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摩德兰人-(1971)-Three from Moderan
(美国)大卫·R.邦奇 David R.Bunch——著
不圆的珍珠——中译
大卫·R.邦奇(1925——2000)是位多产的美国小说家、诗人,尤其擅长短篇小说。他的真名可能是大卫·格鲁普(David Groupe),是美国空军的一位制图员。邦奇和新浪潮运动的联系要归功于哈兰·埃里森编选的小说集《危险影像》。邦奇的小说和R. A.拉弗蒂、斯特潘·查普曼、库尔特·冯内古特的作品颇有相似之处,只是他的行文更加有力、更富有动感。
尽管知名度不高,但邦奇肯定是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科幻领域最独特的作者之一。在转而创作臆想小说之前,他的大部分作品发表在文学杂志上。他的科幻处女作《例行突发时间》(Routine Emergency, 1957)发表在《如果》杂志上。《蓝色高空上黑色天空列车疾驰而过》(That High-Up Blue Day That Saw the Black Sky-Train Come Spinning, 1968)刊登在《奇幻与科幻杂志》上,这是他最出色的一篇小说。富有冒险精神的赛丽·戈德史密斯非常青睐邦奇,在她任编辑期间,《惊奇》(Amazing)和《奇妙》(Fantastic)刊登了许多邦奇的小说(《奇妙》杂志还刊登J. G.巴拉德的作品,哈兰·埃里森认为那些作品对大众刊物来说太超前了)。
邦奇本人在1965年6月的《惊奇故事》上写了一段很有名的话,“我写作不是描述未来或解释或娱乐的。我是要让读者思考,为此不惜打掉他们的牙,打断他们的腿,碾轧他们,把他们打趴下,把全世界可怕、庸俗、糟糕的东西都怪在他们头上……低级读者只想看到庸俗老套的情节——我爱这样的读者,但是我对他们的恨更甚,这种恨甚至超出了全世界的怜悯。这样的读者不是我要的。我要的那种读者愿意面对痛苦,能勇于对这种情节打个大叉。而且读者会和我一样明白,有时候阅读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太空会疑虑重重地看着我们,无数星系冲着我们皱眉,宇宙不怀好意地斜眼看着我们这个充满冒牌货的小星球”。也许《二十世纪科幻作家》(Twentieth Century Science Fiction Writers)一书中对邦奇的作品的评价是对的——小说里总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愤怒”。
邦奇最新的小说选集是《邦奇来了!》(Bunch!, 1993)。而他的第一本书,即他的代表作《摩德兰》(Moderan)却是在1971年出版的。这是一部多视角小说,由互相关联的寓言似的故事构成,以一种超现实甚至实验性的手法写成。这些有关“摩德兰”的故事描述了一个核毁灭后的虚构未来世界,那里充满了自动机械和工厂,人类也被改造成了半机械人,地球的表面全由塑料构成了,人类都生活在地下。
“摩德兰”的故事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它紧凑的叙事和螺旋般的结构有时候类似散文诗。而且在它们超现实的外表下,故事传达出了大量的信息。唯一能与之媲美的就是斯特潘·查普曼的《三套车》,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名叫阿历克斯的人被改造成了机器。“摩德兰”的故事之所以引人注意,也是因为随着人类在地球上的作为,他们和资源紧缺的世界联系越来越紧密,同时也对气候变化提出了警告。
《三个摩德兰人》是长久以来再版的邦奇作品的第一篇。希望不只是“摩德兰”系列有望再版,邦奇的其他作品也可以和读者早日见面。
不得有裂痕和凹陷
有时候,在我们伟大进化的边缘地带,我们的脑子会回溯一些过去的事情,这些事看似无关紧要,但是在回忆的时候却会变得出奇的重要。我来到摩德兰的那天,看到的是修剪整齐的层层田野一望无际地铺开,长腿的机器在其间行走。事实上它们是一些巨大的黑色圆筒,架在金属制成的大腿和小腿上摇摆旋转。这些奇怪的黑色大怪物摇晃着大长腿和圆筒的样子仿佛十分漫不经心,有时候似乎又很不自然,动作很夸张,而且有些毫无疑义的冷漠。随后,我既没有看出任何信号,也没有听见任何声响,其中一个机器就跑到某个地点,向前弯一弯腰,然后似乎很开心、很专注地从圆筒里朝地上发泄自己的怒气。这些两脚机器一旦开始,就会用圆桶前端连续半个小时甚至45分钟敲打那块地方,而且越打越用力。等它们打够了,打得圆筒前面沾满了泥巴,机器就直立起来,回到一旁等待游荡的机器中,别的机器也当这期间什么都没发生。
如果两个机器选择敲打同一块地方,那就好玩了。
两个机器都同时弯下去敲打地面,都瞄准同一个地方,然后它们几乎一半的时候是在互相敲打,另一半时候是在敲打地面。监工看到了这样滑稽的击打,走过去狠狠拍了拍两个机器的后半部分,打乱了它们的节奏,然后它们就掉转圆筒走开了,仿佛根本不想做这个事一样。这份工作只奖励给1/3的机器,这是一种检修机器,它们各自就位,到处检查修理,仿佛世界还是全新的并且能让自己开心一样,嘿嘿嚯!假日,假日,走走走!
“哪个走,哪个留?”我问那个监工。我的声音像小孩一样充满好奇,我的眼睛就好像旧时候的青蛙眼睛一样鼓鼓的。
“时间走,生命留,嘿嘿嚯,”他背了一句。然后他又说:“你是谁?你是喜剧演员之类的吗?什么叫‘什么走什么留’?”
“哪个走,哪个留?请解释一下这些阴沉古怪而且可笑的行为,我希望有人能介绍一下,我想了解情况。但是我在这儿只看到闹剧。还有别的吗?”
“还有别的吗?有啊!”他凑近了看我,“怎么了?你是从外面来的啊?从旧时代来的?”他突然说:“可能你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可能你就是想说‘什么走,什么留?’”
“我是说哪个走,哪个留!”我握紧了拳头,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进入先打人再说话模式了。
“你从很远的地方来?”
“确实够远的。时间和地理上都远。我从凄凉的希望中来;从枯萎的梦境中来;我从泪水中来;从麻烦中来。是的,我来自很远的地方。而现在,我要在这附近找到自己独一无二的目的地,希望我的路程没错,航线最好也在他们给出的傻瓜图表上。至于说这些两条腿的机器,在我看来它们就是用来搬运这些大圆桶,然后随时跟土地来一发,每个行为都随机,也没有任何实际的目的。”
“你很健谈。为什么不再多说点呢?直接说事实,把你想的东西说出来?你可以更像那些机器一点吧?你能看出来,当它们收到信号,就不会去打灌木丛。它们只是去指定位置,然后‘砰砰砰’‘乓乓乓’,完成了。”
“什么工作?什么完成了?”
“它们是要把污染物埋起来。为了消除癌症。嘿嘿嘿。”
我向他靠近,准备好把他一拳打倒。然后我看到他神情很奇怪。他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我,那样子看着不像人类,更像是机器人。“这里是摩德兰,”他说,“我们在这里建造新的国度。当这些机器发现地上有松软的土壤时,它们就冲过去夯实。我知道它们看起来像是随机行动,对周围漠不关心。但其实不然。它们站着不动时,其实是在对远处的物质进行取样,应该是这样。你看,它们的脚很敏感。有内置机械。如果在它们探测范围内出现松软的地面,它们就会通过脚上的传感器感觉到。然后走过来。它们可以从空洞的地方感觉到震动。它们在编程时被设定为不能容忍空洞。一旦感觉到有空洞的地方,它们就会冲过来,狠狠地挥动沾满泥巴的大圆桶。我说‘空洞’是指看起来不如表面那么坚固的地方。”
“噢,没错!空洞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你最好跟我来。我可以暂时不管这些机器。它们都编好程序了,我真正需要做的只是计划好自己的时间。还要应付突发事件,比如,两个信号在探测区域重叠了。这种事情很少发生,但还是会有,噢噢!小心!你也看到了,有时候会有两个机器傻头傻脑去敲同一个洞的这种搞笑情况。(我说‘洞’是指看起来不如表面那么坚固的地方)坚固耐用的工程,那是你真正想要建造并且必须要建造的东西之一——必须首先把洞好好夯实。”他是认真的。我看得出来他没开玩笑。
我们坐上他用来检查工作进度的襟翼式空气摩托升空。放眼望去我只看到一片平地。到处散布着大圆桶机器人,我所见到的这片棕黑色斑斑点点的平原上,3/4的地方都有这些深色机器摇摇晃晃呆滞行走的身影,刚才我也听说了,它们是在以极高的效率完成很重要的探测工作,并夯实地上的空洞。在远处靠近地平线的地方,也就是那群机器的最边缘处,我看到棕黑色渐渐变成灰色和灰白色。他递给我一副望远镜,我对准那片灰白色。
“新的冰川期!”
“完全不是!”他回应说,“如果你坚持认为是冰川期的话,那我只能说准确来说不是。但是冰川期对生物有好处,没有坏处。你坚持说是冰川期——那就继续坚持吧!眼下的这个冰川期,你绝不会看到冰盖过岩石,也不会见到它冻住猛犸象的骨头。这个冰川不光可以搬运污物,还可以封住它们。你看到的是塑料,我曾经以高级卫兵的身份去过。当时我和这群机器展开了一场友好而且异常激烈的竞赛,简直是拼死对决,仿佛输了就会被恶魔抓走一样,最终我们爬上了那边灰色的边缘,而且很有收获!”他很满足地咧着嘴笑。要不是我早知道他是大人物之一,我肯定会怀疑他只是个混蛋监工,仗着对这份活计略知一二来找满足感。但是他显然不是那样的人。他是计划者,是世界大计中负责活动、煽动、安排的人。至少也是地表部分的活动家、煽动者、计划负责人。
“为什么——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没错!我上当了,有生以来最为彻底、最不情愿地被骗了。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几乎要用力把我看穿。看起来他仿佛是在很艰难地判断我这个人究竟是否存在。总之我产生了这样的印象,他目光如炬。最终他说:“喂,你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对不对?”
我回忆起这一路上连日来遇到的关卡和卫兵。在这个地区的边缘之下很远处,是一片被破坏的老旧事物,我想起那场艰难的交叉询问和测谎仪,还有探测器,是探测……“我想我是净化过的,”我回答,“不然的话怎么能走这么远呢?一路上都有机械鹰似的东西跟着我,我拖着两条腿慢慢走,它们就一直在空中盘旋……我以为是你们不敢冒险接触下面的那些东西。”
“我们是不敢冒险!你有的话就赶紧给我看!”
我拉起袖子给他看印在我前臂上的两个亮橙色M,那是之前在净化关卡印上的。我猜他是想看这个,没错。“你净化过了!而且不只是净化过!”他凑近了看那个M,“可能你现在还不明白,不过你远不止是净化过!”他语气中有点佩服的意思,我觉得应该不是装出来的。嗯,他应该是当真的。他指着每个M下面较小的符号挺开心地说:“你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我真的知道。”然后他摇摇头,我觉得应该是难过的意思,似乎是想起了某些往事。“太久了,”他低声说,“太久了,那么多座桥在洪水、火焰和各种灾难中倒塌,最终那个东西出现在我面前。而你——你完全没问题!你很年轻,很显然已经通过了颜色各异的各种测试,然后嗖的一下突然出现。我估计你身上肯定盖满了章!都被衣服盖着了!”
“是啊,他们给我盖了很多。然后让我走了。还给我指路,送给我地图和各种表格,说‘沿着这条路走。它们还在建造中,你肯定会按时到的’。他们说的是那个吗?”
“不。对你来说不是!我是干这个的。我是摩德兰最早的居民。但是我太老了,这个大好机会出现之前我就已经被时间拖累并重创了。而你,你还年轻,还很好,而且已经准备好了。我现在就能告诉你,只要你能挺过那些手术,就会成为要塞的主人,精英中的精英。你一定可以的。我也接受了那些他们授权的手术,我还好好的呢。你将会获准实施最大限度的手术。M下面的那些小标志已经告诉我了。恭喜你!”他放开襟翼式摩托双手握住我的右手。那真是非常用力的一握!
过了一会儿,我们回到起飞前的地点降落了,又有两个圆筒机器人在敲同一块地方,他冲上去往两个傻机器人后面颇有节奏地各拍了几下,问题就解决了,跟我上次看到的一样。“这个点很不好,”他回来之后说,“这个地方的探测区域有点问题,你能感觉到是有点凹陷,而且范围挺大,所以螺旋的部分混在一起了。其实不是机器人的问题,完全不是,它们只是按程序设定做事。”
“你真的很了解。”我说,因为直觉告诉我,眼下他就是个普通工作人员,一个牺牲品,可以受一点表扬。
他骄傲地挺起胸膛,露出一道凹陷:“你知道吗?这个诀窍就是我本人发明的——用特定节奏拍它们的屁股。打乱它们的节奏,干扰连接,然后它们就会无所事事地瞎逛一阵子。不过只要过一小会儿,它们就会恢复,程序就会重新建立节奏,然后它们会再次勤奋地锤地。”
“不管怎么说,这招很有效,拍这群捶地机的屁股,让它们举着大圆桶迷迷糊糊地瞎晃荡。这算是显示了人的权威啊。但是——嗯?”
“对!我一个人想出来的,其实是偶然发现的。我看它们工作的时候滑了一跤,摔到了一台机器上,于是我挥舞胳膊想保持平衡。然后我就发明了这个方法。当然是违反流程的。我说!你应该知道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正确操作是什么吧。填三十来张表,写清楚发生故障的准确时间、地点,再写上我认为为什么会发生故障。在我立刻把两台机器锤一个点的信号报告给总部让他们赶快派人,然后疯狂填完表格。总部的十六个大人物离开他们的新金属情妇,他们的秘书,你懂的,坐上襟翼喷气式飞行摩托,鬼赶着似的冲出来。而在这段时间内,信号受干扰的可怜圆桶机器人依然在互相捶打,而且把那片坡地打得越发乱七八糟,把徒劳无益发挥到了极点。大人物们总算很快到了,大概花了三五分钟——我得说他们还是挺快的——他们从飞行摩托上跳下来,点起大雪茄,清清嗓子,这期间那两个几乎缠在一起的圆桶机器人差不多已经运行了整个锤地程序的1/3。事情变得更难了,因为大人物做事不就是这样的吗,那些总部来的人(就算错了也要找事做)立刻给独立任务部队发了信号,于是独立任务部队的人十分钟之后开着重型车辆来了,他们用大粗链子套在工作中的圆筒机器人上,把它们拖走,而圆筒机器人还在按照程序流程不停地敲打,这是当然的。你试过在圆筒机器人运行锤打流程时把它们拖走吗?”
“从来没试过。”
“从来没有,”他笑了,“你当然没试过。因为必须要用强大的马力和坚固的链条才能把它们拖走。把两个圆筒机器人强行扯开之后就要送到好几百米外的修理站去。然后我继续填完表格,完成整个管理流程,一切都正常快乐,搞硬件的孩子们很满足。”
我笑了。他也笑了:“没错,如果我坚持每件事都要按流程走的话,那条塑料冰川转眼就会把我和我所有的机器人都掩埋起来了!所以我在这儿大显身手,总部的人继续跟新金属秘书鬼混,我守在塑料前头,谁管我有没有打断两个机器人的程序进程?”
“没人注意。”我表示同意。
他看着我,嘴角似笑非笑地翘着,这个傲慢虚荣的小个子。“万一他们发现了,万一他们发现我用拍打机器人的办法让程序暂停,你觉得会怎么样?我绝对会立刻被套上链子抓走,肯定会的。没错!流程就是新世界的神。绝对不能出错——但是,偶尔一两次,我觉得还是应该以实用为重。我经常给这些机器人多加点油,擦洗干净好好保养,‘光亮可爱’保养服务可以让它们迅速恢复,并且忘记之前受到的委屈,很有效的。”突然一阵灵光从我眼前闪过。这个人真是普通!人人都遵守流程,只有他例外。突然间我一点都不佩服他了,那种拍拍打打违反规定的小把戏我也会做。不过我接着就想起所有人早晚都会对我失望。他们只是没说出来而已。“塑料怎么办呢?处理塑料的圆筒机器人怎么办呢?”我大声说,“你带我飞过这么大一片被敲得乱七八糟的平原,上头全是走来走去随处锤打地面的机器人。你还带我飞过那片像冰一样灰白寒冷的地区。为什么这么做?你似乎觉得这样做很重要。工作之外的事情很重要吗?”
他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他一时看起来不太友好,但是突然间放松下来,我猜应该是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情了。“是啊,”他回答,“工作确实很重要。但是你刚从旧世界来,从满是废墟和灰尘的地方走了那么远的路才来,我觉得你可能不明白。请原谅。我当时有点生气。我以为你在笑话我。但是后来我想起来你的经历和背景,你什么都不知道。而无知有时候也值得佩服,只要那个人诚实。和诚实的无知相比,轻率、污染和自作聪明才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东西。”
“谢谢,”我说,“多谢你。”
“现在我来回答你关于七零八落的土地、圆筒机器人和塑料的问题:我们正要往你来的那个方向去。假以时日我们就能到达。你肯定知道土地有毒。我听说你来的那个地方不只是有毒,而且遍地废墟和尘土。我们就停留在那片被毁的地点上方不远处,也就是你这样从旧世界来的人去的地方。但是我们这个世界被科学‘进步’毒害了,跟你们的世界一样。所以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用无菌塑料盖起来,我们的目标是把所有的土地都用巨大坚固的灰白色塑料封起来。这是个巨大的任务,而人类有巨型机械。山脉变成峡谷,河岸没入河中,沟渠也没了边际,高尔夫球场也被彻底抹平,到处都是尾矿——但这一切都要被盖起来。我们在必要的地方为河流建造蓄水池,然后将它冻起来。我们这代人就能处理完海洋,我们这代的时间就足够了。有好几个计划,一个是用我们现有的科学技术把海洋冻起来,另一个是把海水装进胶囊发射到外太空,彻底丢掉多余的水。新金属人,我多少也算是个新金属人,你也将会成为一个新金属人,而且更加高级,我们都不太需要水……但是现在我们是在改造土地。水是稍后的事情了。等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我将看到一个十分宁静平和的地球,那一定是前所未有的奇迹。我们地球的表面将变成一层平滑、坚硬的灰白色硬壳。等到水的计划完成,地球上也将不再降雨。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都不会遭遇洪灾。由于温度十分平静,因此无云的天空中也不会有风,绝不会再有人被龙卷风刮上天。这个光滑的灰色圆球表面将覆盖着静止的大气,只有要塞和球顶居所有可能打破这种平静。只要我们愿意,按个开关树就会从院子的洞里长出来。花朵也会及时绽开金属花瓣。动物——再也不会有动物了,不过我们愿意的话可以造几只机械老虎和狮子用来模拟丛林狩猎。是的!永远都是陆地,干净有序。这是我们的梦想!”
“但你还是没有告诉我那些圆筒机器人为什么用那种滑稽的方式锤打地面!”是的,我可以听他讲宇宙中最宏伟的计划,然而我还是会感觉到那个棱角分明得令人不快的问题在用它的骨头硌我的嗓子眼。不管怎么说,我认为他应该以同样严肃的态度来回答我的问题。每个人都可以梦想着怎么把地球改造成一个有序的地方,这也算是一点点的想象力。但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吗?人类只是从冰冷死寂的物质中勉强进化出来的一点生命之光,如果人真的可以组织起自己的力量,在自身灭亡之前将这些物质整合成一个冰冷死寂的星球,那我得说此举必定是个小小的宇宙奇迹。在我看来,这种状况很是凄凉,而且很显然十分绝望而且极其封闭。“跟我说说圆筒机器人!”我喊道。
“嗯,你刚才肯定已经猜到了,圆筒机器人是很聪明、很熟练的机器。你可能会说科学就是奇迹,科学确保我们在地球表面的涂层每一处都坚实平整。我们不希望塑料表层出现任何裂痕或凹陷。那些巨大的推土机、压路机把地面整平夯实,它们现在在我们前方数英里处。而在我们后方数英里处就是塑料冰川的边缘,这是最重要的部分,你可以看到我们的襟翼式飞行摩托队伍。我和圆筒机器人就在这两者之间,我们要确保不会因地面柔软而造成缺陷,比如,未经平整的地面让塑料无法铺平。对于关注这项工作的人来说这是个精细活。没错!我们就是关键所在!”我看得出来他很自豪。
我四下看了看,在那片被巨大圆通机械怪兽压平夯实的地上走了很远,很多圆筒机器人都在砰砰砰、噗噗噗、咣咣咣地锤地或是互相敲打,这是它们的主要任务。“我什么时候去医院?”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未来和其他很多事情。
“九个月之后,”他立刻就回答我了,顺手还轻轻拍了拍旁边一个发现了硬土地上松软地点的圆筒机器人,“根据我在那个橙色M下面看到的内容,你要进行全身改造,必须安排好计划。”他伸出一只手和我握了握,他的手冰如钢铁。“祝你手术顺利,孩子。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你就该是要塞主人,精英中的精英了,希望我们还能见面。到时候会有人伺候你。我错失了我的机会,没能达成我的目标,当我召集自己的军队在战场上集结时已经来不及了,我输了——但并不是因为我自己的过失而失败,而是因为年龄——还有命运。”他转过身,我知道他曾经战斗过。
我往九个月后进行手术的那个地方前进,据传闻说,那里有钢铁的护士,绝对无菌,且技术高明,他们沿着病床边的轨道飞奔。而且如果病床上是被选中的人,那么他就会被换上足够多的钢部件,足够他可以在自己的时代称王。
不可嘲笑新王
在医院外面,九个月的切割,九个月的魔法,最终轻松独处。那些由钢铁拼接起来的医生知道自己造出了一个怪物。他们为我感到骄傲,为他们的怪物感到骄傲,医生们对于自己在专业领域内的成功总是很自豪的。他们知道我是王,而他们只是医生。他们的傲慢态度只是乡巴佬的自大,而且他们的自大也已经没用了。不管是什么出身,也不管身体由什么东西构成,王就是王。他们想摆脱我。他们把我送出来。他们甚至不经过告别就把我扔到这个沸腾动荡的世界里。只有一点点相关说明,工具也很少(而且很重),我很难就此开始自己的行程。但是王必然成王,不管情况如何艰难,他也知道如何掌握自己的时代,控制混乱的局势。
我现在有便携式肌肉维持装置,还有关于控制新金属四肢的手册,有塑料的机械泪袋(即使国王有时候也会哭,必须承认),还有其他供我开创事业的很多杂物——或者说是让我坚持到夺取自己的要塞为止的杂物。我从医院的台阶上开始,那些傲慢的医生看着我。我猜想我大概就像旧时代的钢铁护卫舰,负载满满,并且要一直坚持到最后。
走路很简单,真的。抬、走、放——一只脚在另一只脚前面,抬起来——放下去,收紧铰链和曲柄,晃动手臂保持平衡,快要摔倒就用那些叶片用力拍打空气——专心,专心,专心!专心让自己走得更久一些。要是特别不能确定就用泪袋,停——想好——哭(对,国王也可以哭),想骂人就骂,想恨谁就恨。但是继续走下去,不要让那些钢铁拼起来的医生看到,不要让任何人看到。
老天!当个新金属人一点也不简单。我现在就告诉你,当新金属人是有风险的,但是我甘愿冒险。根据那帮铁皮医生在告别时挂在我脖子上的特殊地图和指南显示,我要去的是10号要塞。我看着那个数字,一开始它一点意义都没有。没有任何意义。然后我又想了想,全新的头盖骨里的全新绿色汁液摇晃着冒着烟,我继续思考,10号要塞!是的!10号要塞万岁!10号要塞肯定不会令摩德兰蒙羞。10号要塞必定成功。10号要塞荣光常在。10号要塞成就传奇。10号要塞英勇无比。10号要塞是这个广阔世界中最强、最坚韧、最卑鄙、最仇恨、最狂妄、最口无遮拦、最好战,最厉害无敌的要塞。没错!
但是首先,就眼下而言,下一项任务!10号要塞必须有自己的主人。
我艰难地走了五个小时,大概只走了一英里半的距离,而且有一段是在绕圈子,我迷惑地站在一片塑料图画中,心里十分不解。水蒸气保护罩在八月这段热死人的日子是鲜红的,铁皮花朵从塑料地面的植物口里探出来,人造牧草闪耀着、摇晃着开满了花。光亮来自空中,一道闪光之后,100万个中暑恶魔冲出来把我裹在了自己的外壳里。我在这个炎热八月的第七天昏了过去。
我一直记得他走进来的样子,一个大块头忽然缩小得只剩下躯干,然后沿着背部的曲线弯下来,脸部全是干枯的皱纹,而且是很深的棕黑色,仿佛是肉被煮煳了。很显然他经历过严重的事故——也许是火灾,也许是火灾加狂风,也许是洪水,也许是夫妻不合或者是被亲戚抛弃,更有可能是战争,或者其他任何对人来说绝对是灾难的事情,也可能是对部分人来说不那么灾难的事情。总之,他看起来很不好。真的很不好。多半是因为战争。即使不看外表,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我也知道他被什么东西毁坏了。也许他失去了一些曾经极其重要的东西。总之他的声音像女人一样尖,他说:“迷路了,先生?”
我转身想把他看清楚,顺便练习一下用我的新型全景摩德兰视觉看东西,我用拇指点了点书,找到了关于讲话那部分(记得吗?我是个全新的新金属人,医院在练习期间监视我。但是没有说过一个字,更别说讲话了)。但是讲话其实不算困难。不!当然不困难。我只需要当个机械天才让自己好好运行就可以了,为了说话顺便当个广播演讲专家,再掌握点别的东西,好当个热情又随和的新金属人。现在就别管那些烦琐细节了,找到正确的按钮才是正经。我很用力地按了会话按钮,结果它吼起来,真的是吼起来了。“啊,好!”他吓得跳起来。我估计他是没料到会话按钮会吼人,而且我估计他是觉得我嘴巴应该动才对(我会学着动嘴的),说不定他还觉得我嘴应该弯一弯(我也会学的)。我又一次试着说:“我在找10号要塞。等我到了那里,我就是10号要塞。”然后我试着用声音按钮发出笑声,结果发出了“哈!呼!”声。
“啊!”他说。黏湿的软骨结构涌动起来——肉和舌头开始运动,气管里的空气开始工作,老天!为了说出几个字,这种发音方式真是太老旧了。我们早就应该改进了不是吗?“我想我知道,”他用尖厉胆怯的声音说完这句话,“你看起来挺奇怪的!好像一堆抛光的零件之类的。而且这么重!”他那仿佛被煎过的皱巴巴的脸颊鼓起来,他看了我一会儿,并且从腹部发出尖尖的笑声。
“我并不奇怪,”我气愤地调动按钮,“一点都不奇怪。我要成为国王。我就是国王!只要我能找到10号要塞。这堆东西都是必需的,我靠它们启动,就是这样。”
“我觉得我知道,”他尖声说着,不再笑了,“我是指你说的10号要塞。那里有一大堆东西堆着。我是说,那是个城堡,真的。哇!那里和我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他着迷似的站起来陷入沉思。他究竟看到过什么,我只能猜测了。
“呼!要塞上有个巨大的‘10’,白天黑夜都发光。那个‘10’一定是宝石做的。或者是某种涂料。对我来说太大了。有时候我路过会看看那个‘10’。有时候会发生一些事情。或者应该说每次都会出事,上一回就有事情发生。也许他们那里砰砰响的东西现在都能正常工作了吧。还有那些墙和塔楼。”
“是吗?”我再次发声,“真的吗?”
“真的!上次我路过——就是昨天,当时很晚了,我是说,他们肯定是把所有的系统都开了!我靠近的时候可能触发了什么东西。我发现了那个东西,几个月前就发现了,这几个月我都在逗他们玩。不过他们大概不介意,因为我给了他们测试的机会。还能实践。昨天,嘻嘻嘻!我坚信一切都准备就绪。真是大混乱,到处都是警告显示,就为了我这个无害的废人他们都反应过度了,我做到了,真的做到了。我是说我完了。战争,你知道吧。还有其他一切。”
“抱歉,”我按了按钮尽可能温和地对他说,“很抱歉。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是说反应过度那里。”
“反应?噢,对。不知道你参加了那次战争没有?我们的对话还有点背景。你参加了那场战争吗?”
“参加了!”
“对兰德里作出回应时你在吗?或者说,按下按钮平息混乱时你在吗?所有的事情在一瞬间就发生了,你知道吧。我就是在那里受的伤,很严重的伤——就在兰德里,我丢失的那些零件彻底回不来了,所以我说话的时候就这样尖声尖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你的意思。是的,你说的那个时候我也在场。事实上我就是那个年轻指挥官,要塞首领、爆炸时候的主管,是我在混乱时按下按钮。这是我的工作,你能明白,我只是完成我的工作。”老天,说不定我会杀了他。
他直直地盯着我,双眼中浮起亮光,以百万倍的温暖和崇敬看着我。“你就是他!”他尖声喊道。我觉得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的,我在兰德里的动乱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我按下了按钮平息了动乱。我是首屈一指的制暴专家,是指挥官。
“现在他们把你修好了,让你来当这儿的头头!这就说得通了。”
“我很幸运。你受伤了我感到很抱歉,而且还伤得这么重。真的很抱歉。最终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没有。也许他们也能把你修好。”
“不会了。一旦没了就是彻底没了。对我来说,这是一条直通坟场的路了。但是我要尽可能久地活下去!”我对于他咬牙切齿表达出的决心表示佩服。“我要看看你们这些人的下场。”他说。
“现在,你能不能带我去我的城堡了?”我问道,“我好去开展我应该做的事情。我会一直感谢你。”
“我会的,很高兴。如果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很高兴’,那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他看我的神情并不是祈求,而是毫不动摇的质问的眼神。我猜想,在这个损毁的身体里应该有个十分骄傲的人类吧。他的姿势有点奇怪,那曾经厚实的肩膀位置不对,他低下头眼神锐利地看着我,拳头随时准备把整个世界砸得粉碎——远处我够不到的地方,灯泡闪了闪——“摩格鲍恩!”我按下语音按钮大声喊道,突然间我们紧抓着对方,僵持了好一会儿,“我的天,怎么回事?”
我记起来了,在不久以前,他是个比别人都优秀的人,高大结实,总是穿着那身简洁的BANGS制服。自兰德里骚乱之后,我和他的所有事情都混乱了。我失去了这个人,在兰德里地狱般的火焰和巨响中失去了我出色的副官,我以为他被炸上了天,被风卷走了。我靠着奇迹般的运气抓住很小的机会逃了出去,试图平息这场动乱。但是战争中没有任何东西是能够平复的。是的!我用发射塔上的大型炸弹平息了动乱,但是对方也同样对我造成了重创。在那之后,全世界似乎都着火了,每个人都拿枪参战了。
“为了重新开始!”我对摩根鲍恩说,“也许我们都能重新开始。”
“不行了,”他用细小到诡异的尖声回答,“我现在什么也不是,只是尘土了。真的。一切都没什么意义了,我的过去必须被掩盖——永远埋葬起来。我再也不可能加入任何战争了。”
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一个沸腾冒烟的主意,在我还是血肉之躯的时候,这个主意足以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的新金属外壳发出刺耳的声音,在我的肌肉中收缩吼叫,新鲜的绿色血液中发生着化学反应,头盖骨冒出了蒸汽。“来当我的武器官!”我和发音按钮一起喊起来,“我们要荡平整个世界!我们年轻的时候就这样想过,那时候我们还穿着全新的BANGS制服呢。现在有机会再次战斗,说不定能获胜,说不定能弥补我们的损失——据我所知,每个要塞主人都有武器官。你可以当我的首席武器官。”
他憔悴得像煎肉一样的脸十分苍白,而且冷漠得像是刮着阴郁的风暴。我觉得我在他眼神中挣扎纠结的深处看到了一点点渴望的火花。但是他说:“不,我在这里待了很久,知道摩德兰的武器官是做什么的。就是个会动的器械仆人,除此以外,毫无意义。我想我宁可躺在自己的坟墓里也不想再上战场。一丝肌肉都不想去。”
“我会确保你被卷入战争。我认真的。而且是我发动的战争!”
“不,那又有什么意义?一条肌肉。哈哈哈。人是一个系统,有血液循环和其他各种东西。不然就什么都不是。你必须承认。上帝依然把人造得完美。一条肌肉!哈哈!那样的话我得造个泡菜罐子保证它存活。”
“就这么办。造个泡菜罐子。”
“啊,不。”我觉得还是有希望的,我甚至觉得希望更大了。是的!我在想,摩根鲍恩有没有意识到这是个世界级的好主意——至少有一条肌肉放在罐子里活动比整个人永远和战争绝缘地躺在这里好多了。
“怎么样?”
“有可能!”他说,“我不知道。我死了记得找我。我们大概可以保持联系。不会等很久。不管在什么地方,一旦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就去找你。我会尽可能接近你。到时候来找我——”他的脸消失了,开始分解,然后他离开了。在那痛苦的一刻,我比过去更清晰地理解到事情到了永恒黑暗边缘有可能会是什么样子,摩根鲍恩肯定也知道。在我回到此处并回忆起他能帮我找到回去的路之前,这位卓越的副官忍受着令人心碎的伤痛,独自在塑料涂层的深处生活。据他说10号要塞很近了。也许到了晚上,他说的那个明亮的“10”会发出光芒指引我前去。我把所有的设定都改为“低”,设好了闹钟后躺在炎热夏季傍晚的塑料上,在设备和各种指南中睡去,我希望在醒来时能看见明亮的“10”。
远阔平原来的活人
我从尾巴部分把老鼠钉在板子上,心里思考着到底多快乐才叫快乐。我从舒适的椅子上起身去抓我的新金属猫,这是没错的,与此同时我的警报器开始响个不停。我跑到显示墙前面,监视范围调到最大,所有的武器都对准了蓝色的塑料山。我看到了那个人,他有点驼背,不是从我最近最为戒备的白巫山谷来的,他是从远阔平原来的,近五个纪元都没有人从那边来过了。
他很悲伤,是的,很悲伤!他继续走着,这个驼背的小个子,迈着小碎步慢慢走着,但是他在缓慢行进的过程中透露着紧张和谨慎,仿佛每走一步都是要去捉一只鸟。我一看着他就觉得不安,然后我就想到底该怎么走路,昂首阔步,快速走,满身钢铁零件所以显得很高,而且一路上都在咣当作响,同时还携带着足以对抗全世界的武器。接着装备了钉头槌和短斧的车子也跟上来了。当然我不会这么做,说实话,我是摩德兰人,摩德兰人有“替换”。我出去的时候带着一个不太好的钩子,走一英寸远就会刮过塑料地面时发出咔啷咔啷的声音,因为铰链的地方还有些缺陷。我是早期移民之一,也就是最早的一批摩德兰人。但是我记得很清楚。我肌肉中淡绿色液体里的某些物质还记得该怎么走路——气势汹汹地带着锤子出去砸烂敌人的头,骨头上的血块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些小得不值一看的黏湿碎片被覆盖铁皮的脚踩碎。
但是这个人!嗯……他就像朵百合花。是的,白颜色的百合花低着钟形的头。我不知道警报器为什么会因为他发出警报,但是我确实知道警报器为什么会发出警报。我的警报器就是要对一切靠近我的要塞的行动发出警报,有时候甚至包括百合花——“站住接受净化!”他现在在我的外墙边了,在幕门外,于是我让净化器和武器来热情迎接他。说白了就是两只巨大的金属手掌从墙里伸出来抓住他,然后直接把他带到幕门前,然后我说:“站住接受净化!”这只是例行公事。然后净化和武器报告就会给他一份净化单据。
我指挥十一处钢铁围墙收起来,让那个百合花客人进来。
“你好,欢迎,远阔平原的旅行者。”他穿着软布做的鞋子,有点发抖,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停下那种小碎步。“请原谅,”他说,“我看起来有点紧张。”他用有血有肉的蓝色眼睛看着我,同时扯扯自己杯子形状的红色胡子。他拒绝进行“替换”,坚持使用自己的身体,这让我大吃一惊。在惊慌失措中,我甚至觉得他有真正的心脏。然后我想,不不,如今在摩德兰是不可能的。“这样走路,”他继续说,“一直走,你看,要等一会儿才能平静下来。你知道,我不敢相信,我整个,不敢相信,竟然最终真的能到这里。我的脑子说是的!我可怜的腿还以为要继续走路。但是我到了!”
“你到了,”我重复道,我在想接下来呢?说什么?我想起被钉起来的老鼠,新金属猫还在等着,我还要去找乐子呢。但是客人总归是客人,主人更像是受害者。“你吃饭了吗?需要内流能量吗?”
“我吃过了,”他奇怪地睁大眼睛看了我一眼,“我不需要内流能量。”
我越发觉得紧张了。他两腿发抖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等我回应。“我到了这里!”他再次说。我说:“是的,”但是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你想跟我讲讲旅行中的事情吗?”我问,“路上的艰难险阻?”
于是他开始回忆。几乎就是一长串枯燥无味的内容,艰难行进,毫无希望地想着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然后一直走路,走到斯波斯山的时候几乎想要半途而废,然后前方的某种东西让他继续前进,那个东西仿佛是从钢铁墙壁上透出来的光。“穿过围墙,”他说,“你就能得到它,得到所有的光。穿过围墙!”他看着我,仿佛这次肯定该我回应了。
“在斯波斯山的时候,你为什么差点半途而废?”
“你去过斯波斯山吗?”我说我没去过。“如果你从没去过斯波斯山——”他抖了一下,这个动作比任何词语都要形象得多。他终于抖得不那么厉害了,于是问:“其他人呢?”
“其他人?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这里肯定有一大群人。肯定有很多人等着。”他白色锥形的脸有了些光彩,“他们都在微笑室,对不对?”
我很想用自己的铁手指把他轧碎,像轧碎肚子里全是水的虫子一样。他有点不对劲,很软,很信任别人,有很多请求,而且和我想象中带着锤子甩着胳膊走路的样子大相径庭。“这里没有微笑室,”我突然说,“也没有人在等着。”他似乎是不想被轧碎,于是露出纯粹的笑脸:“噢,那一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奇迹。那么大!在看过了所有其他的机器之后,这一个——终于到了这一个!”
我仿佛是被大铅球砸了脚指头。到底怎么回事?这人疯了?他迷路了?“先生,”我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我家。我用来防御危险的地方。我享受乐趣的地方。我的乐趣。这是个要塞。”
听完最后一个字,他的蓝眼睛往下瞄,几乎下沉到他苍白的脸上,他的头也往下垂,仿佛是要追上他的眼睛。一层厚重但无形的阴云仿佛裹住了他,他难看的嘴巴大张开:“一座要塞!我辛辛苦苦走过来,结果这是一座要塞!你这座要塞里没有快乐制造机。不可能!”
“这就是让我一直前进的东西啊——我希望见到它。我听说过。在迷雾重重、危险又诡异的斯波斯山里,长着湿乎乎大翅膀的格莱水鸟朝我扑过来,用喙把我啄伤,但我又站起来继续走。在一个特别阴雨特别倒霉的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一群长着长牙、满身疙瘩的白色痛齿兽围住了,要是它们把我撕碎咬死的时候我继续装睡那倒是会轻松不少,会简单得多。但是,不!我站起来,我记得那个预言。我披上披风。我继续走。继续走。我逃脱了它们的利齿。我想着我的目的地。现在——这居然是个梦!我被骗了!带我去看你的快乐制造机!”他变得歇斯底里。他不停地说他想要坐在一台机器里,这个机器可以计量美、真实、爱和快乐。他崩溃了。我觉得我应该鼓励他再试一次,让他出去远离我的围墙。于是我说:“先生,很显然你懂得这个绝望时代中的云层、日落和被雨水洗得灰白的黎明。我相信,你必须在灾难和痛苦的刀锋中站住脚,你所追求的一切也正是你一直以来拥有的一切。别的原野上没有军队来围攻你,你也没有哪个叔叔在海外设立基金;也许就算爸爸在斯波斯山里也不会有小孩去找,人死了也不会有寡妇去认领尸体,更不会为他哭。但是你否定了这一切,跳出了灾难的紧迫循环,你继续前进。我佩服你。我很抱歉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虽然在我看来你可能像个傻瓜,仅凭血肉之躯就出门远行,寻找某个可能完全不存在的东西,但我还是祝你好运。我打开大门,好让你继续前行。你一定会找到它的,它就在某个地方,也许是很多座大山的尽头,某片贫瘠的土地上,你梦寐以求的快乐制造机就在那里。”当我说大山的时候,他发抖了,但他还是走出了大门。
虽然我确信他肯定什么都找不到,但我还是无法忘了他。这人究竟是怎么被造出来的?很显然他整个配置都不适合去探寻任何伟大的发现,他不该对于不可想象的成就抱有幻想。而且他的想法也如此奇怪,快乐竟然是由一台神奇的机器播洒出去的,美、真实和爱都是可以计量的。而那个机器居然是在漫长旅途终点的某个金碧辉煌的地方。
听他说话你会觉得快乐会来自某个像百合花一样脆弱的生物。真奇怪。权力是快乐,力量是快乐,你的信任必须放在重重围墙之后和警报器待在一起。但是有时候,尽管不情愿,我也会想起那个有着血肉之躯的人,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了。
我放松的时候,会用复杂的内流能量流喂养我的肌肉,我知道自己在新金属合成材料的帮助下确实可以长生不老,但是我却感到一阵轻微的不安,于是我尝试丰富一下自己的生活。为我服务的机器都在要塞下方嗡嗡地正常运行着——是的,我很满足,很开心。当我需要比平静的满足更多一点东西的时候,我就伸出武器,捣毁邻居的几座围墙,或者打掉他的警报器。然后我们就从各自的暴力里奋力打上一架,开开心心地按下各种毁灭性的按钮。或者我也可以收拾房间,独自享受一下施虐狂的小乐趣。至于那个血肉之躯的人想要的东西——真实、美、爱——我确信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快乐制造机。我确信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