙。”沙尔思索着说,“但我可以预见到一些困难。首先,这个设计缺乏稳定性。”
“是的,确实缺乏。”塔诺尔表示同意,“而且保持运动需要很多脚力。但是如果我们能够随意地从机器重心上移动重量,那么我们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稳住它。在整个旅程中,消耗能量最多的阶段是把机器升到天空,而在这一设计中,这个阶段其实已经得到了解决;一旦装进去气泡,我们就必须把船系在底部,直到做好了起飞的准备。”
“那么怎么排气呢?”拉文说,“在我们需要的时候,它会从那些小管子里出去吗?难道不会贴在管壁上吗?水和气体之间的膜层很难变形——这一点我是可以做证的。”
塔诺尔皱了皱眉头:“我不知道。别忘了管道在实际的船上会很大,不仅仅是模型里的茎干而已。”
“比人的身体还大吗?”赞说。
“不,很难有那么大。也许和一个人的头差不多大,最多。”
“不行。”赞简洁地说,“我试过了。你不可能让气泡通过那么小的管道。正如拉文所说,它会贴住管壁不动,除非你在它后面施加压力——很大的压力。如果我们建造这艘船,一旦到达新的世界,我们就不得不放弃它;我们无法把它下潜到任何地方。”
“那是行不通的。”拉文立刻说道,“且不论那样造成的浪费,我们说不定还会紧急需要再次使用这艘船。谁知道新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在那里无法生存,我们必须有能力再次离开。”
“哪一个是你的模型,赞?”沙尔说。
“这一个。在这个设计中,我们将采用艰难的方式——沿着底部爬行,爬到它与天空相接的地方,爬到下一个世界,然后爬到我们要去的任何地方。不需要涉水的技术。它也是用踏车驱动的,和塔诺尔的设计一样,但未必需要人力;我一直在考虑使用活动硅藻。它通过改变某一侧的动力来转向。要想精准地控制方向,我们也可以在后轴的两端系上一对线,以那样的方式旋转它。”
沙尔凑近过来看着管状的模型,尝试着把它沿桌面推动了一点。“我喜欢这个。”他立刻说,“当你想要它静止时,它就不会移动。如果是驾着塔诺尔的球形船,我们在这里或者新世界里都会受到水流的摆布,而且据我所知,太空中可能也存在着某种流,也许是气流。拉文,你怎么看?”
“我们怎么建造它?”拉文说,“它的横截面是圆形的。这对一个模型来说完全没有问题,但是你如何制造一个真正的大管子,而且防止它塌掉?”
“从前面的窗口看看里面。”赞说,“你会看到穿过中心的梁,与长轴成直角。它们会撑住外壁。”
“那样占用了大量的空间。”斯特拉沃表示反对。他是三个助手当中最安静以及最善于自省的,从会议开始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说一句话。“你的船里必须有可以前后自由通行的通道。如果总要绕着梁爬来爬去,我们还怎么能保持一切正常运转呢?”
“好吧,你给个更好的方案吧。”赞耸耸肩说。
“很简单,造箍。”
“箍!”塔诺尔说,“在那种尺度上?你得把木头在泥里泡上一年,它才能足够柔软,然而那样它就没有你需要的韧性了。”
“不,没那个必要。”斯特拉沃说,“我没有造模型,只是画了草图,我的船远不如赞的船好。但是我的设计也是管状的,所以我造了一个制箍机的模型——就是桌子上那个。你把横梁的一端锁定在一个笨重的虎钳上,就像这样,让柄在另一侧支出来。然后你用一条粗线围绕着这个缺口把另一端绑起来。然后你把线缠绕在绞盘上,五六个人转动绞盘,像这样。这就可以把梁未固定的一端拉下来,直到凹口与这个预先在另一端切出来的键槽咬合。然后你打开虎钳,箍就做成了;为了安全,你可以用一根钉子钉住连接处,以防这东西意外地弹开。”
“难道你用的梁在弯到一定距离之后不会断吗?”拉文说。
“陈木当然会。”斯特拉沃说,“但是做这个东西你得用鲜木,不能用陈年的。否则你就只能把你的梁软化到没用的程度,就像塔诺尔说的。但是新鲜木材就有足够的柔韧性制作良好而坚韧的单体环——万一不行的话,沙尔,那就说明你一直在教我们的那些有数字的小仪式原来毫无意义!”
沙尔笑了:“你很容易在使用数字时犯错误。”
“我全部都检查过了。”
“我相信。而且我认为这值得一试。还有其他要展示的东西吗?”
“嗯,”斯特拉沃说,“我设计了一种活的通风系统,我想应该是有用的。除此之外,正如我所说,我认为赞的船正是我们应该建造的类型;我自己的笨重得不可救药。”
“我不得不同意。”塔诺尔遗憾地说,“不过,我还是想找个时间造一艘比水轻的船,也许本地航行用得上。如果新世界比我们的大,也许我们不能只靠游泳前往所有想去的地方。”
“这个我倒是从来没想过呢。”拉文喊道,“如果新世界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两倍、三倍乃至八倍呢?沙尔,有没有新世界不会这么大的理由?”
“据我所知没有。历史板似乎是以几乎理所当然的口吻谈论着各种巨大的距离。好吧,让我们在现有成果的基础上做一个复合设计。塔诺尔,你是我们当中最好的绘图员,看来要由你来画了。拉文,劳力方面怎么解决?”
“我已经做好了一个计划。”拉文说,“在我看来,造船工必须是全职的。建造这艘飞船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甚至不是我们在一个季节内就能完成的,所以我们不能指望使用轮班制。此外,这是一项技术工作;一旦一个人学会了执行一项特定的任务,仅仅因为另外某个人有时间就把他送回去照料真菌就太浪费了。”
“所以我建立了一个基本的劳动力队伍,每个行业的两到三个最聪明的手工工人都被纳入进来。我可以将那些人从他们的正常工作中抽出来,而不会打乱我们日常关注的事务,或者明显增加某个特定行业中其他人的负担。他们会从事技能性的工作,并坚持到船完工为止。他们中的一些人也会成为船员。对于繁重的非技术性工作,我们可以在不打乱日常生活的情况下,征召各种季节性的非技术人员。”
“很好。”沙尔说,他俯身向前,把手指交叉的双手放在桌子的边缘——不过因为蹼的存在,交叉也仅限于指尖而已,“我们确实已经取得了显著的进步。按照我原先的预计,会议结束前我们能够取得的进展还不到现在的十分之一。但也许我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东西。谁还有什么建议,或者什么问题吗?”
“我有个问题。”斯特拉沃轻声说。
“好啊,说来听听。”
“我们要去哪里?”
一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最后,沙尔说:“斯特拉沃,我现在还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可以说我们要去群星之间,但是因为我们仍然不知道什么是星,这个答案对你不会有什么帮助。我们要去旅行,因为我们发现历史板上说的一些奇妙的事情都是真的。我们现在知道,天空可以被穿越,而且在天空之外有一个没有水可呼吸的区域,我们的先人称之为‘太空’的区域。这两种观点似乎都违背常识,但我们发现它们是真实的。
“历史板还说在我们的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实际上,一旦你发现另外两个说法都是真实的,这一个就更容易被接受了。至于群星——这个嘛,我们还不知道,我们根本没有掌握任何可以让我们用新的眼光就这个主题解读历史板的信息,而且除非有办法检验,胡乱猜测也是没有意义的。群星在太空中,大概等我们进入了太空,我们就会看到它们,这个词的意义就会变得一清二楚。至少我们可以期望看到一些线索——看看我们从拉文几秒钟的天外之旅中获得了多少信息!
“但与此同时,我们这坐井观天式的猜测是没有意义的。我们认为别处还有其他的世界,我们正在设计前往那里的方法。其他的问题,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现在只能放在一边了。我们终究会回答它们的——这在我看来是毫无疑问的。但那可能是在很长时间以后。”
斯特拉沃咧嘴苦笑:“我不指望了。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整个项目都很疯狂。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会坚持到底。”
沙尔和拉文回以笑容。他们都充满了激情,拉文猜测过不了多久,他们这个封闭的宇宙全都会被染上这种激情。他说:“那我们一分钟都不要浪费了。还有大量的细节问题需要解决,在那之后,所有的艰苦工作才刚刚开始。行动起来吧!”
五人起身,互相看着。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但在他们的眼睛里都有着同样的敬畏和雄心:那是造船工和宇航员混合的面容。
然后他们分别出去,开始了他们的航程。
拉文那次灾难性的天外之旅之后又过了两次冬眠,飞船的一切相关工作都停止了。那时候,拉文知道他已经硬化及风化到了一种暂时不再变老的状态,人刚刚成长到壮年时期便会进入这种状态;他也知道自己的额头上已经有了皱纹,而且它们不会再消失,只会越来越深。
“老”沙尔的容貌也在他进入成熟期的时候发生了变化,不再那么精致。尽管脸上的楔形骨结构会让他终身都带着一种孤僻而诗意的气质,但是因为参与了本计划,他的表情又罩上了一层主事者的样子。虽说最多不过是一种面具式的严厉,但还是让他变得粗犷了一些。然而,尽管岁月在流逝,飞船仍然只有一个外壳。它停靠在一座建筑在沙堤上的平台上,平台下面是杂乱的石块。沙堤的一端连接着世界的一面墙。它是一个由钉子固定的巨大木头壳,壳上有规则间隔的缺口,从缺口里可以看到其骨架的原始横梁。
它的建造工作起初进展得相当快,因为什么样的载具能在空旷空间爬行而不失去水,这是不难具象化的;赞和他的同事们在这方面做得很好。人们也认识到,机器的巨大尺寸件需要长时间的施工,也许要长达两个完整的季节;但无论是沙尔和他的助手们还是拉文都没有预计到任何严重的问题。
就这一点而言,载具表面上的未完工是一种错觉。它的配件中大约有三分之一是由生物组成的,在实际出发之前不可能指望把它们装在船上。
然而,一次又一次,建造工作不得不暂停很长时间。随着人们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几乎没有一个正常的、可理解的概念可以应用于太空旅行问题,有好几次需要把整段都抽离出来。
帕拉坚决不肯交还历史板,它的缺失是一个双重障碍。失去它之后,沙尔立刻开始凭记忆复制它;但与他很多更加虔诚的先人不同的是,他从来没有把它看作是神圣的文字,因此从来没有让自己一字不差地记住它。甚至在它被夺走之前,他就已经积累了一系列译文。那些章节中呈现的是一些具体的实验性问题,译文雕刻在木头上,储存在他的图书馆里。然而,这些翻译多有矛盾之处,而且没有一处与飞船建造有关,不过原文本来也是含混不清的。
原始的神秘字符从来没有被复制过,原因很简单,在沉没宇宙中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摧毁原物,而它们显而易见的持久性也是无法复制的。沙尔马后炮似的提到,为了谨防万一,他们本该做一些临时记录——但是经过了几代人的和平之后,谨防万一已经不再包括对灾难的准备了。(另外,就这件事情来说,一个必须用轮藻片把它简单字母表里的每一个字母刻到柔软的浸水木头中的文化也不会鼓励一式三份地保留记录。)
结果就是,沙尔对历史板内容不完整的记忆,加上对各种翻译的准确性长久以来的质疑,最后成了飞船建造进程中最严重的障碍。
“人必须先能涉水而行然后再学会游泳。”拉文事后总结道。沙尔不得不同意他。
显然,无论先人对太空船的建造有着多少了解,对于还在试图从头开始建造第一艘飞船的人来说,那些知识很少能派上用场。回想起来,从其平底被铺设之时算起,两代人的时间过去之后,未完工的巨大船壳仍然停靠在沙砾之上的平台上,逐步失去强度的木头已经散发着霉味,这其实是不足为奇的。
沙尔的办公室里,罢工代表团的领头人是个脸庞胖嘟嘟的年轻人,菲尔二十世,他比沙尔小两代,比拉文小四代。他的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这使他看起来既像个爱发牢骚的老人,又像个在孢子里面被宠坏的婴儿。
“我们要求停止这个疯狂的项目。”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在艰苦的劳作中度过了自己的青春,但是现在我们已经成了自己的主人。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
“没有人强迫你们。”拉文生气地说。
“社会在强迫我们,我们的父母在强迫我们。”代表团里一个面容憔悴的成员说,“但是现在我们要开始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如今每个人都知道,除了这个世界,没有其他的世界。你们这些老家伙可以继续执迷不悟,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没有那个打算了。”
拉文不知所措地看着沙尔。科学家笑着说:“让他们去吧,拉文。胆小鬼对我们来说没有用处。”
脸庞胖嘟嘟的年轻人脸红了:“别指望能用侮辱激我们回去工作。我们受够了。你们自己造船吧!”
“好吧。”拉文心平气和地说,“随便你,走吧。没必要在这里说什么了。你们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而我们对你们的自我判断不感兴趣。再见。”
脸庞胖嘟嘟的年轻人显然还有很多英雄主义戏码有待上演,但是拉文对他的免职剥夺了他表现的机会。不过,仔细看过拉文毫无表情的脸之后,他似乎明白了自己只能接受现有的胜利果实。他和代表团灰溜溜地从拱门出去了。
“现在怎么办?”他们全都离开后,拉文问,“我必须承认,沙尔,我本来打算尝试说服他们呢。毕竟,我们确实需要工人。”
“他们更需要我们。”沙尔平静地说,“那些年轻人我都认识。我认为,离开了我的建议,到了下一个季节他们肯定会对着自己田地里低矮的作物大吃一惊。那么,你招募了多少愿意做船员的志愿者?”
“几百人。菲尔那代人之后的这一代年轻人每一个都想去。至少菲尔关于民众比例的说法是错误的。这个项目吸引了每一位年轻人的想象力。”
“你鼓励过他们吗?”
“当然,”拉文说,“我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被选中,我们会去征召他们的。但你不能当真!万一将我们精挑细选的专家团队替换成一群除了热情什么都没有的年轻人,那这件事情我们可就办坏了。”
“我的想法不是这样的,拉文。我不是在这些房间的什么地方看到过一个诺克吗?哦,它在那里,在穹顶里睡着了。诺克!”
那个生物懒洋洋地晃动着它的触手。
“诺克,我有个消息。”沙尔喊道,“请原虫告诉所有人,那些想乘宇宙飞船去另一个世界的人必须马上来集结区。说我们不能保证带走所有人,但是只有那些帮助我们建造这艘船的人才会被考虑。”
诺克又卷上了它的触须,似乎又睡着了。
4
拉文从他布满了扩音器的控制板前转身看着帕拉。
“我问最后一次,”他说,“你能把历史板还给我们吗?”
“不,拉文。我们从未拒绝过你任何事。但是这件事情我们必须拒绝你。”
“不过,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帕拉。除非你把我们需要的知识还给我们,否则万一我们失去了生命,你也将会死去。”
“一个帕拉能算什么?”那个生物说,“我们都是一样的。这个细胞会死去,但是原虫需要知道你们这次旅行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我们相信你们应该在没有板的情况下出发,因为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其他方式评估板真正的重要性。”
“这么说你承认它还在你们那里。万一我们进入太空之后,你就不能和你的同伴交流了怎么办?你怎么知道对你们的心灵感应来说,水不是一个关键因素?”
原虫没有作声。拉文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刻意地转身对着传声筒。“大家注意了,”他说,他觉得自己在发抖,“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斯特拉沃,船密封好了吗?”
“据我所知密封好了,拉文。”
拉文转移到另一个扩音器。他深吸一口水。船还没有动,水却已经变得令人窒息了。
“四分之一动力预备……一、二、三,出发。”
整条船猛地一动,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底壳上的中缝硅藻进入了它们的龛室,胶状的足转动着又宽又粗糙的石蚕皮带环。木制的齿轮嘎吱作响,把生物缓慢的力量传递给船的十六根轮轴。
船摇晃着,开始沿着沙堤缓慢滚动。拉文通过云母舱口紧张地观察着。世界在他身边吃力地流过。船身倾斜了,开始爬上斜坡。在他身后,他能感觉到沙尔、帕拉,以及两个备用飞行员赞和斯特拉沃那种摄人心魄的沉默,仿佛他们的目光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透过舱口看向了外面。在他离开世界的时候,世界也显得和以前不一样的。他以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它的美好呢?
随着坡度变陡,皮带环上的拍打声、齿轮和轴吱吱呀呀的摩擦声都变大了。船继续蹒跚着爬行。在它的周围,成群结队的人和原虫靠过来转着圈子,护送它驶向天空。
天空慢慢降下来,压向船头。
“让你的硅藻再加把力气,塔诺尔。”拉文说,“前面有石块。”船缓慢地摇晃着。“好的,再慢下来。在你那一侧推一下,托尔——不,太猛了——好,这样就合适。恢复正常,你还在转动我们!塔诺尔,来个加力,恢复我们的方向。很好。好的,各方面稳定驱动。用不了很长时间了。”
“你怎么能在这些错综复杂的问题当中思考的?”帕拉在他身后疑惑地问。
“我就是能,仅此而已。人类都是这么思考的。监工,现在加一点推力,坡在变陡。”
齿轮发出呻吟声。船头指向了上方。天空照亮了拉文的脸。尽管不想,但他开始害怕了。他的肺似乎在燃烧,在他的脑海里,他感到自己正从虚无中坠向冰冷的水面,就如同他的第一次这种体验。他的皮肤在发痒,在灼烧。他能再一次到上面去吗?到那蚀骨的虚空里,到那令人喘息的剧痛中,进入不该有任何生命进入的地方?
沙堤开始水平,行进变得轻松一点。在这里,天空很近,巨船笨拙的运动扰动着它,细浪的阴影摇曳在沙堤上。蓝绿色的海藻浓密地聚在一起,静悄悄地吸收光,并将其转化为氧气,在沿着龙骨游移的天光下无意识地慢慢起舞。在栅格走廊和客舱地板下面的货舱里,呼呼作响的沃尔泰用四处飘浮的有机分子为自己补充着燃料。
在船外盘旋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地挥舞着手臂或纤毛退却,沿着倾斜的沙堤游向熟悉的世界,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到最后只有一只眼虫,原虫半植物的表亲,紧随着飞船进入浅滩的沼泽区域。它喜欢光,但最后也不得不平稳地挥舞着仅有的一根鞭状触手,回到了更深更凉的水域。它并不太聪明,但当它离开的时候,拉文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然而,他们要去的地方谁也无法跟随。
现在天空只剩下一层薄而顽固的水膜,覆盖在船头上。船放慢了速度,拉文要求加大动力时,它却开始陷入沙子和石块之间。
“这样行不通。”沙尔紧张地说,“我想我们最好下调齿轮比,拉文,那样你的施力能缓一点。”
“好吧。”拉文同意了,“大家停下来!沙尔,你来监督换挡,好吗?”
就在他那面大云母舷窗之外,空旷太空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光华劈头盖脸地照耀着拉文。到了这无垠空间的边缘,却被迫停下来,简直令人发疯;而且也很危险。拉文能够感觉到,自己对天外由来已久的恐惧正在内心深处积聚。他明白,如果再有一会儿不采取行动,腹内越来越浓的寒意就会让他无法穿越过去。
他想,肯定有比传统换挡方式更好的办法,传统方式需要拆卸几乎整个变速箱。为什么不能把大小不一的多个齿轮安装在同一根轴上呢?它们不一定同时工作,而是会等待着通过在套接口里纵向移动轴来确定哪个齿轮要派上用场。那种方法仍然笨拙,但是它可以靠船桥下达的命令得到实施,也不需要关闭整个机器——从而让新飞行员陷入蓝绿色的恐惧中。
沙尔冲进入口,停下来。
“都搞定了。”他说,“不过,大减速器的承压性能不太好。”
“裂了?”
“是的。起步要慢一点。”
拉文默默地点头。他没有给自己哪怕片刻思考自己的话会有什么后果的机会,便喊道:“一半动力。”
船身又弯了下来,然后开始移动,速度确实很慢,但比以前更平稳了。头顶上的天空已经薄到完全透明。夺目的光倾斜而入。拉文背后出现了一阵不安的骚动。前舱门正透进来越来越亮的白光。
船又慢了下来,在炫目的屏障上艰难地前进。拉文吞咽了一下,要求加大动力。船像个垂死之物一般呻吟着。它现在几乎处于停滞状态。
“加大动力。”拉文咬牙切齿地喊道。
船再一次极其缓慢地动了起来,轻轻地向上倾斜。
然后猛冲向前,内部的每一块板、每一道梁都发出尖厉的声音。
“拉文!拉文!”
拉文被那喊声吓了一跳。声音是从他的一个扩音器里传来的,扩音器被标记为船后部的舱口。
“拉文!”
“怎么了?别再叫了。”
“我能看见天空的顶部了!从另一侧,从上面!它就像一个大金属平板。我们正在远离它。我们在天空上面,拉文,我们在天空上面!”
又一股蛮力开始把拉文甩向前面的舱口。在云母的外面,水正以惊人的速度蒸发,形成了奇怪的扭曲形状和色彩斑斓的图形。
拉文看到了太空。
一开始,它就像是一个荒芜而干燥的底部。这里有巨大的石块和高耸的悬崖,各种嶙峋的碎石遍布四方,仿佛是被某个巨人随意抛撒的。
可是它本身还有自己的天空——一个深蓝色的圆顶,他不敢相信,更不敢揣测,那个天空在多远之外。而且在这个圆顶里面有一团红白色的火球,几乎要把他的眼睛烧干。
岩石荒野距离船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而船现在似乎停在一个地势平坦、闪闪发光的平原上。表面的光泽之下,平原似乎由是沙子构成的,普普通通的沙子,正是这种物质堆积形成了拉文宇宙中的一道沙堤,船就是沿着这道沙堤攀爬上来的。但是它表面那层晶莹而多彩的膜——
拉文突然意识到从扩音器里又传来一声叫喊。他狠狠地摇了摇头说:“又怎么了?”
“拉文,我是托尔。你把我们弄到什么地方来了?皮带锁定了。硅藻带不动。它们不是假装的;我们很用力地敲打它们,它们都以为我们要打碎它们的外壳了,但还是没能给我们更多的动力。”
“别逼它们了,”拉文厉声说,“它们不会伪装,它们没有那么聪明。如果它们说不能给你更多的动力,那它们就真的做不到。”
“好吧,那么,你来带我们走出困境。”
沙尔来到了拉文的身边。“我们位于太空和水的交界面上,这里的表面张力很大。”他轻声说,“如果你现在下令把轮子拉起来,我想在一段时间内,我们可以利用船腹踏步板取得更好的进展。”
“那太好了。”拉文松了口气说,“下面的注意了,拉起轮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沙尔说,“我都不理解历史板里提到的‘可收放起落架’,但我终于明白了,太空和泥浆交界面上的张力会把任何大物体紧紧地抓住。这就是为什么我坚持要造一艘能把轮子抬起来的船。”
“显然,先人还是很懂行的,沙尔。”
过了好一阵子——因为把动力转移到船腹踏步板上需要更换齿轮箱设置——船沿着岸边向乱七八糟的岩石爬了起来。拉文焦急地扫视着那面迫近的参差岩壁,想找到一个缺口。有一条流向左边的小河也许提供了一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线,尽管未必可靠。经过一番思考,拉文下令朝它转向。
“你认为天上的那个东西就是‘星’吗?”他问道,“但是应该有很多才对。只有一个在那里,这一个就够我受的了。”
“我不知道,”沙尔承认道,“不过我认为,我已经开始了解宇宙的结构了。很显然,我们的世界就像一个杯子,位于这一个巨大世界的底部。这一个世界也有它自己的天空;说不定它本身也是一个杯子,位于一个更大的世界的底部。如此类推,无穷无尽。我必须承认,这是一个难以理解的概念。也许更靠谱的假设是,所有的世界都是位于同一个共同表面上的杯子,而那个巨大的发光体不偏不倚地照耀它们全体。”
“那么为什么它每晚都要消失,到了冬天甚至在白天也会变暗?”拉文问道。
“也许它绕圈子,先照耀一个世界,然后再照耀另一个世界。我现在怎么会知道呢?”
“好吧,如果你是对的,那就意味着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里爬一段时间,直到抵达另一个世界的天空。”拉文说,“然后我们潜入水中。这好像显得太简单了,在我们做了那么多准备之后。”
沙尔笑了笑,但是笑声并不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简单?你注意到温度了吗?”
拉文已经注意到了,只是一时还没有在意,不过经过沙尔的提醒,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越来越喘不上气。幸运的是,水的含氧量没有下跌,可温度就像是最难熬的秋末时节的浅滩。这就像试图在汤里呼吸。
“赞,让沃尔泰再快一点。”拉文说,“再不加大循环力度,这里就要没法忍受了。”
赞答应了一声,但是在拉文听来含混不清。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掌舵这件事上。
散乱而又尖利的岩石之间,那个缺口或者峡谷近了一些,但是看起来还有很远的崎岖荒野等在前方。过了一会儿,船进入了一种稳定而缓慢的爬行状态,不像之前那么颠簸,但前进得也慢了。在它下面,滑动和摩擦的声响刺激着船壳,就好像它的脚下是某种粗粝的润滑剂,每个分子都像人头一样大。
最后,沙尔说:“拉文,我们又该停下来了。这里的沙子是干的,我们用踏步板太浪费能量。”
“你确定我们能撑得住吗?”拉文大口喘着粗气问,“至少我们还在移动。如果我们停下来放下轮子,再更换齿轮,我们就要被煮熟了。”
“不那么做我们才会被煮熟呢。”沙尔平静地说,“我们的一些海藻已经死了,其余正在枯萎。这相当清楚地表明我们就要撑不住了。我认为不改变行进方式并增加速度的话,我们便赶不到阴影了。”
一个传声筒里传来了大口喘息的声音。“我们应该掉头。”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出来。我们是为水而生的,不是为了这个地狱。”
“我们要停下来,”拉文说,“但我们不回头。这是最后的决定。”
这些话表达了一种勇敢的姿态,但是拉文不敢承认那个人有多么令他心烦意乱,哪怕是向自己承认。“沙尔,”他说,“快一点,好吗?”
科学家点了点头,潜向下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天空中红金色的巨大球体光华夺目。它在天空中已经朝下移动了相当一段距离,所以它发出的光涌入船内直接照在拉文的脸上,照亮了每个悬浮的颗粒,光带就像乳白色的长飘带。经过拉文脸颊的水流几乎是热的。
他们怎么敢直接进入那个炼狱呢?“星”正下方的土地肯定比这里还要热。
“拉文!看看帕拉!”
拉文强迫自己转身看看他的原虫盟友。那只巨大的拖鞋躺在甲板上,只有纤毛在做出微弱的脉动。它体内液泡已经开始膨胀,变成了臃肿的梨形,颗粒状的胞浆挤成一团,挤压着深色的细胞核。
“它……它这是要死了吗?”
“这个细胞快死了,”帕拉和平常一样冷冷地说,“但继续——继续走。有很多东西要学,你们可以活下去,哪怕我们会死去。继续吧。”
“你们现在支持我们了?”拉文低声说。
“我们一直都支持你们。把你们的荒唐行径推进到极致,我们最终会受益,人类也一样。”
低语声慢慢消失了。拉文再次呼喊那个生物,但没有得到回应。下面传来了木头的撞击声,然后一个扩音器里响起了沙尔古怪的声音:“拉文,前进!硅藻们也在死去,到时候我们就没有动力了。尽可能地迅速而直接吧。”
拉文冷峻地朝前倾身:“‘星’就在我们正在接近的土地的正上方。”
“是吗?它可能会降得更低,阴影也会变长。那也许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拉文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对着倾斜的扩音器恨恨地叹了一声。船再次开始移动,现在稍微快了一点,但似乎还是在爬行。三十二个轮子发出低沉的声音。
更热了。
那颗“星”迈着稳定而可见的步伐在拉文面前下坠。突然他意识到一种新的恐惧。难不成它会一直下坠到完全消失?虽然此刻正如烧如灼,但它是唯一的热源。难道太空不会立刻寒冷刺骨,把船冻成一块暴涨的冰坨吗?
影子正在凶险地拉长着,穿过沙漠,刺向了前进着的飞船。机舱里没有人说话,只有急促的喘息和机器的吱吱作响。
这时候锯齿状的地平线仿佛正在冲向他们。石头的牙齿切入火球的下边缘,迅速吞噬了它。它不见了。
他们进入了悬崖的背风处。拉文下令转向与岩面线并行,它缓慢而笨重地做出了回应。高高的天空颜色在慢慢加深,从蓝色变成了靛青。
沙尔悄无声息地进门,站在拉文旁边,仔细观察着越来越深的颜色和朝着他们的世界的岸边不断延长的阴影。他什么也没说,但拉文确信,他的脑海中也存在着同样的令人心寒的想法。
“拉文。”
拉文跳了起来。沙尔的语气斩钉截铁:“怎么了?”
“我们必须继续前进,必须在短时间内抵达下一个世界,别管那里是什么样子。”
“如果看不到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们怎么敢移动呢?为什么不睡一觉等明天呢——如果寒冷允许的话?”
“寒冷会允许的,”沙尔说,“这里不会冷到危险的程度。否则的话,天空——或者说我们过去认为的天空——每晚都会结冰,哪怕在夏天。但我考虑的是水。这些植物现在就要睡觉了。在我们的世界里,这不要紧;那里的氧气量足够支撑一夜。但是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有这么多生物,没有新鲜水的补充,我们可能会窒息。”
沙尔看上去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但说话带着物理定律一般不可动摇的威严。
“此外,”他凝望着外面原始景观的方向说,“硅藻也是植物。换句话说,只要还有氧气和动力,我们就必须继续前进——同时祈祷我们能成功。”
“沙尔,我们让相当多的原虫登上了这艘船。帕拉也并没有完全死掉。如果它真的死了,那舱室就不能忍受了。这艘船几乎是无菌的,因为所有的原虫一直在吃它们,而且也没有外面的细菌再补充进来。但是,总还是会有一定程度的腐败。”
沙尔弯下腰,用一根手指试探着一动不动的帕拉的外膜:“你说得对,它还活着。这能证明什么?”
“沃尔泰也还活着,我能感觉到水的循环。这说明伤了帕拉的并不是暑热,而是光。还记不记得我爬到天空上面的时候,我的皮肤受到了多大的损伤吗?直射的星光是致命的。我们应该把这条知识补充到来自板的信息中。”
“我还是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下面有三四个诺克。它们没有被光照射到,所以一定还活着。如果我们把它们集中到硅藻工作舱,傻乎乎的硅藻会认为现在仍然是白天,会继续工作。或者我们可以把它们集中到船脊,让海藻释放氧气。所以问题是:我们更需要哪一个,氧气还是动力?或者我们可以折中吗?”
沙尔居然咧开嘴笑了:“很聪明的想法。也许有一天你可以做我们的沙尔,拉文。不,我想说我们无法折中。诺克的光不够强,不足以使植物产生氧气;我试过一次,氧气产量小得不值一提。显然,植物把光用作能源。所以我们只能选择硅藻来获得动力。”
“好吧。就那么安排吧,沙尔。”
拉文让船离开了乱石嶙峋的悬崖避风面,来到了更加平滑的沙地上。直射光已经彻底了无痕迹,不过天空中仍然有一层柔和的光亮。
“那么,”沙尔若有所思地说,“我猜那边的峡谷中有水。如果我们能到那里,我会再下去,然后安排——”
拉文惊呼一声。
“怎么了?”
拉文一言不发地指点着。他的心在怦怦跳。他们上方的整个靛青色穹顶都闪烁着辉煌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细小光点。
它们足有几百个,而且随着黑暗的加深,还有更多的在陆续出现。远处,在最远的岩石之外,有一个暗红色的球体,披挂着一抹若隐若现的银色光弧。天顶附近还有另外一个这样的物体,体积小得多,通身都散发着银光……
海德罗特的两颗卫星下面,永恒星空的照耀下,两英寸长的木头飞船和它细不可见的载货正在艰难地驶过斜坡,驶向慢慢干涸的小河。
5
这一夜剩下的时间,船停在了峡谷的底部。方形的大门被启封并打开,从外面放进来了原始而生机勃勃的水,以及水里那些蠕动的细菌——它们将被充作新鲜食物。
他们睡觉的时候,没有其他生物接近他们,无论是出于好奇还是为了捕猎,不过拉文还是在门口布下了守卫以防万一。显然,即使在这太空的地板上,高度有组织的生物在夜间也是静止的。
但是当第一道光线刺入水中,麻烦便出现了。
首先,有一只长着虫子眼睛的怪物。那东西通身绿色,长着两只咔嗒作响的爪子,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把船像条水绵串似的切成两半。它黑色的球状眼睛长在短柄的顶端,长长的触角比植物茎干还要粗。然而,它根本没有注意到船,只是从它旁边势如闪电地游了过去。
“那个——就是本地生物的一个代表吗?”拉文低声说,“它们都长得那么大吗?”没有人回答,因为没有人知道答案。
过了一会儿,拉文冒险驾船逆流而上,水流缓慢而沉重。巨大的蠕虫从他们旁边经过。有一只重重地撞上了船壳,然后毫不在意地继续前进。
“它们注意不到我们,”沙尔说,“我们太小了。拉文,先人警示过我们空间的无边无际,但是当你不亲眼看到时,还是无法领会。还有那些星——它们暗示的真相会不会和我想的一样?这超出了想象,超出了信仰!”
“底部正在倾斜,”拉文专注地看着前面说,“峡谷的两壁正在越来越远,水变得相当浑浊。先不要管群星,沙尔,我们正在驶向新世界的入口。”
沙尔心事重重地平静下来。显然,他对太空的设想使他感到不安了,也许是严重的不安。他几乎没有注意到正在发生的伟大事件,而是在因为自己不断深入的思考而忧虑。拉文觉得他们的头脑之间原有的差距再次扩大了。
现在底部又在向上倾斜。拉文对于三角洲的形成毫无了解,因为并没有小溪流出他自己的世界,这种现象让他忧心忡忡。但是当船上升到顶端,并一掠而过,他的担心被一扫而空了。
在前方,底部再次斜伸下去,隐隐约约中延伸到了难测的深度。他们的头顶再次出现了正常的天空,拉文看见天空之下有成群的浮游生物在平稳地游动。几乎就在同时,他还看到了几种较小的原虫,其中一些已经靠近了船——
然后那个女孩就从深处冲了出来,由于距离和她的恐惧,她的面容模糊不清。一开始她似乎根本没看见船。她在水中轻盈地扭动,显然正一心想着越过三角洲的土堆,前往另一侧那条蛮荒的小溪。
拉文惊呆了。并不是因为这里有人——他原本希望见到人,甚至一直认为人在宇宙中应该是无处不在的——而是因为那女孩心无旁骛地奔向自杀之旅。
“怎么——”
这时,他的耳朵里开始隐隐地嗡嗡作响,他明白了。
“沙尔!赞!斯特拉沃!”他大声叫道,“准备好弩和矛!打掉所有的窗户!”他抬脚一蹬,穿过他前面的舱口。有人把一支弩塞进他的手里。
“干什么?”沙尔脱口而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食者!”
喊叫声像电流一样传遍了整条船。轮虫在拉文自己的世界里几乎已经绝迹,但是每个人都清楚地了解,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人类和原虫针对它们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斗争。
女孩突然发现了船,停了下来,显然是因为看到这头新的怪物而感到绝望。她凭惯性继续漂着,眼睛轮番盯着船和肩膀后面,那个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的幽暗之处。
“不要停下来!”拉文喊了一声,“这边走,这边走!我们是朋友!我们会帮助你!”
三只光滑而半透明的喇叭形肉体冲上了斜坡,头冠上许多粗大的纤毛贪婪地挥舞着。对自己灵活的盔甲非常自负的狄克朗一边游动一边用它们还没有符号化的模糊语言激烈争吵着。
拉文小心翼翼地拉弩,抬到肩膀处射了出去。弩箭吟唱着劈水而行。它迅速地丢失着动能,并遇到了一股暗流,被冲得更加接近那个女孩,而不是拉文本来瞄准的食者。
他咬了咬嘴唇,放下武器,再次拉紧弓弦。低估射程是不可取的,他不得不等待敌人接近。另一发弩箭从一侧穿过水体,于是他命令停止射击,“直到,”他补充道,“你们能看到它们的眼点。”
轮虫的侵入让女孩做出了决定。一动不动的木头怪物对她来说当然是陌生的,但它没有威胁她——而她肯定知道被三只争抢大份的狄克朗捉到会是什么下场。她冲向了舱口。三只食者愤怒而贪婪地尖叫着紧跟不舍。
如果不是领头的狄克朗在最后一刻用它迟钝的视觉辨认出了木船的身形,她也许根本逃不掉。狄克朗嗡嗡叫着后退,另外两只闪向一旁躲开了它。之后它们又争吵了一番,尽管它们很难说清自己在因何而争;它们能够交流的最复杂的思想无非就是“是啊”“死了”以及“你是另一个”。
它们还在相互对着咆哮的时候,拉文用一根花纹弩箭穿透了最近的一只。剩下的两只立即卷入了一场遗体争夺战。
“赞,趁着它们还在打架,带一队人马出去,用矛把那两只食者给我干掉。”拉文下令道,“别忘了也要毁掉它们的卵。我看这个世界需要一点规矩。”
女孩穿过了舱口,一直冲到了舱室的另一面墙,在恐惧中颤抖着。拉文试图接近她,但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片被削尖的轮藻。因为她赤身裸体,很难知道她原本将它藏在了哪里,但她显然知道如何使用它,而且很认真。拉文退回来,坐在他的控制板前面的凳子上,等待她环视了一番舱内,拉文、沙尔、其他飞行员、衰老的帕拉。
最后她说:“你们——是——天外来的——神仙?”
“我们确实来自天空以外,”拉文说,“但我们不是神。我们是人类,就像你一样。这里有很多人吗?”
尽管不怎么开化,这个女孩似乎很迅速地了解了形势。拉文有一个不可能的奇怪印象,那就是自己认识对方:一个身材高大、看似无忧无虑、长着黄褐色头发的女人,跟眼前这一位并不太像……肯定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女人,不过……
她把刀插进她明亮而蓬乱的头发里——啊哈,拉文迷茫地想,这一招我需要记住——然后摇了摇头。
“我们很少。食者到处都是。我们就快被它们赶尽杀绝了。”
她的宿命论心态已经彻头彻尾,以至于她看上去根本不在乎了。
“你们从来没有联合起来反抗过它们吗?或者找原虫帮忙?”
“原虫?”她耸了耸肩,“在食者面前,它们和我们一样无能为力,大多数都是。我们没有能远距离杀伤的武器,就像你们的那种。再说现在指望这种武器做任何事都太迟了。我们人数太少,食者太多。”
拉文用力摇了摇头:“你们一直都有一件重要的武器。有了它,数目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将向你们展示我们如何使用它。说不定你们可以比我们利用得更好,只要你们尝试了。”
女孩又耸耸肩:“我们曾梦想过那样的武器,但从未找到过。你说的是实话吗?那是什么武器?”
“当然是头脑。”拉文说,“不只是一个头脑,而是许多许多。在一起工作,通力合作。”
“拉文说的是实话。”甲板上传来微弱的声音。
帕拉正虚弱无力地蠕动着。女孩睁大眼睛看着它。看来帕拉口吐人言这件事比船本身或它所装载的任何东西都更加令她惊讶。
“食者可以被征服。”那个纤细而沙哑的声音说,“原虫会帮忙的,就像在我们的世界里一样。原虫的这场战斗穿越了太空。我们剥夺了人类的记录,但是在没有记录的情况下,人类照样实现了这次旅行。原虫不会再反对人类了。我们已经与这个世界的原虫沟通过了,我们告诉他们,人类能够梦想到什么,人类就能够做到什么。不管原虫是否愿意。
“沙尔——你的金属记录和你在一起。它就藏在船上。我的兄弟会带你找到它。
“这个有机体就要死了。它将带着对知识的信心死去,作为一个智慧生物死去。这是人类教给我们的。没有什么是知识做不到的。有了知识……人类……穿越了……穿越了太空……”
它的声音渐渐消失了。闪闪发光的拖鞋没有变化,但是有什么东西离开了它。拉文看着女孩,两人目光相遇了,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温暖。
“我们穿越了太空。”拉文轻声重复。
沙尔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年轻的老人在窃窃私语:“但是——我们有吗?”
拉文正看着那个女孩。他无法回答沙尔的问题。这似乎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