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时钟-(1968)-Soft Clocks

(日本)荒卷义雄 Yoshio Aramaki——著

(美国)和子·贝伦斯 Kazuko Behrens——英译

(美国)路易斯·夏纳 Lewis Shiner——润色

沉默螺旋——中译


荒卷义雄(1933—— )不仅是一位日本科幻小说家,还曾是建筑学家,在札幌有自己的建筑公司和自己的美术馆。荒卷的写作生涯的处女作,推想小说《大中午》(The Great Noon,1970)以及他的首篇科幻小说理论分析作品《艺术小说理论》(Theory on the Fiction of Kunst, 1970),都发表在《早川书房的科幻杂志》(Hayakawa's Science Fiction Magazine, 1970)上。在《艺术小说理论》一书中,荒卷试图以康德的视角解读海因莱因的作品。荒卷义雄早年的中篇小说《白墙上的文字在夕阳中闪耀》(The Writing on the White Wall Shines in the Setting Sun)曾获得1972年的星云奖。该奖项在日本的地位,相当于欧美的雨果奖。荒卷的首部推想超小说《白昼出发,前往不朽》(Setting Out on a White Day Leads to Immortality)则受到了萨德侯爵的影响,获泉镜花文学奖提名。泉镜花文学奖是为了纪念日式哥特小说大师泉镜花诞辰100周年而设立的。荒卷的部分短篇小说作品用英文发表在《界中界》(Interzone)和由刘易斯·夏纳编辑的反战文选《曲终之后》(When the Music’s Over, 1991)。

荒卷是如何成为一名科幻小说家的呢?荒卷研究学者,知名评论家巽孝之在荒卷的《作品合集》(Collected Works, 1965)序言中写道:“荒卷对科幻小说的兴趣使得他加入了北海道科幻俱乐部。在俱乐部的同人杂志《核心》(CORE, 1965——1967),荒卷发表了很多存在主义和心理分析相关文章,阐述了科幻作者诸如阿瑟·克拉克爵士,菲利普·迪克,阿尔弗雷德·贝斯特,眉村卓和筒井康隆的作品。筒井康隆是日本超小说的先驱,也是发现荒卷的文学和评论天赋的伯乐。”

荒卷也被牵扯进了文坛的斗争之中。如巽孝之所言:“在1969年和1970年间,荒卷在同人小说《宇宙尘埃》(Cosmic Dust)和青年才俊山野浩一的争论愈演愈烈。山野浩一是第一个商业化推想小说季刊《NW-SF》(1970——1982)的作者和编辑,和荒卷一样受激进的新浪潮文化的影响。但山野浩一不断攻击日本科幻作家,指责他们是科幻界英美同僚们的模仿者。山野著名的论断是:‘日本科幻创作的起源和可能性都是1969年,也就是现在。’”

自1990年开始,荒卷推出了更为主流的系列作品“虚拟现实战争小说”(Virtual Reality War Novels)。山本五十六,历史中“二战”时期的日本海军指挥官,则作为核心角色出现在架空历史中。最初销售遇冷,但随着1991年海湾战争的爆发,这个系列迎来了更广泛的读者群体。受销量激励,荒卷开始了新系列《旭日舰队》(The Fleet of the Rising Sun)的创作。这两个系列的作品一共25卷,销量却超过500万册。

《柔软的时钟》一文的英文版最早发表在《界中界》(Interzone, 1989),而后在特刊《当代小说回顾》(The Review of Contemporary Fiction, 2002)中被重新刊印,标上了“新日本小说”的标题。而本文最早的日文出版物则是在1968年发表,那时,新浪潮运动正如火如荼。本文的故事背景和作者的其他作品有着松散的联系。荒卷受画家勒内·马格里特影响的作品《热带》(Tropical, Strange Plasma 4, 1991),以及受画家希罗尼穆斯·博斯影响的作品《新生代》(Sanctozoic Era, 1978),都与本文有所关联,后者更被巽孝之评为荒卷义雄的“不世之作”。

受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和剧作家普契尼作品《蝴蝶夫人》(Madame Butterfly)的影响,《柔软的时钟》是篇跨界作品。读者在阅读本文时,会在不经意间联想起布列顿式的超现实主义画作,或者重温到颓废时期的文学作品。此外,在同类科幻作品中,本文也展现了去火星旅行的另一种设想。


当我仰望天上的星辰,发现它们如此渺小。要不就是我在变大,要不不就是宇宙在缩小——或者二者皆有。

——萨尔瓦多·达利


已经是火星上的中午了。在赤道地区炫目的阳光下,一场派对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本次派对的主题是“白昼的熄灯狂欢”。我们派对的主人是达利,他是个超现实主义者,一个偏执狂的批评家。他不仅是个腰缠万贯的富豪,还是个对现代科技恨之入骨的人。他将整个火星月沼区收入囊中,这块地产几乎有整个得克萨斯州那么大。

派对的组织者是吉尔伯特,他发号施令,让所有客人都穿上源自萨尔瓦多·达利作品的服饰。连我也不能幸免。脸上画着彩绘,身体几近赤裸的招待员取走了我从地球穿来的西装。她们给我换上一套带着金色翅膀的塑料服饰,这套衣服的创意来自那幅《利加特海港风光,守护天使和渔夫》。

换好衣服,我漫步到地表。此刻,我不禁为眼前景色感到眩晕。一个由水银和镜子组成的湖泊波澜起伏;一座没有维度的青山,象征着达利生活多年的那个西班牙海边村落,利加特海港。一组造型充满肉欲的凉亭依次排开,一直延伸到天际。

“这就是超现实,没错吧?”背后传来个男人的声音,于是我转过身来。这个达利主义者的头发笔直挺立,标志性的小胡子抹了蜡,一直翘到胡子尖。他手里端着一杯产自火星的蓝色梅斯卡尔酒,看来喝了不止一杯。

“噢,不好意思。请问你想扮成谁?一只驴子吗?”

“抱歉,你在说什么?”我回答。

这个男人的上半身在左右摇晃,双脚却像在红色沙滩上一样岿然不动。

“不,等等,我再看看,你是只狮子对吧……”

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梅斯卡尔酒的缘故。幻想症是一种典型的火星疾病,属于一种轻度脑炎。据文献记载,在认知能力不发生变化的前提下,患者对事物的理解常常发生混淆。这种疾病导致神经系统进入异常的高度兴奋,据说还会赋予患者心灵遥感的能力。当然,最后这个特异功能从未得到证实。

我实在不能想象自己在他眼中是什么模样。他似乎觉得这相当搞笑。

“我从东京来,”我说,“我是——或者说,我曾经是——薇薇的精神分析医师。您给我寄了一封信——”

“哦,没错,医生。远道而来,欢迎光临。我就是无人不知的火星达利。您在派对上玩得开心吗?别急,薇薇很快就会来陪我们了。”

“挺开心的,派对很棒。”我回答。虽然知道来这里,就意味着我能再次见到薇薇。可事到临头,我却发现自己心里有些踟蹰。

“吉尔伯特应该就在这附近,这一切都是他的主意。你应该会想见见他。”

“我记得他不在名单上,”我问,“他是其中的一位……候选人吗?”

“噢,你说那份名单。所以你现在就打算开始工作吗?”达利被一个年轻女子分散了注意力。她戴着死亡面具,穿着特意展露胸脯和臀部的紧身衣。达利的目光正在她身上流连忘返。

“是的,”我回答,“我想尽快开始工作。当然,如果能换回日常装束,我做事会方便很多。”

“噢,没问题,”达利说,“你刚刚提到的‘候选人’应该都在酒吧里。”他指了指边上那栋像蜗牛壳一样的建筑物。

“谢谢您。”我向他道谢。可达利已经朝那个戴着死亡面具的女人走去了。


换回西服,我就动身去酒吧了。宽阔的螺旋回廊上摆着座椅,而拱顶上则挂着盛满梅斯卡尔酒的皮囊。有几位客人已经喝醉了。如果按照达利的说法,他们就像“泡在香槟里的蜗牛肉”。

我在凹陷的墙边找了个座位,好听清候选人之间的对话。在我这个旁观者眼中,他们就像一只猪在鹅群里大闹天宫。他们的只言片语都在含沙射影,一句接着一句。剑拔弩张的氛围也没有维持多久,平静很快被打破了。

屋子里吵嚷得最凶的是平克托,他就是鹅群里的那只猪。我是从流体学家伊舍伍德教授口中听到平克托的名字,他俩是达利候选人名单上的前两名。

“不,不,不!”平克托叫嚣着。他身着罩衫,头戴贝雷帽,打扮得像那位艺术家的自画像。“你大错特错。这种对机械的厌恶可以追溯到我的先祖,萨尔瓦多·达利。他是真正不遗余力的科技批判家。正是因为我对此领悟得分毫不差,薇薇才会对我如此倾心。因此,所有的投注赔率都显示,我会被她选为夫婿。我的胜率是92.4%。不得不说,这是非常客观的估算结果。”

“蠢货,”伊舍伍德反驳。他坐在平克托桌对面,穿着毛线衣,外套着一件灯芯绒夹克。

“你这个口无遮拦的蠢货!”

“什么?”平克托从椅子里蹦起来,双手撑着桌子,对他怒目而视,“你只是个爱吹捧科学技术,为了溜须拍马上蹿下跳的猴子。你从未得到薇薇的爱,而我们却随时都可能宣布订婚。听着,薇薇的丈夫会是我平克托,火星的天才艺术家——那位活生生的萨尔瓦多·达利在火星的化身!”

平克托坐回椅子里,用手镜小心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伊舍伍德死死盯着平克托,他的手里端着一杯梅斯卡尔酒,气得双手颤抖。突然,酒杯发出清脆的声响,裂成了碎片。伊舍伍德被划伤的手上,血液喷涌而出,流到了桌布上。

“噢,”平克托说,“这桌布真美啊!我应该把这张桌布带去参加我的下一次展览。”

那张桌旁还坐着两个人——美发师博卡乔和电影演员马丁。他俩都幸灾乐祸地笑了,而平克托却故作严肃地说:“我会叫这作品:《嫉妒的驴子,它的尾巴被铁蹄踩住了,还去惹怒天使》。”

“真荒唐!”伊舍伍德站起身,一脚踢翻他的椅子,离席而去。“先生?”我递给他我的手帕。“谢谢你。”他说着,用手帕包裹住自己的伤口。他回头瞥了一眼平克托:“这男的疯了!”

“这是因为火星病,”我回答,“也许他只是失去控制了。我们可以坐下来说话吗?”

伊舍伍德点点头,在我对面坐下。“我从没见过你,”他说,“你从地球来吗?”我点点头,他说:“你讲话的方式就像一个精神病医生。”

“我现在是个婚姻咨询师,”我说,“我曾经学过精神病学。但至少现在在地球上,已经没什么精神病诊所了,生意不太好啊。”

“我的名字是伊舍伍德。”

“我知道,”我回答道,“我读过你关于流体蛋白的文章。”

伊舍伍德眉角扬起,并没有被我扯开话题:“你是来火星旅游的吗?”

“我在研究火星病,”我这么回答,是用了达利给我的掩护身份,“我想来这里研究这种能靠意志影响外物的现象。”

“对婚姻咨询师来说,这份工作有些牵强,”伊舍伍德说,“我觉得你应该是来火星帮薇薇考察求婚者的。你对此如何解释?”

我惭愧地低下头。我受到的是精神病学的专业训练,而不是高妙的间谍术。所以,我并不知道该怎么欺骗他。

“很好,”伊舍伍德说,“所以我是第一个测试者。告诉我,我的机会大吗?”

“我现在还没法告诉你。你需要进行笔试和面试,我会对比你和薇薇的测验数据。”

“你已经有薇薇的数据了吗?”

有一件事情是可以明确的,伊舍伍德的确深爱着薇薇。我只是提到她的名字,就能够让他醋意大发。

“在薇薇来地球学习的时候,我曾经为她单独诊疗。”我回答道。

“单独诊疗?”

“不需要过多解释这个,我们只是普通的医患关系,没什么特别的,”他的目光直视着我,而我发现自己像犯了错一样,红着脸澄清道,“她那时患有严重的科技恐惧症。地球和这里截然不同,那里到处都是机械。人们无法避免接触机器,因为在每个房间都有电脑、电视和摄像头。对于从火星来的普通人,这已经很糟糕了。对于薇薇而言,她那特别——”

伊舍伍德打断了我:“没错,她的神经系统非常敏感。把她送去地球这个决定本身就是个错误。”

“但是你在科技领域工作。你不觉得你俩结婚可能会酿成悲剧吗?”

“噢,我当然不这么认为。不论有多艰难,我一定会和她在一起。”

“但你的对手们都不简单。并且,你确定她真的在乎你吗?此外,你的年纪都可以做她的父亲了。”

“我也不清楚,”伊舍伍德悲伤地说,“我的贝缇丽彩的想法比火卫一的构造还要神秘。”

“所以,她也没有完全拒绝你,对吧?”

他忽而深情地望着拱顶天花板:“不,她只是像蒙娜丽莎一样,笑而不语。”我不知道他指的是达·芬奇的那幅画,还是达利的那幅画。

我们转移到伊舍伍德的办公室。那里是私人场合,方便进行正式的测试。我给了他主题统觉测验,改良版罗夏墨迹测试、高级联想测试、色彩分类测试和异常短句联想测试。在一系列的测试中,伊舍伍德都表现良好。通常,测试者都会对这些测试有抗拒心理,但伊舍伍德足够的坦诚友善,时不时还表现出孩子般的纯真。

在酒吧里,我险些要告诉他薇薇的故事了,但是他在我说出口之前打断了我。现在,时间拖得越久,我越难再提起这个话题。

那时候,我本会告诉他三年前我在东京给薇薇做理疗的故事。她第一次来到我的诊所的时候,还是初夏时节。我依然记得那天照进屋里的阳光,穿过窗外绿叶,洒落一地的翡翠。但好景不长,六月末,地球的高温和一氧化物就会把世界变成棕灰色。

那时候,薇薇还是诊所附近艺术学院的学生。她因为用一把古董短剑剖腹自杀被送去当地医院,之后又被转送来我的诊所。

看到薇薇的病历,病因就显得一目了然。她搭乘的那趟开往东京的航班发生了空难,薇薇受到重创。只有给她移植人造心肺和机械胃,才能保住她的性命。获悉薇薇患有科技恐惧症,她的外科医生向她隐瞒了手术的具体信息。即便如此,薇薇的潜意识还是推测到这个真相了,所以才会有剖腹的事情发生。

那时她才18岁,像蝴蝶一样美丽轻盈。而我刚从医学院毕业,才27岁。那时候,我连护士和秘书都没有,只能靠转诊介绍来的病人维持生计。我们立刻就坠入了爱河。当然,我清楚自己的处境,利用医患关系来占她的便宜非常不妥。不过,我放弃的原因不只是这些,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没有能让薇薇获得幸福的自信。这种想法很保守,但我当时还年轻,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我的未来像浮云一般飘忽不定。

我照看了她一年多,帮助她走出心理阴影。或许,我当时应该把真相告诉薇薇——她所厌恶的科技恰恰是她活着的唯一原因。但我说不出口,因为薇薇的内心非常纤弱,就像精美的琉璃,一碰就碎。

我还帮助她处理了其他问题,其中最糟糕的当属她和祖父的关系。薇薇的父亲在她3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不知道薇薇是怀疑还是有证据,她觉得达利和她的母亲发生了乱伦关系。之后,达利取代了薇薇父亲的地位,又掠夺了母亲对她的爱。我鼓励薇薇正视自己的恋母情结,并帮助她走出了自己的心理阴影。

当薇薇离开地球,回到火星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而几年后,达利寄来了一封信。信中说薇薇已经21岁了,是时候结婚了,但她拒绝了所有的求婚者。达利认为她应当结婚,而我应该从他给的候选名单里,给薇薇挑个丈夫。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一想到自己有机会再见到她,我就同意了。

第一位候选人到现在的表现都挺不错,他们的结合只有一个严重的问题。薇薇依然对科技望而生畏,而伊舍伍德的职业——流体学家——会自然而然地牵扯到机械问题。我试图委婉表达自己的顾虑,但伊舍伍德根本不理睬我,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抒情诗里。

“平克托脑子里只有达利的财产,只有我才是真正爱着她。平克托画一张一英寸见方的画,就抵得上曼哈顿100平方英尺的地产。而我却不一样,薇薇是我生活的意义。对我而言,她就像火星红色沙漠里盛放的向阳花,常开不败。”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平克托是更般配的人选。他比你年轻……请恕我直言,他比你俊俏得多。而且,作为一名艺术家,他的职业也不会对薇薇造成威胁。此外,他似乎对自己相当有自信,觉得自己一定会求婚成功……”

“所以,你也这么认为?但是,有些乐趣是只有我能够给她的。我会制造些有趣的小玩意,给予她无边的想象力的快乐。你瞧这个。”

他打开桌子抽屉,掏出一块柔软的时钟。那块时钟有点心盘般大小,软绵绵地搭在他的手上。他把它放在桌子边缘,时钟的外延就垂下来,向地板拉伸。

“这真奇妙,”我说着,用根手指戳了戳表盘,它便稍稍下陷。秒针在表盘周围不断转动,时钟也随之变形,“就像达利的名画《记忆的永恒》里面的时钟!”

“整块时钟都是用流体蛋白做的,”伊舍伍德说,“它被校准到比地球时稍短的火星时间,而且可以精确到毫秒。这块表必须保存在凉爽的地方,不然它会像巧克力一样融化。”

“这听起来似乎不太现实。”我说。

“如果使用无机结构,的确不太现实。其中的问题在于那些齿轮。这些齿轮必须与另一些齿轮相互耦合才能互相作用,而它们在重力或者其他外力的作用下则需要保持流动性。我们采用蛋白质组成分子水平上的通用连接器。此外,钟表内有RNA等信息转运组件,使得流体蛋白能够识别其他蛋白,并与之进行应答。”

“真是件相当复杂的玩意。”我感叹。

“这不仅仅是玩物,”伊舍伍德说,“在地球上,它有能力引发工业革命。也许你听别人提过——他们管这个叫‘软体工程学’。我猜,这名词也许是某个记者的玩笑话。无论如何,这是一台能以几乎任何形态存在的内燃机——长如扫帚柄,扭曲如螺旋都可以。更别说在神经机械学掀起的巨变了。它能够像活体组织一样,将能量平稳地传递,让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进行。”

我受到了启发:“从精神病学的角度,我也能找到这种流体蛋白的用武之地。坚硬的机械与柔软的人体格格不入,但是……”

伊舍伍德似乎并没有在听:“在工厂里,这种材料可以降低,甚至能够控制意外爆炸的威力。靠这种材料制造的汽车和飞机,可以变得无限安全。”当伊舍伍德提到飞机,我又想起薇薇。他继续自己的陈述:“我们甚至可以建造模拟海豚游泳的潜水艇。靠着这些可以伸缩的机械零部件,所有精确到小数点后6位的标准要求都显得毫无意义。”

他兴奋地举起双手:“这其中的可能性……其实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从那天开始,我和剩下的几位候选人一一面谈。博卡乔脑子不太灵光,也没什么想象力。那个演员马丁,则完全受虚荣和贪欲左右。而另一个候选人,知名运动员康拉德,则表现出对女性深深的敌意。

在第二天晚些时候,我面试了平克托。我先跟他聊聊天拉近距离,然后邀请他做正式测试。当他发现我能决定新郎人选后,似乎就急于给我留下一个好印象。但是在铁面无私的人性测试的探查下,我发现他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梦想家,是个彻头彻尾的自恋狂。测试到最后,他朝我尖叫,并开始诅咒我。

在这些候选人当中,能配得上薇薇的,只有足够稳重真诚的伊舍伍德。他体贴的天性和薇薇细腻的感性人格相得益彰。他们之间唯一的问题在于薇薇的科技恐惧症。如果她嫁给伊舍伍德,对科技的恐惧很可能对她造成生命威胁。


这场派对持续了两天。当我完成与平克托的面谈,最后的客人走了。男管家将平克托带到门口,而我独自待在达利那大教堂一般的豪宅里。

我还没来得及沐浴更衣,管家就带着邀请函来到我的房间:“我的主人希望能与您共进晚餐,不知道您是否愿意赏光。”

“悉听尊便。”我回答。

我随管家走到门厅,在一扇青铜门后,我看见一条向上旋转的楼梯,似乎不符合万有引力定律。当我走到近处看,才发现那条楼梯只是错觉。

这栋豪宅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把戏。这里有许多不存在的房间,虚构的楼梯,伪装的回廊。这些虚幻的部分喧宾夺主,那些真实物件的造型反而都千奇百怪,显得如同虚幻的梦魇。

眼前气势恢宏的客厅,似乎在向客人的理智挑衅。脚下的方砖黑白交错,朝各个方向延伸,一眼望不到边。

“欢迎您,”达利说,“请坐。”他坐在一张窄长餐桌的一端,将他那根心爱的拐杖靠在红色天鹅绒扶手椅上。但我几乎没有注意到达利的存在。因为,薇薇坐在餐桌的另一头。

在我眼中,她美若天仙。她寸许的金色短发,整整齐齐地贴在头上;她的俊俏脸颊稍稍低陷,迷人的眼睛有些空洞;那大理石般白皙的脖子上,消瘦的肌肉清晰可见。很明显,她患有严重的厌食症。我朝她微笑,她也对我报以微笑,温柔的目光里似乎饱含欣喜。

我刚坐下,身下的椅子就忽然崩塌。我一个踉跄,椅子却弹回原来的形状,这种设计很明显不是给人坐的。

达利看着我笑了:“这是吉尔伯特先生的系列作品‘讨伐机械时代’的一部分。你瞧,如果工具的实用性被剥离,艺术感就呼之欲出。这挺有趣的,你觉得呢?”

终于,我找到了一张能踏实坐着的椅子,开始了晚餐。

达利向我解释了,为什么达利家族的家徽是贝壳:“如果对于动物而言,骨头是它们的客观实体,而血肉则是它们的疯狂。大多数人虽然在旁人眼中玩世不恭,但他们的内心从未泯灭公正性。但是贝壳却是谜一般的存在——严实的外壳之下,疯狂才是它们的本质。”

说完他双管齐下,刀叉并进——眨眼间就将眼前分量惊人的牡蛎、贻贝、龙虾、螃蟹,还有海螺一扫而空。普通的大胃王,也许会在中途稍稍停下,让自己缓一缓。但达利的胃像个无底洞,从没停下过嘴。

可是,薇薇却一点也没动面前的食物。“祖父从来不会听我说话,”她的声音像橄榄油一样闪闪发光,惹人怜爱,“医生,求求您了,您难道不能说出你的真心话吗?”

我局促不安地笑了,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这孩子啊,什么都想要,”达利顺手敲碎了一只大虾的壳,开始吮吸里面黄油般柔软的肉,“一直以来,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她。”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很抱歉,”我说,“但是——”

“不!”薇薇说,“医生,快告诉他!告诉他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我希望你能带我一起回到东京!”

听到她的告白,我顿时茫然失措。对于薇薇这样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心理治疗期间对医生产生迷恋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这算是精神分析过程中经常遇到的问题。但是,患者产生的这种感情通常浅薄而短暂。现在,薇薇需要一个像伊舍伍德教授这样父亲般的角色,忠诚她、深爱她、保护她。

“薇薇,我——”

达利扶着拐杖,站起身来。“薇薇!回自己房间去!马上进去,你听见了吗?”他又回头看着我,“医生,麻烦您给她开导一下,让她清醒一点。”

“不,”薇薇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不,不要,不要这样!”她突然拿起餐刀,将它抵在自己的胸口上。我发现自己离她太远,就一把抢过达利的拐杖,用拐杖打飞了薇薇手里的餐刀。薇薇倒在椅子里,不停地抽泣着。

“还给我!”达利朝我咆哮着。我回过头看着他。拿走他的拐杖,就像我抢走了他的理智一样。他嚷嚷着,把拐杖从我手中夺了回去。

我早就知道拐杖具有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意义。这个意象在萨尔瓦多·达利的许多画作中都出现过,是他用来支撑自己柔软世界的象征意象。达利和薇薇隔着桌子怒目而视,愤怒和嫉妒的火药味在他们之间弥漫,能擦出火花来。薇薇先从对峙中缓过神来,双手捂着脸跑出了房间。晚餐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我们都有自己的拐杖,我这么思索着。有些时候它们是强大的武器,有时候它们是危险的依赖品。


我找到了管家,问他薇薇哪儿去了。他告诉我薇薇刚刚开车去城里了。“她应该去了水仙花酒馆。艺术家们都喜欢去那儿。”他给我指了个方位,然后给了我一辆达利的私家车的钥匙。

酒吧的空气中,混杂着烟草、大麻、梅斯卡尔酒、亚硝酸异戊酯、β-咔啉的味道。屋子的中央,基里科主义者在安静地冥想。一对文着鸟与蛇的情侣,在找到座位之前,裸着身子在屋子里游荡。单色主义的先锋艺术家团体组成了两组活体雕像,一组水平卧倒在昏暗的角落里,另一组在光照下排成纵列。未来主义艺术家在屋子四周快速走动,嘴里嘟囔着一些我听不懂的简短语言。一位波普艺术家,浑身包裹在肮脏的绷带里,样子像个木乃伊,闻起来像只烂掉的香肠。

一位野兽派女性靠了过来,她打扮得像马蒂斯的《蓝衣女子》。“给我买杯酒水怎样?”她问。我点点头,示意侍者给她倒杯酒。“你是什么流派的?”她问。

“我就是我,你觉得呢?”

“糟了,你不是个艺术家。你们这些人都太现实了,没有理想,”她将苦艾酒一饮而尽,“噢,我的朋友来了。”当她离开时,我甚至感到些许欣慰。她走向一个行动时带着机械迟滞感的老头。那老头明显是个立体派艺术家。有传言说,野兽派画家迷恋野狼。这个念头闪过我脑海的时候,那个穿着蓝色裙子的女人转过头朝我微笑,露出了她犬齿上的獠牙妆。

我也得了火星病吗……我挪开视线。这里的所有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如果我在这里待得太久,相似的病症也会在我身上出现。这间酒吧让我想起自己在东京做实习生的那家精神病院。

“你也没有伴吗?”一个女子问我,“我能坐旁边吗?”

她的身体结实而美丽,穿着高更画作里的塔希提花裙,头发里还插着红色热带花卉。

“我们认识吗?”我问。

“我是卡门。前天我们在达利的豪宅里见过面。”

“哦,没错,你是一位接待员。其实今天,我是来这里找薇薇的。你见过她吗?”

“她和达利主义者一起开车兜风去了。”

“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我现在真的找她有急事。”

“放弃吧,这片沙漠太大了。放心,她会没事的。”

我选择相信她的话。如果薇薇和朋友在一起,他们应该会照顾她的。

我给卡门买了一杯香槟,给自己点了瓶啤酒。这啤酒像老鼠尿一样难喝。虽然火星的侍者和啤酒花都不够味,但是啤酒酒精度数还是挺高的,我很快就变得晕晕乎乎的。

火星女人以风流成性闻名。卡门也是如此,她挪到我身边,臀部有意无意挨着我,叫我心猿意马。我独自一人漂泊万里,而她一心撩拨着我的欲望,比啤酒更叫人销魂。

显然,刚刚那杯香槟就把她灌醉了。“我必须要向你坦白,”她说,“我有个一直没戒掉的恶心癖好。我是个偷窃狂,我喜欢偷东西。”

……这并不是我想听到的告白类型,但我还是同情地点点头。

“那种负罪感相当强烈,”她说,“我每天都为此受到折磨。医生,求求你,把我抽一顿吧。”她边说边开始哭泣了。

酒吧里似乎没人在意这样的事情,只有邻桌的男人饶有兴致地说:“你为什么不上去揍她一顿?她就是欠揍。”他戴着圆顶礼帽,穿着背心,留着胡碴儿,看起来斯斯文文。他朝卡门脱帽致敬:“嘿,卡门,你这次是不是偷了什么值钱东西?”

“你这个小气的老浑蛋!”卡门喊着。

“你这个婊子!”

那男人将她从我身边扯开,他俩一起翻滚到地板上。那男人跨坐在她的腰上,背对着卡门。他掀起卡门的裙子,开始扇她那俊俏的臀部。我站起身想将他拉开,却被那个蓝衣女子拦住了。“那是卡门的皮条客,”她说,“你最好少管这事。”

皮条客打开她的钱包,边摸索边说:“这婊子专偷最破烂的东西,这玩意是什么?”他从钱包里扯出的东西像口香糖一样,缓缓从他的指缝间滑落。

那是一块伊舍伍德的柔软时钟。

“你才是个贼!”卡门哭喊着。那个男人猝不及防,被卡门夺下时钟。卡门把钟表丢进嘴里,她才嚼几下,便将那块钟表咽进肚子里。

看来,和卡门一夜风流的计划已经不太现实了。但是,她刚刚给了我一个启发。我跑去打电话,把这个点子告诉伊舍伍德教授。

第二天早上我醒过来的时候,脑子还是昏昏沉沉,肚子还有点想吐。我没料到火星啤酒的后劲会有这么足。我冲了个热水澡,然后脚步一深一浅,走下楼梯。我刚好赶上早餐。达利已经开始狼吞虎咽了,他看起来心情相当舒畅。

“你要不要一起尝尝这个?”他问我。

看到他的盘中餐的时候,我不知所措。我的本意,是让伊舍伍德把那些柔软的时钟给薇薇吃。现在达利盘子里的,一定是从薇薇那里拿来的。

我别无选择,接受了达利的盛情邀请。我从盘中挑出了一块小怀表,把它吃了。这块怀表尝起来丝丝凉爽,还有点生脆,就像英式小麦饼干。

“我喜欢在早上就饱餐一顿。”达利说。他的厨师端着托盘,将一块热气腾腾的闹钟送了进来。虽然这块闹钟已经软化摊开,溢出了盘子的边缘,但上面的时间依然分毫不差。

达利先用叉子戳了戳闹钟,就好像先将它处死。然后再用挥舞着的餐刀,将闹钟切割成能被一口吃掉的大小。他红光满面,充满喜悦。棕色的酱汁从达利的嘴边滴落,弄脏了他的餐巾。“医生,这味道可真棒啊!”

“也许,”我提议,“薇薇也会想尝一块时钟。”

“我一点也不想吃。”薇薇说。

“求你了,薇薇,”我向她祈求,“这是伊舍伍德教授的礼物,他特别叮嘱我,要让你尝一尝。”

“不,”她说,“我一点食欲也没有。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一点都不想吃!”

我原本打算用柔软的时钟,改变薇薇对科技的成见。因为,这些时钟样子讨人喜爱,而且看起来人畜无害。我本寄希望于让薇薇接触这些时钟,慢慢克服自己的科技恐惧症。但我没有考虑到她的厌食症对此的强烈抵触。

午饭和晚饭,她再次拒绝吃伊舍伍德的时钟。薇薇对这些柔软时钟的强烈厌恶,让我觉得她随时可能会用叉子自杀。为此,她的私人理疗师不得不替她静脉推注,通过注射蛋白质来维系她的生命。

第二天,我返回了地球。但我还没有放弃,我有个压箱底的计划。伊舍伍德把他所有的笔记和流体蛋白的各种样品都给了我,而我将这些材料带到索尼研发中心实验室。流体蛋白和活体组织相似程度极高。如果能用流体蛋白制造的器官,取代薇薇体内的机械人造器官,她潜意识里的自我厌恶也许能得到控制。而手术后,她对伊舍伍德的感激之情,也能够确保他们走上红地毯。

事不宜迟,我必须立刻行动。因为如果薇薇的厌食症加剧,她也许连注射针剂都会拒绝。而这样,她必死无疑。

索尼的科学家们,为我给他们带来的材料欣喜若狂。一周内,他们就开发了器官原型。他们还对器官做出调整,使得它们能尽快被植入人体。此外,伊舍伍德的专利也得到了申报。凭借这些专利,我保证能让伊舍伍德成为百万富翁。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闲下来,坐在办公室里,一个人喝热奶昔。奶昔的味道一如既往,苦涩而香甜。我又想起薇薇。我大概已经拯救了她的生命,我还给她挑选了合适的爱人。我……我明明已经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会这般苦涩?难道说我还深爱着她?难道说,我们的感情不只是幼稚的冲动?

但是,如果我真心爱她,就更应该为她的幸福着想。我能看到薇薇穿上婚纱的幸福表情,她会和伊舍伍德一起度蜜月。而我会给这对神仙眷侣饯行,给他们最诚挚的祝福。


我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任务还远没有结束。我收到了一封薇薇发来的电报。“祖父疯了,火星正在融化。”

我在空无一人的航天飞机站,见到了等着我的伊舍伍德。我钻进他的吉普车,一起驶进火星的沙漠,驶向达利的豪宅。

“发生什么事情了?人都哪儿去了?”我问他。

“他根本不应该吃我的柔软时钟,”伊舍伍德回答,“事情出乎每个人的意料。这成了一场灾难,这是个大灾变!”

沙漠正在融化,改变着自己的造型。它塑造出一组彼此相拥的人像,它们陷在齐腰深的沙海里。在女人像软化崩落时,一株扭曲的树木拔地而起,支撑住她的头像。我意识到这其实不是树,而是一根拐杖。而这一幕场景正出自萨尔瓦多·达利的作品《秋天的自相蚕食》。

“只是因为流体蛋白和达利的消化液相混合,和他全身的化学物反应。随着时间推移,他体内的流体蛋白吸纳了达利的遗传信息。现在所有与流体蛋白接触的东西,都变成了达利的一部分,成为他的疯狂的一部分。”

“这是火星病造成的,”我说,“达利现在能够通过心灵遥感,操纵整个沙漠。”

“这并不是控制。”伊舍伍德说,“确切而言,是沙漠变成了他潜意识的盛大剧院。”

吉普车开始变得颠簸,车轮下的沙地逐渐起伏不平。我在吉普车的座位里陷得越来越深了。看来是柔软时钟的缘故,这辆吉普车也开始软化了。伊舍伍德喊着:“不!”他把吉普车开得更快了。吉普车加速后,轮胎和地面的接触变少了,软化现象也消失了。

“整个时空构造现在都受到了影响,”伊舍伍德说,“达利开始疯一般地进食。当他的疯病扩散时,整个疯狂的世界都变得可食用。他吃得越多,状况就越糟糕。现在,他已经开始吞噬时间了。”

薇薇站在达利的宫殿外等我们。她周围的空间,像一座固态的孤岛。我刚迈出吉普车,薇薇就朝我奔来。她拥抱住我,却很快放开了手。“你来了,”她低声说,“你没事真好。”

“我当然会过来。”我回答。她比上次见面时候,又消瘦了不少,现在几乎只剩皮包骨头了。然而,薇薇依然红光满面,这种精神上的美感是我不能否认的。

我回过头,望向沙漠。一群巨象在一匹白马的带领下,朝我们奔驰而来。它们的腿不可思议地拉长、变形,就像蜘蛛腿一样。我认出来这些动物来自萨尔瓦多·达利的作品《圣安东尼的诱惑》。

“我们还是进去里面吧,”我说,“你祖父在哪里?”

“他在吃东西,”薇薇说。伊舍伍德向房子跑去,我牵着薇薇的手,领着她跟在我们后面。

“他在吃什么?”我问。

“祖父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吃了。书桌、椅子、床……他把电话都给煮了。现在他开始吃客厅的墙,很快就能把整个房子吃掉了。”

我突然注意到这座房子。达利曾经预言,这栋建筑在未来会变得柔软而多毛。现在看来,至少这个预言成真了。我看到墙壁开始软化膨胀。墙壁轻轻地起伏,就好像在呼吸一样。而一些漂亮的黑色毛发也从墙壁和天花板长出来,我转身避开了它们。

“达利先吃掉这座房子,”伊舍伍德说,“然后会是整个星球,也许整个宇宙都会被达利吃掉。”

在看到达利之前,我都不敢相信他的话。

他大概有十英尺高,双腿盘坐在那里,头已经快碰到了天花板。我们进来的时候,他正在那里啃食壁炉。

“医生,你回来了,”达利说,“你会跟我一起吃吗?”他递给我一块椅子腿的残骸。

“不了,谢谢。”我说。

他带着超越饥饿感的热情,继续进食。他进食的目的是满足自己无止境、无意识的贪欲,而不只是填满他的肉体。这就是终极物质主义,最终极的欲望就是去征服、去控制、去占有。让整个外在世界,都变成他达利身体的一部分。

“火星已经变成了达利从先祖那里继承来的梦幻世界,”我对薇薇说,“萨尔瓦多·达利的儿时梦想是成为一个厨子。当他长大后,他开始憧憬拿破仑。而我们的火星让达利将这两个梦想都实现了,他变成了一个贪得无厌的帝国主义者。对他而言,世界不仅仅是用来征服的,也是用来吞噬的。”

我脑海中浮现出星球一样巨大的达利,飘浮在空间里。他手里的火星像一只苹果,已经被他啃到了核心。

薇薇摇摇头。“这太可怕了,”她说,“吃这么多,变得这么巨大。他怎么能吃得消?”

而我找到了解药,薇薇的厌食症正是达利的疯狂的解药。

这合乎逻辑。一般来说,神经性厌食症与患者的空间意识失控有很大的关系。我诊疗过的一名厌食症病人,会因为别人走近她的身边而感到羞愧。当她待在父亲的餐馆,只要有顾客碰到她,她就会陷入极度的自我诅咒中。随着病情的加重,她从羞于身体接触变成羞于看到陌生人。最后,她甚至不能看到碟子之类的非动物性物体。

薇薇对于跨进自己领域的事物的恐惧,正好是她祖父贪欲的对立面。

薇薇对达利的个人感情也是这样。其实,我现在才留意到,她的这种厌食症是对于祖父的俄狄浦斯式憎恶的替代品。随着薇薇成长,她内心的封闭世界开始触及外部世界。餐厅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接受家人给的食物,就像取得家人的信任一样。但是在达利家的餐桌,充斥着达利的贪欲与薇薇对他的恐惧,与正常的成长空间相去甚远。

这一切矛盾,都在移植人造器官后瓜熟蒂落。厌食症只是科技厌恶症的另一种形式,是薇薇对外界世界的排斥的表现。因为薇薇的潜意识发现异物——人造器官——进入她的身体。这样的矛盾开始将她撕裂。她抗拒的不只是食物,还有她的新郎人选,还有任何试图跨进她领域的人。

“伊舍伍德教授,”我说,“你还有那种柔软时钟吗?”

“其实,”他不情愿地说,“还剩一只,我留着打算把它当纪念品。”

“你必须把它给我,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达利已经将房子后半部分吃了个精光。他现在开始吃前院的家具,体形也越来越巨大。几分钟内,他就会闯进沙漠里。

伊舍伍德将时钟递给我。这是块涂着红色瓷釉的小挂钟,不比我的手掌大多少。薇薇似乎猜测到即将发生的事情,从我身旁闪开了。

“薇薇——”我说。

“不,”她说。我把这块柔软的时钟放到她手中。“我看到它就感到难堪,”她说,“这太羞耻了,让我无地自容。”

“薇薇,你必须坚强起来,你必须把它吃掉。”“不,我做不到。这太羞耻了,我宁愿死也不愿吃。”“这不仅仅关系到你的生命,也关乎火星上每个人的生命,”我略微迟疑,而后平静地说,“当然,也攸关我的性命。”

“好的,”她哭着说,“我会照做的。但是,伊舍伍德教授必须转过身去。”

“教授,可以吗?”

“好的,没问题。”

伊舍伍德转过身去。薇薇缓缓将时钟送到嘴边。她的脸因为羞愧而变得通红,她的眼睛里也噙满泪水。我也把目光移开。当薇薇像吃曲奇饼一样,轻轻咬下去的时候,钟表还在嘀嗒嘀嗒地慢慢走。我用眼角余光看到她努力将钟表递到嘴边,然后一点点啃食。

“都要吃掉吗?”她问我。

“能吃多少吃多少,至少再多吃几口。”

当我再回头看她的时候,薇薇已经吃掉了一半。秒针转到被啃掉的部分,就忽然消失了,半分钟后又出现在另一端的边缘。薇薇摇着头看着我:“我再也吃不下了。”

“很好。薇薇,我现在需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教授,你也有权知道这件事情。薇薇,几年前你去地球的时候,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事故。你在外科住院了很多天。”“这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别打断我,这我也很难说出口!”我的手心开始出汗,“为了拯救你的性命,你的心和肺——”

“不!”薇薇尖叫。

“还有胃,都需要器官移植——”“不!”她试图跑开,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它们都被人造器官取代了,都是些机械的组件——”我说不下去了,因为薇薇的尖叫声太大了。我放开薇薇。突然,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喉咙开始蠕动,她的机械肠胃开始抽搐。我连忙给她让出一条路。

她跑去盥洗间,猛地关上了身后的房门。门关上的声音就像肉块碰撞一样。当我们听到薇薇猛烈地呕吐的时候,我看着伊舍伍德。

“你是故意的,”伊舍伍德说,“流体蛋白已经和她的消化液相混合。薇薇也将她的厌食症传染给整座房子,就像之前这栋房子被达利的暴食症所影响一样。”我朝伊舍伍德笑了笑:“现在,战斗开始了。”

我们跑出达利的豪宅。我看着远方,看到30英尺高的达利,正奔向融化的沙漠。他还在不断吞噬卵石和大把大把的红色沙砾。

“医生!”我听见伊舍伍德呼喊,我跑到他所在的池塘边。我看到一个全裸的女子面朝下漂浮在水里。她的身体已经变得柔软,手指和脚趾也已经融化,变得就像纤细的触须一样。我帮着伊舍伍德将她的身体拖到岸上,让她仰面躺着。

是卡门,酒吧里的卡门。

“她一定是回来偷更有价值的东西了。”我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她柔软的躯体是那么成熟丰满,妖娆多姿,撩人情欲。她那对圆滚滚、白花花的乳房轻轻摇晃,令人血脉偾张。她柔软无骨的大腿,有些痛苦地扭动着,不停摩擦着那团潮湿的黑色阴毛。

伊舍伍德也被这场景俘获了。他在她身前弯下腰,轻轻触碰她的一只胳膊。他说:“她的骨头都还在。”

“正如达利所言,她依然拥有自己的‘客观存在’。我们还有时间拯救她。”

“如果是她的话,也许有救,”伊舍伍德说,“但是平克托呢?”

他指着沙漠,顺着那个方向,我看到沙丘间,高举着一只巨手。巨手里握着一个破碎的蛋,蛋里长出一朵鲜花。只有巨人才有这样的巨手,而这位巨人蹲伏在沙里。这幅场景来自萨尔瓦多·达利的名画《那耳戈索斯的变形》。而那蹲伏着的巨人,长着平克托的面孔。

我看到平克托张着嘴,似乎想说出“救我!”这句话。但是,这一切已经太迟了。

薇薇走出这个现在已经重归坚实、丧失生命力的房子,走到门廊上。固态化的波澜从她身边蔓延开,逐渐扩散到沙漠里。卡门撑起身子,坐了起来,问我们:“我在哪儿呢?”

“你很安全,”我说,“你现在是安全的。”

最后,他们在月沼的沙漠深处找到了达利。达利已经凝固在了那里,变成了足有100英尺高的巨人,成为萨尔瓦多·达利的早期作品《画架前的自画像》的复制品。

薇薇和我一起回到了地球,接受了器官移植手术。用流体蛋白制作的活体器官替换了她原先的机械器官。术后,她立即开始恢复体重。虽然这只是象征性的治疗,但疗效显著。我之前的病人是通过扁桃腺切除手术被治愈的。

虽然薇薇并不爱伊舍伍德,但她很愿意遵从祖父的遗愿,嫁给他。可伊舍伍德教授却移情别恋了。这也许是因为在达利家,在那个疯狂故事的最后,薇薇让他转过身不看她。也许是因为别的一些事情。不论如何,他现在爱上了卡门。据我们听到的最新消息,比起诗人,他现在活得更像个斗牛士。

最后,说到薇薇和我自己。我不再纠结,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呼唤。我完成了达利的委托,选择自己作为薇薇的新郎——而这个决定皆大欢喜。

也许将来,我们会有孩子。那时,我们会带他们去火星,去看看他们曾祖的雕像。但是现在,我们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