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还有蛾摩拉-(1967)-Aye,and Gomorrah
(美国)塞缪尔·R.德拉尼 Samuel R.Delany——著
Xpistos——译
塞缪尔·R.德拉尼(1942—— )影响广泛,常被视为美国先锋派作家,并与新浪潮运动联系密切。他最广为人知的是他所著的臆想小说,但也写过一些关于性的重要论述,包括《副文学中酷儿思潮与政策的一瞥》(Shorter Views:Queer Thoughts and the Politics of the Paraliterary, 2000)。德拉尼曾与国家图书奖得主、诗人玛丽莲·哈克结婚,两人生有一女。哈克的诗歌对他的早期小说影响很大,这在他1966年荣获星云奖的小说《巴别塔17号》(Babel——17)中尤为明显。
德拉尼的其他小说还包括1967年星云奖获奖长篇《爱因斯坦交集》(The Einstein Intersection)、《达尔格林》(Dhalgren),还有剑与魔法系列小说《重返奈维尤恩》(Return to Nev)。他的小说《达尔格林》让他超越了邪典偶像这一范畴,该书销量接近一百万册,还使得科幻小说团体两极分化;其语言是典型的新浪潮风格。近年,德拉尼出版了一本故事宏大、野心超凡的长篇小说,名为《穿行蜘蛛巢穴之谷》(Through the Valley of the Nest of Spiders, 2012),记录了一群男同的生活。这部小说着眼于近代未来,并再度阐释了自身写作生涯中所致力于展现的内容,以及在《达尔格林》的字里行间展现出的野心和成人文学迹象。在非虚构文学方面,德拉尼关于科幻小说的著作《宝石铰链下巴》(The Jewel-Hinged Jaw, 1977)至今仍在新一代的作者和读者间拥有巨大的影响力。
德拉尼在科幻领域的影响力还不局限于此。他获得了数次星云奖。1986年,班塔姆出版社(Bantam)甚至出版了一本厚达425页的德拉尼作品集,标题就叫《星云奖获奖小说全集》。每一版《诺顿非裔美国作家文学选集》(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frican American Literature)都将他的《亚特兰蒂斯:型号1924》(Atlantis:Model 1924)收录其中。他也写过两期《神奇女侠》(Wonder Woman)的漫画脚本,包括著名(或许也是评价极差)的《女性解放》(Women's Lib)那一期。他还著有漫画小说《帝国》(Empire)和漫画回忆录《面包与酒》(Bread and Wine)。德拉尼也在影响广泛的号角科幻与奇幻写作工坊授过课,他的学生包括奥克塔维亚·E.巴特勒和金·斯坦利·罗宾逊。德拉尼于1984年写就的小说《瘟疫与嘉年华的故事》(The Tale of Plagues and Carnivals)作为附录收录于1985年出版的《逃离奈维尤恩》(Flight from Nevgues)中,按照杰弗里·塔克的说法,这本书是“美国主流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着眼于艾滋的长篇小说”。
德拉尼于2002年进驻科幻与奇幻小说名人堂。从2001年1月直到最近退休为止,他都在坦普尔大学担任创意写作专业的研究生导师。2010年,他在加州大学河滨分校举办的伊顿科幻学术大会上荣获第三届J.劳埃德·伊顿科幻小说终身成就奖。2013年,美国科幻和奇幻作家协会为他颁发了第三十座大师奖。
1967年,《没错,还有蛾摩拉》首次面世,收录在哈兰·埃里森编纂的著名选集《危险影像》中。在埃里森为这篇故事撰写的引言中,他指出,德拉尼的故事近似于“那些陈词滥调的臆想小说,可又有着大胆且引人入胜的巧妙叙事……科幻小说往往采用难度较低的叙述手法,而他却为此带来了一股新气象”。《没错,还有蛾摩拉》仍是一篇真正称得上突破性的故事,它让科幻小说中那些充满传奇色彩的宇航员变得不再神秘,也创造了一个更为真实与奇诡的现实世界,这点与小詹姆斯·提普奇所著的《我醒来发现自己在寒冷的山坡上》中对其他科幻小说所做的比喻尤为相似。
我们降落在了巴黎。
我们沿着美第奇街赛跑,波、卢还有米斯在围栏一侧,凯莉和我在另一侧,隔着那些栏杆做鬼脸,大声嬉闹,凌晨两点的卢森堡公园传出阵阵哄笑。我们翻出公园,一路走到圣叙尔比斯教堂前的广场,波在那儿试着把我推进广场上的喷泉里。
凯莉突然觉察到我们周围有些异样,她找了个垃圾桶作掩护,一路小跑进了街头小便池,用力敲墙。有5个男人立刻从里面跑了出来。可就算大型的小便池也只能装得下4个人。
一位皮肤白皙、金发碧眼的男人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微笑着说:“太空仔,你们难道不觉得……自己该离开这儿吗?”
我看着他搭在我蓝色制服上的手,用法语问他:“你是个怪胎吗?”
他扬起眉毛,随后摇了摇头:“不,我不是。对我来说,挺遗憾的。你看起来之前可能是个男的,但现在嘛……”他微微一笑。“现在你没有我能用得上的东西。那些警察,”他朝街对面努了努嘴,我第一次注意到法国的宪兵队,“他们都没来烦我们。你们嘛,尽管是群陌生人……”
可米斯已经扯开嗓子嚷嚷了:“嘿,快点!我们走吧?”随后便带头动身。
我们又上路了。
接着我们来到了休斯敦。
“妈的!”米斯骂道:“双子座飞行控制器——你说这是一切的起点?求你了,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所以我们搭上一辆巴士,穿过帕萨迪纳,沿着单行道一路驶向加尔维斯顿。本来我们打算一直坐车到墨西哥湾,但卢发现了一对开着皮卡的夫妇——
“你们在天上的其他行星和其他设施上为政府做好事,我们很高兴能载你们一程,太空仔。”
他们打算开往南方,而且车上还有个婴儿,所以我们在皮卡车厢里忍受了整整250英里的风吹日晒。
“你觉得他们是怪胎吗?”卢对我挑了挑眉毛,问道,“我敢打赌他们就是,只是在等着我们勾引他们呢。”
“得了吧。他们不过是一对儿待人和善又有点愚蠢的乡下孩子。”
“这又没法证明他们不是怪胎!”
“你是不是谁都不信?”
“当然。”
我们终于又等到一辆巴士,它载着我们隆隆地驶过布朗斯维尔,穿过美墨边境,来到了马塔莫罗斯。我们踩着摇摇晃晃的步子,踏上了半是黄土半是焦土的地面。这里到处都是墨西哥人和鸡,还有得克萨斯湾的捕虾人,他们的气味闻起来最糟糕,而论叫喊声要属我们的最响。一群妓女出来迎接那些捕虾人,我数了数,一共有43个。我们在巴士站打碎了两扇窗子,周围的人哄堂大笑。那些捕虾人说他们不会给我们买东西吃,可如果我们想的话,倒是能给我们弄点喝的,因为这是捕虾人间流传下来的习俗。可我们对他们的话报以大喊大叫,然后又打碎了另一扇窗。随后我躺在电报局的台阶上唱着歌,一个嘴唇漆黑的女人弯下腰,把手放在我的脸颊上。“你真可爱。”她那毛糙的头发向前垂落下来,“可是他们围在你身边看着呢,这就占用了他们的时间。不幸的是,他们的时间关乎到我们收益的多寡。太空仔,你难道不觉得……你们该走了?”
我抓着她的手腕。“你!”我放低声音,用西班牙语问道,“你是怪胎吗?”
“说西班牙语的怪胎。”她也用西班牙语回应我,微笑着拍了拍挂在我皮带扣上那个嵌着宝石的旭日型挂坠,“不好意思,但你身上没有……会对我有用的东西。真是不幸,你看起来之前像是个女人,我说的对吗?我也喜欢女人……”
我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门廊。
“这里挺令人生厌的,还是说本来就是这样!”米斯大声喊道,“快点!出发了!”
我们想法子在日落前回到了休斯敦。
然后又上路了。
这次来到了伊斯坦布尔。
那天早晨的伊斯坦布尔下着雨。
我们坐在军营里的杂货商店里,用梨形的玻璃杯喝着茶,目光越过窗外的博斯普鲁斯海峡。王子群岛就像一堆堆垃圾山一样落在这个满是高塔的城市前。
“你们在这儿都有什么计划?”凯莉问。
“难道不是一起走吗?”米斯质问她,“我还以为会集体行动的。”
“他们把我的支票都扣在了事务长的办公室里,”凯莉解释道,“我彻底成了个穷光蛋,感觉那个事务长就是在针对我,”然后她耸了耸肩:“虽然我不是很想那么做,可还是打算找个有钱的怪胎下手,然后再装出一副和善的样子。”凯莉又喝起了茶,随后她才意识到气氛变得有多安静。“啊,得了吧,喂!你再这么盯着我看,我就动手把你那从青春期就开始精细调养的身子里每根骨头都打断。嘿!说你呢!”她原来是在和我说话,“别用那种‘我就是比你纯洁’的眼神看着我,弄得好像你从来没和怪胎上过床似的。”
又开始了。
“我才没盯着你傻看。”我怒不可遏地说。
那是渴望,长久的渴望。
波用笑声打破尴尬:“我说,上次我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大概还是我加入这支小队一年前吧。我还记得我们从塔克西姆广场出来,沿着伊斯蒂赫拉大道一直走,经过许多廉价电影院,突然发现了一条摆满鲜花的小径。在我们前面是两个太空仔。那儿是个集市,他们又往里走了一段路,买了鱼,随后走进一个天井,里面卖橘子、糖果、海胆和卷心菜。但在摊位前总是摆着花。不管怎么样,我们注意到那两个太空仔身上有点有趣的地方:他们很完美,有着一头修剪精致的发型。但这印象仅仅维持到我们听见他们说的话为止——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男女,把自己打扮得像太空仔那样去试着勾搭怪胎!嗬!你能想象吗?两个痴迷怪胎的酷儿!”
“当然,我之前看到过这样的人。”卢说,“在里约热内卢有很多。”
“最后我们把他俩暴揍了一顿!”波为这个故事收了个尾,“我们在一条小路上动的手,然后回到了城里。”
凯莉把玻璃茶杯放到吧台上:“你们从塔克西姆广场走到伊斯蒂赫拉大道,直到看见那些花为止?你怎么不说那儿就是怪胎们的聚集地呢,嗯?”如果凯莉脸上有一丝微笑,那这话题也就这么过去了,但她却一脸严肃。
“该死的,”卢说,“都没人告诉过我该去哪里找怪胎。我只能走到街上,那些怪胎嗅到我的气味儿,就知道我来了。我可没法一个人在皮卡迪利大街上找到他们。这里除了茶就没别的了?在哪儿能找到酒喝?”
波咧着嘴笑道:“你可别忘了,这是穆斯林国家。不过沿着那条花之径一直走,就能在尽头看到不少小酒吧,清一色地配着绿门和大理石吧台。你在那儿大约花上15里拉就能买到一升啤酒。那里到处都是卖油炸虫子,还有猪内脏三明治的小摊……”
“你有没有注意到怪胎对它敬而远之?我是说酒,不是说那些……猪内脏。”
我们又顺着话茬说了一堆缓和气氛的故事,最后以一个怪胎说的话作结,之前有些太空仔想尽法子和他上床:“我一生所求无他,除了太空仔,就是好好打一架……”
但那些故事只缓和了气氛,并没有消弭矛盾。就连米斯都知道现在我们会分头度过这一天了。
雨已经停了,我们搭上渡轮,一路来到金角湾。凯莉立刻问别人塔克西姆广场和伊斯蒂赫拉大道在哪里,别人却把她带到了一辆多姆斯边上,我们才发现,原来多姆斯就是共乘小巴,不过它只开往一个地方,沿途会搭上很多很多人,还很便宜。
卢去阿塔图克大桥眺望新城区的景色。波打算去搞明白那个“填充脑袋”究竟是什么。米斯发现自己只要花15美分就能去亚洲,折算下来才一里拉50库鲁什,便决定去亚洲玩一圈。
我转身穿过桥头混乱的车流,走过老城区潮湿的城墙,头顶是有轨电车的电线。总有些时候,就连大喊大叫也无法填补内心的空虚。总有些时候,你必须独自行走,因为孑然一身太过伤人。
我穿过许多狭窄的街道,周围是湿漉漉的驴子和骆驼,还有戴面纱的女人;接着我走进一条宽阔得多的大街,大马路上开着巴士,街边放着垃圾桶,西装革履的男人们步履匆匆。
有些人会盯着太空仔看,有些不会。有的人16岁从训练学校出来后不到一周,不管盯不盯着他们,都能分辨出他们是不是太空仔。我那时正走在公园里,她盯着我,被我抓了个现行。她发现我正在看着她,便把目光投向别处。
我踩着潮湿的沥青地面,向她慢慢走去。她站在一个又小又空旷的寺庙拱顶下方。我经过她身边时,她走进庭院,站在那些大炮中间。
“不好意思。”
我停下了脚步。
“请问这里是圣艾琳神殿吗?”她的英语有着非常可爱的口音,“我把自己的导游手册忘在家里了。”
“抱歉啊,我也是个游客。”
“噢。”她微笑着说,“我是希腊人,看你皮肤这么黑,我想你或许是土耳其本地的。”
“我是土生土长的美国印第安人。”我点头说道,她朝我行了个礼。
“原来如此。我刚开始在伊斯坦布尔的大学就读。你的这身制服嘛,告诉我你是个——”她顿了顿,一切推测立刻有了答案——“太空仔。”
我感觉有点不自在:“没错。”我把手插进兜里,在靴子里来回动着脚趾,舌尖舔着左侧从后数的第三颗臼齿——把你不自在的时候会做的动作都做了一遍。有个怪胎曾经告诉我,你看起来不自在的时候让人很兴奋。“没错,我是个太空仔。”但我这话语气太尖厉,声音太响,让她微微一惊。
所以现在我知道她知道我是太空仔这事了。我思忖着:接下来我们会如何演绎这个普鲁斯特式的故事呢?
“我是土耳其人,”她说,“不是希腊人,也不是什么刚上大学的新生。我在这儿的大学读的是艺术史专业,而且已经毕业了。前面撒的那些小谎是在陌生人前保护自尊的策略……你要问为什么?因为我有时觉得自己的自尊太脆弱了。”这是她的策略之一。
“你住的地方离这里多远?”我问,“还有,现在土耳其的行情价用里拉算是多少?”那又是一个问题了。
“我付不起钱。”她紧了紧垂落在臀部的雨衣,脸蛋长得真是漂亮极了。“我很想给你。”她耸了耸肩,微笑道:“可我……只是个穷学生,并不富裕。如果你打算就这么转身离开,我心里也不会有芥蒂的,只会感到难过罢了。”
我站在那里,以为她过会儿会给我报个价,可她却什么都没说。
这又是另一个策略。微风吹过公园里最大的那棵柏树,弄皱了地上的积水。我问自己,你为什么不管怎样都想要那笔该死的钱?
“我觉得这一切本身就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她擦去脸上滴下的水珠。我有那么一会儿在盯着水流下的纹路。我看得太仔细,连她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他们改变了你,把你变成了太空仔,这是件不怎么开心的事。如果他们没有这么做,那我们……如果太空仔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我们就不会……成为我们现在的样子。你一开始是男的还是女的?”
伊斯坦布尔又迎来一阵瓢泼大雨。我正低头看着地面,细小的水滴沿着衣领滴落下来。
“男的,”我说,“这又无所谓。”
“你现在多大?23岁还是24岁?”
“23岁,”我条件反射地撒了个谎。其实我已经25岁了,但他们觉得你越年轻,给你的钱就会越多。但我根本不想要她那该死的钱……
“那我这次猜对了。”她点了点头,“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太空仔专家。你发现了吗?我猜那是因为我们不得不那样。”她用那双圆圆的黑眼睛盯着我,末了猛地眨了眨眼睛。“你本来会成为一个健全的男人。但你现在成了太空仔,在火星上建造节水装置,在木卫三为采矿计算机编程,在月球检修通信转接塔。而你身上的变化……”我发现只有怪胎们在说“变化”这个词时带有深深的迷恋与惋惜。“你肯定会想,他们本来可以发现一些别的方法。可以用别的技术而不是阉割你,把你变成一个连雌雄同体的生物都不如的人,变成那样的……”
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立刻停住不说了,好像我打了她一下。她看了看附近有没有人,随后轻轻抬起手,轻柔地放在我的手上。
我把手抽了回来:“那样的什么?”
“他们本应该发现另外一种方法的。”现在她把两只手都插进兜里了。
“没错,他们本来是应该发现别的方法。宝贝,你要知道,在电离层上方,如果你想去任何地方——比如说月球、火星,或者木星的卫星上做点事儿,而又得在那待超过24小时的话,你肯定会想要做点什么来保护自己,因为那儿的辐射太多,你那珍贵的性腺都没法正常工作了。”
“他们本来可以造个防护罩,也可以做更多关于生物体调节的研究……”
“毕竟这是个人口爆炸的时代,”我说,“他们想方设法削减孩子的数量,将其控制在过去的水平,尤其针对那些畸形的孩子。”
“没错。”她点了点头,“我们还在以自己的方式与新清教徒对20世纪性解放的态度做斗争呢。”
“这倒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法。”我咧嘴笑着,把手放在自己的胯部,“要是这样就好了。”说罢挠了两下。我永远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太空仔这么做就是下流的表现。
“别这样!”她怒气冲冲地说,走到一边。
“怎么了?”
“别这样,”她重复道,“别挠了!你真是个幼稚的家伙。”
“但他们就是从那些性症在青春期就彻底退化了的孩子中把我们选出来的。”
“你的爱是不是被幼稚和暴力取代了?不过我想这也是吸引人的一点。没错,我知道你还是个幼稚鬼。”
“噢,是吗?那怪胎们呢?”
她沉吟半晌,说道:“我觉得他们就是对我们这样性症退化的人魂牵梦萦。或许这是正确的解决办法。没有性生活,你真的不觉得遗憾吗?”
“我们有你们啊。”我说。
“这倒是没错。”她的眼睛瞟向地面。我瞥了她一眼,猜测着她隐藏的想法,发现她藏起的是一个微笑。“你有着辉煌自在的生活,还有我们。”她抬起头,脸上带着红晕,“你在宇宙中旋转,而这旋转的世界在你脚下,你从这片土地踏上另一片土地,而我们……”她左右甩着头,一头黑发在她的大衣肩上卷曲又松开。“我们的生活日复一日,枯燥无味,无可奈何地被重力束缚着,崇拜着你们!”她又把目光投向了我,“你要说我是性变态?没错!我爱上了一堆自由落体时的尸体!”她突然缩起了肩膀。“我不想让自己有自由落体性倒错的情结。”
“这话听起来总感觉有点说过头了。”
她把视线扭向别处:“我不想成为一个怪胎。这样说行了吗?”
“我也不太喜欢这个说法。你最好再想想。”
“你没有对自己反常的性癖做出选择,因为你根本就不反常。这一切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正是因此才爱着你啊,太空仔。我的爱始于对爱的恐惧。这还挺美的吧?一个性倒错者有时用无法实现爱的东西来代替‘平常’的爱:同性恋者用镜子,恋物癖者选择鞋、手表或者女性束身衣。那些有着自由落体性癖的……”
“怪胎。”
“那些怪胎选择松弛、摇晃的肉块。”她又用尖锐的目光看着我。
“你说这话惹不到我。”
“我倒是想那样。”
“为什么?”
“你没有欲望,当然不会懂。”
“继续说。”
“因为你无法对我产生渴望,所以我才想要你。这就是乐趣所在。如果有人真的……对我们产生了性冲动,那被吓跑的倒会是我们。我在想,在你之前有多少人被创造出来了。我们是恋尸癖。因为你们现在开始前往太空,我肯定盗挖坟墓这行已经没落了。可你不能理解这点……”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你能理解的话,那我现在就不会用鞋底一边摩擦落叶,一边盘算着自己该从谁那儿借60里拉了。”她跨过一节树根,那虬结的根把人行道都顶裂了。“顺带说一句,那是伊斯坦布尔现在的行情价。”
我心算着:“越是往东,东西的价格果然就越便宜。”
“你知道,”她任由自己身上的雨衣敞着——“你和其他人不一样。至少你还想着去了解这些事情。”
我说:“如果你每对太空仔说一次这样的话,我就对你吐一口唾沫,那你早就被淹死了。”
“你这堆烂肉,滚回月球去吧。”她闭上双眼,“在火星上空旋转着也行。木星周围环绕着几颗卫星,你或许能在那里做点好事。先去太空,回来的时候最好去别的城市。”
“你住在哪儿?”
“你想和我一起走?”
“给我点东西,”我说,“随便什么都行——不一定要值60里拉。只要是你喜欢的,或者对你有意义的东西都可以。”
“不!”
“为什么?”
“因为我——”
“不愿放弃自己的自尊心。你们每个怪胎都不想!”
“你难道真的还没理解吗?我只是不想让自己‘购买’你!”
“你又没什么东西可以把我买下来。”
“你真是个幼稚的家伙,”她说,“我爱你。”
我们走到公园门口,她停下了,我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时间久得足够让一阵微风从草丛里发生又平息。“我……”她犹疑不决,用手在大衣袋子里指了指,甚至都没有抽出手来,“我住在那边。”
“行,”我说,“走吧。”
她对我解释说,天然气主管道之前在这条街上爆炸过,火焰太过迅速而又灼热,喷涌的火舌一直蹿到码头。虽然这场火灾几分钟内就被扑灭了,没有建筑倒塌,却空余烧焦的商店招牌在雨中泛着水光。“这里算是个艺术家和学生的聚集区。”我们走过鹅卵石铺就的路,她说,“尤里·帕夏,14号。如果你下次再来伊斯坦布尔,可能会用得上。”她的门上布满了黑色的水垢,门边水沟里浮着一层厚厚的垃圾。
“许多艺术家和各领域的专业人士都是怪胎。”我说,试着和她絮叨几句。
“还有很多别的人也是,”她走进房间,把着门说,“我们只是表现得更明显而已。”
通向二楼的楼梯平台上方挂着一幅阿塔图克的肖像。她的房间在二楼。“等我下,我找一下钥匙……”
那是火星和月球的景色!她房间里的画架上绷着块1.8米长的帆布,画的是环形山上的日出,阳光在山沿上闪耀着。墙上钉着月球观察者号原版照片的复印件,还有国际宇航员部队里每个英俊军官的照片。
她桌子的一角堆满了那些关于太空仔的照片杂志,在全球大多数的报刊亭都能买到。我曾经的确听别人说过,这些杂志是专门印给那些具有冒险精神的高中生看的。她也收藏了几张他们从未见过的丹麦人的照片,还有一架子艺术书籍和艺术史方面的书。在那上面是整整一排平价纸质封面的太空歌剧书,那排书有差不多1.8米那么长,里面有第12期《空间站的罪恶》《火箭搜救》,还有《残酷轨道》。
“你要亚力酒、乌佐茴香酒还是保乐绿茴香酒?你可以自己选。不过我或许会从同一个瓶子里倒出来。”她把玻璃杯列在桌上,然后打开了一个齐腰高的柜子,原来是个冰箱。她站了起来,手上托着一碟诱人的点心:有水果布丁、土耳其软糖,还有焖肉。
“这是什么?”
“多尔玛德斯。就是用葡萄叶包着米饭和松子。”
“再说一遍那名字?”
“多尔玛德斯,这个词源自土耳其语中的‘dolmush’,都是填充的意思。”她把托盘放在玻璃杯旁,说道,“坐吧。”
我坐在用工作室的沙发改造成的床上,感觉到了缎子下方糖凝胶床垫那像液体般强烈的复原力。他们之所以想到发明这个,是因为躺在上面的感觉和自由落体时非常接近。
“感觉舒服吗?你能等我一会儿吗?有几个我的朋友在楼下大厅里,我想抽点时间和他们见一面。”她眨了眨眼,“他们也爱太空仔。”
“你该不是想为我筹款吧?”我问,“还是想让他们在门外排队站好,等别人完事后轮到他们?”
她深吸一口气。“事实上嘛,这两个方案我都会提议。”她突然摇了摇头,“你想要什么?!”
“你会给我什么?我的确想要点东西,”我说,“这就是我来这儿的目的。我很孤独。或许我只是想看看自己究竟能孤独到什么地步,自己现在还不清楚。”
“一切会如你所愿的。至于我嘛,我学习、阅读、绘画,与朋友们谈天说地,”她走向床边,坐在地板上,挨着我的靴子,“去去剧院,看着街边与我擦身而过的太空仔,直到有一个人回应我的目光,我也是孤独的。”她把头枕在我的膝盖上:“我想要的东西,而你”——她突然停住不说了,这一分钟里,我们都静默不动——“却不是那个能给我的人。”
“你不会为此付我钱的。”我反驳她,“你不会的,对吧?”
她的脑袋枕在我腿上,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你难道不觉得你……应该走了吗?”
“好吧。”我说,站了起来。
她向后挪了挪,坐在了大衣的下摆上。她还没把那件大衣脱掉。
我走向门口。
“另外……”她双臂抱胸,抵在膝盖上,“在纽约有个地方,你或许能在那儿找到你苦苦寻觅的东西,那里叫‘花之径’——”
我转身怒气冲冲地对着她:“怪胎经常聚在那儿对吗?听着,我不需要钱!我说过,你给我任何东西都可以!我才不要——”
她摇了摇头,轻声笑着。接着她躺了下来,把头枕在我坐过的地方,那里现在还皱巴巴的。“你还是打算坚持误会我吗?那是太空仔们常去的地方。等你走了之后,我会和我的朋友们见个面,谈谈……那个刚刚离开的漂亮家伙。我想你或许会在那儿找到……你认识的人。”
一切在愤怒中落下帷幕。
“噢,”我说,“噢,原来那是太空仔聚集地。好吧,谢谢你。”
我走出了房门。
随后我找到了花之径,也找到了凯莉、卢、波,还有米斯。我见到凯莉的时候她在买啤酒,所以我们最后都喝醉了,还吃了炸鱼、炸蛤蜊和炸香肠,凯莉攥着钱四处挥舞,说着:“你应该见见他!看看我让他经受了什么,你应该去见识下的!这儿的现价是八里拉,他给了我整整一百五十里拉!”说完,她又喝了更多酒。
我们又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