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1897)-The Star

(英国)H.G.威尔斯 H. G. Wells——著

程静——译


H. G.威尔斯(1866——1946),英国著名新闻记者和小说家(包括现实主义小说和臆想小说),今尤以科幻小说创作闻名。威尔斯一生致力于传播科学的福音(如达尔文的进化论),试图用空想的改良方案解决社会问题,同时也相当务实地加入了社会主义团体费边社。此外,他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创作好故事。

威尔斯最著名的科幻作品包括《时间机器》(The Time Machine, 1895)、《莫洛博士岛》(The Island of Dr. Moreau, 1896)、《隐身人》(The Invisible Man, 1897)和《星际战争》(The War of the Worlds, 1898)。正如埃德加·爱伦·坡开创了惊悚和推理小说之先河一样(他早期也创作过科幻小说),威尔斯可与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并称“现代科幻小说之父”。凡尔纳的经典作品均出版于20世纪以前,他在故事中设计了各种奇特的“巨型生物”,如“鹦鹉螺号”巨型潜水艇和运载乘客的机械大象,甚至为其画出了详细的设计图纸,以满足大众的想象。但是威尔斯对这位同行的绝技颇为不屑。他对一头机械大象是否真能磕磕碰碰、铿锵作响地走路没有多大兴趣,反而更热衷于记录社会变迁对技术和生物学的影响。可以说,虽然他们的作品都被贴上了“科幻浪漫小说”的标签,但凡尔纳是以浪漫主义的热情拥抱科技的进步,而威尔斯则是一位带有几分愤世嫉俗意味的未来学家。

威尔斯常以批判性的眼光看待现代人类。他在创作中借鉴了爱伦·坡作品中的惊悚成分,特别是像《莫洛博士岛》等作品。虽然威尔斯能够设法让故事以大团圆结局或让事态回复正常,但其过程往往是消极的。这主要受到他对人类前途展望的影响,这种展望往往反映了一定的历史现实。冷静的分析使得他对未来的洞察极富真知灼见。随着通俗杂志的流行和其读者群的壮大,他的现实主义视角对美国和英国的科幻小说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恐慌后,威尔斯对于科技的态度变得更为悲观。他不仅对人类失去了信心,也不再写作科幻小说。因此,他后期的小说缺少一些吸引现代读者的火花或能量。对未发生之事的推测需要丰富的创意,正是这创意为威尔斯的想象赋予了力量,使得他创作的科幻小说比其他文学种类更有趣味。

《星》这个故事和威尔斯的大部分科幻小说一样,被认为开创了一种科幻的亚类型,即“大冲撞”:不明天体从天而降,撞击地球或其他星球,或是天体互相的冲撞。这种故事或是围绕一种神秘天体进行描写,或是集中展现事后角色们的反应。阿瑟·克拉克在他的小说《与罗摩相会》(Rendezvous with Rama)里曾经提到《星》这个故事,而且也以同样的标题创作了一篇小说(收录在本选集“第二卷”中),不过彼“星”与此“星”的情节并无关联罢了。


新年刚进入第一天,三家天文台几乎就同一时间宣布了这一发现:海王星,围绕太阳的行星中最外围的那一颗,它的运动变得相当不稳定。早在12月份,奥格尔维就注意到海王星的速度奇怪地慢了下来。不过,这样的新闻没有引起大部分地球人的注意,因为他们根本意识不到海王星的存在。这颗受到扰动的星球旁边出现了一个微弱而遥远的亮点,可是除了天文学界,普通老百姓也没把它当成激动人心的消息。科学家们虽不知道这个新出现的天体正在迅速变大、变亮,但认为这个情况非同小可,因为不仅它的运行与其他行星的井然有序截然不同,而且同时海王星和卫星都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偏斜。

太阳系有多么孤单,从未接受过科学训练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太阳及其一众大行星、许许多多的小行星、捉摸不定的彗星一起,在一片浩瀚得难以想象的虚空里游荡着。海王星之外就是空寂的太空,从人类所能观测到的最远距离来看,那儿没有热量,没有光线,也没有声音,是一片纯粹的空虚。根据最保守的估计,在至少两千万英里的百万倍之远处仍然没有探测到任何星球。而且,除了几颗比最暗淡的火焰还要稀薄的彗星,人类还没有在这片空间的深渊中发现任何物质——直到20世纪初,出现了这个奇怪的流浪者。它是一团巨大的物质,庞大而沉重,就那样毫无预警地从黑暗神秘的虚空一头冲向太阳的万丈光芒中。第二天,所有中等精度的观测仪器都找到了它:在狮子座的轩辕十四旁边,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几乎刚刚能看出直径的小点。又过了一会儿,人们拿着看戏用的小望远镜也能看到它了。

新年的第三天,南北半球上读报纸的人们都开始意识到空中这位不同寻常的幽灵有多么重要。《一次行星大冲撞》——伦敦一份报纸的头条刊登了这样一则新闻,并且声称这颗奇怪的新行星可能会与海王星相撞。各家报纸的主笔纷纷深入报道了这个话题,最终,在许多国家的首都,人们开始隐隐约约地期待天空发生点儿什么。日头西沉,夜色降临,成千上万的人将目光对准了天空——看到的还是那些古老而熟悉的星辰,它们一如既往地待在原地。

直到伦敦迎来了黎明,北河三落到地平线以下,头顶的星星全都淡了下去。这是冬季的黎明,黯淡的天光缓缓地聚集成了白昼。许多人家的窗户里闪动着煤气灯和蜡烛的黄光,说明人们刚刚起床。但是,打着哈欠的警察看到了;市场里忙碌的人们也目瞪口呆地停下了脚步;清早赶着上工的工人、送奶工、驾马车送报纸的车夫、整夜鬼混之后正往家赶的精疲力竭且脸色苍白的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巡逻的哨兵、在乡间田野上劳作的农民、溜回家的偷猎者、从蒙眬中逐渐苏醒的整个乡间各处的人,以及海上负责瞭望的海员们都看到了:一颗巨大的白色星辰突然闯入了西边的天空!

它比天空中所有星星都要明亮,最亮时甚至盖过了夜晚星空的光辉。天亮一小时后,它依旧又大又亮,不仅仅是一个闪烁的光点,而且成了一个清晰可辨的、闪动的小圆盘。在科学尚未普及的蛮荒之地,人们瞪大了眼睛,惊慌失措地议论着:这可怕的天象莫不是预示着战争和瘟疫的到来?健壮的波尔人、黝黑的霍屯督人、黄金海岸的黑人、法国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都站在温暖的朝阳下,注视这颗奇怪的新星。

看到两个遥远的天体相撞,一直压抑着兴奋的上百个天文观测站中猛地爆发出高亢的呼喊声。人们脚步匆匆地跑来跑去,纷纷操起摄影器材和光谱仪,记录这个前所未见的惊人景象。这是一个世界的毁灭,一个比地球要大得多的世界的毁灭。它是地球的姐妹,却瞬间爆成一团火焰,死去了。来自外太空的怪异星球径直撞上了海王星,爆发的热量肆无忌惮地将两颗固体星球熔化成一团巨大的白炽物质。那一天,在地球上的每个角落,在黎明到来前的两个小时里,都能看见那颗了无生气的巨大白色星辰。直到太阳升起,来到它的上方,它才渐渐西沉,最终消失不见。人们惊讶极了,但是在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当中,最惊讶的还要数那些每天都要观星的水手,他们身处遥远的海上,得不到任何一点有关它的消息,只是突然看到升起一个微缩版的月亮,挂在头顶,最后随着夜晚的流逝沉下西方的海平面。

接下来,在它出现在欧洲的天空之前,人们早已蜂拥而出,站在山坡上、房顶上和开阔地里,朝着东边眺望,等待这颗巨大的新星升起。它出现时带着一团白色的光晕,就像是闪动着白色的火焰,在前一晚上看过它的人纷纷喊道:“它更大了!更亮了!”朝西边落下的弦月比起它来明显要大得多,可是若论亮度,就算满月也无法与这颗奇怪的环形小星星相比。

“它更亮了!”聚集在街上的人们喊道,但是在光线昏暗的观测站里,人们却屏住呼吸,彼此交换着眼神。“它更近了,”他们说,“更近了!”

“它更近了!”这句话被一个又一个声音重复着。然后,咔嗒作响的电报机接过了接力棒,沿着电线把它颤抖着传送到了许许多多的城市里,出现在满身污迹的排字工人的手指间,“它更近了”。办公楼里写字的人突然有了古怪的预感,猛地扔下了钢笔;世界各地的人们聊着天,突然从那句话里想到了一种荒唐的可能。这句话沿着正在醒来的街道飞快地传播,“它更近了”;安静的村庄里,凝结着霜冻的小路上,人们喊道,“它更近了”;从震动的电报纸带上读到这个消息的人站在灯光昏暗的门廊里,对路过的人说“它更近了”;穿着华服脸蛋红润的漂亮女人在舞曲的间隙开玩笑似的议论这个消息,还装出一副懂得其中奥妙的样子:“更近了!真的。多稀奇啊!发现这种事情的人得多么多么聪明啊!”

孤独的流浪汉在寒冷的夜晚踯躅而行,一边看着天,一边念叨着:“总得近一点儿才是,不然晚上真是太冷了。它更近了,可到底还是没暖和起来,还是老样子。”

“一颗新星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女人跪倒在死去的亲人身边哭喊着。

为了考试而起个大早的学童独自一人苦苦地思索,巨大的白色星星散发出散漫而明亮的光芒,照着窗玻璃上的一大片霜花。“离心力,向心力,”他用一个拳头撑着下巴说道,“拦住一颗飞行的行星,消除它的离心力,会怎么样呢?它会受向心力控制,朝着太阳掉下去!这……”

“我们会与它相撞吗?我不知道……”

太阳的亮光照旧暗了下去,然后,在寒冷的黑夜中,那颗怪异的星星再次升了起来。它变得很亮,挂在太阳落下的地方,把一天天变圆的月亮衬托得像一个淡黄色的幽灵。在南非的一个城市里,街道两旁张灯结彩,欢迎一位结婚的大人物和新娘回来。“为了您,连天空都被点亮了。”人们这样恭维他。摩羯星座的下方,两个相爱的黑人依偎在甘蔗丛中,有了彼此的爱,他们敢于面对任何野兽和邪恶的灵魂。他们蹲在藤条交错的草丛里,看着萤火虫在四周飞舞。“那是我们的星星。”他们窃窃私语,从星星温柔的光亮中感到一丝怪异的安慰。

大数学家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把一堆纸张从身边推开。他的计算已经完成。一个白色小药瓶里还剩下一些药,靠着它们,他已经度过了四个头脑清晰的不眠之夜。白天他和往常一样,平静、清醒、耐心地给学生们上课,回家后便继续这次意义重大的计算。他的表情很庄重,脸色有些憔悴,又因为药物的刺激有一点儿兴奋。有时候他似乎陷入了沉思,然后,他走到窗前,“咔嗒”一声打开了百叶窗。半空中,在这个城市层层叠叠的屋顶、烟囱和尖塔之上,挂着那颗星星。

他望着它,就像与一个勇敢的敌人四目相对。“你可以杀死我,”沉默片刻后,他说,“但是我能把你——和整个宇宙——装进我这颗小小脑袋。我深信不疑,哪怕是在此刻。”

他看着那小药瓶。“应该不会再需要睡眠了。”他说。第二天中午,他准时走进阶梯教室,一分钟不多,一分钟不少。他习惯性地把帽子放在桌子的一头,然后找出一根长长的粉笔。在学生们中流传着一个笑话,说他要是手里没拿粉笔,根本就没法上课。有一次,学生们把粉笔藏了起来,他果真备感煎熬。他走进教室,一双眼睛从灰色的眉毛下看着向上排去的座位上那些年轻新鲜的脸庞,像往常一样文绉绉地说:“出事了——超出我控制范围的事。”他顿了顿又说,“这将导致我无法教完自己设计的这门课程。长话短说,简而言之,先生们,就是——人类全都白活了。”

学生们面面相觑。他们没听错吧?老师疯了?在挑起的眉毛和抿紧的嘴唇之中,有一两张脸仍旧急切地看着他那张平静而沉着的脸。“今天上午,”他说,“把我推导出这个结论的计算过程向你们解释清楚,还是很有趣的,希望我能讲明白。我们假设……”

他转身面对黑板,想着怎样用自己习惯的方式画一幅示意图。“什么叫‘白活了’?”一个学生低声问另一个。“听讲。”那名学生冲着老师那边点点头。

那天晚上,那颗星升起得晚了一些。它朝正东方向运动,穿过了狮子座,朝着处女座飞去。这颗星亮度很大,天空因为它的出现呈现一种明亮的蓝色,除了靠近天顶的木星、五车二、毕宿五、天狼星和大熊座的指极星,其他星星全都看不见了。它是那么明亮而美丽。那天晚上,世界上的许多地方都能看见它的外层罩着一个暗淡的环。而且,在热带地区清晰的夜空中,能看出来它更大了,已经近乎月亮的四分之一大小。在英国,地上仍旧结着霜,可是城市被它照得很亮,仿佛处于盛夏时分的月光下。就着那寒冷而明亮的光线,人们能够轻松地看书读报,而城市里燃烧的黄色街灯显得无比的黯淡。

那天晚上,全世界的人都无心睡眠。乡村的基督徒们怀着担忧,纷纷开始虔诚地小声祷告起来,那声音仿佛石楠丛中蜜蜂的翁鸣。这种窃窃私语式的骚动到了城市变得铿锵有力起来。几百万座钟楼和塔楼的钟声被敲响,号召人们不要睡觉,不要犯罪,集中到教堂里去祈祷。地球一如既往地转动着,夜晚过去了,那颗耀眼的星星再次升起,变得更大、更亮,高悬在头顶的天空中。

每一座城市的街道和房屋都被照亮了,船厂灯火通明,连接山区的道路上整晚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文明地区附近的海洋上,到处是开着引擎、鼓着风帆的轮船,船上挤满了人和动物,都在朝着大海和北方远望。大数学家的警告已经被翻译成100多种语言,通过电报传遍了全世界。那颗新星与海王星热烈地抱在一起,急剧地旋转着,朝着太阳的方向转得越来越快。这团熊熊燃烧的物质已经到了每秒钟飞行100英里的速度,而且还会越来越快。如果就这样飞下去,它应该会以一亿英里的距离与地球擦身而过,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可是,它原定的路线受到了一些扰动,因为在它将要飞过的地方附近,巨大的木星正带着卫星大张旗鼓地绕着太阳转动。这颗狂暴的新星和太阳系最大行星之间的吸引力每一刻都在增强。结果呢?木星的轨道将会不可避免地变成椭圆形,而这颗燃烧的星星则会在朝太阳狂奔的路上受到木星的吸引,“划出一道曲线”,最终是否会撞上地球还未可知,但与地球近距离接触则是肯定的。“随之而来的是地震、火山爆发、旋风、海啸、洪水和不知会升高到什么地步的气温。”——那位大数学家是这样预测的。

在人们的头顶上,那颗孤独、寒冷、暴烈的厄运之星正在熊熊燃烧着,仿佛静静等待证明数学家预测的那一刻到来。那个晚上有许多人一直观察着它,瞪得眼睛酸痛不堪,他们发现它似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靠近地球。也是从那个晚上开始,天气发生了变化,席卷整个中欧、法国和英国的霜冻逐渐变软,开始融化。

但是,不要因为我提到那些整晚祈祷的人、逃到船上和山里去的人,就以为整个世界都因为这颗星而已经陷入了恐惧。实际上,人们依旧过着正常的生活,除了空闲时的议论和夜晚的壮观景象,老百姓十有八九都依然忙着自己的事情。在所有的城市里,大部分商店仍在正常营业,医生和殡葬业从业者依旧往来忙碌着自己的生意,工人在工厂里干活,士兵在巡逻,学者在做研究,爱人在寻找彼此,贼偷了东西然后逃跑,政治家安排自己的日程。印报纸的印刷机通宵咆哮着,神父再不准许人们走进神圣的教堂,为他认为是“愚蠢的恐慌”而祈祷。报纸上刊出公元1000年的那次恐慌事件以稳定人心——当时的人们同样认为世界末日即将到来。这颗星并不是真正的“星”——只是单纯的气体——一颗彗星,就算它是一颗星,也不可能撞击地球。这种事情从来没有过先例。世界各地的人们坚定地相信着常识,用轻蔑和觉得滑稽的态度压制着难以消散的恐惧。那天晚上,格林尼治时间7点15分将是它离木星最近的时刻。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大家马上就会知道。大数学家的警告令人不快,许多人认为不过是他精心策划的广告而已。最终,虽然有些不同意见,但常识还是显示出了强悍的正确性,迫使人们纷纷上床睡觉。野蛮和残暴对新鲜事物失去了兴趣,继续在黑夜里横行。只有狗依旧在四下里吠叫不止,动物们对这种事向来是漠不关心的。

欧洲的观察者们终于看到那颗星再次升起,一个小时后,人们确定它和前一晚相比并没有变大,于是很多醒着的人开始嘲笑大数学家——危险似乎已经过去了。

但是,人们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那颗星变大了——那是一种很稳定的变化,每过一个钟头都更大一点儿。越是靠近午夜的天顶,它就越发明亮起来,直到最后,夜晚成了另一个白天。如果它不是沿着曲线,而是径直朝地球冲来,如果它依旧保持着朝木星飞驰的速度,只需要一天就可以跨越这段遥远的距离。但实际上,它花了五天才来到地球身边。转天晚上,当它在英国人面前升起时,已经是月亮的三分之一大小。冰霜融化了。当它升起在美国上空时,几乎和月亮一般大,但是亮得十分刺眼,叫人无法直视,气温也开始上升。它的能量逐渐显现,每次升起时,总会有一阵阵热风袭来。在弗吉尼亚州、巴西、圣劳伦斯河谷,它的光芒断断续续透过翻腾的雷雨云、炸响的紫色闪电和前所未有的冰雹朝大地洒下来。在马尼托巴,冰雪融化引发了灾难性的洪水。那天晚上,地球上所有的高山积雪都开始融化,河流变得浑浊而黏腻,并且很快就在上游出现了打着旋儿的树木,以及野兽和人类的尸体。河水不断上涨,在鬼魅般的光辉照耀下不断上涨,最终越过了河岸,在山谷里追逐着奔逃的人群。

在阿根廷沿岸和南大西洋,涌动的海浪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风暴卷起海水灌入内陆地区,动辄流动数英里之远,甚至将整座城市淹没。夜晚变得越来越热,太阳升起时反倒带来了阵阵凉意。地震开始出现,从北极圈到好望角,贯穿了整个美洲。山崩了,地裂了,房屋和墙壁崩塌为废墟。科多帕希火山被一次巨大的震动震塌了,骚动的岩浆喷薄而出,直冲云霄,只用一天的时间就流到了海边。

接着,这颗行星带着苍白的月亮从太平洋上空穿过,仿佛舞动着长袍的边缘一般,带起一股风暴,暴涨的海潮在它身后沸腾,翻着泡沫,急切地朝一个又一个岛屿冲去,把上面的人冲得一干二净。直到那道白亮而刺眼的海浪咆哮着,以雷霆万钧之势袭来——那是一堵水墙,50英尺高,径直冲上了亚洲延绵的海岸,横扫中国众多平原的内陆。这颗星星已经比太阳还要炽热、庞大和刺眼,它毫不留情地照亮了这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家,在耸立着佛塔和树木的城镇和村庄里,在路上,在种植着庄稼的田野,千万无眠的人无助而恐惧地盯着耀眼夺目的天空;紧接着,他们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那声音渐渐增大,竟是洪水的轰鸣。就在那个晚上,高墙一般的白色洪流汹涌而至,千百万人被热得四肢无力,剧烈而虚弱地喘息着,根本无处可逃,只有死路一条。

中国已经成了一片刺眼的白色,但是因为火山爆发喷出的气体、烟尘和灰烬,从日本、爪哇和东亚的众多岛屿上看,这颗巨星却是一个暗红色的球体。空中是岩浆、炽热的气体和灰烬,下方是肆虐的洪水和随着地震摇摆不定、隆隆作响的大地。很快,西藏和喜马拉雅的远古雪山开始融化,雪水朝着千千万万深深的沟壑倾倒,最后汇聚到一起,流向缅甸和印度的平原。印度丛林中密林丛生的山峰有一千多处起了火,在湍急的水流下,一些深色的物体绕在树干上无力地挣扎着,映照出血红的火舌。山里的人茫然无措,只知道沿着宽阔的河道跑下山来,朝着人类最后的希望所在——大海——跑去。

那颗星仍在不断变大、变热、变亮,并且速度越来越快。热带海洋不再磷光闪闪,打着旋的蒸汽形成一个个缥缈的圆环,从不断激荡的黑色的海浪上升腾起来,船只任由风暴颠簸着,在海浪里时隐时现。

接下来,奇迹出现了。在欧洲的观星者看来,世界一定是停止了转动。在无数开阔的平原和高山上,从洪水、倒塌的房屋和滑落的山体中逃出来的人们,徒劳地等着那颗星星升起。可是,一个又一个钟头过去了,那颗星没有出现。人们再次看到了他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星座。在英国,尽管大地在不停地颤抖,天气很热,但天空中什么也没有。可是在热带地区,天狼星、五车二以及毕宿五出现在一层薄薄的雾气背后。十个小时后,当那颗巨星再次升起时,太阳爬升到了它上方不远处,而且在它白色的星体中间,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圆盘。

在亚洲上空,当那颗星星开始落下,却在经过印度上空时突然黯淡下来。那个晚上,从印度河口到恒河河口,整个印度平原上已经聚起了一汪闪亮的海水,其间耸立着庙宇和宫殿、丘陵和小山,上面黑压压的都是人。每一座宣礼塔上都爬着一串密密麻麻的人,在炎热和恐慌的双面夹击之下,他们一个又一个掉进污浊的水里。大地上一片哀鸣。就在这样的绝望中,突然出现了一片阴影,刮起一阵凉风。空气变得凉爽起来,云朵也开始聚集。人们顾不得刺眼,抬头朝那颗星星看去,只见一个黑色圆盘正渐渐爬升,挡住了它的光芒。那是月亮,它挡在了地球和星星之间。人们哭喊着,感谢上帝带来这次暂时的喘息。就在这时候,太阳突然怪异地从东边升了起来。于是,这颗星、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了空中。

大部分幸存者都愚钝地把这种现象当作饥饿、疲惫、炎热和绝望即将再次袭来的前兆,但仍有一些人懂得它们的含义。那颗星逼近了地球,与地球彼此搅扰了一番,然后便离开了。它正在逐渐远离,而且飞得越来越快,开始了以太阳为终点的最后一段旅程。

然后云层越来越厚,完全不见了天日,电闪雷鸣成了常见的景象。地球上到处都下起了前所未见的倾盆大雨。火山的红光对抗着黑压压的乌云,雨水落在上面,变成了泥泞的洪流。雨水冲刷过大地,留下堆满了淤泥的废墟。地球满目疮痍,像是被风暴蹂躏过的海岸,到处漂浮着人类和牲畜的尸体。洪水一连数天在大地上横冲直撞,卷走了泥土、树木和房屋,排山倒海,在乡野里冲出巨大的沟渠。在那颗星星和它带来的炎热远去之后,就是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还有地震,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星期。

但是那颗星毕竟已经远去了,人类在饥饿的驱使下,渐渐鼓起勇气,回到已经毁灭的城市,找到被掩埋的粮仓,回到泡着水的田野中。寥寥无几的船只逃脱了风暴的袭击,筋疲力尽又小心翼翼地绕开新的地标和浅滩,回到曾经熟悉的港口。暴风雨已经停息,人们发现地球上的天气变得比从前更热了,太阳变得更大了,而月亮却缩减到从前的三分之一,而且一盈一亏之间需要花上八十天时间。

不过,关于人类是怎样培养起新的兄弟情谊,是怎样抢救法律、书籍和机器,冰岛、格陵兰岛和巴芬岛发生了怎样奇怪的变化,以至于水手们看到它们那绿意盎然的宜人风景时会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里就不加赘述了。由于地球的气候变得更为炎热,人们开始更多地朝着两极地区迁移,也不在此多说。毕竟,这个故事只是要讲述那颗星的到来和离去而已。

火星上的天文学家们——火星上也有天文学家,虽然他们和人类是截然不同的智慧生物——自然对这些事情很感兴趣,而且是从他们自己的角度看待这些事情。“考虑到飞过我们太阳系,落入太阳的那颗星星的质量和温度,”一位天文学家写道,“地球竟然只遭受到这样小的损害,真是令人吃惊,毕竟它们之间的距离曾经相当近。熟悉的大块陆地和海洋依旧完好无损,实际上,唯一的变化似乎在于两极被白色覆盖的地区(应该是冻结的水)有所减小。”由此可见,在千万英里之外看起来,人类遭受的这场浩劫是多么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