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访者-(1958)-The Visitors
(苏联)阿卡迪·斯特鲁伽茨基 Arkady Strugatsky ——著
(苏联)鲍里斯·斯特鲁伽茨基 Boris Strugatsky ——著
(英国)詹姆斯·沃马克 James Womack——英译
红猪——中译
阿卡迪·斯特鲁伽茨基(1925——1991)和鲍里斯·斯特鲁伽茨基(1933——2012)兄弟是两位影响巨大的科幻作家,他们常常联名创作,取得了突出的成绩。两人最著名的作品是《路边野餐》(1972),后来由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改编成了著名的邪典电影《潜行者》(Stalker, 1979)。在俄罗斯和东欧,斯特鲁伽茨基兄弟已经成为了许多热心读者和作家心中的偶像,许多人都是读着他们的作品长大的。凭借麦克米伦出版社在20世纪80年代推出的英译苏联科幻小说产品线,兄弟俩成为苏联时期的王牌科幻作家。
阿卡迪·斯特鲁伽茨基出生在格鲁吉亚的巴统,成长于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直到1942年列宁格勒保卫战的时候才离开这座城市。后来父亲死去,他便不再逃亡,而是加入了苏联陆军,并在军队的外语学院中熟练掌握了英语和日语。他于1955年正式成为作家,从1958年开始与弟弟合作。和哥哥阿卡迪不同,鲍里斯·斯特鲁伽茨基在围城期间一直留守列宁格勒,并成为了一名天文学家和计算机工程师。对两兄弟产生文学影响的作家是擅长讽刺和社会评论的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苏联政府的审查是斯特鲁伽茨基兄弟反复遇到的问题,不过这有时反倒对他们的小说创作起到了塑造的作用。他们的部分作品直到苏联解体之后才获得出版。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的小说风格也发生了变化,原本对未来和人性较为乐观的看法,后来演变成了反乌托邦、异化以及嘲讽人类体制的题材。他们即使在创作看似无害的作品时,也依然会受到审查的干扰。
从鲍里斯在1999年的回忆录《走过的路》(Comments on the Way Left Behind)中,我们得知,20世纪60年代晚期,两人的创作转向了搞笑推理作品,因为“形势已经相当明朗,我们任何严肃的作品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出版,因此只能强迫自己做玩世不恭状。我们的事业走到了一个关口,今后要么出卖自己,要么放弃写作,要么就是成为犬儒——写要写得好,但为的是钱。”
而让两人意外的是,他们的喜剧小说《死亡登山者旅店》(The Dead Mountaineer's Inn,1970)还是出了问题,因为它的政治味太淡了。“我们的编辑希望能在书里加进一点斗争——阶级斗争、为了和平的斗争或者理念的斗争,反正什么斗争都行。”后来,因为受到之前的苏联审查的困扰,他们经历了一段时期的写作“瓶颈”期,直到三年后,他们才出版了《路边野餐》。
《造访者》选自一部中篇小说,这部中篇作品由三章构成,《造访者》是其中独立的第二章,兄弟俩后来又将这部中篇小说扩写成了长篇小说。其中第一章写的是一支远征军遭遇外星人的故事,第三章写的则是一个外星人被绑架的故事。这篇《造访者》的首个英译本收录在选集《外星人、旅行者和其他陌生人》(Aliens, Travelers, and Other Strangers, 1984)中。
以下是阿皮达考古研究队成员K.N.谢尔盖耶夫讲述的故事
就在不久前,一份科普杂志上刊登了一篇长文,写到了去年七八月间发生在斯大林巴德附近的一系列怪事。可惜那位作者显然使用了第二、第三手的材料(而且那些材料还不怎么可靠),在不知不觉间把事件本身和事件发生的环境全搞错了。比如,文中对“精通遥控力学的危险分子”和“硅基怪兽”的讨论,还有关于山脉起火、奶牛和卡车被整个吞噬的几份自相矛盾的“目击报告”,都是完全经不起推敲的。和这些虚构的说法相比,真正的事实要更加简单,但也复杂得多。
当我们意识到斯大林巴德调查委员会的正式报告不会在近期公布时,尼基京教授建议我先行披露造访者的真相,因为我是现场目击的人之一。“只要写下你亲眼看见的就行了。”他对我说,“要写下你的观感,就像你对调查委员会所说的那样。你可以使用我们的材料,但最好还是仅限于自己的印象。不要忘了引用洛佐夫斯基的日记,这是你的权利。”
在开始讲述前,我要提醒各位我会全力遵循教授的建议——只向你们讲述我的观感。我会从我们的观点出发讲述这些事件。这里的“我们”,指的是在彭吉肯特东南约50千米处的“阿皮达城堡”做发掘工作的考古研究队员。
研究队共有六名成员。其中三个是考古学家,分别是人称“老板”的领队鲍里斯·亚诺维奇·洛佐夫斯基、我的老朋友塔伊科·贾米勒·卡里莫夫和我本人。除了我们三个,另有两名工人都是当地人,以及司机科利亚。
阿皮达城堡是一座高约三十米的小山丘,位于群山之间的一条狭窄山谷。一道清冽的山涧流淌其间,水底布满光滑的卵石。通向彭吉肯特绿洲的道路就在山涧侧旁。
我们在山丘顶部发掘出了一处古代塔吉克聚落。我们的营地设在山脚,有两顶帐篷和一面紫红色旗帜,旗上画着一枚粟特古币(古币呈圆形,中间开一方孔)。一座公元3世纪的塔吉克城堡和欧洲封建时期的那些有着雉堞和吊桥的城堡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从发掘出的布局来看,这些城堡原本包含两到三个方形广场,相互间用几堵墙壁隔开,墙的厚度是两个伏绍克。但是在出土的时候,它们已经只剩下地板了,里面可以找到烧焦的木头、黏土锅的碎片和完全属于现代的蝎子。如果运气好,你还能找到一枚泛绿的古币。
考古队有一辆轿车,那是一部老旧的GAZ——51,可以在危险的山路上长途行驶,我们在出野外的时候才开出来。造访者到来的那天,洛佐夫斯基正好开着它去彭吉肯特买吃的了,我们其他人就在营地里等他归来。那是8月14日上午。轿车始终没有回来,它的失踪标志着一连串意外而神秘事件的开端。
当时我正独坐在帐篷里吸烟,刚才我将一些碎陶片放进碗里,让碗沉进河流中,等待流水将陶片上的泥垢冲刷干净。时间虽然已经是下午三点,太阳却似乎还在天空的中央。贾米勒正在山丘顶上工作——风卷起黄土沙尘,透过它们可以看见两名工人的白色毡帽。便携式煤油炉滋滋作响,上面正热着一锅荞麦粥。外面空气闷热,尘土飞扬,我一边吸烟,一边纳闷洛佐夫斯基为什么要待在彭吉肯特不回来——他已经迟到近六个小时了。我们的煤油已经不多,食物仅有两听,茶也只剩下半包了。要是洛佐夫斯基今天不回来,事情就会很糟。我给他编了一个合理的借口(他决定打个电话去莫斯科),然后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就在这时,我见到了第一个造访者。
它就站在帐篷口,一动不动,浑身漆黑,就像体形接近大狗的巨大蜘蛛。它的身子是扁圆的,仿佛一块怀表,腿上有几个关节。我不能更详细地形容它了,因为我当时太震惊、太害怕,根本顾不上观察。片刻后,它开始行动了,径直朝我走来。我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它的腿脚缓缓地移动,在尘土上留下一个个小孔——在被阳光烤得焦脆的黄色黏土上,这怪兽般的身影正离我越来越近。
要知道,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是一个造访者。我只知道这是某种未知的野兽,正朝我走来。它的腿以奇怪的方式运动着,不发出声响,也没有眼睛。我向后退了一步。接着我听到一阵轻柔的“咔嗒”声,继而又猛地看见了一道炫目的光芒。受到这个刺激,我不由眯起了双眼。再睁开时,我透过视野中的红色残像看见它又近了一步,已经走到了帐篷的阴影里。“我的老天!”我对自己低声惊叫。它站到了我们存放补给品的篮子边上,看样子在用两条前腿在里面翻找。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们的一听食物一下子就不见了。接着,这只“蜘蛛”转了个身便消失了。便携式煤油炉的滋滋声已经停止,耳边只剩下一种金属的声音。
我不知道一个头脑冷静的人处在我的位置会怎么做,反正我在当时已经无法正常思考。我记得自己用最大的声音喊了出来,这既是为了吓跑那只“蜘蛛”,也是在给自己壮胆。我冲到帐篷外面跑了几步,然后停下来气喘吁吁。外面一切照旧。群山依然在我的四周瞌睡,太阳依然给山上洒下阳光,山涧如一条白银般的瀑布般流淌,山丘顶上依然能看见两名工人的白色毡帽。这时,我又一次看见了那个造访者。它正在山丘的斜坡上兜着圈子向上爬行,脚步轻盈、悄无声息,仿佛在空中滑行。它离我太远,几条长腿已经难以辨认,但我还是能清晰地看见它投下的尖锐怪影,这影子跟着它的身体一起掠过坚韧的灰草,然后就不见了。
一只马蝇叮了我一口,我随手用一条湿毛巾一拍——原来它一直握在我的手上。这时山丘顶部传来了喊声——贾米勒和两名工人要下山了,他们在示意我把荞麦粥从炉子上拿走,把水壶放上去。我一见面就对他们说:“一只蜘蛛把煤油炉和吃的东西偷走了。”他们刚才什么也没看见,猛地听见这么一句怪话,都惊呆了。贾米勒只说了一句“这真可怕”。我默默地坐在帐篷里,向那锅荞麦粥里弹着烟灰。我眼神呆滞,时不时恐惧地望向周围。我意识到贾米勒这位老朋友认为我疯了,便赶忙语无伦次地向他说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结果倒更使他确信我真的疯了。两名工人从我的话里只明白了一件事:今天没有茶喝,以后也搞不到茶了。失望之余,他们默默地吃掉了剩下的荞麦粥,然后坐在帐篷里玩起了塔吉克纸牌,主要是一种叫作“比什土库塔尔”的游戏。贾米勒稍微吃了点东西,和我抽了会儿烟,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听我把刚才的见闻又说了一遍。
他听完思考了片刻,然后说我肯定是有一点中暑了。我立刻反驳说,第一,我每次走到太阳底下都是戴帽子的;第二,如果我真的中暑了,那么煤油炉和食物又到哪里去了呢?贾米勒说我一定是意识模糊,把东西都扔进山涧了。我听了很生气,但还是和他起身走了出去。我们走进了齐膝深的清冽山涧,不时弯腰摸索一下河床,我在河床上找到了贾米勒一周前遗失的手表。接着我们回到了帐篷里,贾米勒沉思了片刻。“当时闻到什么怪味了吗?”他问我。“没有,”我答道,“没有什么气味。”“那只蜘蛛有翅膀吗?”“没有,我没看到什么翅膀。”那么,你还记得今天是几日,是星期几吗?我生气了,告诉他今天应该是14号,星期几不知道,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他贾米勒也多半搞不清楚今天是几号,星期几。贾米勒承认他只知道现在是某年某月,知道我们被困在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既没有日历也没有报纸。
然后我们对周围做了检查。除了帐篷口外被风沙抹去半数的那些小孔之外,我们再也找不到任何别的痕迹了。不过我们发现,除了便携式煤油炉和食物,那只“蜘蛛”还带走了我的日记、一盒铅笔和一只装了我们所有珍贵考古发现的包。“这个浑蛋!”贾米勒恼火地骂了一声。夜幕降临,一团白色的浓雾滚落到了峡谷里,天蝎座仿佛是一只有着三根爪子的脚掌,在我们的头顶上闪着寒光。空中泛着凉爽的春夜气息。两名工人早早睡了,我和贾米勒躺在营床上讨论白天发生的事,帐篷里净是我们廉价香烟喷出的臭气。在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贾米勒礼貌地问我是不是在和他恶作剧,然后又说那只“蜘蛛”的出现和洛佐夫斯基的失踪或许有什么联系。我也想到了这种可能,只是没说出来。他又清点了一遍失窃的物品,然后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观点:那只“蜘蛛”或许只是一个乔装的窃贼。接着,我就睡了过去。
一阵奇怪的声音将我吵醒,仿佛是一台强大的飞机引擎发出的轰鸣声。我躺着听了一会儿,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也许是因为我来这个地方已经一个月了,却从未见过一架飞机。我起身向外张望。外面夜色正浓。我看了看手表,半夜一点半。夜空中布满寒光闪烁的星星,群山只剩下深黑色的阴影。接着,我在对面的山坡上看见了一点亮光,它正沿着山坡向下移动消失了片刻,然后再次出现了,位置好像比刚才朝右了一些。轰鸣声越来越响。
“什么东西?”贾米勒在我身边冲了出去,同时警觉地问道。
有什么东西正在附近轰鸣。忽然间,我们身边这座山丘的顶部亮起了一道强烈的蓝白色光芒,就好像有冰雪在山顶闪烁。这光芒持续了短短几秒,然后消失,轰鸣声也停止了。黑暗和寂静如闪电般瞬间笼罩了营地。工人的帐篷里传来惊恐的说话声。我看不清贾米勒的样子,只听见他用塔吉克语喊了一句,接着卵石上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就在这时,山谷上方再次响起轰鸣声,然后它渐渐变轻,仿佛去了远处的什么地方。我好像看见了一个长条状的黑色物体,它掠过群星之间,朝东南方向飞去了。
贾米勒带着工人悄悄地到了我这边,我们围成一圈坐下,沉默了许久,一边抽烟,一边竖起耳朵捕捉任何声响。说老实话,我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害怕——我怕那只“蜘蛛”,怕这没有月色的混沌黑夜,也怕淙淙的水声中夹杂的沙沙声。我觉得其他人也有同感。贾米勒小声说,我们肯定正在经历某个重大事件。我没有和他争辩。后来我们都感到冷得不行,于是就回到帐篷里去了。
“说说看,你现在还觉得是我中暑,是有人化了装来偷东西吗?”我质问贾米勒。
贾米勒先是一声不吭,然后问我:“要是它们再来怎么办?”
“不知道。”我说。
但是它们没有再来。
第二天,我们爬到山丘上的发掘现场,发现前一天找到的东西已经一件不剩了:所有的陶片都不见了踪影。我们重点发掘的那块平地上布满了小孔,掘出的土壤堆成的土堆被踏平了,看起来就像是有人开着轧路机在上面轧过似的。城墙也破了两处。贾米勒咬着嘴唇,紧张地注视着我。两名工人小声交谈了几句,然后靠到了我们的身边。他们很害怕,我们也是。
洛佐夫斯基依然没有开车回来。早餐我们吃的是陈面包,喝的是凉水。吃完面包后,两名工人表示要撂挑子不干了,然后就拿起锄头爬上了山丘。而我在和贾米勒讨论之后戴起帽子,坚定地朝彭吉肯特的方向走去,打算在路上搭一辆便车。
最初的几千米太平无事,我甚至在中途坐下来吸了两次烟。山谷两边的山丘先是合拢,继而分开,风吹起尘土,在蜿蜒的道路上方飞扬。山涧潺潺流淌。我好几次看到一群山羊、几头奶牛在路边吃草,但始终不见人类。就在距离下一个人类居住点大约十千米的时候,我头顶的空中出现了一架黑色的直升机。它沿着道路低空飞行,带着隆隆的闷响掠过我的头顶,接着就消失在了山谷的一个弯道后面,只留下一阵灼热的空气。它不是绿色的、像我们的军用直升机那样,也不是客机的那种银色。它浑身漆黑,在太阳的照射下微微闪光,就像是一把来复枪的枪管。它的颜色、外形,以及它发出的噪声,全都使我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想起了那只“蜘蛛”。我又害怕起来。
我开始加快脚步,然后跑了起来。我看见不远处有一辆轿车,型号是GAZ-69。车子周围站了三个人,全都抬头望着空旷的天空。我担心他们会离开,于是冲他们喊叫起来,同时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过去。他们转身看见了我,其中的一个趴到了地上,然后爬到了轿车底下。另两个人肩膀宽阔、留着络腮胡子,看样子像是地质学家,他们继续站在原地望着我。
“能带我去彭吉肯特吗?”我大声问他们。
他们一声不吭,只是盯着我看,我心想他们大概没有听见我的话。
“你们好。”我走上前去说,“Salaam alaikum……”
两个男人中较高的那个默默转身,钻进了车里。较矮的那个粗暴地说了声“喂”,接着继续仰望天空。我也抬头看了看。天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不动的大秃鹫。
我清了清嗓子说:“你们是要去彭吉肯特吗?”
“你是什么人?”矮个子男人问我。这时高个子男人也从车里出来伸了个懒腰,我看见他的皮带上别着一个枪套,里面装着一把手枪。
“我是个考古学家,正和同事在发掘阿皮达的城堡。”
“发掘什么来着?”矮个子男人问我,他的口吻显得客气了一些。
“阿皮达的城堡。”我说。
“那是什么东西?”
我向他做了解释。
“你去彭吉肯特干吗?”
我告诉了他们洛佐夫斯基的事,也介绍了营地的情况。但是关于“蜘蛛”和昨晚发生的事,我全都没提。
“我知道这个洛佐夫斯基。”高个子男人忽然开口了。他把双腿伸到车外,点燃了一根烟斗。“他叫鲍里斯·亚诺维奇对吗?”
我点点头。
“他是个好人。我们当然可以带上你,同志。但是你也看到了,我们自己也在空等呢。”
“我说乔治·帕利希。”车底传来一个责备的声音,“你知道是传动轴出了问题……”
“不许胡说,彼得连科。”高个男人懒洋洋地答道,“不然我就开除你,而且不付你工钱……”
“我说乔治·帕利希……”
就在这时,矮个子男人喊了起来:“来了,又来了!”接着我就看见了那架黑色直升机,它爬过山丘顶部,沿着道路径直朝我们飞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矮个子男人说道。
黑色直升机向上升到空中,悬停在了我们上方。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我正要开口说话,高个子男人忽然用紧张的声音说道:“它下来了!”紧接着他跳出了轿车。黑色直升机降到低空,机腹打开了一个邪恶的圆形洞口。它飞得越来越低,径直朝我们压来。
“彼得连科,赶紧从车子下面出来!”高个子男人边说边抓住我的袖子,把我拖走。
我跑了起来,那个矮个子地质学家也跑了起来。他喊了一声“什么”,嘴巴张得很大,但直升机马达的轰鸣声掩盖了一切声响。我跳进路边的沟渠里蜷起身子,眼睛蒙上了一层尘土,我只看见黑色直升机在地面降落,而彼得连科手脚并用地朝我们赶来。强大的转轴激起的上升气流吹掉了我的帽子,还将我们笼罩在一团黄色的烟尘当中。然后我又看见了那道炫目的闪光,它比太阳还要明亮,刺得我眼睛疼痛,大叫了起来。当尘埃散去,我们发现路上已经空了。那辆GAZ-69已经不见了踪影,黑色直升机也沿着山谷飞远了……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造访者,也没有再见到它们的飞行器。贾米勒和两名工人在那天见到了一架直升机,在8月16日又见到了两架。它们飞得并不算高,而且始终沿着道路飞行。
我接下来的历险就只和造访者有间接的关系了。我和两位心灵受到创伤的地质学家一起,设法搭车来到了彭吉肯特。一路上,高个子地质学家始终望着天空,矮个子男人则发誓说如果这是“飞行俱乐部的几个朋友搞的把戏”,就一定要他们好看。那个司机彼得连科已经完全吓傻了。他有几次开口想提传动轴的事,结果根本没人搭理他。
到了彭吉肯特,我得知洛佐夫斯基在14日上午就离开了,但是当天晚上,我们的司机科利亚却又返回了彭吉肯特。他随即被警察带走了,因为警察怀疑他偷了车子并且谋害了洛佐夫斯基。但是他不愿意交代自己的作案手法和地点,只是一遍遍说着什么空中袭击之类的胡话。
我赶到警察局。科利亚正和值班警察坐在一条木头长凳上,看样子饱受了不公正待遇。根据他的说法,在车子行驶到彭吉肯特城外大约四十千米处的时候,洛佐夫斯基决定绕远路去看一座山丘,因为他猜测那座山丘上有一处考古学遗址。20分钟之后,直升机出现并带走了汽车。科利亚跟在它后面跑了大约一千米,却没能追上。他又回来寻找洛佐夫斯基,但是洛佐夫斯基也已经消失,不知所终。
然后科利亚回到彭吉肯特,向人们诉说了自己的见闻,他用名誉担保自己说的都是实话,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你快给我老实交代!”那名值班警察对他怒吼。就在这时,我遇见的那两个地质学家和司机彼得连科来到了警察局,他们报告了车子失踪的事,还半开玩笑地询问空中抢劫该由哪个部门负责。此后不出半个小时,科利亚就获释了。
我应该补充一句:科利亚的麻烦并没有到此结束。彭吉肯特的地方检察官宣布要启动一项调查,弄清“公民洛佐夫斯基失踪并可能遇害”的事实。他把科利亚当作嫌犯,并将贾米勒、那两名工人和我列为了目击证人。这个案子直到尼基京教授带领的调查委员会到达此地才告搁置。不过这不是我想写的内容,我也不会写,因为我想在这里讨论的是造访者。关于它们,每天都有新的消息传来,但其中最有趣的消息还是来自我们的“老板”,也就是鲍里斯·亚诺维奇·洛佐夫斯基本人。
我们花了许多时间思索可能的答案,想弄清造访者从哪里来,又为什么要来。我们得出了许多互相矛盾的意见,直到9月中旬,事情才变得明朗起来,因为他们发现了造访者的降落地点和洛佐夫斯基的日记。这些都是一名边境巡逻员在调查那架黑色直升机的目击报告的时候找到的。直升机的降落地点是一片群山环绕的山谷,位于阿皮达城堡以西15千米,那是一片平坦的空地,周围分布着一圈熔岩。它的直径大约有两百米,地面的许多地方都被烧焦了,现场的植被(草、蓟和两棵桑树)也都烧得面目全非。有一辆失踪的轿车就是在那里找到的(那辆GAZ-69),看样子经过了清洗和检修,但是已经没有燃料了。现场还发现了几样物品,材料无法辨认,用途也不清楚(它们已经转交给了研究队)。最重要的一件东西是阿皮达研究队的领队鲍里斯·亚诺维奇·洛佐夫斯基留下的一本日记,他在里面记录了许多出人意料的事情。
那本日记就放在那辆轿车的后座上,它没有受到潮气或是阳光的破坏,只是沾了一点灰尘而已。这是一本标准的练习簿,棕色的卡纸封面,其中2/3的文字都是对阿皮达城堡发掘的描述和对周围地区未来考古发掘的计划。但最后12页写的却是一篇和考古无关的简短文字,在我看来,它与任何一部长篇小说,乃至许多科学和哲学著作,都处在同一个等级。
洛佐夫斯基是用铅笔写下这些文字的,他写得始终很快(通过字迹判断),有时还不太连贯。其中的部分内容相当费解,但是也有许多内容解答了我之前的某些疑问。整篇文章极有趣味,尤其是对造访者的描写。我是作为阿皮达考古研究队的临时队长收下这本日记的。在“公民洛佐夫斯基失踪并可能遇害”一案因为“缺乏犯罪证据”而销案之后,彭吉肯特地区检察官立刻把它交到了我的手上。我将全文罗列在下面,并在需要澄清的地方附上几句评语。
B. Y.洛佐夫斯基日记节选
8月14日
(这里有一幅素描,画的东西很像是一只毒蝇伞的盖子——一个很扁的圆锥。它的边上还画着用作比较的一辆轿车和一个人。图下的文字写的是:“太空船?”圆锥体上画着几个圆点,边上还有几根指向它们的箭头,写着“出口”的字样。圆锥体的顶部写着“装载区”,它的边上写着“高度,15米。底部直径,40米”。)
直升机又带来了一辆汽车,型号是GAZ-69,车牌号ZD19-19。造访者(洛佐夫斯基是第一个使用这个说法的人)钻了进去,取出了引擎,然后把引擎装进了那艘飞船。飞船的舱门很窄,但它们还是设法将引擎塞了进去。我们的那辆汽车仍旧停在平原上。我把食物都拿出来了,但它们并没有碰。它们对我一点都不在意,这使我有一点生气。我应该是可以离开的吧,但现在我还不想走……
(这里有一幅画得很差的素描,目的显然是要描绘那个造访者的样子。)
我不会画画,还是写吧。它们有着黑色的碟形身子,直径约一米,有八条腿,有的有十条。这些腿又长又细,就像蜘蛛,上面有三个关节,能朝任何方向转动。它们没有明显的眼睛或耳朵,但是显然具有敏锐的视觉和听觉。它们移动起来很快,就像一道道黑色的闪电。它们能爬上近乎垂直的峭壁,就像苍蝇。奇怪的是,它们的身躯并没有分成胸部和腹部。我看见它们中的一个在奔跑中迅速跑到侧面又折返回来,中间没有停顿,也没有转动身体。当它们向我走来时,我能闻到一股清新的气息,仿佛是臭氧的气味。它们会发出蝉一般的鸣叫。这是一种有理性的生物(……这一句没有写完)。
直升机带来了一头奶牛——一头肥胖而愚蠢的娟珊牛。这头奶牛一落到地上就开始啃食烧焦的蓟。六个造访者将它围在中间,它们互相啾啾鸣叫着,似乎是在争论。它们十分强壮,其中的一个抓住奶牛的腿,轻易就把它翻了个肚子朝天。接着它们又把奶牛装上了飞船。可怜的动物。它们这是在收集补给吗?
我想和它们对话,于是走到它们的面前。可它们却不理我。
直升机又收集了一堆干草并且装进了飞船……这里至少有二十个造访者、三架直升机……
它们开始跟踪我了。我走到几块岩石后面,一个造访者跟了上来,它发出了几声叽喳,然后停了一下……
这肯定是一艘太空船。我坐在峭壁的阴影里。忽然,造访者从不同的方向奔跑过来。接着飞船一下子上升了几英尺,然后又落了下来。它轻巧得就像一朵蒲公英,没有噪声,没有火焰,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发动机在里面运行。但是当飞船下落的时候,下方的岩石还是发出了嗡嗡声……
现在看来,其中的一个确实是有眼睛的——它的身子边缘有五颗亮晶晶的扣子,它们的颜色各不相同,从左到右分别是蓝绿色、深蓝色、紫色和两颗黑色。也许它们毕竟不是眼睛,因为当这个造访者行走时,许多时候都在朝着和它们相反的方向移动。这些“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光。
8月15日
我昨晚睡得很少。那架直升机不停地来来去去。那些造访者也不停地奔跑着,叽喳叫着。这一切都发生在漆黑的夜色里,偶尔才出现几点亮光……我看见了第四辆汽车,又是一辆GAZ-69,车牌号是ZD73-98。车上依然没有驾驶者。这是为什么?它们是专挑司机不在车里时下手的吗?
有一个造访者抓了几只蜥蜴,手法很娴熟。它用三条腿走路,另外几条腿一次能抓三只蜥蜴……
是的,我要是愿意,的确可以离开。我刚刚才从峭壁的底部回来,从那里到彭吉肯特距离很短,徒步大约三个小时就能到达。但是我不走,我要看看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它们抓来了一群绵羊,大约十只,还收集了大量干草。它们已经弄清了绵羊是吃什么的!这些聪明的生物!它们显然是想把绵羊和奶牛活着带回去,要不然就是在收集这里的一切。不过我还是不能理解它们为什么要如此决绝地无视人类。也许在它们看来,人类并不如奶牛这么有趣?它们已经把我们的轿车也装进去了。
……这个它们也理解。我可以和它们一同起飞吗?如果我让它们带上我,或者我悄悄溜上飞船,它们会答应吗?……
……有两个螺旋桨,有的有四个。数不清每个螺旋桨有多少叶片,长度约八米,是用某种磨砂黑的材料做成的,看不到明显的接口。我看那不是金属,而是某种塑料。不知该怎么进去。我看不见哪里有舱门……(这一段想必是在描写那些直升机)
我一定是这个区域里唯一的人类了。这真叫人害怕,但还能怎么样呢?我非要和它们一起飞,这是肯定的……
飞船的顶部再次出现了刺猬(这一句莫名其妙,洛佐夫斯基在别处都没有提到过刺猬)。它们旋转起来,放出火花,然后又消失了。我闻到了强烈的臭氧味……
一架直升机飞回来了,它的侧面有几个拳头大小的凹痕。它在地面着陆,瘪了下去(?),片刻后,我们的两架战斗机也从山丘上方飞过。出什么事了?
那些造访者继续跑来跑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要是它们真的打起来(……这句没有写完)……
(……)从理论上说(……字迹不清……)必须解释。它们当然是不理解的。还是它们觉得这不值得浪费……
真是惊人!我惊呆了。它们是机器吗?就在离我两米不到的地方,有两个造访者正在修理另一个!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它们的结构异常复杂,我无法描述。真可惜我不是一名工程师,但就算我是,或许也无法理解。它们取下底盘,那下面有一只星形的(……没有写完)。它们的肚子下面有一块储物空间,可它们又是怎么把东西都藏进去的呢?我不知道。惊人的机器!
它们把它重新装好,它只剩下四条腿了,但是加上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巨大爪子的东西。一等修理完毕,这个“新生儿”就跑了起来,匆匆赶到飞船那里去了……
它们的大部分身体是由一种星形零件组成的,而那零件又是由一种白色的材料构成的,就像浮石或者海绵……
这些机器是由谁控制的?也许它们的控制者就在飞船里?
会思考的机器?绝不可能!那它们是控制论物体,还是遥控机器?无论是哪种都够奇妙的了。那些控制者为什么不出来呢?它们显然明白人类和动物的不同,所以才不抓人类。倒是挺仁慈的。它们肯定是不小心才抓了我……但我妻子不会原谅它们的……
……我永远、永远不会再和她见面了——真是可怕呀。但我可是个堂堂男子汉!
我的存活概率很小。饥饿、寒冷、宇宙射线,再加上无数种其他意外。这艘飞船显然不是为偷渡者准备的。也许我只有百分之一的生存机会,但是我没有临阵脱逃的权利。我必须和它们接触!
现在是夜里,已经半夜了。我在就着灯光书写。刚才我打开灯时,有一个造访者跑过来嘟囔了几声,然后走了。它们整晚都在建造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座塔。先是从三道舱门里伸出了三架宽大的舷梯,我心想这下那些控制者终于要出来了。但出来的却是许多零件和金属(?)棒。有六个造访者开始工作起来,那个装了爪子的不在其中。我对它们观察了很久。它们的动作精准而确定,用四个小时就把塔建好了。它们的配合是多么协调!现在天色很暗,我看不清任何东西,但是我能听见造访者们在着陆点附近来回跑动的声音。虽然没有光照,它们却能运动自如,一刻也没有停止工作。那些直升机仍在周围盘旋……要是我……(没有写完)
8月16日16∶00
……找到这本笔记的人,我请求你把它寄到下面的地址:列宁格勒埃尔米塔日博物馆中亚部。
8月14日09∶00,我,鲍里斯·亚诺维奇·洛佐夫斯基,被一架黑色直升机绑架并且带到了这里,带到了这个造访者的营地。直到今天,我一直在尽可能准确地记录着我的观察结果(……此处擦去了几行……)以及四辆轿车。我的基本结论是:1.这些造访者来自其他星球,可能是火星、金星或别的行星。2.造访者本身是极其复杂、完美组装的机器,它们的太空船也能自动运行。
造访者检查了我的身体,脱掉了我的衣服,我相信它们也录下了我的影像。它们没有对我造成任何伤害,在完成了对我的研究之后,就不再注意我了。我完全可以自由行动……
从一切迹象来看,这艘飞船准备离开了,因为今天早晨,三架黑色直升机和五个造访者就在我的眼前给拆成了零件。我的食物也给装上了飞船。留在着陆点的只有造塔时留下的一些零件和一辆GAZ-69了。有两个造访者仍在飞船底下忙碌,另两个在附近徘徊。有几次,我还在一座山丘的顶部见到了它们……
我,鲍里斯·亚诺维奇·洛佐夫斯基,已决定登上造访者的飞船,和它们一同起飞。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我的食物至少能吃一个月。我不知道食物吃光之后怎么办,但是我必须飞行。我计划爬上飞船,找到奶牛和绵羊,然后和它们待在一起。首先,它们可以给我做伴;其次,它们在必要的时候也是肉食的来源。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水。好在我带了刀子,必要的时候可以喝血……(此处划去)要是能活下来——我对此很有信心——我一定想尽办法和地球联络,并且和造访者的操纵者一起回到地球。我想我应该能和他们达成某些一致吧……
给玛丽亚·伊万诺娃·洛佐夫斯基:我最亲爱的玛丽亚,我的爱人!我希望在一切停当之后,这些文字能送到你的手中。要是有最坏的事情发生,你也不要怪罪我,因为我别无选择。你只要记住我一直是爱你的,请宽恕我。代我亲吻格里什卡。等他长大之后,跟他说说我的故事。也许我并不是那么坏的一个人,也许我的孩子还是可以为他的父亲自豪的,你说呢?好了,时候到了。在悬崖边奔跑的一个造访者刚刚回到了飞船上。洛佐夫斯基,该动身了!我觉得害怕,也许不该害怕吧:毕竟它们是机器,而我是人……
写到这里,他的手稿中断了。洛佐夫斯基显然再也没有回到轿车上。他没有回去是因为飞船起飞了。怀疑者会说他是遇上了事故,但怀疑者就是那样,他们只晓得怀疑。我是从一开始就真诚地确信:我们的“老板”肯定还活着,他肯定见到了我们做梦也想象不到的东西。
他会回来的,我会羡慕他。就算他不回来,我也依然会羡慕他的。他是我认识的最勇敢的男人。
是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出这样的壮举。我和许多人谈起过他。其中有几个人公开表示,要是他们肯定害怕得不敢像他这么做。大多数人则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敢不敢,这要看当时的情况。”我是不敢像他那样行动的。我见过一只“蜘蛛”,直到现在,虽然我已经知道了它们不过是些机器,却还是没胆量面对它们。还有那些可怕的黑色直升机……再想象你进入了一艘外星飞船的内部,周围都是没有生命的机器。想象你在一片冰冷的沙漠上空飞行,你的心中没有任何希望,也不知道要飞向何方,就这样一连飞行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想想这些,你就会明白我的想法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不多的几句话,很久之前的一段往事。到了9月中旬,尼基京教授的调查委员会从莫斯科来到了这里,我们几个(我、贾米勒、司机科利亚和两名工人)应他们的要求填写了好几沓文件,回答了数千个问题。
这花费了我们大约一周的时间,接着我们就回列宁格勒去了。
也许怀疑者是对的,也许我们永远无法了解这些天外来客的本性、它们的飞船是如何组装起来的、它们派出的神奇机器又是如何来到地球的,最重要的是,我们也许永远无法了解它们这次意外造访的理由。但是无论那些怀疑者怎么说,我始终相信这些造访者还会再来。到那时,鲍里斯·亚诺维奇·洛佐夫斯基将是它们的第一任翻译。他将熟练地掌握这些远方邻居的语言,只有他才能向它们解释:为什么一辆状态完好的轿车,却会停到一千六百年前的一只大水罐的碎片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