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声音-(1960)-The Voices of Time
(英国)J. G.巴拉德 J. G.Ballard——著
李懿——译
J. G.巴拉德(1930——2009),全名詹姆斯·格雷厄姆·巴拉德(James Graham Ballard)是一位英国代表性作家。他生于上海,少年时因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日军的平民战俘营里被关押了三年。在超现实派和早期波普派画家的影响下,巴拉德成为一名世界文学巨匠,他的超现实主义反乌托邦小说甚至在今天具有更现实的意义。巴拉德从新浪潮运动中脱颖而出,笔下精彩的末世小说杰作包括《淹没的世界》(The Drowned World,1962)、《燃烧的世界》(The Burning World, 1964)以及《结晶的世界》(The Crystal World, 1966)。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巴拉德转移了写作重心,发表了数量惊人的短篇小说及中篇小说。这些开创性的作品包括他饱受诟病的“梗概小说”(condensed novels)(也许是受了威廉·巴勒斯的影响),还有大量生态主题及后资本主义主题的小说。的确,我们可以称其为先驱,率先涉猎了后来让·鲍德里亚所称的西方“霸权”主题。他那部颇受争议的长篇小说《车祸》(Crash, 1973)延续了他更具实验性的短篇小说主题,并进一步丰富了主题的内涵。
在气候变化以及其他“超级对象”(hyperobjects)领域,巴拉德仍旧与金·斯坦利·罗宾逊同为最受人津津乐道的小说作家。“超级对象”一词由蒂莫西·莫顿首创,意指全球级别的或全球范围发生的,因覆盖面大、涉及面广而难以深入理解的事件,这类作品又被称为具有“巴拉德式”风格,《柯林斯英语词典》(Collins English Dictionary)将该术语定义为“类似或具有J. G.巴拉德小说著作中描述的环境,尤其是反乌托邦现代社会、缺乏生机的人造景观,以及技术、社会、环境发展对心理造成的影响”。正因为成功创造了清晰的视景与广阔的世界,巴拉德便具有了代表性和普遍性,他为我们打开一扇门,使我们看见门后的风景。然而,科幻领域对巴拉德的回报……为零……他只有一部非科幻长篇小说《无限之梦公司》(The Unlimited Dream Company)曾获英国科幻协会奖(1980)。
巴拉德笔下光怪陆离的短篇作品广受关注,通常涉及压缩或扩延的时空,并在早年收录于《残暴展览》(The Atrocity Exhibition, 1970)等选集中。而由马丁·艾米斯亲自撰写前言的《J. G. 巴拉德小说全集》(The Complete Stories of J. G. Ballard, 2009)更是确证了巴拉德作品的现实意义——以及手到擒来的短篇小说技法。他的故事常常有着荒凉的背景,如沙丘、水泥荒漠、废弃的夜店、太空飞船残骸、报废的军事装备等。
正如艾米斯在前言中所写:他长期以来所探寻的问题是:现代环境(公路上的动态雕塑、机场建筑、商场文化和无处不在的色情元素)和我们对一知半解的技术的依赖对我们的心灵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然后他在作品中给出了实验性的答案,邪恶而乖戾,形式多样,全都带着(巴拉德式的)病态的极端。
《时间的声音》首次面世是在巴拉德的一篇经典中篇作品——《新世界》(New Worlds, 1960)中。在这篇早期的代表作品里,社会崩溃、科学落后、人类无以自救,这类巴拉德式的设定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1
后来,鲍尔斯常常想起惠特比,以及这位生物学家在空游泳池的整块底面上看似随意凿出的奇怪凹槽。每条都是1英寸深、20英尺长,互相交错,形成一个复杂的类似于汉字的表意文字。他花了整个暑假做这项工作,显然是心无旁骛又乐此不疲地打发着每个漫长的下午。鲍尔斯曾在自己位于神经学系翼楼尽头的办公室,望着窗外的他仔细地摆弄楔子与墨绳,用一只帆布小桶提走凿出的水泥条。惠特比自杀后,便没有人再去关心那些凹槽,只有鲍尔斯经常借来管理员的钥匙,去那废弃的游泳池走走,俯身观察那风化的凹槽迷宫,充氯器里漏出的水在其中积得半满,如今这个谜再也无法解开。
然而,起初鲍尔斯只是一门心思想完成临床系的工作,并计划着最后怎么离职。经过前几周的手忙脚乱与惊慌失措之后,他总算接受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妥协,得以运用他之前仅用于患者身上的超然宿命论,来审视自己的困境。幸好他的心理和生理梯度曲线在同期走低——懒散与惰性抑制了他的焦虑,减缓的新陈代谢又使他必须集中精力,维持不间断的思绪。实际上,越来越长的无梦睡眠近乎休息身心,他发觉自己开始渴望这种睡眠,不再想办法去干预自然清醒的规律。
一开始他在床边放个闹钟,努力往越来越少的清醒时间里塞进尽量多的活动,整理藏书室、每天早晨开车去惠特比的实验室查看最新一批X光片,对每一分每一秒精确分配,就像对待水壶内所剩无几的水。
幸好,安德森无意间让他意识到,这么拼命其实毫无意义。
鲍尔斯从临床系离职之后,仍然每周驾车去体检一次,现在基本上只是走个形式。上一次(终究成了最后一次),安德森敷衍了事地检测了鲍尔斯的血细胞计数,检查了他越来越松弛的面部肌肉、愈来越迟钝的瞳孔反射,以及胡子拉碴的腮帮子。
桌子对面的安德森同情地冲着鲍尔斯一笑,思量着该对他说什么。对于高智商的患者,他一度表现得十分鼓励,甚至尝试着对他们给出某种解释。但鲍尔斯太难应付——杰出的神经外科医师,精于前沿尖端研究,对不熟悉的材料如鱼得水。他默默在心里说道:抱歉,罗伯特。我能说什么——“就连太阳也在变冷?”他望着鲍尔斯烦躁地用手指头敲打亮漆桌面,眼睛瞟向办公室里到处张贴着的脊椎部位图。鲍尔斯尽管外表邋遢——他仍然穿着一周前那身皱巴巴的衬衫和脏兮兮的白球鞋——神态却沉稳自若,就像康拉德笔下的海滩拾荒人,基本上对自己的弱点破罐子破摔。
“你最近在忙什么,罗伯特?”他问,“还经常去惠特比的实验室吗?”
“能去就去。但过湖需要半个小时,闹钟又总是叫不醒我。也许我应该换个地方,搬去那边定居。”
安德森皱起眉:“那有什么意义呢?据我观察,惠特比的研究当中,纯理论推测占绝大多数——”他突然意识到这话暗含了对鲍尔斯本人在临床系糟糕绩效的批评,便打住了话头。但鲍尔斯似乎没听出来,仍在钻研天花板上影子的图案。“总而言之,你待在现在的住处,跟你熟悉的事物做伴,重读汤因比和斯宾格勒的著作,岂不是更好?”
鲍尔斯简短地笑了几声:“那是我最不愿做的事了。我想忘记汤因比和斯宾格勒,不愿再去回忆他们。实际上,保罗,我想忘记一切。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足够的时间。三个月能遗忘多少东西?”
“一切,我想,只要你愿意。但不要总是想着去跟时间赛跑。”
鲍尔斯默默点头,在心里对自己重复着最后那句劝告。最近他正是总想着和时间赛跑。他站起来对安德森说“再见”,顿时下了决心要丢掉闹钟,逃离自己对时间无谓的执迷。为了提醒自己,他解开腕表的表带,调乱设置,将它塞进裤兜。出门去停车场的路上,他回味着这个简单动作给他带来的自由。应当说,现在他可以去随意探索时间走廊里的各条偏僻小路和侧门了。三个月可以是永恒。
他一眼在整齐停靠的汽车中发现了自己那辆,闲步走过去,伸手为眼睛遮挡从阶梯教室抛物线形屋顶边缘投射来的强烈阳光。准备上车时,他发现有人用手指在他挡风玻璃的蒙尘上抹出了如下的数字:
96 688 365 498 721
一辆白色帕卡德在他身旁停下。他转头认出这辆车,向车内望去,只见一个面颊瘦削的年轻人正看着他,对方长有淡金色的头发和看上去十分灵光的脑门,戴着一副墨镜。他旁边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头发乌黑的女孩,经常出没于心理学系附近。她的眼睛闪耀着智慧,但不知怎的眼斜得厉害,鲍尔斯记起,年轻医生称她为“火星上来的女孩”。
“你好,卡尔德林。”鲍尔斯招呼年轻人,“还成天追着我跑哪?”
卡尔德林点点头。“基本上是的,博士。”他精明地打量着鲍尔斯,“事实上,我们最近没怎么见着你。安德森说你辞职了,我们也注意到你的实验室关闭了。”
鲍尔斯耸耸肩:“我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以后你就会明白,有好多事情需要重新考虑。”
卡尔德林半是嘲讽地皱起眉。“那真是太遗憾了,博士。可别被这些暂时的挫折打击得一蹶不振。”他注意到女孩看鲍尔斯的眼神有几分向往,“昏妹是你的粉丝。我把你发表在《美国精神病学杂志》的论文给她,她一字不落全看完了。”
女孩朝鲍尔斯粲然一笑,暂时驱散了两人之间不快的气氛。鲍尔斯对她点个头,她往卡尔德林这边探过身子,说道:“其实我刚读完野口的自传,就是发现了螺旋体的那位伟大的日籍博士。一看到你,我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他——你对患者是那样地待人如己。”
鲍尔斯无精打采地对她笑笑,不自觉地转开视线,迎上卡尔德林的目光。两人阴沉地对视片刻后,卡尔德林右脸上突然不知趣地抽搐起来。他连忙放松面部肌肉,经过几秒钟的努力,终于将它平息下去,但他显然为那尴尬瞬间被鲍尔斯全数目睹而恼怒不已。
“今天的检查结果怎样?”鲍尔斯问,“你还持续……头疼吗?”
卡尔德林猛然紧抿双唇,突然间一脸暴躁:“我到底是由谁在负责,博士?是你还是安德森?你现在问这种问题合适吗?”
鲍尔斯做了个无奈的手势:“好像是不太合适。”他清清嗓子,热气蒸得他脑部缺血,他觉得很累,想赶紧离开他们。他转身打算上车,又想到卡尔德林可能会跟着他,把他撵进沟里,或者拦在他前面,让他一路吃着卡尔德林的灰尘回到湖边。卡尔德林发起疯来可有一套。
“唔,我得回去拿个东西。”说完,他用更坚决的口气补上一句,“你要是联系不上安德森,随时来找我。”
他挥挥手,沿着那一列汽车走开了。车窗上的倒影映出卡尔德林回头目送他远去的神情。
他进入神经学系翼楼,如释重负地在凉爽的前厅稍停,对两名护士以及接待处全副武装的保安点头致意。不知为什么,附近住院区内沉睡的晚期患者总是吸引来一群群访客要求参观,多数是想观摩某种神奇的抗昏睡疗法,或仅仅是出于闲来无事的好奇,而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完全正常的普通人,许多人不远千里而来,受某种奇怪的本能驱使来到临床系,就像迁徙的动物提前瞻望族群的墓场。
他沿走廊来到俯临露天平台的管理员办公室,借来钥匙,出门穿过网球场和肋木架,来到尽头关闭的游泳池。它已经废弃了数月,只有鲍尔斯偶尔来开开锁。他跨进大门,反手关上,走过表层剥落的木质看台,前往深水区。
他一只脚踏上跳水板,低头俯看惠特比的象形文字。上面积有湿漉漉的树叶和纸屑,但轮廓依然能清楚识别。它几乎占满了整块泳池底面,乍看上去像一幅巨大的日轮,带着四条放射状的菱形枝蔓,如同粗略绘制的荣格曼陀罗。
鲍尔斯寻思着究竟是什么驱使着惠特比在死前刻下这幅图案,这时,他注意到圆轮中央有什么东西在渣滓之间穿行。那只小动物套着黑色螺壳,大约一英尺长,在泥浆之间嗅来嗅去,拖着疲惫的腿脚沉重前行。它的外壳分节连缀,有点像犰狳。它来到圆轮边缘,停下来踌躇片刻后,又慢慢退回到中央,显然不愿或不能跨过那窄窄的沟槽。
鲍尔斯看看四周,然后走进更衣间,将一个木质小存衣箱从生锈的壁架上取下来,夹在腋下,顺着铬梯爬到泳池底面,留神踩着滑溜溜的地板,向那个小动物走去。见他靠近,它胆怯地退开,但还是被他轻易抓住,先诱上箱盖,再翻倒进箱子里。
小东西挺沉,重量至少相当于一块砖。鲍尔斯用指节敲敲它乌黑的宽阔甲壳,发现它从甲壳外缘下方探出了头,具有乌龟一样的三角形脑袋和凹凸不平的表皮,五趾前肢,大趾掌垫增厚。
他望着箱子底部那双三重眼皮的眼睛对着他焦躁地眨合。
“准备应对核热气候是吗?”他喃喃低语,“你自带的铅伞应该能让你凉快些。”
他盖上箱盖,爬出泳池,返回管理员办公室还了钥匙,然后把箱子抱到车上。
“……卡尔德林仍对我有怨气(鲍尔斯在日记里写道)。出于某种原因,他似乎不愿接受自己的孤立,并详细计划着用一系列私人仪式来填补缺失的数小时睡眠。也许我应该告诉他,我自己的睡眠已趋近于零,但他可能会把这句话视为无可忍受的终极的侮辱,认为我明明拥有他无比渴求的东西还要矫以顾怜。天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幸好那噩梦般的情景看来暂时远去了……”
鲍尔斯推开日记本,前倾着身子倚在办公桌上,望着窗外洁白的湖床顺着地平线向山坡延伸。3英里外,远远的湖对岸,他看见射电望远镜的圆形“大碗”在午后晴朗的空气中缓缓旋转,那是卡尔德林在不知疲倦地向天空撒网,扫荡过数百万立方秒差距的苍凉以太,如同波斯湾沿岸的游牧民族将网撒向海中。
空调在他身后悄声呢喃,为半浸入昏暗中的浅蓝色四墙带来凉意。外面的天光明亮而压抑,层层热浪从临床系楼下的丛丛金色仙人掌上激荡而起,迷蒙了20层神经学系大楼上下线平角直的阳台。那里,紧闭的百叶窗背后的沉默住院区内,晚期患者经历着他们漫长的无梦睡眠。临床系现已收治超过500名这样的患者,这只是先锋方阵,而浩浩荡荡的梦游大军正在集结,即将开启最后的大阅兵。首例麻醉性昏睡综合征确诊以来仅仅过了5年,随着越来越多的病例涌现,东部的数家大型公立医院已经在积极调整,准备接纳数千例病患。
鲍尔斯突然感到一阵疲惫,他瞟了眼手腕,寻思着还有多久到8点,那将是接下来大约一周的入睡时间。他已经开始期盼着黄昏了,不久,他将最后一次在黎明醒来。
他的表在后裤兜里。他记起自己已决定弃用钟表,于是靠上椅背,盯着办公桌旁的书架发呆。书架上摆着一排排绿皮的原子能委员会期刊,那是他从惠特比的藏书里取来的,那位生物学家在论文里详细描述了自己在氢弹试验之后就太平洋地区进行的研究。许多论文鲍尔斯已经烂熟于胸,为了领会惠特比的最终结论,他读了不下一百次。汤因比自然更容易忘记。
脑海后端高高的黑墙将宽广的阴影投上他的思绪,他的双眼立时有些模糊。他一边伸手去拿日记,一边想着卡尔德林车里那个女孩——他叫她昏妹,又一个神经兮兮的玩笑——想起她提到野口。其实,能与野口作比较的不应该是他,而应该是惠特比;实验室里的小怪物们不过是惠特比思想的零星镜像,譬如,这天上午他在游泳池抓到的那只奇形怪状的放射屏障蛙。
想着诨名昏妹的女孩,想着她给他的暖心微笑,他挥笔写下:
清晨6:33醒来。最后一次拜访安德森。他明显表现出对我不耐烦的态度,从今往后我最好不再去叨扰他。8:00入睡?(这样的倒计时令我心悸。)
他略一停顿,又加上一句:
再见,安尼威土克。
2
第二天,他又在惠特比的实验室见到了那个女孩。吃过早餐,他就急忙带着新样本驱车前去,趁它没死之前赶紧将它放进生态缸。他之前遇到过的唯一一只变异出甲壳的生物差点要了他的命。那是大约在一个月前,他沿着湖滨公路快速行驶时,前轮外侧撞到了那个小东西,他以为它肯定当场就会被轧扁,不料它坚硬的铅密集外壳仍旧坚挺如初,硌得车身重重地甩进沟里,尽管壳内的有机体早成了一摊肉泥。他专程回去捡起甲壳,在实验室称重后发现,其铅含量竟然超过600克。
相当数量的动植物在富集重金属后,形成放射屏障。海滩别墅背后的山丘之中,一两个旧时的淘金客正在翻新已弃置80多年的淘金设备。他们注意到仙人掌的金黄色泽,分析之后发现,这些植物从无法开采的贫矿土壤中吸取金元素,并在体内积累至可提取的浓度。橡树岭也终于产出红利了!!
那天早晨,刚过6:45他就醒了——比前一天晚10分钟(他打开了收音机,边听例常的晨间节目边起床)——他不想吃早餐,但还是随便吃了一点,然后花了一个小时挑出藏书室里的一些书,打包进板条箱,贴上地址标签寄给他弟弟。
半个小时后,他抵达惠特比的实验室。这座上百英尺宽的网格球顶建筑毗邻惠特比建于湖畔西岸的棚屋,距卡尔德林的避暑别墅约一英里。惠特比自杀后,棚屋也关闭了,在鲍尔斯等待实验室使用许可下达期间,有许多实验用动植物相继死去。
转弯驶上私家车道时,他看见那个女孩站立在穹顶黄色肋拱的交会顶点,纤瘦的身影映衬在宽广的天空下。她向他挥手,然后一步步走下玻璃顶面,灵巧地一跃,落在车道上的轿车旁。
“你好。”她说着,给他一个热情的微笑,“我过来是想参观你的动物豢养室。卡尔德林说有他一起的话你不会让我进去,所以我就让他先不要来。”
她等了一会儿,鲍尔斯却没有说话,只顾掏着钥匙。她于是又提议道:“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你洗衬衫。”
鲍尔斯对她笑笑,低头怅惘地看着沾满尘泥的衣袖。“主意不错。我想我的样子是有些邋遢了。”他打开门锁,挽起昏妹的手臂,“我不知道卡尔德林为什么对你那么说——只要他愿意,这里随时欢迎他。”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他们走在摆满各种仪器的工作台中间,昏妹指着他手里的木箱问道。
“我刚发现的一位远亲,有趣的小家伙。马上就介绍你俩认识。”
屋内的圆形空间以滑门隔成四个区域,其中两个隔间是储藏室,里面摆放着备用生态缸、各种仪器、一箱箱兽粮,以及测验台。他们经过第三个隔间,这里几乎被两台仪器塞得满满当当的,分别是强力X光投射仪和250安培通用电学实验台。实验台斜向安装在回转工作台上,旁边散放着一些大型水泥屏蔽块,便于随时像砌墙一样叠置起来。
第四个隔间就是鲍尔斯的动物豢养室所在地,生态缸密密匝匝沿工作台摆了一溜,连水槽里也塞满了。各缸顶上的通风罩钉着用彩色硬纸板绘制的图表以及便笺,缠绕一团的橡胶管和电线拖在地上。他们走过那一排生态缸,毛玻璃背后的暗影各自躁动起来,过道远端鲍尔斯办公桌旁的一只大笼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在疾步飞跑。
他把木箱放到椅子上,从办公桌上拿起一袋花生,走到笼子旁边。一只头戴凹瘪飞行员头盔的小黑猩猩灵巧地攀着笼栅迎到他面前,开心地吱吱叫了一通,然后跳到下方紧靠笼子后部的小型控制面板跟前,快速敲击着一系列键盘按钮。一串彩灯随之闪烁,像点唱机一样,叮叮当当奏出一段时长两秒的音乐。
“好孩子。”鲍尔斯鼓励道,拍拍小猩猩的背,把花生塞进它手里,“这东西对你来说已经太小儿科了,不是吗?”
黑猩猩将花生扔进喉咙后头,动作如魔术师一般轻盈流畅,嘴里吱吱呀呀的,像在对鲍尔斯唱歌。
昏妹笑了,从鲍尔斯手里拿过一些坚果:“它真可爱。我觉得它在跟你说话。”
鲍尔斯点点头:“相当正确,是的。其实它的词汇量已经有200,只是喉部结构限制无法准确发声。”他打开桌边的一台小冰箱,取出半袋切片面包,递了两片给黑猩猩。它从地上搬起一台电动烤面包机,放到笼子中央一个摇摇晃晃的矮桌中间,将面包片插进烤槽。鲍尔斯按下笼子旁边开关面板上的一个按键,烤面包机随即发出轻微的刺啦声。
“它是我们这里最聪明的生物之一,智力大约相当于5岁儿童,而且在许多方面的自理能力要强得多。”两片面包从烤槽中蹦出,黑猩猩利落地一一接住,不自觉地拍拍头盔,然后溜达着回到摇摇欲坠的简舍,一只手搭在窗外,逍遥自在地将面包片塞进嘴里。
“那个小房子是它自己搭的。”鲍尔斯给烤面包机断了电,继续说道,“挺不赖的,真的。”他指着简舍前门那只黄色塑料桶,桶里插着一枝蔫耷耷的天竺葵,“它还照料着那枝花,打扫笼子,没完没了地说着俏皮话。是个乐天派。”
昏妹爽朗地笑起来:“那航空头盔是干吗用的?”
鲍尔斯面露犹豫。“啊,那个——呃——是为了保护它。有时候它会觉得头疼欲裂。他前面那几只都——”他止住话头,转脸说道,“咱们看看其他生物吧。”
他沿着那排生态缸往下走,挥手示意昏妹跟上:“从头开始。”他掀起一个玻璃缸盖,昏妹往里瞅了瞅,看见一汪浅水,一个有着细长触须的圆形小生物浸泡其中,依偎在贝壳与鹅卵石垒成的假山侧畔。
“海葵,或者说海葵变异体。简单的腔肠动物,有着开放式体腔。”他指着底部周围那圈增厚的脊状组织,“这一只封闭了体腔,把腔道转变为低等的脊索,其意义不亚于第一棵进化出神经系统的植物。往后,这些触须有望集成神经结,但目前已经具有色彩敏感性了。看!”他借来昏妹前胸口袋里的紫色手绢,在生态缸前面展开。触须随即开始屈伸,并缓慢交织,仿佛在集中注意力。
“奇怪的是,它们对白光完全不敏感。通常这些触须能感应到变化的压力梯度,就像人耳的鼓室膈一样。几乎可以说,它能‘听到’几种基色,说明它正在积极适应具有强烈色彩对比的静态世界中的非水生存在。”
昏妹摇摇头,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为什么呢?”
“稍等,我先给你讲讲背景情况。”他们沿着工作台走到一列纱窗网制成的鼓形笼子跟前。第一个笼子顶上是一大张白色硬纸板,纸板上那张放大的显微照片呈现出一根长长的宝塔状链条,上方的标题写着“果蝇:15伦琴/分”。
鲍尔斯敲敲笼子上的有机玻璃小窗:“果蝇,由于相对性状明显,成为常用的试验对象。”他弯下腰,指向笼顶悬挂的一只灰色V形蜂巢。几只果蝇从入口爬出,四处忙碌。“它们通常独自生活,居无定所,取食腐果。现在,它们建起了联系紧密的社会群体,开始分泌一种稀薄的淋巴液,类似蜂蜜,带有甜味。”
“这是什么?”昏妹问道,手指摸上硬纸板。
“变异关键基因图。”他指向从链条一节标出的一簇箭头,上面标着“淋巴腺”,又细分为“括约肌”“上皮”“范本”。
“它的原理非常像自动钢琴的打孔乐谱,”鲍尔斯评论道,“或者计算机穿孔纸带。X光消除一段序列,就丢失一项特性,结果随之改变。”
现在,昏妹凑在下一个笼子的窗前往里看,拉长了一张苦瓜脸。鲍尔斯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发现她看见的是一只拳头大的类似蜘蛛的巨型昆虫,毛乎乎的黑色肢腿足有手指粗细,攒聚的复眼浑似巨大的红宝石。
“它的样子好凶。”她说,“它在织的是什么绳梯吗?”蜘蛛突然动起来,吓得她伸手捂嘴。蜘蛛退回笼子里,吐出一束互相交织的繁复灰丝,在笼顶上拉成一圈圈大环。
“它在织网。”鲍尔斯告诉她,“只是,网绳里包含有神经组织。这些绳梯组成外神经丛,相当于能为大脑扩容,它可以依据环境要求,织出适当的大小。理性地安排,真的,比人类优越多了。”
昏妹连连后退:“恶心。我可不想去它家做客。”
“噢,它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可怕。那些大眼睛盯着你,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准确地说,它们的光学敏感性已经移出可见光范畴,其视网膜仅能识别γ辐射。你的腕表上有发光指针,把它放在窗前移动,它就会有所反应了。它一定能在第四次世界大战中大显身手。”
他们悠着步子回到鲍尔斯的办公桌旁。他把咖啡锅架到酒精喷灯上,推过一把椅子给昏妹。然后他打开木箱,取出甲壳蛙,放到一张吸水纸上。
“认出来了吗?你童年的老朋友,原本是只普通蛙,现在给自己搭了个相当坚固的防空洞。”他把小动物拿到水槽里,打开水龙头,让水流轻盈地洒到它外壳上。他在衬衫上擦擦手,回到办公桌旁。
昏妹拨开垂落额前的长发,好奇地望着他。
“那,秘密是什么?”
鲍尔斯点起一支烟:“没有什么秘密。畸形学家已经豢养变异生物多年。你听说过‘沉默基因对’吗?”
她摇摇头。
鲍尔斯懊恼地盯着烟看了一会儿,享受着每天第一支烟向来会带给他的快感。“所谓‘沉默基因对’,是现代遗传学的老问题了,现存的每一种有机体当中,都有占少量百分比的个体拥有这样一个失活基因对,它在基因组成和进化方面都没有起到明显作用,这个谜团一直困扰着生物学家。那么,长久以来,生物学家一直在尝试将它激活,但难度一方面在于如何从已知拥有沉默基因对的亲本产下的受精卵中鉴别出该基因对,另一方面在于如何将纤细的X光束精确集中于它,而不损害其余的染色体。不过,经过近10年的努力,基于对安尼威土克放射损伤的观察研究,惠特比博士已成功开发出一套全身放射技术。”
鲍尔斯顿了顿,又说:“他注意到,试验之后所造成的生物损伤,似乎大于直接辐射的应有值,即是说,传输的能量更大。而实际情况是,基因中的蛋白质晶格会储积能量,与振动膜在共振时聚积能量同理——你还记得在桥上齐步行军,会导致桥梁坍塌的原理吧——于是他想到,如果首先能鉴别出特定沉默基因晶格的剧烈共振频率,其次就能直接对整个活体生物进行辐照,而不仅仅是受精卵。采用低场强设置,即可选择性地作用于沉默基因,而不致损伤其余的染色体,因为它们的晶格只会对其他的特定频率产生剧烈共振。”
鲍尔斯手执烟头在实验室内指了一圈:“在你周围所呈现的,就是这项‘共振迁移’技术的部分成果。”
昏妹点点头:“它们都是激活了沉默基因的吗?”
“对,全都是。实验使用了几千个样本,但只得到了少量的个体,你也看到了,结果令人大开眼界。”
他伸手拉上一块遮阳帘。他们坐在穹顶的边檐下,逐渐增强的阳光已经让他有些烦躁。
在这片相对的阴暗之中,昏妹注意到身后工作台尽头的一只生态缸,那里有一盏频闪灯正在缓缓闪烁。她起身向它走去,细看那里一株高高的向日葵,茎秆比普通的要粗,花朵也大得夸张。一圈灰白色石头垒的小围墙罩住了大部分的花茎,供花盘伸到外面。围墙的石头用水泥砌得平平整整,上面标着:
白垩纪白垩岩:距今60000000年。
旁边的工作台上还有三根烟囱状的立筒,分别标着“泥盆纪砂岩:距今290000000年”“沥青:距今20年”“聚氯乙烯:距今6个月”。
“看到萼片上那些湿润的白色小圆圈了吗?”鲍尔斯提示她,“它们以未知的方式调节着这株花的新陈代谢。它真正能看见时间,周围环境越古老,它的新陈代谢就越缓慢。围上沥青筒,它一周就能走完一年的生命旅程;围上聚氯乙烯筒,甚至只需几个小时。”
“看见时间。”昏妹惊奇地重复道。她若有所思地咬着下唇,抬头望着鲍尔斯:“太神奇了,这就是未来的生物吗,博士?”
“我说不准。”鲍尔斯承认,“假如是的话,它们的世界一定既怪异又神秘。”
3
他回到办公桌旁,从抽屉里取出两只杯子,倒出咖啡,熄灭了酒精喷灯。“有的人推测,拥有沉默基因对的个体,是攀登进化山坡的大部队的先驱。他们认为沉默基因对是一种编码,是我们低等有机体为更高级后裔携带的神谕。这种说法或许没错——这个编码可能破解得过早了。”
“为什么这么说?”
“唔,惠特比的死表明了,这间实验室里所有的实验都指向相当令人不快的结论。经我们辐照的有机体,最终都无一例外地进入全然无序生长的阶段,产生了几十种令人意想不到的特有的感官,而结局是灾难性的——海葵会爆炸、果蝇会互食,不一而足。这些动植物中所蕴含的未来到底是具有必然性,还是仅存在于推理之中——我说不准。但有时候我想,进化出的新感官反映了它们真实的渴望。你今天见到的样本,还处于第二次进化周期的早期。再往后,它们的模样会越来越怪异。”
昏妹点着头。“没有饲养员的动物园是不完整的,”她评论道,“人类呢?”
鲍尔斯耸耸肩:“大约10万人中有1人拥有沉默基因对——处于平均水平。你可能有——我也可能有。目前还没有人自愿接受全身放射。这样的举动会被归为自杀,况且,假如这里已有的实验结果具有指导性,那么激活沉默基因对的经历将会带来惨无人道的灾难性后果。”
他小口啜着淡咖啡,感到疲倦和些许的无聊。对实验室工作的解说耗费了他太多精力。
女孩前倾过身子。“你的脸苍白得吓人。”她关切地说,“睡得不好吗?”
鲍尔斯简短地挤出一个微笑。“睡得太好了。”他承认道,“睡眠对于我已经不再是个问题了。”
“真希望卡尔德林也是这样。我想他的睡眠肯定远远不够,总是整晚都听到他在来回踱步。”她又补上一句,“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样比麻醉性昏睡晚期好得多。博士,你说,要是把这项放射技术用在临床系那些长睡不醒的人身上,岂不是很有意义吗?也许能让他们在死亡之前醒来。总会有几个人拥有沉默基因吧。”
“他们全都有。”鲍尔斯告诉她,“实际上,这两种现象联系非常紧密。”他没再说下去。疲惫使得他脑袋发蒙,他考虑着是否把女孩支走。想了想,他一只手撑着办公桌的桌面,另一只手够到后边,提起一台录音机。
他打开开关,把磁带倒到最前面,调整了喇叭音量。
“以前我经常和惠特比讨论这个问题。后面有一次,我全录了下来。他是位伟大的生物学家,咱们听听他自己是怎么说的吧。这绝对是问题的核心所在。”
他开始播放磁带,又补上一句:“我自己已经听过千百次,恐怕音质会比较差。”
一个较为苍老的男性嗓音传来,尖厉且略显暴躁,音质有一点瓮声瓮气的回潮,但不影响听清字句。
惠特比:……看在老天的分儿上,罗伯特,看看世界粮农组织那些数据吧。尽管过去15年里全世界小麦耕种面积以5%的年增长率递增,但总产量持续下降,平均每年约两个百分点。同样的情形在各个领域都有上演,真叫人不称心。粮食、块根作物、乳品产量、牛羊繁殖率——全都在下降。将它们与大量的平行表征对照起来看,从迁徙路经变更,到冬眠周期延长,任选一个你感兴趣的领域相比较,就能发现存在一个总体模式,这是毋庸置疑的。
鲍尔斯:但是,欧洲和北美的人口数字并未显示出下降趋势。
惠特比:当然,我也在一直强调这点。由于大规模计划生育人为地控制了人口基数,生育率上个位数百分点的下降,要过一个世纪才能体现出后续影响。你得看看远东的国家,尤其是幼儿死亡率仍旧高居不下的地区。例如,在过去20年中,苏门答腊的人口数量下降率超过15%,大幅度地滑坡!你有没有留意到,仅仅二三十年前,新马尔萨斯主义者们还在鼓吹“世界人口爆炸”的论调?结果竟是一场内爆。还有另一个因素——
在这里,磁带明显被剪辑过,之后惠特比又扬高了音调,但这一次显得不那么满腹牢骚了。
……只是个人兴趣,找你打听个私事:你每晚睡多长时间?
鲍尔斯:具体多久不清楚,大约8小时吧,我想。
惠特比:经典的“8小时”。随便问一个人,对方都会不假思索地回答“8小时”。事实上,你差不多要睡十个半小时,和大多数人一样。我给你计时过很多次了。我现在要睡11小时。而30年前,人们的确只睡8小时;130年前,甚至只有六七个小时。从瓦萨里的《名人传》中我们可以看到,米开朗琪罗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在80岁高龄时,他白天一整天用于绘画,到了晚上还要点起蜡烛绑在额前,彻夜在解剖台边进行研究。这在今世被视为奇绝之才,在当时却只是普遍情况。你说说,从柏拉图到莎士比亚,从亚里士多德到阿奎那,古人如何能在有限的生命里产生出如此卷帙浩繁的著作?原因很简单,他们每天比我们多出六七个小时。当然,我们还遭受着第二项不利因素带来的影响,那就是基础代谢率下降——这个因素也无人能给出解释。
鲍尔斯:我想也可以这么看:越来越长的睡眠期是一种补偿机制,是在20世纪晚期,大众为逃避城市生活的可怕压力而产生的一种群体性神经变异。
惠特比:可以,但是那样不对。这只是个简单的生化问题。所有生物体中分解蛋白质链的核糖核酸模板在逐渐减少,刻着原生质签名的骰子已经被磨钝。毕竟它们至今已经传承了超过十亿年,是时候重组了。个体有机体的寿命是有限的,一个酵母菌群落或某一个物种亦有其兴亡,同理,整个生物王国的存在时间也有固定期限。人们总是认为进化的山坡恒远向上,殊不知峰顶已经抵达,往后便是下山的路,通向生物共有的坟场。这幅令人绝望的未来图景,目前看来虽难以接受,却是唯一的出路。自现在起,我们的后代经过5000个世纪的演变,不一定会成为多重大脑的恒星人,多半只会是不穿衣服的突颚白痴,额头上退化出毛发,嘴里嘀嘀咕咕走过这临床系的遗骸,就像新石器时代的古人被困在可怕的时光逆流之中。相信我,我可怜他们,一如我可怜我自己。我全盘的失败蕴含在体内每一个细胞里,我丝毫不具有任何存在的权利,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在生理上……
磁带结束了,转轴空转,终于停止。鲍尔斯关上机器,摩挲着自己的脸。昏妹静静地坐着看他,一边听着黑猩猩玩骰子魔方。
“在惠特比看来,”鲍尔斯说,“沉默基因代表着生物王国沉没前最后一丝绝望的挣扎。整个生命周期是由太阳发散的辐射量决定的,一旦达到特定值,跨过必亡的界线,灭绝就不可避免。为了应对这一困境,有机体内置了警报,以便适时改变外形,适应辐射性更强的热核气候。表皮柔软的有机体进化出硬壳,积累重金属形成放射屏障;还有的进化出了新的感知器官。然而,据惠特比称,从长远来看这些都是白费力气——但有时候我仍抱一线希望。”
他冲着昏妹笑笑,耸了耸肩:“唔,咱们聊点儿别的吧。你跟卡尔德林认识多久了?”
“大约三周,但感觉像有一万年了。”
“你觉得他现在怎么样?我和他最近没怎么联系。”
昏妹粲然一笑:“我好像也不常见他。他老让我犯困。卡尔德林有很多奇异的天赋,但总是只考虑自己。你对他的意义非常重要,博士。说真的,你算得上是我真正的情敌。”
“我还以为他见都不想见我呢。”
“噢,那只是表面现象。他真的时刻挂念着你,所以我们才成天跟着你跑来跑去。”她机灵地看了眼鲍尔斯,“我觉得他在为什么事情感到歉疚。”
“歉疚?”鲍尔斯惊叫道,“他吗?我觉得歉疚的应该是我才对。”
“为什么?”她不禁追问。犹豫一会儿,她又说:“你在他身上进行了某种外科技术实验,对吗?”
“是的。”鲍尔斯承认道,“实验总体不算成功,就跟我参与过的大量实验一样。如果卡尔德林自觉歉疚,我想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也要负一定责任。”
他低头看着女孩,她那双机灵的眼睛认真地凝视着他。“从某一两个因素考虑,有件事也许应该让你知道。你说卡尔德林整晚踱步,睡眠不足,其实他根本就不睡觉。”
女孩点着头。“你……”她打了个响指。
“切除了他的睡眠机制。”鲍尔斯替她说完剩下的话,“手术本身取得了巨大成功,值得被授予诺贝尔奖。通常情况下,下丘脑调节着睡眠的时长,它提高意识阈,从而放松大脑中的静脉毛细血管,为之清除积累的毒素。然而,将一部分控制回路封闭之后,实验对象就无法接收到睡眠信号,在毛细血管排毒的同时,他仍然保持着清醒,至多只感到暂时的倦怠,三四个小时之后就会恢复正常。从生理上讲,卡尔德林的生命延长了二十年。但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理由,人还需要‘心理睡眠’,因此,卡尔德林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被内心的风暴折磨得心烦意乱。整件事情酿成了悲剧性的错误。”
昏妹皱起眉头,陷入沉思:“我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你在神经外科期刊上发表的论文里,将患者化名为K。有一点卡夫卡的意味,没想到事实如此直白。”
“我可能会永远离开这儿,昏妹。”鲍尔斯说,“你要督促卡尔德林定时去复诊,有些深处的瘢痕组织需要被清理。”
“我尽量。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只是他那个疯子的一份终极文件而已。”
“那是什么?”
“你没听说吗?卡尔德林在收集有关智人的终极文件。《弗洛伊德全集》啦,贝多芬的《即兴四重奏》啦,《纽伦堡审判笔录》啦,自动小说啦,如此,等等。”她突然换了话题,“你那是画的什么?”
“哪儿?”
她指指桌上的吸墨纸板,鲍尔斯低头才发现,自己无意间画了一张复杂的草图,正是惠特比的四等分太阳。“没什么。”他说,却又莫名地觉得它有一种很强的驱使力。
昏妹起身离开:“你一定要去我们那儿看看,博士,卡尔德林有很多收藏想和你分享。他刚得到一份旧文件,是20年前水星七号抵达月球后发回的最后的信号,然后就一心扑在了上面。你还记得他们死前录下的奇怪信息吧,全是诗一样的语句,颠来倒去地讲着什么白色花园。现在想起来,他们的行为倒很像你豢养室里这些植物。”
她将手插进口袋,掏出什么东西:“对了,卡尔德林让我把这个给你。”
这是一张旧的天文台图书馆索引卡,中间打印着如下的数字:
96 688 365 498 720
“照这个速度,还要过很久才能到零。”鲍尔斯冷淡地评论道,“数字到头的时候,我将拥有相当数量的实验品了。”
她离开后,他把卡片扔进废纸篓,然后在办公桌旁坐下,盯着吸墨纸板上的图形看了足足一个小时。
驾车回海滩别墅的半路上,湖滨路左侧延伸出一条岔路,穿过一处狭窄的山鞍,通往盐湖深处一座废弃的空军靶场。靶场这头建有众多小型掩体和监控摄像塔,一两座铁皮棚子,还有个屋顶低矮的停机库。白色山峦将整片区域环绕,使其与世隔绝。鲍尔斯喜欢到枪炮练习道上漫步,那是沿着湖岸标出的两英里长的小道,延伸向尽头的混凝土标靶。抽象的标记纹格使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蚂蚁身处雪白如骨的棋盘上,而一端的矩形水泥屏和另一端的监控塔与掩体如同对弈的棋子。
与昏妹的那番交谈,使得鲍尔斯突然不满于过去几个月的虚度。再见,安尼威土克。他曾如此写到,而实际上,系统的遗忘恰恰需要记忆机制的辅助,需要逆序编排整理头脑藏书室中的所有书籍,将它们翻倒过来,放回适当的位置。
鲍尔斯爬上一座监控塔,靠在栏杆上,视线顺着练习道遥望标靶。反弹的弹壳与火箭将标示靶圈的环形水泥带打得千疮百孔,但那百米宽的巨大圆盘及其交替漆刷的红、蓝两色圆圈仍旧清晰可见。
他默默地盯着它们看了半个小时,不成形的想法在脑海中变换。然后,他不假思索地猛然从栏杆边起身,爬下梯子。停机库就在50码外。他快步走过去,踏入阴凉地儿,环视周围生锈的电车和闪蒸罐的空壳。尽头那堆木料和电线背后,有一摞未开封的袋装水泥、一堆沙子,还有一台旧的搅拌机。
半个小时后,他将别克倒进停机库,把水泥搅拌机挂上后保险杠,倒入沙子、水泥,以及从外面的罐体里弄来的水,然后又搬了十几袋水泥装进后备厢和后座。最后,他挑了几根直条木料,从车窗塞进车里,便发动车穿过盐湖驶向中央靶心。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在巨大蓝色圆盘的中心有条不紊地忙活着,手动搅拌水泥,将它端到木料拼成的简易模子旁边,倒进去抹平,绕着靶心的周线浇筑出6英寸高的矮棱。他片刻不停地劳作着,使用装胎杆搅拌水泥,再用从轮胎上撬下的毂盖将水泥盛出。
活计告一段落后,他将设备留在原地,驱车离开,至此,他已浇筑完成30英尺长的矮棱。
4
6月7日:第一次清楚认识到白日苦短。此前只要我能保持清醒超过12小时,我对时间的感知仍然基于传统的以中午划分上午和下午的节奏。而现在,随着清醒时间减至11小时余,它就成了一个连续的时间段,像是一段卷尺,我能准确地了解卷轴上的剩余长度,却不能干涉它打开的速率。我利用这些时间慢慢收拾藏书室里的书籍;板条箱重得搬不动,于是装满了就直接摆在原地。细胞计数降至400000。
8:10醒来,7:15入睡。(好像无意中弄丢了表,得进城再买一块。)
6月14日:9.5小时。时间飞逝,像高速路上的风景一闪而过。然而,暑假的最后一周总是比第一周过得更快,按当前速率来看,我大概只剩四五周了。今天上午我尝试着想象最后一周差不多会是什么样子——最后的三周、两周、一周,结束——突然被纯粹的恐惧击中,浑身发冷,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一种感受。过了足足半个小时,我才稳定下心绪,打了点滴。
卡尔德林成天跟着我,像我的彩色影子一样。他在门口用粉笔写了“96 688 365 498 702”。邮递员肯定给弄糊涂了吧。
9:05醒来,6:36入睡。
6月19日:6.5小时。今早安德森打来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我差点挂了听筒,但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所谓的扫尾事项。他向我的坚忍道贺,甚至用上了“英勇”这个词。毫无感觉。绝望蚕食了一切——勇气、希望、自律,所有的优良品质。要维持科学传统中蕴含的被动接受的客观态度,太他妈难了。我努力想象着接受宗教裁判所审判时的伽利略,以及克服下颌癌手术所致无尽痛苦的弗洛伊德。
在城里遇到卡尔德林,聊了很久的水星七号。他相信,进入宇宙大背景之后,“欢迎会”白等了他们的返回,是因为他们有意拒绝离开月球。他们从猎户座的神秘使者口中得知,深空探索毫无意义,他们去得太晚,宇宙的生命当时已经结束了!!!据K说,有些空军将领对这样的屁话深以为然,但我怀疑这不过是K想要安慰我的含蓄手法而已。
一定要拔电话线不可了。有个包工头成天给我打电话,要我付50袋水泥的钱,说是我10天前拉走的,他亲自帮我装上了卡车。我的确开了惠特比的皮卡进城,但只是买了些铅屏蔽块。他以为我买那么多水泥要干什么?人都是赤条条来,走的时候屁股却总是不干净。(教训:不要太刻意去遗忘安尼威土克。)
9:40醒来,4:15入睡。
6月25日:7.5小时。卡尔德林今天又来实验室周围打探,还给我打电话,我一接,却是他设置好的录音,絮絮叨叨念出一长串数字,像个发疯的超人蒂姆。他这些恶作剧相当叫人厌烦。我得尽快去找他和解,想到这里我就无比抵触。但不管怎么说,火星小姐倒是赏心悦目。
现在每日一餐就够了,再补充一剂葡萄糖。睡眠仍旧“漆黑一片”,睡醒了也不精神。昨晚我用16毫米胶卷拍摄了前三个钟头,今早带到实验室播放。简直是一部真正的恐怖电影,我的样子就像半死半活的尸体。
10:25醒来,3:45入睡。
7月3日:5.75小时。今天几乎荒废了。人越来越懒散,拖着身子去实验室,两次险些偏到路外面。打起精神喂了豢养室里的动物,写了当天的日志。最后一次通读惠特比留下的操作手册,决定将照射率调至40伦琴/分,目标距离350厘米。现在一切准备就绪。
11:05醒来,3:15入睡。
鲍尔斯伸个懒腰,脑袋缓缓地在枕头上左右偏了偏,凝神看着百叶窗条投在天花板上的影子。然后他垂下视线看自己的脚,发现卡尔德林正坐在床尾,静静地望着他。
“你好,博士。”他边说边掐灭了烟,“熬夜了?你好像很疲倦。”
鲍尔斯单肘支起身体,瞟了眼手表。时间刚过11点。好一阵子,他都感觉昏头昏脑的,最后甩过双腿坐上床沿,两肘撑在膝盖上,揉着脸,想让自己清醒些。
他注意到房间里烟雾弥漫。“你来这里做什么?”他问卡尔德林。
“我过来邀请你共进午餐。”他指指床边的电话,“电话打不通,我就开车过来了,希望你不介意我爬窗而入。我按了大概半个小时门铃,很意外你竟然没听到。”
鲍尔斯点点头,起身抻着纯棉便裤上的褶皱。这一周多来他都和衣而睡,裤子湿润润的,散发着臭味。
他起身向盥洗室的门走去,卡尔德林指着床尾三角架上的摄像机问道:“这是什么?准备进军小黄片影业了吗,博士?”
鲍尔斯阴沉地审视了他一会儿,看看三脚架,没有作答,随后注意到床头案几上摊开的日记本。他暗暗想着卡尔德林是否看过了最后几则日记,回到床边拿起它,然后走进盥洗室,关上身后的门。
他从带镜立柜里取出注射器和安瓿,给自己打了一针,靠在门边等着药劲儿上来。
出来时,卡尔德林已到了客厅,依次看着堆在地板中央那些板条箱上的标签。
“好的,那么,”鲍尔斯对他说,“我跟你吃午饭去。”他仔细端详了卡尔德林一番,对方的样子比平时收敛多了,甚至流露出几分敬意。
“好。”卡尔德林说,“对了,你是不是准备离开?”
“很重要吗?”鲍尔斯简短地反问,“我还以为安德森正式收治你了?”
卡尔德林耸耸肩:“随你便吧。大概12点过来就行。”提完要求,他又直言不讳地补上一句:“这点时间够你洗个澡换身衣服了。你整件衬衣上都沾了什么?像石灰一样。”
鲍尔斯低头看看,伸手抹掉那一道道的白迹。卡尔德林离开后,他脱掉衣服,冲了个澡,从行李箱里取出一套干净的西服。
与昏妹交往之前,卡尔德林一直独居在湖滨北岸一座结构抽象的古老避暑别墅。这是幢七层的奇异建筑,最初由一位身家百万的数学怪杰修造,整栋楼由一条连续的水泥带呈螺旋形层层缠绕,像一条裹住自己的疯蛇,在所经之处组成墙、地板和天花板。只有卡尔德林解开了它的结构之谜——的几何模型——从而能够以相对低廉的价格从经纪人手里租下这栋别院。傍晚时分,鲍尔斯在实验室常常能望见他躁动般地一层层爬楼,左弯右绕地大步穿过那片斜道与露台组成的迷宫,来到屋顶上,瘦骨嶙峋的单薄身板衬着天空,好似一座绞架,孤僻的双眼筛选着第二天要重点捕捉的无线电通道。
正午时分,鲍尔斯驾车前来,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他从容地站在上方距地150英尺的板架上,颇有意境地仰望天空。
“卡尔德林!”他猛然大喊,声音划破寂静的空气。他竟有五分期待能把卡尔德林惊得脚底打滑。
卡尔德林回过神来,低头瞟一眼院子,歪过脑袋笑笑,右臂缓慢地挥出一个半圆。
“快上来。”他喊道,又转头继续看天。
鲍尔斯靠在车上不动身。几个月前,他曾接受过同样的邀请,踏进大门不到三分钟,便在二楼的死胡同里迷了路,怎么也转不出来。卡尔德林花了半个小时才找到他。
鲍尔斯静静等着。卡尔德林从他高高的栖身处下来,弯弯绕绕穿过天井和楼梯来到屋外,然后带他乘电梯直达顶层套房。
他们各擎一杯鸡尾酒,进入一间宽敞的玻璃屋顶工作室,宽阔的白色水泥带在他们周围展开,好像从硕大的牙膏管里挤出的牙膏。平行延伸的墙带组成错层地面,上边摆放着抽象风格的灰色家具,倾斜的屏风上挂着巨幅照片,矮桌上摆出的展品细致地贴了标签,而最显眼的还是后墙上三个20英尺高的黑色字母,拼出巨大的单词:
YOU(你)
卡尔德林指着它:“你也许会称其为‘阈上法’。”他一口饮完余下的酒,面带狡黠地示意鲍尔斯进门。“这是我的实验室,博士。”他语气中满是骄傲,“比你的更有意义得多,相信我。”
鲍尔斯自嘲地笑笑,查看第一件展品,那是条旧时的脑电图纸带,残留着一系列褪色的波浪线墨迹,上有标签:“爱因斯坦,A.;阿尔法脑波,1922。”
他跟着卡尔德林挨个参观,慢慢啜着小酒,享受安非他明带给他的短暂的敏锐感。不到两小时药效就要过了,他的脑子又将变成一叠吸墨纸。
卡尔德林不停地叽叽喳喳,解释着所谓终极文件的意义。“这些是最末的印记,鲍尔斯,最终的陈述,完全碎片化的产物。等我收集到足够多的时候,就能用它们为自己打造出一个全新的世界。”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厚厚的手工装订本,翻过纸页,“纽伦堡12号相联检验。得把这些加进去……”
鲍尔斯心不在焉地在屋里踱步,没有听他说些什么。对面角落里似乎摆着三台纸带收报机,长长的纸条从纸槽口垂下来。他暗想卡尔德林是不是鬼迷心窍炒起了股,股市都持续缓慢下跌二十年了。
“鲍尔斯,”他听见卡尔德林说,“我一直在给你讲水星七号的事,”他指着屏风前堆着的一沓打印纸,“监听设备收到了他们发回的最后的无线电信号,转录文字都在这里。”
鲍尔斯粗略地翻翻那沓纸,随便挑了一句看了看。
“……蓝色……人种……循环……猎夫座……遥测……”
鲍尔斯不置可否地点了个头:“有意思。那边的纸带是做什么用的?”
卡尔德林咧嘴一笑:“几个月前我就等着你问我这个问题了。自己看吧。”
鲍尔斯走过去,拿起其中一条纸带。这台机器上标着:“御夫座225-G。间隔:69小时。”带子上写着:
96 688 365 498 695
96 688 365 498 694
96 688 365 498 693
96 688 365 498 692
鲍尔斯放下纸带:“看上去很熟悉的样子。这个数列代表什么?”
卡尔德林耸耸肩:“没人知道。”
“这话怎么说?它肯定有规律可循。”
“对,没错。它是个数值逐渐减少的等差数列,你也可以称之为倒计时。”
鲍尔斯拿起右边的纸带,上面的标签写着:
白羊座44R951。间隔:49天。
数列如下:
876 567 988 347 779 877 654 434
876 567 988 347 779 877 654 433
876 567 988 347 779 877 654 432
鲍尔斯环顾四周:“信号隔多久收到一次?”
“就几秒钟。当然,它们进行了横向的极限压缩,天文台专门用了一台计算机进行破解。它们最早大约是二十年前由焦德雷尔班克接收到的,现在已经没人有兴趣听了。”
鲍尔斯转头看最后那条纸带。
6 554
6 553
6 552
6 551
“数列已接近尾声。”他评论道。他瞟了眼罩子上的标签,上面写着:
未知无线电信号源,猎犬座。间隔:97周。
他把纸带递给卡尔德林:“很快就要结束了。”
卡尔德林摇摇头,从桌上拿起一个挺沉的电话簿大小的装订本捧在手中,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仿佛失魂落魄。“我很怀疑。”他说,“那只是最后四个数字而已,所有数字总共超过了五千万个。”
他把装订本递给鲍尔斯。鲍尔斯翻开扉页。“系列信号主序列,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焦德雷尔班克射电天文台接收,1971年5月21日00:12:59,来源:猎犬座NGC9743。”他翻过那厚厚一沓打印纸,正如卡尔德林所说,上面是几百万个数字,密密麻麻占满了连续一千页。
鲍尔斯摇摇头,又拿起纸带,盯着它陷入沉思。
“计算机只破解出了最后四个数字。”卡尔德林解释道,“所有信号以15秒等长的系列发送,而IBM花了两年多时间才解开其中一段。”
“真厉害。”鲍尔斯评论道,“它到底是什么?”
“如你所见,是个倒计时。NGC9743,猎犬座的某个地方,大螺旋正在解体,他们发出了道别。尽管谁也不知道他们如何看待我们,但他们仍然将我们列为告知对象,通过氢谱线发送给宇宙中的每一个人听见。”他顿了顿,又说,“人们对此作出了不同的解释,但有一项证据排除了其他一切的可能性。”
“是什么呢?”
卡尔德林指着来自猎犬座的最后一条纸带:“很简单,有人估计,当数列减到零的时候,宇宙将迎来终结。”
鲍尔斯若有所思地抚弄着纸带。“像这样告知我们实际的时间,他们真是贴心啊。”他评论道。
“我同意,没错。”卡尔德林低声道,“依照平方反比定律,该信号源大约以300万兆瓦强度向外播送信号,至地球衰减至小数点后两位,差不多正是近邻星系群的规模。‘贴心’这个词恰如其分。”
他突然抓着鲍尔斯的臂膀,紧攥不放,深情凝视着他的双眼,喉头有些哽咽。
“与你相同境遇的大有人在,鲍尔斯,别再自怜自艾了。这些都是时间的声音,在对你说‘再见’。把自己放在更广阔的背景下想一想,你体内的每一颗粒子、每一粒沙、每一个星系都携带着同样的印记。你刚刚说过,你已经知晓了真正的时间,那其余的事情还有什么重要?不必随时去关注时钟了。”
鲍尔斯握住他的手,用力紧握:“谢谢你,卡尔德林。很高兴你能理解。”他走到窗前,俯视洁白的湖面。他和卡尔德林之间的紧张已经消除了,他感到自己对他所负的义务终于尽偿。现在他只想赶快离开,忘记他,一如他忘记其他那些经他亲手施行开颅手术的无数患者的脸。
他回到纸带收报机跟前,扯出纸槽里的纸带塞进兜里:“我要带上这些,好给自己提个醒。替我给昏妹说声‘再见’,拜托。”
他向门口走去,出门前,回头看见卡尔德林站在尽头墙壁上那三个巨大字母的阴影下,无精打采地盯着自己的脚。
鲍尔斯驾车离开,他注意到卡尔德林上了屋顶,倒车镜里映出他的形象。他朝鲍尔斯缓缓挥手,直到轿车转弯消失在视野之内。
5
外圈现已大体完成,只缺一段约10英尺长的细窄弧线,而已完工的矮棱在水泥地面连续延伸,距最外一条靶圈6英寸,即将把谜样的巨幅图形完美围住。三个同心圆,最大的直径一百码,以10英尺等差半径排列,组成图形的外环,各自被中心发散出的一个大型十字划分成四部分,圆心处则建起一个高出地面1英尺的圆形小平台。
鲍尔斯动作敏捷,将细沙与水泥倒进搅拌机,加入水,直到大致搅成膏状,然后将混凝土端到木板做成的模子旁边,灌进模子里狭窄的槽道,抹平。
不到十分钟,他就完成了最后的工作,不等水泥最终成型就迅速拆除了模子,把木板丢上轿车后座。他拍打裤子,拍掉手上的灰,走到搅拌机跟前,将它推到50码外群山的狭长阴影当中。他没有停下来细看自己耐心制作了这么多个下午的谜之巨圆,径直上了车,车尾扬起一线雪白如骨的尘埃,割开团团藏青色的阴影。
凌晨3时,他抵达实验室,刹车后的惯性刚一停止,他就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下,进了门,先打开灯,然后快步绕屋内一圈,打开遮阳帘,将它们在地缝中卡紧,如此,圆顶建筑便成了一顶钢铁帐篷。
在他身后的生态缸里,动植物悄然躁动着,回应突然涌来的冰冷荧光。只有黑猩猩没理会他。它坐在笼子里的地板上,神经质地反复将骰子魔方往塑料桶里塞,老也塞不进去,它暴跳如雷,大发脾气。
鲍尔斯向它走去,发现凹瘪头盔上的夹丝玻璃板已经碎成细渣,黑猩猩把自己打得头破血流,鲜血淌过它的脸和额头。鲍尔斯捡起从笼栅间抛出的枯萎天竺葵,用它吸引了黑猩猩的注意,然后丢进一颗从办公桌抽屉的药盒里取出的黑色药丸。黑猩猩迅速倒腕接住,配上两颗骰子玩起了杂耍,同时专心研究怎么将骰子装进桶里,几秒钟后,它从空中抓住药丸,一口吞下。
鲍尔斯马不停蹄地继续忙活,脱下夹克,走向X光投射室,拉开高高的滑门,门后便是投射仪细长而暗沉的金属杆及灯头。他开始贴着后墙叠垒屏蔽铅块。
几分钟后,投射仪嗡嗡响着启动了。
海葵动了动。它周围的辐射涨起一片温暖的深邃之海,它浸浴其间,在无数远海记忆的提示下,它小心翼翼地爬过生态缸,摸黑爬向昏暗的胚胎期的太阳。它的触须弯曲起来,尖端几千个非活动神经细胞重组、裂殖,各自将解锁的能量纳入细胞核中,然后组成链条,晶格层层堆叠,形成多面透镜,缓缓向着鲜明而又缥缈的声音轮廓对焦,那些声音像是荧光的波形,在圆顶房间的黑暗中舞蹈。
一幅图像逐渐形成,展示出一座巨大的黑色喷泉,向着一圈工作台与生态缸倾泻无穷无尽的亮光。一个人影在它旁边动来动去,调节流经他嘴里的光线。他踏过地板,脚边飞扬出团团鲜艳的色彩,他的手沿路擦过工作台,指尖生出绚烂的明暗对比,蓝色与紫色的光球在黑暗中瞬间炸开,好似微型照明弹。
光子发出呢喃。海葵望着周围光辉熠熠的声音屏板,稳定地持续膨胀。它的神经节连在一起,发现一个新的刺激源来自其自身冠状索脊精巧的膈膜。实验室沉默的轮廓开始轻柔回荡,弧光中散落无声的波,在下方的工作台和家具间回荡。蚀刻在声音中的,是它们有棱有角的形状,与连绵的尖厉泛音共鸣。波纹塑料椅是一团嗡嗡响的断续不和谐音,方腿桌则是连续的二重奏。海葵注意到这些声音后便弃之不顾,转而对着天花板——它像一面盾牌,持续回弹着日光灯管稳定输出的声音。声音从一道狭窄的天窗中流进来,清晰而强劲,与无数的泛音互相交织,太阳在歌唱……
再过几分钟就要天亮了,鲍尔斯离开实验室,上了轿车。在他身后,宏伟的圆顶建筑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银白月光照耀下,山峦淡薄的阴影投在建筑外墙。鲍尔斯驾着车随意地开过长长的弧形私家车道,来到下方的湖滨路,听到轮胎轧过蓝色砾石的声音,松开油门,加速引擎的运转。
他继续驾车前行,石灰岩山脉半掩在左侧的黑暗里。他渐渐体会到,虽然自己并未看着山峦,但出于某种不明就里的原因,脑海深处却很清楚它们的形状和轮廓。那种感觉模模糊糊,却又甚是确定,那奇怪的几近于视觉的影象从道道裂缝散发而出,其中最浓烈的来自于将悬崖劈开的最深沉的堑谷。好几分钟,鲍尔斯默然感受着它们的存在,没有尝试去分辨那十几张从他脑海飘过的奇怪影像。
前路转个弯,绕过湖岸上修建的几座小木屋,指引轿车直驶向山峦的背风处,鲍尔斯突然感受到山崖那巨大的重量,它矗立在黑暗夜空下,像是由发光的石灰岩组成。他意识到自己对它质地的印象已然在脑海中得到了热烈的呼应。他不仅能看见山崖,还很清楚它悠久的岁月,清晰地感受到自它初次从地壳岩浆中拔地而起之后的那无数个百万年。距他头顶300英尺的参差山顶上,无论是黑暗的沟渠与裂缝,还是悬崖脚下路边光滑的岩石,全都携带着各自清晰的历史影像向他袭来,1000个声音一齐向他讲述着山崖此生中漫长时间的流逝,这些心理的影像,就像眼睛为他捕捉的图像一样清楚明晰。
鲍尔斯不自觉地放慢了车速,视线从山壁转开,感觉到第二道时间之波与第一道相交扫过。影像更辽远了,角度迅速变换,从盐湖开阔的圆形湖面发散而出,漫过古老的石灰岩悬崖,就像浅浪拍向高耸的岬地。
鲍尔斯闭上眼睛,倚着靠背,驾车顺着两道时间锋面间的夹缝前行,感受脑海中越来越深、越来越强烈的影像。山川亘古的年岁,湖泊与白色山坡传来的杳不可闻的连绵的合唱,似乎携着他逆时回溯,穿越无尽的时光之廊,回到世界初始的门槛。
他驱车转弯下了湖滨路,沿小道前往靶场。玄妙莫测的恢宏时间场在涵洞两侧的绝壁上“砰”地出现,就像巨大的互斥磁铁,声音回荡不绝。鲍尔斯终于从中穿过,来到平坦的湖面上,他感到自己仿佛能分辨出每一颗独一无二的沙粒和盐晶,它们在周围环绕的群山中呼唤着他。
他将车停在曼陀罗旁边,缓步走向那延伸入阴影中的混凝土外圈弧线。头顶传来群星的声音,百万个来自宇宙的声音,充斥整个天穹,从这边地平线弥漫到那边地平线,交织成一顶真正的时间之篷。如同互相干涉的无线电信标一样,它们漫长的路径以无数个角度相互交错,透过每一个极窄的空间缝隙投向天空。他看见天狼星暗红的圆点,听到它古老的声音,蕴含着不为人知的数百万年;比它更壮观的是仙女座浩瀚的螺旋形星云,消逝的星球聚成巨大的旋转木马,它们的声音几乎与宇宙自身同寿。鲍尔斯只觉天穹仿若无尽延伸的巴别塔,一千个星系的时间之歌尽在他脑海里互相重叠。他慢慢走向曼陀罗的中心,伸长了脖子望向银河系星光闪耀的横面,在混乱嘈杂的星云与星座之间搜寻。
他踏入曼陀罗内圈。在距中心平台几码处,他察觉到嘈杂声渐渐地淡了,唯独一个更加响亮的声音出现,把其他声音都盖了过去。他爬上平台,举目望向黑暗的天空,视线扫过各个星丛,望向88星座之外的落单星系,听见缥缈的上古的声音跨越数千年向他传来。他摸到兜里的纸带,转身看见遥远的冠冕状的猎犬座,听到它洪亮的声音在脑海中越来越响。
像一条无穷无尽的河流,宽广得河岸都远在天际之下,浩渺的时间之流稳稳地朝他迎面涌来。它向外延伸,充满天空和宇宙,包纳其间的万物。这条几乎无法感知的庄严河流缓缓向前,鲍尔斯知道,它的源头正是宇宙自身的源头。它流过他身旁,他感受到强大的吸引力,自愿让河流将他卷走,将他温柔地载在壮阔的波涛间。它静静地携着他前行,他缓缓旋转,面对潮水的方向。在他周围,群山和湖泊的轮廓都淡去了,眼前抹不去的只有曼陀罗的图案,像一面宇宙的时钟,照亮了河流浩瀚的表面。他定定地盯着它,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溶解,物理的维度融入河流广袤的连续统一体,水流将他送往宽阔河道的中央,推动他持续向前,仿佛永生不得停歇。终于,他安定下来,顺着越发宽广的河道,漂向永恒之河的下游。
逐渐稀薄的夜幕朝山坡方向退去,卡尔德林下了车,迟疑地走向外圈的水泥边沿。50码外的圆圈中央,昏妹蹲在鲍尔斯的尸体旁,小手贴着他毫无生气的脸。一阵风扰动沙子,吹起一条纸带飘向卡尔德林脚边。他弯腰拾起它,在手心里小心地卷起,放入口袋。黎明时的空气寒意料峭,他翻起夹克的衣领,面无表情地望着昏妹。
“现在6点了。”几分钟后,他对她说,“我去报警。你留下守着他。”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别由着他们拖延。”
昏妹转头看着他:“你不回来了?”
“我说不准。”卡尔德林对她点个头,脚跟着力,向后转身。
他抵达湖滨路,五分钟后,将车停在惠特比实验室外的私家车道。
圆顶建筑漆黑一片,所有窗户都拉上了百叶窗,投射室的X光投射仪仍在嗡嗡作响。卡尔德林跨进门口,打开灯,来到投射室,摸摸投射仪的网格,感觉到铍质圆柱形底窗还残留着一丝暖意。圆形工作台正在缓慢旋转,设置为每分钟一圈,一把钢铁缚身椅用锁链随手拴在台边。几英尺之外,大部分的生态缸和笼子随意地上下堆叠,码成一个半圆。其中一个缸内有一棵巨大的鱿鱼状的植物,差一点就要爬出来了,长长的透明触须紧贴着缸的边缘,躯干却已爆裂开,呈凸面的一摊黏液已有些许凝结。另一个笼子里,一只巨大的蜘蛛被缠在自己的网中,无助地吊在发着荧光的网丝织成的3D巨型迷宫中央,痉挛抽搐。
实验用的动植物全都死了。黑猩猩仰面躺在残损的笼子中间,头盔耷拉下来盖住了眼睛。卡尔德林看了它一会儿,在办公桌旁坐下,拿起电话。
拨号时,他注意到一卷胶卷摆在吸墨纸板上。他盯着标签看了一阵,把胶卷塞进口袋,与纸带揣在一起。
报完警,他关上灯,出门上车,慢慢开下私家车道。
抵达避暑别墅时,清晨的阳光已经洒上了缎带一般的阳台与露台。他乘电梯来到顶层套房,进入自己的私人博物馆,依次打开百叶窗,让阳光照上展品。然后他拖了把椅子到一扇侧窗前,倚坐上去,盯着恣意倾洒入房间的阳光。
两三个小时后,他听到昏妹在外面叫他。半个小时后,她走了,又过了一会儿,第二个声音响起,大声喊着卡尔德林。他从椅子上起身,关闭了面朝前院所有窗户的百叶窗,终于不再有人打搅他了。
卡尔德林回到位子上,静静地倚上靠背,视线扫过一排排展品,陷入半睡眠状态。他每隔一段时间就挺起身,调整一下从百叶窗透过来的光线,默默想着鲍尔斯和他奇怪的曼陀罗,想着前往月宫白花园的七人,想着来自猎户座的蓝皮肤人,他们以诗歌的语言,讲述着与世隔绝的星系中金色恒星下美丽古老星球的故事,他们如今已永恒湮没在宇宙间无数的死亡之中。这些念头,将在未来的几个月里,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