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城末日-(1918)-The Doom of Principal City
(苏联)叶菲姆·佐祖利亚 Yefim Zozulya——著
(俄罗斯)弗拉基米尔·热涅夫斯基 Vladimir Zhenevsk——英译
李颖——中译
叶菲姆·佐祖利亚(1891——1941),苏联时期的作家、编辑,以关于苏联的讽刺故事闻名。佐祖利亚生于莫斯科,他的童年一部分在波兰的制造业城市罗兹市度过,后来,他搬到了敖德萨市去上学。佐祖利亚在这两座城市中居住时,它们均在俄罗斯帝国治下。
1914年,佐祖利亚搬至圣彼得堡(彼得格勒),开始写短篇小说,以作家和编辑的身份开始了全职文学事业,并选择在讽刺文学的方向上发展。1918年,他的第一部作品集《首城末日》出版。自1919年直到晚年,佐祖利亚都居住在莫斯科,他积极地参与该时代的文学活动,鼓励年轻作家创作,还创办了一份颇有影响力的文学杂志。
与佐祖利亚同期的作家称赞他创作起来“毫不费力且十分迅速”。他认为文学是一种奇思妙想的布道。他更倾向于创作用他的话来讲“要比兔子尾巴还短”的短篇。他的作品生动地展示了丰富的世俗道德观念,与富有象征意义、哲学意义和讽刺意味的寓言、传说,引人反思的哲理小说相似,以抽象的形式和场景来展现迫在眉睫的社会问题。佐祖利亚文学生涯后期开始向现实主义转型,但是他的故事大部分仍然偏传统,几乎没有关于时间和地点方面的具体细节。苏联现实主义派的评论家们并不认可这种方式。
20世纪30年代,佐祖利亚开始尝试创作体量更大的作品。在这期间,他创作出了可能是他最出色的一部作品——小说《得人工厂》(The Workshop of Men)(类似《圣经》中的“得人渔夫”)。这部作品只发表了一部分,始终未完成。1941年,苏德战争爆发,在炮兵部队服役两个月后,他加入了一家战地报社,成为了编辑部成员,后染上重病,于当年11月3日在部队医院去世。尽管战前他在文学领域有着突出的地位,但佐祖利亚的名字对于现在的读者来说其实很陌生。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没有再版。
佐祖利亚写过几个具有科幻质感的故事。在《AK与人性》(Story of Ak and Humanity)中,公民们通过投票给予了政府绝对权力,实质上是陷入了极权主义。政府进而要求公民们证明公民们自身存在的权利,并暗示如果无法证明存在的合理性,将在24小时内被驱逐出境。他的另外一个故事《未来莫斯科》(Moscow of the Future)讲述了一个由五万名作家组成的社区,成员平均年龄为二十多岁,没有孩子,由此暗示孩子们被送到了更健康、颠覆活动更少的地区。
《首城末日》可能是俄罗斯(或许是全世界)史上最早刻画反乌托邦的作品之一,也是他在英语读者面前亮相的首部作品。这个故事似乎与安德烈·别雷的作品《彼得堡》(Petersburg)有异曲同工之妙。《彼得堡》是一部实验性、碎片式的小说,讲述了一个男子在1905年俄国革命爆发的时候,被指派去一座有名无实的城市里设置定时炸弹,获得了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盛赞。在《首城末日》这个短篇里,超现实的讽刺元素让故事没有具体的时间限制,充分预言了苏联时期荒谬和反逻辑的生活。
1
那天清晨,倦怠的人群三三两两地聚集到各个广场和十字路口。人们未及梳洗,睡眼惺忪,匆忙套上衣衫冲出家门,不安地在街道上徘徊,沮丧地叹息:
“他们已经到了!”
“是的,他们来了!”
有个人将双臂压在胸前,闭着眼睛告诉大家:“他们到这儿了!我住在市郊,听到了号角声。他们在庆祝,乐声持续了整晚。”
“那我们的军队呢?我们的军队在哪儿?”
“他们无法反击了。据军队首领昨天发布的战略计划,我们的战力损伤惨重,再顽强抵抗,除非是疯了。将士们都把自己锁在军营里。他们说自己被背叛了。”
“丢人!这真是太丢人了!”
“这是末日啊!”
“乐声奏了一整晚!”
“他们今晚就会进城了!”
“看!看!”
一个市民脸色发白,似乎是有些病态。他蹲着身子,抬起双臂,怔怔地盯着天空露出恐惧而迷惘的神色。
有架飞机盘旋在首城高空,每隔几分钟便有暗色的小碎片从空中掉落,沿着倾斜的不规则轨迹着地。
“逃命啊!”叫喊声从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地涌来,“跑啊!”
心力交瘁的市民们猫着腰,紧抱着头,在大街上逃跑,有的躲回房里。
然而那些东西来得也够快。
是得胜的敌人正从飞机上抛撒鲜花……巨大的一束束康乃馨和玫瑰花撒了下来……
“天哪,那些个恶心残酷的家伙!”
“土匪!”
“卑鄙、肮脏的家伙!”
首城市民,不论往日多温和,人人都用最尖酸刻薄的言语大骂那群征服者。今日的鲜花取代了昨日的轰炸。对于一群战败,受到羞辱和践踏的人,抛落下来的鲜花无异于是一种恶毒且极具杀伤力的嘲讽。
没有人去拿那些花儿。两个少年因着好奇捡了花,便被人群殴打,最后扔下桥丢到河里。
首城最后还是没能留住那份尊严。
商店关闭,电车停运。与此同时,“外人”的鲜花洋洋洒洒,铺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街道、露台、广场、屋顶。这冒犯无礼的鲜花满载着外人嘲讽捉弄的乐趣,激起了首城居民们声声愤懑绝望的叹息。
2
按理敌方部队就要欢欣鼓舞地进城了,会在主要干道列阵游行,要把每个人心里最深处的绝望都拉扯出来。
结果一个小分队都没出现。敌军远离城区扎营,只有一些偏远的郊区才能听到乐声。奏乐的人还不少,感觉至少也有五十个。后来才知晓,这是组合乐团合奏的效果所致。
夜晚,泛光灯闪耀在首城上空,打着敌方激昂的文字。敌方诗人热情洋溢的诗歌显现在黑暗的夜空,显示着征服者的威力、礼节和仁慈。紧随诗歌而来的是愈加灼眼的声明:首城的居民们不会受到不公平对待,原有的生活不会受到干扰,这一切只需首城市长同意一个条件。声明着重在“一个条件”下打出了下划线。
而后,敌方把商业广告印在了空中,漫天夸赞他们的肥皂、可可、手表和鞋子。整个天空都被这类广告覆盖着,直到黎明。市民们在家中哭泣。他们来到窗前,望向天空,满眼尽是曲木家具和清洁护须器广告,不禁悲泣。
第二天便安静了。城外的乐声停了下来,鲜花也不再抛了。只有夜里,五颜六色的广告仍旧没完没了,这回是一些小型的非主流公司投放的,它们就那么厚颜无耻地、无休止地挂在天上闪闪发光,让人烦躁不已。
3
首城市长召集了最活跃的议会成员、媒体代表以及军队首领,告诉他们首城沦陷了。
大家其实都明白,早在敌军得胜前,关于首城沦陷的言论已然很多,但是他们仍然尊敬地听着市长的话,市长地位极高,首城沦陷的罪名是不能让他来扛的。
许多议员甚至在想,市长同是落难者,一个可怜人,他们是否应该向他表示同情和慰问呢?
“市民们,首城已经沦陷了!”市长说道,“我们目前还不知道和谈的条件,但他们一定不是什么善茬儿。我呼吁大家保持冷静并且耐心等待。”
他的言语里有一种莫名的东西,让人安心。
有名议员建议:“我们需要发布一个公告。”
“对!对!一定的,要一份公告!我们需要成立一个委员会。”
于是委员会成立了,公告拟好了。
公告上是这么讲的:“首城市民们!我呼吁你们保持冷静。不要对征服者做出任何冲动的行为。对任何冒犯行为都不要做回应。不要理会敌人抛撒的鲜花、广告以及音乐。请耐心等待,让理性,这世界唯一的主宰,来指引你们。将自己交给理性。”
公告并没有起作用。入夜,城市各处都能听到开火的声音,人们在用枪炮射击那些布满天空的恼人广告。某个郊区还组建了游击队,自发抗击正在得胜兴头上的敌军。
这些疯狂的人都没能逃脱可怕的命运。他们被解除了武装,勒令解散。敌人还强制他们洗澡,给他们分发了新衣,让他们听音乐,吃高档的食品,还让美貌的女子作陪,彻夜狂欢。
大部分受到折辱与嘲弄、遭到敌人糖衣炮弹攻击的人最终返回了首城。也有很多人自杀了,还有许多人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4
胜利庆祝活动进行到第五天的时候,敌人派来了休战和谈特使。他们乘着一辆敞篷车,没有护卫,也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一行三人,一个老头、一名女子,以及一个高大严肃的中年男人。这个中年人是三人里看起来最坚决、最精明的。
不过,事实上这个三人代表团真正的头儿是那个女人。她中等身高,瘦骨嶙峋,一双无色透明的眼睛,脸上挂着愉悦的微笑。
她向首城市长表示,她的国家对战败方没有任何恶意,也不希望看到任何暴力和仇恨,他们唯一的要求是希望获得许可,在首城上方建造一个新的城市。在首城的广场、街道上方,建新的广场和街道;在首城的房屋和桥梁上方修筑新的房屋和桥梁。
市长从座椅上起身,猛地抬起双臂,失控恸哭。
敌方特使们向后欠身,面向墙壁。女特使十分意外,困惑地背转身去。
待市长停止哭泣,她走到他身旁,说道:“市长先生,我不能理解你为何如此担忧。或许是你没弄懂我的意思。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人、任何房屋,都不会受到损伤。我们是要在首城的上方、上空,新建一座我们自己的城市。希望您已经听闻过我们的技术。当然,是会给你们带来一些不便。窗前会矗立起钢梁,作为我们房屋和街道的地基。但这是个小问题,不是吗?还有就是,很显然,以后这下面的光线会比现在暗些,有些地区很可能会完全没有光。嗯,你们需要用电采光。这也是没办法避免的。我国的国家意志是神圣的,我无权去改变这一点。”她的言语中没有同情,但也没有任何讽刺的意味。
首城市长沉默了。
敌方发言简明扼要、准备充分,公事公办的作风尽显。他们没有多余的情绪。还有,他们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他们将愿望变成现实。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市长问道,接着大声叹气。他随即意识到自己问这个问题完全是出于疲惫无奈,而不是出于政治斡旋。
“没错,”他自我更正道,“我就那么随口一问,但是你能告诉我你们想在上面的这座城市干什么吗?”
“我们将会住在那里。”老头代替女人答道,随后轻蔑地清了清嗓子。
“真是古怪。”
“这没什么古怪的。”女人答道。
“你们是想要毁掉我们,”市长叹息着说道,他跟特使的这席话并没比之前的那些奏效多少,“没门!各位!你们杀了我吧!动手吧!”他悲恸地咆哮,做出绝望的姿态。
几位使者皱起了眉头,他们国家的工业设备种类十分丰富,煽情这种东西却很稀少,所以市长这番戏剧性的表态纯粹令他们作呕。
“杀了我吧!这样的耻辱我无法接受!简直闻所未闻!住在这里,屈居于你们下层的黑暗里,要一直见到你们,和你们搅在一起!哦,我的天!”
“不好意思,”女人打断了他,“除了建城之初的十年,首城的市民们是看不到我们的,也不会遇到我们。待一切建设完工之后,你们就再也不会看到我们了。”
“这话怎么讲?”
“首城市民严禁进入上城。”
“杀了我吧!杀了我!我不想跟你谈!竟有文明能残酷至此番模样,真该遭天谴!要想建造你们的新城市,就先摧毁首城,将它变成废墟。我要组织起义,就今天。走开!任何谈判都是多余。”
“你这样做不明智,”女人冷静地回应,“起义是野蛮行径,而且毫无意义。我们实力很强。但我这么说吧,你们的文化是绝对安全的。”
“你怎么敢谈论我们的文化?”市长仍像之前那般,悲情满满地哭诉,首城从来不缺这样饱满的情感。
“这正是我们要谈论的。我们所谈论的是真正的文明。若非我们在意对你方文明的保护,若非我们尊重文化延续这一观念,你们真以为我们会放过你们吗?在我们眼里,你们的国家已经落伍,但我们非常尊重你们的文明。我们之所以把自己的城市建在你们的上方,无非是因为我们想拥有并保存你们的建筑:美妙的博物馆、图书馆以及那些殿堂庙宇。这是唯一的原因。打个比方,就是,我们想把你们那古老而美丽的文明存放在地窖里,让它像红酒一样酝酿发酵。”
5
首城市长向征服者提出要求,撤下空中的商业广告,至少要空出一晚上的时间,以便当局向人们告知和平条款以及战胜国将在首城上方建造新城的计划。
敌方总部答复说,要达到这个目的,并不是非天空不可,完全可以通过印刷版声明来实现。但若是市长想要使用天空,与租用天空的广告商们协商一下,赔偿他们的损失,也不是没有可能。
议会探讨时,态度折中的中立派首次冒了出来。代表温和派系的一位发言人发表了全面的演讲,试图从他们的角度证明,胜利者,即敌方,是对的,除去他们已经展开的行动,并没有做其他的。因此,不论选择无休止地争执,还是徒劳无功地挣扎,都是不明智的。如果可能的话,现在需要的是立即制定出一份协议条款,等以后时机成熟再进行抗争。
这名发言人的言论引起了极大的愤慨,甚至有人控诉他这是枉法,背叛首城。十足的火药味中,三名极端派系的成员被强制驱离议会大厅。其中一名歇斯底里地朝着那位倒霉的发言人咆哮:“你该不会是碰巧得了好处,签了能在上城修几条街的合同吧?”
市长面容憔悴,他已经好几天未能成眠。就最后的那句指控,他向议会成员们表示,敌方无意向首城居民提供任何合约,这点从《上城建设管理法规》中便能得知。所以极端派系成员的指控是极其不公的侮辱,毫无根据。
随后,市长建议终止这场无果的辩论,通过选举组建一个委员会,然后让他们与天空的租赁人进行谈判,让他们清除一晚的广告。
委员会成立了。
到晚上事情便解决了。那片美丽浩瀚的穹顶,政府可以使用半边,用于向市民们通报重大消息。
市长亲自写下了通告,获得议会背书。夜晚,通告上整齐而充满了危险意味的红色文字在神秘而漠然的蓝色夜空中摇曳,让人心神不宁。
通告这样写道:“市民们,鼓起勇气吧!这是你们最后一次看到这片自由的天空了,属于你们的天空。从现在起,这片天空就是他人的了。群星将为他人闪烁,太阳将为别人散发光芒。我们的首城,这个伟大、辉煌、可爱的城市将变成一座庞大、晦暗、毫无生气的地窖。一座新的城市将在它的上方诞生,而且严禁我们入内。上城的建设需要十年时间,属于我们的自由天空将逐日递减。亲爱的市民们,这是征服者们的可怕决策。你们要耐心,要鼓起勇气,让理性和希望来帮助你们,唯有希望才是这世间的大智慧。首城不会就这么毫无转圜余地地迎来可怕的覆灭。
“这是未知命运的考验。让希望、善良和风云变幻中幸运终将降临的信念帮助你们。”
公告后面附着和平条约里干巴巴的条款。
6
那是个焦虑无比的夜晚。在市长发布通告前,谣言已经开始在整个首城蔓延。敌人在距离城区约10俄里的地方架起了巨型的金属管,并瞄准了市区。
晚报上出现了各种急切的猜测,那一系列工事建造旨在洗刷掉市长发布的通告,可能是战胜国不满市长的措辞,于是架起工事,以便用机器进行人工造雨或者将天空变暗。
但午夜特报推翻了这种假设。事实证明,那些机器和管道是敌方的高效哲学协会安装的,可以发出一系列的机器合成笑声,四面八方都能听到,嘲笑着首城政府、各个政治党派以及市民的失败和失策。
最先披露了机器和管道真实作用的那些报纸,在文后附上了忠告:请紧闭门窗,如果可以,尽量留在室内,以免听到刻薄的笑声。即使这笑声其实无处不在、无可躲藏。
黄色的印刷纸源源不断地被送来,每小时都有两到三期的用量。现在有足够的时间翻印这条新闻,再配上好战挑衅的评说和威胁论调,表示首城人民是不会接受这种羞辱的,而且有必要紧急部署好首城内全部的鼓、大大小小的铃铛、所有的喇叭和其他任何能够发出响亮噪声的物件。如果这些还不够,那就开炮,让炮声不绝于耳。
午夜后两小时,第一波可怕的机器合成笑声袭来。
声音给大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栖居在首城的所有生物,心脏都开始剧烈跳动、收紧。
机器合成笑声让人产生两种反应,引人发笑的同时也令人沮丧。
那夜无人入眠。
青少年、壮年男子和老人都游荡在街上,失控地大笑着。其中有许多人在抽泣。还有更多的人,受到机器合成音的传染,一边放声叫喊一边哭泣。
人们也曾想过些办法,希望抵制这些诡异可憎的机器。某些地方,人们通过击鼓、尖叫或爆破等方式抵制;某些地方则对其进行连续不断地射击。大家都心如明镜,如果这种笑声持续下去,后果是灾难性的。
由学术界、人道主义协会以及大学组建的代表团接触了首城市长,要求立即与高效哲学协会进行协商,尽最大的努力,止住这让人沮丧、非人道、来路不明的笑声。
代表团向市长提交了几份报告,内容涉及这种骇人酷刑在仅仅三小时内造成的直接影响。根据不完全统计,首城五百万居民中,已发现数十种精神障碍的患者,发生了八十起自杀事件,还有数量庞大的、无法统计具体数字的严重神经性休克病例。
市长坐在打开的窗前,接待了代表团。他平静极了,倚靠在座椅上,疲惫地注视着房子和屋顶模糊的轮廓。周遭最刺耳骇人的笑声也没能让他皱下眉头,那声音像极了一个健康、壮实、聪明且充满仇恨的男人发出的笑声。他仍然很冷静,听着躁动不安的代表们发表意见,虚心遵从他们的要求,并提供了他们所需的书面决议。
7
两个人乘坐政府专机会见了高效哲学协会的主席,他们中一位是国际知名作家克劳德,另一位是科学家格拉瓦茨基。前者的人道主义理念让整个文化界都肃然起敬;后者依靠天资和四十多年的不懈努力,让人类摆脱消费瘟疫成为了可能。
毫无疑问,这两个人能给战胜国的学者们带去正面的影响,并结束这种压迫式的哲学布道。
正如预想的那般,代表们得到了很高的礼遇。短短三十分钟内,协会理事会便接收了他们的诉求,并表示会予以足够重视。
然而,这一诉求被驳回了。
高效哲学协会的主席是个干瘪的小老头,戴着一副圆眼镜,恭敬地屈身,将双臂交叠于腹前,对首城身居高位的代表们陈述道:“若能顺应诸位的意愿,我必欣然予之。但遗憾的是,这是与过时的、徒劳的盲目乐观主义对阵的绝佳机会,我们不可能放过。在我们看来,这样的乐观主义已经泛滥成灾,有百害而无一利。你们也看到了,首城备受其折磨,沦为了这种乐观主义的受害者。当然,听闻你们报告中所描述的各种惊吓以及疾病,的确糟糕至极,但我们坚信,首城最终会有相当一部分人进一步重塑道德观念,重新振奋起来,甚至会有更多人在精神上获得重生。我们认为有必要再持续进行九个小时的合成笑声布道。不难发现,讽刺俱乐部及杂志集团曾试图先我们一步,从皇帝陛下处争得笑声使用许可。但我们及时成功地证明了,只有我们的布道形式才拥有科学且完整的本质,因此科学院将垄断权授予了我们。该集团曾计划交替使用符合健康标准的科学合成笑声和不太靠得住的口哨声、讽刺的号叫声和嘘声,该方案的合理性需要经过严格的测试才能得到证明,而且从科学的角度来讲,该方案很难达到满意的效果。”
8
从令人难忘的那夜以来,已经过去了两周。
从表面上看,除了火灾发生率上升了些以外,没有任何变化。但是许多公职人员和普通公民认为,针对图书馆和档案馆发生的纵火袭击已经到了全球危机的程度。
征服者们几乎没有露过面。他们通过正式谈判、颁布法令来进一步巩固胜利果实。
许多自发组织的游击队停止了行动,而征服者们也不再向首城抛撒花朵。乐声也很久没有再听到了,只剩下了充斥夜空的发光广告。久而久之,居民们便习惯了。
商店开始营业,城市交通也全面恢复了,报刊杂志也按时上架。
敌方的禁令限制了首城早期想要撤离的大批富裕公民,尽管这样,也没能真正意义上让这个城市灰心丧气。
真实状况是,日复一日,越来越多的人被那种冷淡、漠不关心的情绪所控。首城许多街头巷尾都安装了自动摄影机,这些摄影机不间断地拍下路人,以供关爱人类协会做进一步观测。目前捕捉到的很大一部分人都显现出憔悴的步态、空虚沮丧的神情以及面部抽搐的状态。为了对此表示哀悼和抗议,协会成员们开始在左臂上佩戴黑色丝带。
自杀成为了日常。多家报纸在广告区刊登了逝者的自杀遗书、告解书以及警示遗言。一位备受尊敬的鸽子爱好者,给他所有的鸽子,约一万多只,喂了可卡因,然后将它们染黑,放飞入城。当天晚些时候,他便服毒自杀了。而那些可怜的家伙,哀怨地咕咕叫着,在城里茫然地四处盘旋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奄奄一息,掉落在屋檐和人行道上。
道德沦丧已然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专注告解内容的报纸发行量飙升。还有一项辉煌的成果——恶搞小报开始盛行起来,数量种类成倍增长,恶毒粗俗地嘲弄首城往日最珍视的一切,所有人曾坚信和膜拜的一切。
党派领导人、社会运动以及社会组织的领头人忙着清算旧账,相互为难。痛苦混乱、信仰崩塌成为了眼下的日常。严肃的政府报刊,甚至也开始为私人论辩腾出大量版面,而这些言论都是些恶意指控、报复性攻击、有意的冒犯和羞辱,而非揭露真相。
嗑药俱乐部、赌博游戏、纵欲淫乱行为以及葡萄酒和甜食的消费得到了最广泛的传播。紧接着,谋杀和诈骗频频升级,愈演愈烈。后者中有一桩案子最为典型:一名律师以征服者代理人的身份伪造许可证,以天价秘密出售给首城的市民,声称持证可享有还未建成的上城居住权。
所有的剧院都向公众开放,里面坐满了来这里放空的漠然观众。音乐会和舞会也比之前更加普遍了。然而,这些都与欢乐绝缘。
关爱人类协会举办了盛大的庆典来抗击这股消沉之气。大型汽车上装饰着花朵和各类花哨的饰品,小丑们动作滑稽,歌手吟唱,杂技演员们耍着把戏。
9
依据征服者的特殊法令,首城政府被废除,议会解散。作为替代,战胜国建议首城选出一个服从政府,政府将由六名成员组成:
1.肃静部长:负责将首城的噪声减至最低,以免打扰到上城居民;
2.礼仪部长:负责保护建设上城的工人和监督人员,使其免于受到洗脑宣传,免于同情心被利用,同时也免于受到侮辱和嘲弄,远离烦恼;
3.责任部长:负责确保首城居民的可靠性,通过建立严格的科学制度,保证上城的福祉和安宁,保障上城市民绝不会遭到首城市民的任何生理或是心理上的侵犯;
4.人口部长:负责限制人口数量,如有需要,该部长须负责降低人口增长,确保过度拥挤的首城不会以任何形式影响到上城的福祉;
5.幻象部长:负责在任何可能的情况下,通过巨幅的布景,为首城市民创造出天空的幻象;
6.希望部长:负责激励首城居民,让他们心怀希冀,期待未来环境会更好。
法令最后有两项说明:
第一项:城内形成的服从党派已经与战胜国接洽,提出将首城更名为“暗城”。就这一点,国王陛下屈尊回应道,更名为时过早,但他表示要向这部分有正义之心的公众表达感谢。他们的这一举动表现非凡,这是理智的选择。
第二项:首城市民获得了五天发泄愤怒情绪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战胜国将撤离首城附近的所有部队。这样一来,就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首城居民们自由地发泄情绪了。更重要的是,在这用于泄愤的五天里,战胜国的政府、军队和人民,对关于他们的任何形式的言辞,都将无限容忍。
从第六天、第七天开始,就要致力于选举组建服从政府。到第八日午间,一切都应该丝毫不差按照法令进行,服从政府也应组建完毕。否则,首城将在几小时内被无情地从地球上移除。
10
不久后,应战胜国的要求,声势浩大的工程开始了。首城要进行彻底消毒。作为上城未来的地基,首城必须绝对整洁,符合健康卫生标准。
首城市民接种了所有疾病防治的疫苗。在当局的坚持下,食品局规定每人每天必须服用溴化物。若无药房收据和证据表明已经服用了规定的剂量,连基本必要的食品都不得发放。
现在的首城形成了一道异样的风景。人们不论阶级、立场、地位,都穿戴整齐干净,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沐浴分外认真,家里更是成为了清洁有序的典范。几乎都不再需要任何管制。
服从政府展现出了极大的行动力。
在礼仪部门的带领下,以监理、代理人以及警察为核心的骨干队伍组建了起来。他们尽职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为工人们护卫。这些工人已经开始搭建支撑上城的钢铁及混凝土架构。
首城陷入了纷繁嘈杂、忙忙碌碌的劳作生活中。到处是持续不断的钢铁磕绊声、锤子的敲击声、切割机的吱嘎作响声、绞车的金属摩擦声,以及建筑车辆的喇叭声。
大多数街道上都有人在挖坑、测量、放置脚手架。某些区域的建筑物屋顶上,拥挤得如同广场和街道。
11
又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上城的建设突飞猛进。西部基本完工,人们已经定居下来。每天都有载货飞机将垃圾收走。烟囱中升起缭绕的烟雾。这时候,火葬场已经开始火化尸体了。孩子们去上学了。这里有了军营和监狱,也有了一座疯人院。首城那座壮丽的公园正上方,是一个宽阔的广场,广场中央耸立着一座皇宫,美轮美奂,设计感十足。
整个首城几乎都暗了下来。光线不受影响的公寓都挂出了高价出租,但很快这些房屋上方也都开始修建上城了。
社会上和新闻界一度都在热烈地讨论一幅构思精巧的背景图。是一位画家所作,用作天空的替代品,能供两条街和一座广场使用,十分逼真可信。幻象部门还给那位画家授予了奖牌。
下方城市居民严禁进入上城,这是基本法律条款之一。违者将被送进特殊监狱。这座监狱是给因好奇犯事的人所建,以严酷的管理闻名。
在上城修建期间,服从政府的部长们变更了好几次。首城里发生过一些起义,都被残酷镇压了。在其中两起起义中,小型暴动地区被部队以及钢铁车包围,敌方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冷酷地灌注了水泥。水泥凝成的巨型立方体,也成了许多人的坟墓,后来被称作“涩梦立方”。
两次暴动、两次叛乱被平息之后,高效哲学协会都用了合成笑声布道法来同首城的乐观主义精神进行斗争。
不同的是,之前使用笑声,而在服从和反叛时期,协会通过巨型留声机,用震耳欲聋的吼声向生活在黑暗中的首城居民们宣称:
“我们爱你们!我们爱你们!
“人们喜欢顺从的邻居!
“生命的意义在于忍受苦难和自我完善!”
有一回,协会的机器就那么震耳欲聋地叫嚣了一整天:“了解自己!了解自己!”
服从政府里唯一一个从未变更过岗位的,便是希望部长了。他上了年纪,人很欢乐。
“市民们!”他每周日都会给市民们布道,“亲爱的市民们!保持希望!不利的情况会有好转的时刻!我们会重新看到太阳和天空!要有信心! 信心和希望是最重要的!”
不久,上城竣工。这是一个规模宏大、生机勃勃、热闹繁忙的重要城市。那里有很多社会运动,党派之间也有不少社会竞争。他们也有平权党派、公正党派。上城里也有人权捍卫者,他们在为下面城市居民的解放而斗争。他们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他们还有自己的印刷媒体和活动俱乐部。
下面的首城,也还有梦想家,有正义与平权捍卫者。
总而言之,这两个群体都过着平静而又纷繁忙碌的生活,常受折磨,少有欢愉。但他们总是,或者说几乎总是充满希望的,人不就是这样活在这世上的吗?!
12
那场恐怖的风暴来得毫无预警。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首城郊区的工厂发生了爆炸。考虑到引发城市火灾的风险,通常会在几分钟内将火扑灭。
然而这次情况不同。
消防员遭遇了枪击。在爆炸中受伤的工人们开了枪,没受伤的也加入了进去。数百颗子弹从燃烧的建筑物里飞出来,向各个方向扫射。
反叛精神席卷了整个首城。武器、炸弹、爆炸装置和炸药似乎都凭空涌了出来。
有人在街上四处乱闯,疯狂地大喊大叫着:“拿起武器!拿起武器!拿上武器!”
警钟和汽笛响彻了每条街道。
整个城市都被扼制在一股极度忐忑的氛围里。大火笼罩了好几栋房屋,火势仍在持续扩大。刺鼻的黑烟吞噬了整个区域,它沿街匍匐蜿蜒,却没有找到其他出路,许多人都在烟雾中窒息而亡。
痛苦的哭喊和呻吟从四处传来,又淹没在越来越多的爆炸声里。
是谁点燃了房屋?又是谁炸毁了那些桥梁?
这些无从知晓。晦暗的人影在火光中到处流窜,像魔鬼,突然出现在视线里,随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多人欣喜地尖叫着,争相在街道上狂奔。还有许多人开心地哭了起来。有人声嘶力竭得都快喘不过气了,大喊道:“炸了那些桥!炸了那些房子!烧掉它们!能烧多少烧多少!”
伴随着雷鸣般的巨响,爆炸使得两座城市都摇晃起来,数十万人发出尖叫声,不绝于耳。皇宫里传来了响动,有人正在炸里面的公园。白色的大厦开始倾塌,公园里的树木开始断裂,发出巨大的声响。桥梁上和栅栏上的金属框架已经扭曲变形,皱成一团。宫殿里的柱子一会儿是石柱,一会儿又燃成壮观的火柱。
首城断电了,黑暗和骚乱让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翻腾的混沌。这股混乱也波及了上城。
成百上千颗子弹和炮弹从上空撒落下来,每条裂缝、每个缺口,都成了进击下方黑暗混沌的突破口。
新一轮的轰炸将枪手们跟房屋街道一起,全都掀到了半空。
燃烧的火焰、呛人的烟雾、滚滚的粉尘、玻璃碎片、熔化的金属、上千具尸体,全都乱七八糟搅作一团,陷在这令人天旋地转的混沌里。
希望部长在一个广场上举着火炬,他身后是隆隆的炮火,周围是塌陷的轰鸣声,他向着人群祈求:“市民们!我可怜的、焦灼的市民们!停一停!趁现在还不晚!这样下去,前面只有死路一条!这么多年来,我难道就是这样引导你们的吗?理智地心存希冀,你们把这个精神都丢到哪里去了?就因为眼前这盲目愚昧的暴乱,就丢掉希望了吗?住手吧!不要继续了,你们这群糟糕的家伙!可怜可怜自己和我们的首城吧!趁现在还来得及,停手吧!”
可怜的家伙,最后被石块砸死了。他的部门也如同上城的建筑一样,悉数尽毁。
高效哲学协会试图通过机器进行布道,然而那些机器被烧着的火棍砸了回去。
协会主席年事已高,老态龙钟,应该熬不到坐单人飞机撤离的时候了。
“蠢货!”他一边陶醉在万里无云的蓝天里,一边大声叫嚣着,“你们赢不了的!合理的暴力才是这个世界的脊梁,不是什么无法无天的自信放纵!一群瞎眼叛逆的蛀虫!卑鄙下流、自以为是的小犊子!你们还有什么指望?”
户外晴空下,他却喘不过气来,仿佛脖子上套着绞索。他缓缓向下方瘫倒,那里房屋倒塌,烈火翻滚。恐惧、恶意和哀怨取走了他的性命。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台机器上都挂着他那轻飘飘、皱巴巴的尸体。
数千架飞机从上城起飞,供妇女和儿童逃生。空中充斥着尖叫和呜咽。
下面的世界只剩越来越多的房屋坍塌,越来越多的爆炸发生,隆隆声不断。但这个时候,明亮的日光终于照进了首城。在许多街道上都可以见到天空了。
“阳光不朽!”成千被浓烟荼毒的人欣喜若狂地呐喊起来,“天空万岁!万岁!”
然而应和他们的是空中飞撒的炮弹、滚烫的水泥。
条条街道上都有打斗。
人们在公寓里、屋顶上、废墟下面和地面上争斗着。
“炸了那些桥!”叫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炸掉上城!烧了它!能炸多少炸多少!能烧多少就烧多少!”
“市民们!市民们!赶快逃出市场街区!叫上所有人!上城的火车站就要塌了!快逃命吧!市民们!”
“万岁!万岁!”
不一会儿,火车站真的塌了。那可怖的轰鸣声并没能淹没人们欣喜的尖叫声。一长串列车,连同幢幢大楼、桥梁、站台和铁轨伴随着剧烈的咔嗒声,垮了下来。
熊熊燃烧的烟火、铁块、石头,卷作一股灼热的气旋飞速蹿向天空。
“万岁!”
大批叛军登上了上城废墟。全城已是半空状态了。数以千计的居民已乘飞机撤离。他们走后,诅咒、烈火和子弹随之而来。部队被打散了,所有军营都被炸毁。大火肆虐,扫荡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大楼剧烈地晃动着,摇摇欲坠。
“够了!”喊叫声从下方传来,“够了!我们也快死了!停手吧!真的够了!”
整条街都被活活掩埋,幸存者艰难地在废墟中寻求生路,乞求饶恕。
然而新的塌方再度将他们盖倒,把他们逼上绝路,彻底赶尽杀绝。
这场骇人的毁灭持续了整天整夜。清晨,几处有气无力的小爆炸为首城的末日画上了句点。
它竟以这样一种方式,就这么简单,这么自然而然地,灭亡了。压迫的手段是复杂而多样的,在这方面,人类总能发挥出无限的想象力,但通往自由的道路往往简单而艰辛。上城消亡了。
留下的只有还未燃灭的余烬,一片废墟里,尽是宏大的宫殿、广场、桥梁、街道。一团团铁块、石头、木材堆里,时不时冒出来几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沾满鲜血的人。
很多人受伤了,还有很多人奄奄一息,还有的精神失常了,跳起舞来。但不论伤者、将死之人,还是失常的舞者,都在高声歌唱。他们带着喜悦,歌颂着太阳,那么冷漠,又那么耀眼的、冉冉升起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