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病院-(1957)-Sector General
(爱尔兰)詹姆斯·怀特 James White——著
张智萌——译
詹姆斯·怀特(1928——1999)是一位爱尔兰科幻小说作家,1953年在《新大陆》杂志上发表了处女作。怀特的小说大多轻松有趣,引人入胜,他的成名作是关于宇宙医学的系列小说,即“星际病院”系列。《星际病院》的故事背景设在一所“远在银河边缘”的大型太空医院中,这家医院专门解决所有已知外星生物的各类疑难杂症,医生都配备着可以翻译宇宙中各门语言的机器。该系列小说最初几篇发表在《新大陆》上——首篇名为《星际病院》,后续几篇都发表在《科幻新作品》(New Writings in SF)上。在“星际病院”前六卷中,医院里有一万名不同物种的员工,主人公康韦是一名人类医生,他要独自或与同事合作,用幽默与巧手化解各种各样的医疗危机,内心有着希波克拉底式的职业尊严。从系列的第七卷开始,同样备受喜爱的新外星主人公陆续登场。
在整个系列的创作过程中,怀特构思出各种不同外星生物的身体结构及其伤病症状,描绘生动真实。《星际病院》系列具有强烈的和平主义倾向(小说中刻画了一个名为“特种监察部队”的军事组织,其主要作用就是用非致命武器预防和制止战争),并描写了诸多通过向受伤的外星病患(通常是“飞行员”)提供医疗救助,和平实现与外星生命第一次接触的案例——这也是在怀特的非系列小说中多次出现的隐喻。医院的“教学录影”系统可以让医生通过身份转移的(可逆)方法获取其他物种医学专家的记忆和技术,也常常由此引发棘手的状况。
也许是因为“星际病院”系列小说不像标准的科幻作品那样依靠典型的冲突和情节来推进故事,所以该系列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好评。但正是这一特色使得该系列与众不同,直至今日仍能让读者感到耳目一新。《星际病院》一向是怀特写作能力最有力的证明之一,其情节引人入胜,带领读者一起探索这座星际病院,享受独特的阅读体验。
1
12区星际病院在一片朦胧的星空中闪着光亮,像一棵畸形的圣诞树。医院的窗户里透出各色的光,有黄色的、橘红色的、明亮柔和的绿光,还有因为炽热的光化作用产生的蓝光。也有一些窗户黑漆漆的,这些窗户上镀了不透光的金属层:有的是因为窗内的光亮过于刺眼,过往飞船的飞行员眼睛不能接触这样的强光;有的是因为窗内的房间要保持阴冷黑暗,哪怕是恒星透过来的光也不可以照到里面的病号。
一艘泰尔斐人的飞船脱离多维空间,停在距这座大型医院约30千米远的地方。这艘飞船发出的光线太暗淡了,不用仪器探测根本无法察觉。泰尔斐人以能量为食。他们的飞船很小,船体表面泛着一层幽蓝色的放射性荧光,船舱内部则充斥着高度的硬性辐射。对于泰尔斐人的飞船来说,这都是正常现象。只有船尾处的情况有些反常。动力反应堆发生爆炸,堆芯四散在整间行星引擎室,无屏蔽防护,正处于亚临界状态,引擎室的温度高得连泰尔斐人也难以承受。
一个群体意识生物启动了短程通信器。他既是这艘泰尔斐宇宙飞船的船长,也是全体船员。他发出断断续续的蜂鸣般的声音,这种语言专用于跟无法与泰尔斐完全形态融合的生物交谈。
“我们是百人规模的泰尔斐完形部落,”他缓慢清晰地说道,“我们这里有伤员需要医治。我们的物种类别是VTXM,重复,VTXM……”
“请描述细节和紧急程度。”就在泰尔斐人正要重复刚才的信息时,一个声音快速答道,回话被翻译成了泰尔斐人刚才使用的语言。他快速描述了相关细节,然后等待着。在他四周躺着完形部落的成员,他们共享一个思想,但有多具身体。一些成员已经瞎了、聋了,甚至可能已经成了没有任何感觉的死细胞。还有一些成员大脑发出了强烈的剧痛信息,这个群体意识生物感知到了这些信息,也被痛得默默地翻滚扭曲。他们在想,那个声音还会再回复吗?如果有回复,他能救我们吗?
“你们必须始终停留在医院四周八千米之外,”那个声音突然说,“否则会对附近无屏蔽防护的飞船和医院内不耐辐射的生物造成威胁。”
“我们明白。”泰尔斐人说道。
“很好,”那个声音继续说,“你们还需明白,你们的体温对于我们来说太高,无法直接接触。我们已经派出了远程遥控机器,如果你们能把伤亡人员转移到飞船的最大入口,会更便于疏散。如果做不到也不用担心,我们有机器可以进入你们的船舱内转移它们。”
末了,这个声音还说他们希望能够救助患者,但眼下还无法确保患者可以康复。
泰尔斐完形部落心想,很快,折磨着他思想和身体的剧痛就会消失了,但这也意味着要送走部落1/4的成员……
睡足了八个小时的觉,吃了一顿可口的早餐,展望着有趣的工作,康韦带着幸福的喜悦,快速出门走向他负责的病房。不过,病房里的病人不是真的由他负责——如果这些病人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他最多能做到的是帮忙大喊救命。不过他并不介意,毕竟他才刚上岗两个月,他也知道他现在只能操作治疗器械,要过很久才能胜任更复杂的医疗工作。有教学录影系统,任何一种外星生物的生理学知识只要几分钟就能全部获得,但运用这些知识的技术——尤其是手术的技术——只能靠熟能生巧。康韦自豪地期待着将来能每天都练习这些医学技术。
在一个路口,康韦看见了一个他认识的FGLI——一位特莱尔森实习生,正用他六只海绵似的脚努力挪动巨大笨重的身体,短粗的腿显得比平常更软弱无力了。与他共生的小OTSB还在昏睡。康韦愉快地打招呼:“早啊。”然后他收到了一句经过机器翻译的——因此毫无感情地回应:“去你的。”康韦笑了。
昨晚医院的前台一直很忙碌。康韦没有被叫过去,但那个特莱尔森实习生似乎忙到没时间休息。
在特莱尔森实习生身后几米,康韦看见另一个特莱尔森人正慢步走着,身边还跟着一个跟康韦同属于DBDG的小人儿。但他并不完全像康韦——DBDG是一个物种类别的名称,该类生物有着大量共同的身体特征,比如胳膊、头、腿等的数量及其生长位置。这个生物手上长着七根手指头,直立只有1.2米高,就像一只可爱的泰迪熊——康韦不记得这类生物的老家是哪个星系了,但他听说他们所在的星球曾经突然进入了冰川时期,导致星球上最高等的生命进化出了智慧和厚厚的红毛。那个DBDG双手背在身后,眼神空洞地紧盯着地面。它那笨重的特莱尔森同伴眼神同样专注,不过盯着的是天花板,因为视觉器官长的位置不同。两人的金色臂膀上都别着专业徽章,表明他们都是尊贵的诊断医师。康韦克制着自己,不在经过他们的时候问早安,脚下也不要发出怪动静。
康韦猜想,他们可能正全神贯注地思考医学问题,也很可能是刚发生了口角,正在赌气,故意无视对方。诊断医师都是怪人。他们并非一开始就精神不正常,而是这份工作让他们不得已变成这样的。
走廊里,每个路口的广播喇叭都传来一个外星人的声音,康韦并没有听得很仔细,但当声音突然切换成了地球上的英语时,康韦听到广播里在喊他的名字,惊讶地愣在了原地。
“……请马上前往12号闸门。”广播里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物种类别VTXM-23,康韦医生,请马上前往12号闸门。物种类别VTXM-23……”
康韦的第一反应是他们要找的不可能是他。这架势搞得好像要他去处理病患,而且人数还不少,因为类别名称后面的数字“23”代表着需要治疗的病患人数。还有这个物种的类别,VTXM,他也是第一次听到。当然了,康韦懂得这些字母分别代表什么,他只是从没想到会存在这个类别的生物。他大致了解到这是一个会心灵感应的物种——物种名称前带有前缀“V”代表心灵感应是这个物种的主要特性,代表身体特征的字母被挤到了第二位——它们以直接转化辐射能量为食,通常聚集在一起形成合作群体或完形部落。虽然他心里还在怀疑自己能不能妥善处理这样的病患,但脚却已经掉转方向朝12号闸门走去了。
他的病人们被安置在一个金属小盒里,跟铅砖堆在一起,已经被抬到动力担架车上了,正在闸门处等着他的到来。护理员简洁地向他做了说明:这些生物自称是泰尔斐人;初步诊断要用到的放射厅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由于病人便于转移,为了节省时间,他可以带着病人一起去教学录影室,然后把他们留在外面等候,自己进去观看泰尔斐人生理学知识教学录影。
康韦点头道谢,然后一跃跳上了动力担架车,将车启动,努力表现出他每天都在做着这种工作,完全是一副得心应手的模样。
康韦在这座与众不同的星际病院里一直过得忙碌而愉快,只有一件事令他感到厌恶,当他走进教学录影室的时候他就又遇到了:这里的主管是个监察兵。康韦不喜欢监察兵,有监察兵在旁边让他觉得比挨着传染病患者还要难受。虽然康韦自豪地认为自己是理智、文明、道德的生物,绝不会憎恶任何人或事物,但他就是强烈地厌恶监察兵。他当然明白,因为难免有人会胡作非为,所以必须要有人采取必要措施来维护和平。但康韦痛恨任何形式的暴力,所以他也不可能喜欢那些采取必要措施的人。
监察兵来医院做什么啊?
那个人穿着整齐的深绿色连体制服,坐在教学录影室的控制台前,听到康韦进来,他马上转过身。康韦又震惊了。这个监察兵不仅肩膀上别着少校徽章,领口还别着象征医生的灵蛇权杖徽章!
“我叫奥马拉,”少校亲切地说,“是这所医院的首席心理医生。你就是康韦医生吧。”
康韦挤出了个假笑作为回应,他知道这笑容看起来很勉强,也知道对方也能看得出来。
“你要看的是泰尔斐人教学录影,”奥马拉说道,但不像刚才那么热情了,“你这次可真是遇上怪人了。务必记得在治疗结束后尽快回来消磁——相信我,你绝不会想留着它。在这里按下指纹,然后坐过去。”
教学录影头带和那些电极都固定好了。康韦努力摆正自己的脸,努力忍住想从少校结实有力的手中挣脱的冲动。奥马拉留着暗淡的金属灰色的短发,目光也像金属一样锐利。康韦知道他那双眼睛注意到了自己的反应,而现在,他敏锐的大脑正在根据康韦的反应得出结论。
“可以了。”教学终于结束了,奥马拉说道,“不过我提议,咱们找时间聊一聊,姑且算是给你重新进行心理定位。当然不是现在,因为你还有病人要处理呢——不过会很快。”
离开的时候,康韦能感觉到那双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后背。
他本该按照要求把思绪放空,这样大脑才能很好地吸收新的知识,但是康韦满脑子都在想监察兵居然是医院里的高级员工——还是个医生。一个人怎么能身兼这两个职业呢?康韦想起他佩戴的臂章,上面有特莱尔森的黑红圆环、伊伦萨恩的熊熊烈日和地球人类的灵蛇权杖——都是星际联邦内三大种族用于象征医学的荣誉标志。而这个奥马拉医生,领章代表他是个医生,可肩章却代表着截然不同的职业。
可以肯定一件事:要是康韦不弄清楚监察兵怎么能当上医院的首席心理医生,他就没法在医院顺心工作下去了。
2
这是康韦第一次使用外星人生理学教学录影,他神奇地发现自己大脑里有两种思想,对他思维产生的影响越来越大了——标志着教学录影已经“生效”。走到放射厅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拥有了两重身份——一重是地球人类康韦,另一重是拥有500成员的泰尔斐完形部落,专为建立泰尔斐人生理学知识的精神记录而组建。这也是教学录影系统的唯一缺点——如果这算是缺点的话——录影不仅会“传授”教学者头脑中的知识,还会将教学者的性格传递给学习者。那些诊断医师的大脑里有时要容纳多达十个不同教学录影的内容,也难怪他们会举止怪异了。
诊断医师是医院里最重要的职位,康韦一边想,一边穿上了辐射防护服,准备为他的病人们做初步检查。偶尔他感到很自信的时候,也幻想过自己以后能成为诊断医师。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依靠自己充满教学录影知识的大脑,在给外星生物治疗和手术的过程中施展独门医术,并在没有录影知识可用的医疗情况下,群策群力,共同为病人诊断并制定疗法。
简单寻常的伤口和疾病用不着诊断医师出手,需要他们诊治的病人肯定是症状奇特、生存希望渺茫或者至少没了半条命的。但只要诊断医师出马,病人就一定能够被治好——他们每次都能创造生命的奇迹。
康韦知道,初级医生都想保留教学录影的内容,不愿意消磁,希望能从中获得独家发现,好让自己出名。实际上,对他这样明智的人来说,这仅限于一个想法。
虽然康韦已经分别为病人做了检查,可他并没有看到这些小小病人的样子。要想看到他们得用屏蔽防护和反射镜,十分麻烦,也没这个必要。不过康韦很清楚他们的内部结构和外貌,因为教学录影让他几乎感觉自己是他们的同类。有了那些知识,再加上供康韦参考的病历和刚才检查的结果,他非常清楚该如何开展治疗。
这些病人都是同一个泰尔斐完形部落的成员,他们操控星际飞船的时候,动力反应堆发生了意外。这些小小的、甲虫似的生物个体智力非常低下,能吞食辐射物,但反应堆爆炸产生的烈焰他们吃不消。他们的病情就是极为严重的饮食过量,伴随着感知器官长期受到过度刺激,尤其是痛觉中枢。只需将它们放在屏蔽辐射的容器里,不让它们吸收辐射——这种治疗方式在它们那有高度辐射的飞船上可无法进行——它们中的70%在几个小时内就会自动痊愈。能自愈的都是幸运的,康韦甚至能判断出哪些能自愈。剩下的就比较悲剧了,因为如果能逃过一死,它们的命运会变得更惨:他们将失去与同伴思想融合的能力,对于泰尔斐人来说,这无异于缺陷和残疾。
只有能共享思想、人格和感知的泰尔斐人才能明白这有多悲惨。
他们真的非常可怜,病历上说这些生物在放射物突然爆炸的时候,强迫自己在恶劣的环境下继续操作,在几秒钟时间里把反应堆分散开来,这才让飞船免于彻底毁灭。泰尔斐人的新陈代谢基于他们每日三次的能量摄入。如果能量摄入中断时间过长,比方说多隔了几个小时,他们大脑的通信中枢就会受损,这会让他们变得像是被肢解下来的手脚,智力仅够感知到自己与同伴的思想融合中断了。反之,如果他们持续大量摄入能量,则会在一星期内就把自己烧死。
但是有一种方法可以救那些不幸的患者,这也是唯一的方法。调试机器准备治疗的时候,康韦觉得这样治疗病人并不能带给他满足感——风险都计算好了,一切全靠冰冷的医学数据,他本人完全发挥不了作用。他觉得自己只是个机械工。
康韦快速确诊了有16个病人严重消化不良。他把这些病人隔离到能吸收辐射的屏蔽防护瓶里,确保他们依然“火热”的身体散发出的辐射不会减缓这个“挨饿”疗程。他把这些瓶子放进核反应堆炉,炉内设置到泰尔斐人正常的辐射水平。每个瓶子里都有检测器,一旦他们体内的过量辐射消耗完毕,检测器就会马上解除瓶子的屏蔽防护。另外七个需要特殊治疗。康韦把他们放到了另一个反应堆里,设置控制装置尽量模仿事故发生时飞船内的环境。这时,他旁边的通信器响了。康韦完成了设置,接通了通信器,问道:“什么事?”
“康韦医生,我们要进行例行询问。我们收到了泰尔斐飞船发来的信号,询问伤员的情况。您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康韦知道现在的情况不算是最糟糕,但他真的希望自己能做到更好。由于学习泰尔斐生理学知识带来的副作用,康韦完全能够感同身受,对于已经成形的泰尔斐完形部落而言,解散或人员变更对他们是致命的打击。他谨慎地说道:“其中16个人约四个小时之后就会完全康复。另外7个人死亡率是50%,但近几天之内还无法判断哪几个人能存活。我把他们放在了核反应堆里,辐射强度是他们日常所需的两倍,之后会逐渐降到正常水平。应该有一半人能活过来,明白了吗?”
“明白。”几分钟之后通信器又传来声音,“泰尔斐人说很好,他们感谢您。完毕。”
康韦本该为成功完成第一次出诊感到喜悦,但他却感到莫名失落。治疗结束后,他感觉脑子里特别混乱。他不断在想,7个人中的50%,那就是三个半,这半个泰尔斐人算怎么回事啊?他更希望能活下来4个人,希望他们不会因精神受损而变成残废。他觉得当泰尔斐人可真好,不停地吸收着辐射能量,还能共享身体,体会几百人的不同感受。相比之下,他自己冰冷又孤单。康韦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温暖的放射厅。
出去后,他上了担架车,将其送回闸门处。现在应该去教学录影室报到,把泰尔斐人的录影消磁,这是他之前收到的指令。但他不想去。一想到奥马拉,他就感到特别不舒服,甚至有点害怕。所有监察兵都会让康韦不舒服,但这个奥马拉不一样。他对康韦有看法,还说要找康韦聊一聊。康韦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就好像奥马拉是他的上司,而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他怎么会在一个让他讨厌的监察兵面前低人一等!
强烈的感情让康韦感到震惊。身为一个文明、完善的生物,他不该有这种思想。他的情绪已经接近憎恨了。康韦被自己吓坏了,赶紧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思想。他决定先回避问题,等巡视完病房再去教学录影室报到。万一奥马拉问他为什么迟到,巡视病房也是个正当的理由,而且在他巡视病房期间,奥马拉也可能会离开。康韦希望如此。
他去的第一间病房里住着一个来自沙德瑞科Ⅱ星的AUGL,是该物种专用病房里唯一的病人。康韦穿上合适的防护服——对这间病房来说就是潜水服——穿过闸门,进入了盛满绿色温水的水箱,这些绿色温水是为了模仿这种生物原本的生活环境。他从水箱内的柜子里掏出了工具,制造出巨大声响表明他的到来。如果他直接去叫醒熟睡的沙德瑞科人,后果将不堪设想。他只消甩一下尾巴,这间病房里就不止他一个伤员了。
沙德瑞科人长着厚厚的盔甲和鳞片,有点像十几米长的鳄鱼。不过他没有脚,取而代之的是几片又短又硬的鳍,还有几条带子似的触手环绕在身体中间。他软绵绵地漂在水箱底部,唯一活着的迹象就是他的腮周围不时冒起一片水雾。康韦草草地检查了一下——治疗泰尔斐人导致他今天来得太晚了——例行询问了问题。他的回答通过水传到康韦佩戴的翻译器里,听筒里传来了缓慢单调的声音。
“我病得很重,”他说,“好难受呀。”
“你骗人,”康韦在心中默想,“你嘴里六排牙,每一排都在撒谎,有病才怪!”星际病院的院长利斯特医生是当今最好的诊断医师,他给这个沙德瑞科人做过彻底的解剖分析。利斯特给出的诊断结果是疑病症,无药可医。他还说,患者身体鳞甲上一些区域出现的变形现象和不适感都是缘于这个可恶的大家伙懒惰贪食。所有人都知道外骨骼生物只会在体内发胖!诊断医师可不是以对病人态度友好而知名的。
这个沙德瑞科人只有在要被送回家时才会真的生病,医院里便从此赖着一个永久的病人。不过无所谓。医护人员和心理医生不断地给他做彻底的检查,并持续访视,医院里各个物种的实习医生和护士也都会参与。它常常要被打上探针观察,然后惨遭各种水平的实习生的无情蹂躏,但他觉得十分享受。医院和沙德瑞科人对这样的安排都很满意,于是再没有人说要送他回家了。
3
上浮的时候,康韦停了一会儿,他觉得不对劲。他接下来应该去查看他们部门的低温病房里住着的两个呼吸甲烷的生物,但他非常不想去。尽管身处温水之中,而且围着庞大的沙德瑞科人游来游去也产生了不少热量,但他还是觉得冷,他多希望能有一群实习生一起跳进这个水箱给他做个伴儿。通常,康韦都不喜欢有人做伴,尤其是实习生,可他现在只觉得自己离群索居、孤单寂寞、无依无靠。这些感觉太过于强烈,康韦不禁害怕了起来。看来必须要找个心理医生聊聊了,康韦心想,但不必找奥马拉。
医院这一区域的建筑就像一堆意大利面——有些是直的,有些是弯的,还有一些扭成了奇形怪状。每条不同的地球空气条件的走廊,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平行着——当然也有交叉排列着的——许多拥有完全不同的空气、压力和温度条件的走廊。这是为了方便让任何物种的医生都能在最快时间内赶到任何物种病人的病房,以免有紧急状况而在路上耽搁太多时间。因为医生要穿着符合病人生活环境的防护服穿过这么大的医院,既不舒服,速度又慢。医生们发现,到了病人的病房外再换所需的防护服,工作效率更高。康韦就是这样做的。
康韦记得这个区域的地形,他可以抄个近路到达寒血生物病人那里——沿着通往沙德瑞科手术厅的盛满水的走廊一直走,穿过闸门进入伊伦萨恩PVSJ所呼吸的氯气中,上两层楼,就到了甲烷病房。这样他就能在温暖的水里待得更久一些,他真的感觉很冷。
在氯气走廊里,一个正处于恢复期的PVSJ病人,用覆盖着薄膜的尖尖附肢走过康韦身边,发出沙沙的响声。康韦发现自己渴望跟他说说话,说什么都行。他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
DBDG进入甲烷病房所需的防护服其实就是一台小液罐车。防护服内部配备加热器,维持内部人员体温正常;外部配备冷冻器,以免热量外漏伤到外面的病人。对于这些病人来说,哪怕一丝热量——甚至是光——都会致命。康韦不知道他检查所使用的扫描仪是怎么运作的——只有那些佩戴着工程技术臂章的机械迷生物知道——他只知道不是红外线。因为红外线对于病人来说太热了。
康韦一边检查,一边把加热器温度调高,直到身上汗流浃背,他还是觉得冷。他突然担心起来,会不会是他得了什么病?从病房出来后,他看了看小臂上植入表皮的指示器。脉搏、呼吸、内分泌平衡一切正常,只是过于焦虑,血液也没有任何感染。他到底是怎么了?
康韦尽快完成了巡视。他的脑子又开始混乱了。如果是意识在捉弄他,他可要采取必要措施解决这个麻烦了。肯定跟那个泰尔斐录影脱不了干系。奥马拉提到过,可康韦一时记不起他说的具体内容了。他现在就要去教学录影室,不管奥马拉在不在。
路上他遇到了两个监察兵,都持有武器。康韦以为自己会像往常一样对他们产生敌意,惊讶于他们居然在医院内携带武器。可他只是惊讶,并没有敌意。他好想去拍拍他们后背,甚至给他们一个拥抱。他迫切希望能有人陪在他身边,一起聊聊天,交流彼此的思想,这样他就不会感到如此孤单了。当他们走到康韦身边时,他勉强挤出一句颤抖的“你好”。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跟监察兵讲话。
其中一个监察兵微微一笑,另一个则朝他点了点头。走过他身边时,两个人都古怪地低头看他,因为他的牙齿抖得太厉害了。
他刚才一心想去教学录影室,可现在又打起了退堂鼓。那里又黑又冷,到处是机器和阴暗的灯光,而唯一的同伴可能就是奥马拉。康韦想要身处人群之中,越多越好。他想起附近就是食堂,便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走到一个路口时,他看见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患者食堂,52——68病房DBDG、DBLF和FGLI专用。这让他想起了自己有多么冷……
营养师都很忙碌,没有注意到他。康韦选了个烧得正旺的烤炉,挨着炉边躺了下来,沐浴在充满整个房间的杀菌紫外线里,不顾自己单薄的衣服正被烤得散发出烧焦的味道。现在他觉得稍微暖和了那么一点儿,但是巨大的孤独感仍然挥之不去。他形单影只,无人理会。他真希望自己从未来到这世上。
几分钟后,一个监察兵——就是刚刚经过康韦时对他怪异的举止感到好奇的那两个监察兵之一——穿着临时从烹饪营养师那儿借来的隔热服走过来,发现了康韦。大滴的泪珠正从康韦的脸颊缓缓滑落……
“你……”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非常幸运,也非常愚蠢。”
康韦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消磁椅上,奥马拉和另一个监察兵正低头看着他。他的后背仿佛被烤成了三分熟,全身像被太阳晒伤般刺痛。奥马拉怒气冲冲地盯着他,又接着说:
“幸运的是你没有严重烧伤,也没被灼瞎双眼。愚蠢的是你之前没有告诉我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就是这是你第一次使用教学……”
说到这儿,奥马拉的语气变得有些许自责,但仅仅是些许而已。他接着说,如果康韦当时告诉他,他会对康韦进行睡眠治疗,这样康韦就能够区分什么是他自己的需求,什么是他脑海中泰尔斐人的需求。他只在康韦验证指纹的时候感觉他是第一次用,医院这么大个鬼地方,他怎么可能知道哪个是新手,哪个不是啊!总之,要是康韦能多考虑考虑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要总想着教学录影室的主管是监察兵,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奥马拉继续刻薄地说,康韦是个自以为是又固执己见的人。在接触毫无人性的监察兵时,他丝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厌恶和嫌弃。奥马拉无法理解,能在这家医院任职的人理应才智过人,怎么会有如此不堪的思想?
康韦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他居然忘记告诉奥马拉他是第一次使用教学录影,真是太蠢了。奥马拉完全可以指控他出现了疏忽——在这种多环境的大医院里,这个罪名几乎等同于渎职——然后解雇他。这个后果很严重,但对此刻的康韦而言这不是最严重的。让他不能接受的是,他居然被一个监察兵教训了一顿,还是当着另一个监察兵的面!
另一个监察兵就是把康韦抬过来的人,他正低头看着康韦,棕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既想笑又同情的眼神。康韦觉得这比被奥马拉责骂还难以接受。区区监察兵竟敢同情他!
“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奥马拉挖苦地说,“由于你缺乏经验,让录影里的泰尔斐人格暂时取代了自己的人格。他对硬性辐射、高热、强光的需求,以及身为群体意识生物必不可少的思想融合的需求,变成了你的需求——当然,转化成了与之最接近的人类需求。那段时间里,你体验了身为泰尔斐人的感觉,而单个泰尔斐人——断绝所有与同类的思想联结——真的很不开心。”
奥马拉解释着,情绪也随之缓和下来,说到后面时语气已经很冷淡了:“你现在的痛苦其实跟严重点儿的晒伤差不多。后背会比较敏感,不久后会发痒。你活该受这罪。赶紧走,我不想再看见你了。后天九点过来,把时间给我腾出来,这是命令——我们还要聊一聊呢,记得吧?”
康韦来到走廊,他心里充满挫败感,同时还混杂着难以抑制的愤怒,这令他十分懊恼。他活了23年,还从没受过这种委屈。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心理失调的坏孩子,可他向来都是稳重得体的好孩子。他好难过。
直到身边传来另一个声音,他才意识到救他的人还在他身边。
“不要记恨少校,”那个监察兵同情地安慰他道,“他为人真的很好,等你再见到他时你就知道了。刚才他太累了,脾气有点儿冲。三个连队刚刚抵达这里,后面还会有更多。但他们目前的状态对我们没多大用——大多都有严重的战斗应激反应。奥马拉少校必须对他们进行心理急救,以免……”
“我觉得,”康韦带着讽刺侮辱的语气说。他最讨厌智力和品行都不如他的人对他大吼大叫,或是用同情的语气跟他讲话。他继续说:“战斗应激反应,就是他们杀人杀腻了吧?!”
康韦看到年轻的监察兵面色一僵,眼里闪过受伤和愤怒的神色。他站住了,想要像奥马拉一样骂康韦一番,但转念又想到了更好的说法。他轻声说道:“你来这儿好歹也两个月了,说好听点,是对特种监察部队的态度不现实。我真是不理解,你忙到没时间跟别人说话吗?”
“并不是,”康韦冷冷地回答,“只是我出生的地方不谈论你们这种人,我们喜欢谈论愉快的话题。”
“我衷心希望,”监察兵说,“你的朋友——如果你有朋友的话——都尽情享受阿谀奉承。”他转身走开了。
康韦一想到什么东西碰上了他烧焦敏感的后背,面部的肌肉就不由自主地抽搐,但他也在想监察兵刚才的话。他对特种监察部队的态度不现实?难道他们想让他容忍暴力和杀戮,还跟犯下这些罪行的人友好相处吗?那个监察兵还提到有几个监察兵连队来了。他们有何目的?焦虑开始动摇他迄今为止都坚定的自信心。医院里发生了他不知道的大事。
康韦初到星际病院时,带他初步了解医院并给他分配任务的生物对他说过一番鼓励的话。他说,康韦医生通过了无数测试最终被医院录用,大家都欢迎他的到来,并希望他在自己的岗位上工作得开心。试用期结束后,不会再有人监督指正他的行为,但是如果出现任何原因——比如与同类或其他物种生物发生冲突,或出现了外太空精神错乱的症状——造成他过于痛苦,无法继续工作的话,那么院方也会遗憾地允许他离开。
同事也建议他多多结交其他物种的朋友,以增进了解。最后还告诉他,如果他由于无知等原因惹了麻烦,可以联系这两个地球人中的任意一位,一位是奥马拉,另一位是布赖森,该联系谁取决于麻烦的具体性质。再者说,只要是一位合格的医生,无论是什么物种,只要他求助都会帮他的。
不久后,他遇到了地球人类医生马农。马农医生很有才干,是康韦分配到的病房的外科医师主管。尽管马农医生非常努力,但他还没有当上诊断医师,也因此可以长时间保持正常人类的特性。他非常喜爱他养的小狗,这只狗也非常黏他,好多来访的外星人都误以为他们是共生关系。康韦非常喜欢马农医生,而现在他才意识到马农是他唯一勉强称得上朋友的同类。
这可怪了。康韦开始自我怀疑。
听过那番鼓励的话,康韦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就绪,可以展开工作了。他发现与外星同事打交道格外容易。他不再结交人类同事——只有那一个例外——因为人类对他们所从事的这些重大而有意义的工作往往敷衍了事,还满嘴抱怨。但要说这算是有摩擦矛盾也太可笑了。
不过这都是他之前的想法,在奥马拉还没有让他觉得自己愚蠢无知,指责他顽固偏执又心胸狭隘,一点点地把他的自尊心撕成碎片的时候。奥马拉跟他之间绝对算是有矛盾了,如果监察兵继续这样对待他,康韦知道自己会被迫离开。他可是文明道德的人类——监察兵有什么资格来教训他?康韦完全不能理解。他只知道他想要留在医院工作,而要想留下就需要别人的帮助。
4
“布赖森”这个名字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是他遇到麻烦时可以去求助的人之一。另一个奥马拉已经被排除了,而这个布赖森……
康韦从没听过叫这个名字的人。他问了一个路过的特莱尔森人,知道了该去哪里找他。刚找到门口,他就看到了门上的铭牌:特种监察部队,布赖森船长,神父。康韦气得转身就走。又是监察兵!这下他只有一个人可以求助了:马农医生。早知道就先去找他了。
但当康韦终于找到马农医生时,他正封闭在LSVO手术室里,帮助特莱尔森外科诊断医师进行一项非常复杂的手术。他走进观察室,等着马农医生手术结束。
LSVO来自一个大气浓密而引力很小的星球。他们生有翅膀,极其脆弱,所以室内几乎没有引力,外科医师们都被绑在桌子周围的固定位置上。与特莱尔森人共生的小OTSB没被绑住,而是被宿主的一只辅助触手牢牢抓着,浮在手术台上方——康韦知道,OTSB生物必须时刻与宿主保持肢体接触,一旦断开超过几分钟,他的精神就会受到严重损伤。康韦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好奇地观察起他们的动作来。
病人的一部分消化道裸露在外,能够看到消化道上长着一块海绵状的蓝色肿瘤。康韦没有看过LSVO的生理学录影,无法判断病人的病情是否严重,但是这个手术一定很难,因为他看到马农医生弓着身,整个人探到了手术台上,而特莱尔森医师空闲的触手也紧紧地盘着。小OTSB长着一簇细线状的眼睛,触手末端还长着吸盘,同以往一样,他负责轻松的探测工作——把手术台上的全部细节都以视觉信息的形式传给他的宿主,再接受宿主基于这些信息发出的指令。特莱尔森医师和马农医生负责固定轮夹、打结、清洗这些重活。
特莱尔森医师的共生物在宿主的指引下用极为敏锐的触手协助手术,马农医生只能在一旁看着,但康韦知道即使是这样的机会也极为难得。特莱尔森人与其共生物的组合是整个银河系最厉害的外科医师。要不是受庞大的体形和手术方法所限,无法给某些物种做手术,那所有的外科医师就都要由特莱尔森人担任了。
他们走出手术厅时,康韦还在等候。特莱尔森人伸出一只触手拍了拍马农医生的头——这是表达高度赞赏的手势——一团长牙的小毛球立即从柜子后面飞奔出来,冲向那个袭击他主人的大家伙。这种情形康韦虽然见过好多次了,但还是觉得很好玩。就在马农的狗朝着远高于它和它主人的特莱尔森医师狂吠,想要决一死战的时候,特莱尔森医师故作害怕地后退,尖叫道:“好可怕的怪兽啊,快救救我!”狗狗还是围着他不停狂叫,扑咬他六条短腿上穿的皮外套。特莱尔森医师一边后退,一边大声呼救,还要小心留意自己的大脚不要踩到这个小小的猛兽。他们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走廊远处。
等到喧闹声逐渐小到不影响交谈了,康韦开始说:“医生,我想请您帮帮我。我需要一些建议,或是相关信息。这个事情很棘手……”
马农医生挑了挑眉,撇嘴笑了。他说:“我很愿意帮你,不过我现在可能给不了你什么好建议。”他做了个厌烦的表情,两条手臂上下挥动。“我的脑子里还有LSVO的教学录影,你也知道这种情况,我意识里一半是鸟,另一半现在还糊涂着呢。你想问什么事?”他一边说着,一边像鸟一样昂起头歪向身子一侧,“如果是有关年轻人的恋爱问题,或是任何心理方面的困扰,我建议你去问奥马拉。”
康韦飞快地摇头,谁都可以,只要不是奥马拉。他说:“不是心理问题,更偏向于哲学,算是道德观问题吧……”“就这事?”马农大叫。他刚要再说什么,却突然停住了,凝神倾听着什么声音。然后他用大拇指指了指旁边墙上的广播喇叭,轻声说:“你的事恐怕要等等才能解决了,广播里在叫你。”
“康韦医生,”广播喇叭快速播报着,“请到87室实施刺激剂注射……”
“可是87室不属于我们部门啊!”康韦抗议道,“医院到底出什么事了?”马农医生突然严肃起来。“我大概知道,”他说,“你最好给自己也留几支刺激剂,没准一会儿用得上。”他快速转身离开,嘟囔着要在广播呼叫他之前,赶快把录影消磁。
87室是伤患部工作人员的休息室,康韦到达时,休息室的桌子、椅子甚至部分地板上都躺满了身穿绿色制服的监察兵,一些人虚弱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一个人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朝他走过来。他也是一个既有少校肩章又有灵蛇权杖领章的监察兵。他说:“最大剂量。先给我注射。”说完就开始褪下外衣。
康韦环视了一圈。屋里有近百人,都处于极度疲劳状态,面色灰白。他对监察兵还是没什么好感,但这些人勉强可以算是病人,他很明确自己的职责。
“身为医生,我强烈反对注射。”康韦严肃地说,“你们明显都已经注射过刺激剂,而且已经严重超量。你们现在需要睡眠——”
“睡眠?”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睡眠是什么?”
“住嘴,泰尔南。”少校疲惫地说,然后又转向康韦,“身为医生,我很清楚其中的危害,还是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康韦开始快速熟练地实施注射。这些目光呆滞、精疲力竭的监察兵在他面前排好队,五分钟后就离开了房间,他们个个健步如飞,眼里闪着不自然的精光。他刚刚注射完毕,广播就又响了起来,命令他到6号闸门等待指令。康韦知道,6号闸门是通往伤患部的辅助入口之一。
在赶往6号闸门的路上,康韦突然感到又累又饿,但他没时间多想。广播喇叭正在呼叫所有初级实习生到伤患部报到,并指引伤患部附近的病房疏散转移。同样的信息又用外星语言播报了一遍,确保其他物种的人员都能收到。
这显然是要扩张伤患部。但是为什么呢?哪儿来这么多伤员呢?康韦疲惫的心里浮现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5
6号闸门门前,一个特莱尔森诊断医师正在跟两个监察兵密切交谈。康韦很愤怒,最高贵的生物居然跟最低等的生物这样亲密,随即又感到悲哀,因为再不会有什么能让他更惊讶了。闸门的观察窗旁边还有两个监察兵。
“你好,医生。”其中一个人友善地说。他朝观察窗偏了偏头,说道,“8号、9号和11号闸门已经开始卸载了。马上就轮到我们这里了。”
观察窗外非常壮观,康韦从没见过这么多飞船同时出现。小到容纳10个人的游乐船,大到特种监察部队的巨型运输飞船,30多艘光滑的银色飞船错落有序地排列在一起,等待批准对接卸载。
“好难控制啊。”监察兵说。
康韦也这么认为。飞船为了保护自身不被宇宙中的各种碎屑岩石撞到,外部都有一层排斥力屏障,屏障占用很大的空间。要想有效挡住各种体积的流星等天体,这个屏障至少要离船体8千米远,飞船越大,需要的距离就越远。而外面那些飞船相互间只隔几百米,避免碰撞完全靠飞行员的技术。飞行员此刻一定处于高度紧张集中的状态。
但康韦可没时间在这儿看风景了。三个地球人类实习生已经赶到,后面紧跟着两个红毛的DBDG和一个长得像毛虫的DBLF,都戴着医生徽章。闸门的指示灯从红色变成绿色,表明一艘飞船已经成功对接。飞船上的病人被抬了进来。
这些病人都由监察兵用担架抬着,只有两个物种:属于DBDG的地球人类和毛虫般的DBLF。康韦和其他在场医生的工作就是为他们检查,再根据伤势分别送往伤患部的各个科室治疗。康韦开始工作,还有一个监察兵在旁协助他。这个监察兵受过专业护士训练,他说自己叫威廉姆斯。
看到第一个病人时,康韦有点震惊——不是因为他伤得很重,而是因为这个伤口的性质。到第三个病人的时候,康韦直接停了下来,他的监察兵助理不解地看着他。
“这是出了什么事故?”康韦问道,“多处贯通伤,伤口边缘变形,就像炸弹碎片造成的撕裂贯通伤。怎么……”
监察兵说:“虽然我们没有外传,但估计医院里人人都听说了。”他抿紧了嘴唇,眼里那跟所有监察兵一样的神色变得更加深沉。“他们开战了,”他点点头,指了指周围的地球人类和DBLF伤员,继续说。“我们去镇压的时候,战况已经失控了。”
康韦感到一阵难过,开战……!来自地球或其殖民星球的人类,居然想要杀死与他们如此相似的物种。他以前也听说过类似事件时有发生,可他从不相信拥有高度智慧的物种会发动如此大规模的疯狂战争。这么多伤患……
他对可怕的战争深恶痛绝,同时他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监察兵脸上的表情居然跟他一样!如果威廉姆斯也像他一样痛恨战争,他对特种监察部队的看法也许会有所改观。
突然,康韦右手边几米开外传来一阵骚乱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一个地球人类患者正极力反抗给他做检查的DBLF实习生,嘴里说的话很难听。那个DBLF实习生记下他患有创后神志混乱——虽然这个人类可能不知道这个病是什么症状——然后尽力用经过翻译的平淡的语调安抚患者。
最后是威廉姆斯解决了纠纷。他猛地转向那个高声抗议的病人,弯下身,脸几乎贴到了对方的脸上,语气就像是平常的聊天,但康韦听了却脊背发抖。
“听着,”他低沉地说,“你反对让想杀你的臭虫的同类给你诊治吗?给我记好了,他是这儿的医生。还有,在这座医院里,没有战争。你们都属于同一支部队,你们的统一制服就是病号服。放规矩点,闭嘴躺好,不然我就打到你老实为止。”
康韦继续工作,脑子里给对监察兵改观的事画了下划线。受伤痛折磨的生命经他一个个送出,而他的心思却飘到了别处。威廉姆斯脸上的表情让他很感意外,也许他以前听说的监察兵的情况不是真的。这个男人沉默寡言,不知疲倦,双手沉稳有力——他是那种毫无道德的嗜血杀手吗?很难让人相信。康韦一边趁诊断的间隙偷偷观察这位监察兵,一边下定了决心。这件事很难开口,如果他处理不当很可能会挨打。
奥马拉不行,由于各种原因,布赖森和马农也不行,但威廉姆斯……
“呃……那个,威廉姆斯,”康韦迟疑着,但最终飞快地问出了口,“你杀过人吗?”
监察兵马上立直身体,没有血色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他不带情绪地说:“如果你有脑子就不该问监察兵这个问题,医生。还是说你没有脑子?”他犹豫了一下,好奇心使他忍住了内心的怒火,因为康韦脸上纠结的情绪明显反映出了他内心的复杂。他沉重地问:“你为何这么烦恼,医生?”
康韦真希望自己没问过这个问题,但已经无法收回了。他开始结结巴巴地讲述起自己的职业理念,讲述自己发现星际病院——这座他曾以为符合他所有崇高理念的机构——居然雇用监察兵为首席心理医生,其他岗位很可能也雇了监察部队的人,这让他感到惊惶、迷惑。康韦现在知道了,不是所有监察兵都是坏人,他们还火速派出了自己的医疗部队来帮医院处理这次紧急情况。可就算如此,监察兵……!
“我还有一件更震惊的事要告诉你,”威廉姆斯冷淡地说,“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大家都觉得这不值一提。星际病院的院长利斯特医生,也是特种监察部队的一员。”
“当然,他不穿军队的制服,”监察兵快速补充道,“因为诊断医师会越来越健忘,不修边幅。而部队不能容忍成员衣着不整,哪怕他是个中将。”
利斯特居然是监察兵!“为什么?”康韦情不自禁地大喊,“所有人都清楚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怎么渗透得到医院内部……”
“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清楚,”威廉姆斯打断了他,“比如你,就不知道。”
6
处理完手头的病人,准备检查下一个的时候,康韦发现监察兵已经不生气了。他脸上的神情不知怎的让康韦感觉像是一个家长准备给孩子讲残酷的人生道理。
“总的来说,”威廉姆斯一边轻轻揭开一个DBLF病人伤口上临时包扎的绷带,一边说,“你的问题缘于你和你所在的社会群体都是保护生物。”
康韦说:“什么?”
“保护生物,”他重复道,“被隔离在当今世界的残酷之外。几乎所有伟大的艺术家、音乐家和专业人士都来自你所处的那个社会阶层——我所说的‘社会’指的是整个星际联邦,不仅指地球。你们大多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是受保护的,不知道自己从小就与所谓的星际文明的残酷现状隔离了,不知道自己的和平主义信念和文明行为是我们大多数人无法拥有的奢侈。你们能拥有这种奢侈,是因为我们希望能从你们中孕育出一种世界观,能让宇宙中所有生物未来都变得真正文明、善良。”
“我不知道这些,”康韦结结巴巴地说,“你们还……让我们——我是说让我——显得这么没用……”
“你当然不会知道。”威廉姆斯温和地说。康韦很奇怪,这个年轻人居高临下地教育他,竟然不会让他觉得无礼,他就是有那种威信。他接着说:“你可能一直都很孤高自傲,沉默寡言,沉迷于自己的崇高理想。这倒不算什么过错,只是你不能总是非黑即白,要允许有灰色地带存在。目前,我们文化的基础,”他又回到了主要话题上,“就是给予个人最大限度的自由。任何生物,只要不妨害他人,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只有监察兵放弃了这种自由。”
“那正常生物保留区的生物呢?”康韦打断了他。监察兵终于说了一句他有把握反驳的话了。“我可不认为被关在固定区域内受监察兵监管称得上是自由。”
“你好好回想一下,”威廉姆斯回答,“就会发现正常生物——这个群体基本每个星球都有,他们认为自己才是物种的典型,而非残忍的监察兵或懦弱的美学家——并没有受限。他们会自发组成各种社会,而这些正常生物组成的社会特别需要监察兵管理。正常生物拥有所有自由权,包括自相残杀的权利,只要双方都愿意。监察兵在场只为防止过程中有不想参与的正常生物受到牵连和伤害。”
“另外,如果有一个或多个世界出现大批疯狂想要打仗的人,我们还要确保他们到专门用于战争的星球上开战,确保战争不会持续太久,伤亡不会过于惨重。”威廉姆斯叹气道,接着用自责的语气说,“我们这次低估他们了。这一战既持久又伤亡惨重。”
康韦的内心仍在回避这颠覆他认知的事实。来星际病院前,他从未直接接触过监察兵,也不想接触。他觉得地球上的正常生物都很荒诞,总是趾高气扬,到处吹牛,仅此而已。当然,大多数关于监察兵的坏话也是从他们那儿听来的。也许正常生物不是那么客观诚实……
“简直难以置信,”康韦抗议道,“你就是想说特种监察部队比正常生物和我们这些专业人士都要伟大!”他生气地摇头,“现在可不是讨论哲学问题的时候吧!”
“是你先提起的。”监察兵说。
康韦不作答。
仿佛又过了好几个小时,康韦感觉有人拍他的肩膀,他起身看到身后有个DBLF护士。他拿着一支皮下注射器,问道:“需要刺激剂吗,医生?”
康韦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腿已经站不稳了,视线也很难集中。护士一定是已经看出他体力不支了才会过来问他。他点点头,卷起衣袖,感觉自己的手指就像粗大疲惫的肉肠。
“哎哟!”他突然痛得大叫,“你用的是什么啊,大钉子吗?”
“抱歉,”DBLF说,“我刚给我的两个同类医生注射完,你知道的,我们的皮比你们更厚、更粗糙,所以针头有点儿钝了。”
康韦的疲劳感马上一扫而光,只是手脚还有些发麻,脸上有一块灰色的污点他自己也看不到。他感觉头脑清晰敏锐,神清气爽,就像刚睡足十个小时起来冲了个澡。就要检查完手头这位伤员时,他快速环视四周,发现候诊的病人已经不多了,监察兵人数也只有开始时的一半。照顾完病人后,监察兵们自己也病倒了。
这种状况一直在发生。监察兵乘坐飞船赶来的路上就没怎么睡,还一直奋不顾身地帮助医院劳累的医护人员,他们全凭不断注射刺激剂和顽强勇敢的意志坚持着。不时有监察兵昏倒在地,被匆忙送走,因为他们已经累得连心肺的肌肉都没有力气了。倒下的监察兵都在一个专门病房休养,里面有机器设备给他们按摩心脏,做心肺复苏,从大腿的血管给他们输送养分。康韦听说有一个监察兵不幸去世了。
趁着形势有所缓和,康韦和威廉姆斯走到观察窗边向外看。等候的飞船好像只少了一小点,不过他知道肯定是因为又有了新来的飞船。他无法想象这么多病人要安置在哪里,现在就连可以停放伤员的走廊都人满为患了,所有物种的病人都在重新安置,以腾出更多空间。不过这都不用他操心,飞船交织在一起的场景此刻格外让人安宁……
“紧急情况,”墙上的广播喇叭突然开始播报,“一艘单人飞船上有一个未知物种飞行员需要急救。飞行员受了重伤,已经神志不清,快要控制不住飞船了。所有闸门随时待命……!”
糟糕,康韦心想,偏偏赶上这个时候!他胃里一痛,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威廉姆斯的手指扣紧了观察窗边缘,指关节都泛白了。“来了。”他平静而绝望地说,指向窗外。
一艘飞船正快速靠近正在等候的舰队,飞行路线漂移不定。这艘漆黑短小的鱼雷形飞船转眼间就扎进了舰队。混乱中,其他飞船纷纷散开,勉强不让彼此相撞,躲过了飞船,而这艘飞船还在前进。现在,它前面只有一艘监察部队的运输飞船了。这艘飞船刚接到对接许可,正向闸门靠近。运输飞船巨大笨重,无法灵活躲避,时间也来不及了。碰撞在所难免,而运输飞船里载满了伤员……
但是没有撞上。在最后一刻,小飞船突然转弯了。它躲开了运输飞船,鱼雷形的船身缩成了圆形并迅速膨胀。这次它直朝着康韦这里过来了!康韦想要闭上眼,却又着魔般盯着即将撞上他的大金属球。他和威廉姆斯都没冲去穿宇航服——来不及了,眼看就要撞上了。
飞船几乎到了他们的头顶,又突然转向了。受伤的飞行员似乎正极力避免撞到这座巨大的医院。可太晚了,还是撞上了。
飞船撞穿了医院的两层外墙,两波剧烈的震感从地面传来。飞船还在继续往医院中心钻。医院内的生物——既包括人类也包括外星生物——因受到撞击、水淹、毒气和压力骤减而受伤,立即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水流进了充满纯氯气的区域。普通空气穿过密封孔渗入真空隔间,而里面的生物只能在冥王星般冰冷真空的环境里生存,刚接触到空气,他们就萎缩死去,身体融化掉了。水、空气和20种不同气体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片高腐蚀性的棕色泥巴,还在不断蒸发,向外太空扩散。好在密封闸及时关闭,把飞船撞毁的区域隔离了。
7
整个医院因撞击一度陷入瘫痪,不过很快就开始采取应急措施。广播喇叭开始不断播报。所有物种的工程维修人员马上被分配了各项任务。LSVO和MSVK病房内的引力缓冲网络失灵了,区域内员工要把病人装进防护罩,转移到DBLF2号厅,厅内引力设置到1/20G,免得他们被自己的体重压碎。AUGL走廊发生了不明泄漏,所有DBDG都收到提示,他们的食堂区域受到了氯气污染。同时,利斯特医生也被请求去报到。
康韦奇怪地注意到,其他人都是被命令去执行工作,只有利斯特医生是被请求的。突然,他听到有人在叫他,于是转过身。
是马农医生。他快步走到康韦和威廉姆斯面前,说:“我看你们好像不忙,有一项工作想交给你们。”等到康韦点头同意了,他马上接着说,“飞船坠毁贯穿了半个医院,但被安全门封锁在外的区域不仅是飞船撞出来大洞。由于安全门的位置是固定的,真空区域就像是一棵大树,飞船撞出来的洞是树干,相邻的走廊是树枝,一直延伸到了医院内部。而这些真空的走廊里有一些隔间本身自带密封功能,所以里面可能还有幸存者。
“通常来说,营救这些生物不用太着急,隔间可供他们在里面舒适地生活好几天,但这次情况有点复杂。飞船几乎冲到了医院的控制中心才停下来,那个区域有整座医院的人工设置装置。现在,那里有一位幸存者——可能是患者,也可能是医院员工,甚至可能是那艘飞船的飞行员——正在四处走动,不知不觉间破坏了引力控制机器。如果任由这种情况继续发展下去,可能会在病房造成大面积损害,甚至会威胁低引力生物的性命。”
马农想让他们把那个幸存者带出来,免得他在不知不觉间毁了整座医院。
“已经有一个PVSJ进去了,”马农补充道,“但是这个物种穿上宇航服行动非常笨拙,所以我派你们去加快完成这项工作。懂了吗?那就开始吧。”
他们穿上了引力缓冲装置,从撞毁区域附近出去,贴着医院外墙飘到了飞船撞出的6米宽的大洞里。引力缓冲装置能让他们在失重环境下也行动敏捷,他们并不认为路上会遇到任何状况。他们还带着绳子和磁力锚,威廉姆斯还带着枪,他说这是士兵制服的配套装备。背着的氧气罐可供三个小时呼吸。
起初,道路还很好走。飞船在病房的隔水板、钢板、重型机械中间开出了一条边缘整齐的通道。康韦可以清楚看到下降时路过的走廊内部,都没有生命迹象。一些走廊里有高压生物的尸体,死得很惨,肯定是暴露在标准地球大气压环境里自己爆炸了,突如其来的高真空环境还加剧了这一过程。另一条走廊里发生了这样的惨剧:一个很像人类的DBDG护士——一种长得像红色小熊的生物——没来得及钻过关闭中的密封门,被整齐地切下了头。不知为何,这场景比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更触动康韦的心。
随着他们继续下降,越来越多的“外来”飞船残骸阻碍着他们的去路,都是坠毁飞船上掉落的金属板和部件,有好几次他们不得不手脚并用地清理出一条路来。
威廉姆斯走在前面,也就是在康韦下方10米左右。突然,他消失不见了。宇航服的无线电里传来惊呼声,随即是金属碰撞声。康韦惊呆了,本能地抓紧悬臂梁,透过防护手套他感觉到悬臂梁在震动。残骸正在移动!康韦惊慌失措,但很快就发现大部分震动发生在头顶上他经过的地方。几分钟后震动停止了,他周围的残骸没有移动太多。这时,他才把自己的安全绳在悬臂梁上系好,开始寻找监察兵。
威廉姆斯摔在了下方五米左右的一堆松散的残骸上。他的膝盖弯曲,手臂前伸,面部朝下地趴着,部分身体埋在了残骸堆里。无线电里传来不规律的微弱呼吸声,康韦知道监察兵下落时迅速用手臂护住了头部,保护住了易碎的宇航服面板,这才保住了他一命。但有没有生命危险还要看他伤得有多严重,而这要取决于把他吸下去的地面有多大引力。
现在看来,刚才的意外是因为虽然整个区域的电路受到大规模破坏,但一块地板里的人工引力网络还在运行。康韦十分庆幸引力只作用于与电网平面垂直的方向,而这片电网所在的地面被震得有些许倾斜。假如这个引力是直指向上的,那他和监察兵就会从远高于5米的地方下坠了。
康韦小心翼翼地放松绳索,接近摔作一团的威廉姆斯。到达引力影响范围内的时候,他双手紧紧握住绳子,却发现引力大约只有1.5G,这才放松了些。有固定的引力把他向下拉,康韦开始双手交替着节节向下。他也可以用引力缓冲装置抵消掉引力,慢慢飘下去,但那样太冒险。如果他不小心飘出了有引力的区域,装置就会又把他抛向上方,很可能导致致命的后果。
康韦到达监察兵身边时,他依然处于昏迷中。由于监察兵穿着宇航服,康韦无法确诊,只能推测他两条手臂均有多处骨折。当康韦小心地把软弱无力的监察兵从残骸中挖出来时,他突然想到威廉姆斯需要救治,需要医院尽全力救治。因为他刚想起来,威廉姆斯也注射了大量的刺激剂,体力肯定耗尽了。如果他还能再醒来,他可能无法承受这个打击。
8
康韦正要呼叫救援时,一大块边缘参差不齐的金属擦着他的头盔落了下来。他赶紧转身,将将躲过了另一块砸向他的残骸。这时他才看到,一个穿着宇航服的非人类生物躲在十米开外的金属堆后面,而这个生物正在拿东西砸他!
他发现康韦注意到了他,马上就住手了。康韦以为这就是那个到处乱闯,无意间破坏医院引力系统的幸存者,赶紧冲了过去。但他马上就发现这个生物完全不能移动,他被几块沉重的飞船部件压在了下面,但是奇迹般地没有受伤。他还在用他唯一能动的一条附肢在宇航服背后乱抓。康韦不明白他在干什么,不过他看到他背后绑着无线电装置,电线断了。康韦用外科手术胶带修好了断掉的电线,耳机里马上响起了经过翻译的单调声音。
他就是那个在他们之前进入废墟寻找幸存者的PVSJ。他也跟监察兵一样中了引力网络的陷阱,但他开启了引力缓冲装置抑制下坠。不过引力设置得过高了,导致他撞到了他所处的这个位置。撞击倒不算严重,但是一些松散的残骸被震落,困住了他,还砸坏了他的无线电。
PVSJ——呼吸氯气的伊伦萨恩生物——牢牢卡在了残骸中。康韦怎么尝试想救他出来都没有用。其间,康韦看到了他衣服上的专业徽章。特莱尔森和伊伦萨恩的符号康韦看不懂,但是另一个徽章——用了最接近地球人类的表达方式——上面是个十字架。这个生物应该是神父。
可是这样一来,康韦就有两个被埋住的人要救了。他拨动无线电的收发开关,清了清嗓子。还没等他开口,马农医生焦急刺耳的声音就轰炸了他的耳朵。
“康韦医生!威廉姆斯医护兵!快点向我报告!”
康韦说:“我正要报告。”然后汇报了一下他目前遇到的问题,并请求救援监察兵和PVSJ神父。马农打断了他。
“很遗憾,”他着急地说,“我们帮不了你。医院里的引力一直在剧烈波动,你们所在的通道肯定是受波动影响有所下沉。你头上的通道已经全被残骸堵死了。维修人员一直努力抢修通道,可是——”
“我跟他说,”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耳机里传来话筒被手抓住的声音。“康韦医生,我是利斯特医生。”他继续说,“救治这两个伤员是次要的。你的任务是找到引力控制室里的生物并制止他。必要的话把他敲昏也可以,但务必要阻止他——医院就快被他给毁了!”
康韦忍住了内心的情绪。他回答:“遵命,长官。”然后开始寻找穿过周围这片金属堆的方法,但都失败了。
突然,他感到自己被拉向一边。他拼命抓紧离他最近的凸起物。透过宇航服,他听到了金属移动的尖锐刺耳的声音。残骸又在移动了。突然间,拉他的引力消失了,与此同时,PVSJ怪叫了一声。康韦转过身,发现他刚才所处的位置有一个大洞,不知通向哪里。
康韦松开紧握的双手。他知道刚才的引力来自下面,是某处的人工引力网络短暂开启了。如果引力再出现而他正没有支撑地飘浮着……康韦不敢想象后果。
刚才的变动没有影响威廉姆斯的位置,他还在原地,但PVSJ肯定是掉下去了。
“你没事吧?”康韦焦急地大喊。
“还好,”他回答道,“就是有点发麻。”
康韦小心地靠近洞口向下望去。下面是一个很大的隔间,其中一面墙上有光线照过来。他只能看到离他十几米远的地面,墙壁在他的视角之外,地面上长满了厚厚的深蓝色管状植物,叶子是球形的。康韦一时没看出来这个隔间的用途,后来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没有水的AUGL水箱。地板上厚厚的植物既是内部装饰,也是给AUGL病人的食物。PVSJ很幸运,掉在了这个有弹性的地面上。
PVSJ身上已经没有重物压着了,他说他没什么大碍,可以帮康韦一起找引力控制室的生物。他们正准备继续下降,康韦无意间瞥了一眼之前他看不到的那面透光的墙,惊讶得屏住了呼吸。
AUGL水箱面朝走廊的那面是透明的,可以看到走廊已经被用作临时病房。靠走廊一侧有一排病床,上面躺着DBLF毛虫生物。地板里的引力网传来剧烈的无规律波动,他们挨个被残忍地轧成塑料泡沫状,又弹向空中。医护人员匆忙用网把病人固定在床上,虽然还是会受到冲击,但他们幸运地活了下来。
走廊里有间病房正在疏散清理,一列各种生物组成的队伍沿着走廊走了过来,有的在爬行,有的在蠕动,还有的跳跃着前进。这里面包括所有呼吸氧气的生物,也有许多其他类型的生物。几个人类护理人员和监察兵在为他们引路。经验告诉护理人员,此时直立行走太容易摔得骨折或头骨碎裂,所以他们四肢着地爬行。这样,当突然出现引力波动的时候,他们就不至于被摔得太厉害。康韦看到他们多数人都穿着引力缓冲装置,但都没有使用,因为引力常数变量太大时,引力缓冲装置不起作用。
他看见装在气球似的氯气防护罩内的PVSJ被压在地面上,就像被玻璃压着的生物标本,然后又被弹回空中。特莱尔森病人们穿着巨大笨重的铠甲——特莱尔森人特别容易受内伤,尽管他们力气惊人——被拖着前进。还有DBDG、DBLF和CLSR,还有几个看不见的生物装在透着寒气的球形滚轮式容器里。所有生物排成一列依次爬过,有的被推着前进,有的被拖着前进,有的自己勇敢地匍匐前进。受引力的吸引,他们时而弯下身,时而又直起身,就像大风中起伏的麦穗。
康韦仿佛感到自己脚下也传来了引力波动,但他知道飞船坠毁肯定已经把沿途的引力网破坏了。他的眼睛从那一列生物身上移开,继续朝下方前进。
“康韦!”几分钟后,马农大喊道,“下面那个幸存者造成的人员伤亡已经跟飞船坠毁造成的伤亡一样多了!刚才又有一阵1/8G到4G不等的引力波动,持续了三秒,导致一间LSVO病房里的所有病人都死亡了。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康韦报告说,这条废墟通道正逐渐变窄,飞船到达这个位置的时候,船体和较轻的机械装置肯定都脱落了,剩下的都是大件,比如超光速推进发动机等。他觉得他现在已经非常接近飞船了,那个搞破坏的生物应该就在他们附近。
“很好,”马农说,“快点找到他!”
“工程技术人员还过不来吗?当然——”
“过不去,”利斯特医生插话进来,“引力控制室周围区域的引力波动高达10G,他们不可能过得去。从医院内部朝你们的方向开通道也行不通,因为这需要清空临近的走廊,而走廊里现在满是病人……”利斯特医生似乎转向了其他方向,话筒里的音量变低了,康韦隐约听到他在说,“智慧生物当然不会因惊恐而乱了手脚,而……而……哼,等我抓住他——”
“也许他不是智慧生物,”另一个声音响起,“也许是FGLI妇产科跑出来的幼兽……”
“如果是的话,我要狠狠揍这个小——”
话筒突然关闭了,耳机里只剩下刺耳的嘀嘀声。康韦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重要,赶忙加快了行动。
9
他们又下降了一层,进入了一间病房,里面有四个MSVK——一种长得像鹳似的脆弱的三脚生物——毫无生气地飘浮在半空,周围散布着病房设备掉落的碎片。这些物体和尸体还在移动,这似乎有点反常,就像刚有人拨弄过一样。这是他们第一次发现那个神秘幸存者的痕迹。接着,他们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房间,四面墙都是金属,布满了错综复杂的管道和无屏蔽防护的机械装置。地面被飞船撞出了一块凸起,飞船巨大的超光速推进发动机就在其中,周围散布着一些控制室设备掉下来的碎片。发动机下面压着一具不明生物的尸体。发动机一侧的地面上有一个洞,是飞船上其他重型设备在脆弱的地面上砸出来的。
康韦快速走过去,朝洞口向下望,然后惊喜地大叫:“他在那儿呢!”
这个大房间肯定就是引力控制中心了。这间隔间一直处于零引力的真空状态,隔间的地板、墙上和天花板上,到处都排满了矮小的金属匣子,余下的空间只够人类工程技术人员勉强在其中移动。不过工程技术人员几乎不用来这儿,因为这间重要的隔间里,设备都可以进行自我修复。而此刻,他的自我修复能力正受到严峻的考验。
一个生物正横躺在三个精密的控制匣子上,康韦初步判断他是AACL。他的六条巨蟒般的触手从模糊不清的塑料宇航服的密封处钻了出来,到处乱挥,导致九个控制匣亮起了红色的警报灯。那些触手至少有五六米长,尖端还长着角,以他所造成的破坏程度推断那些角肯定像钢铁般坚硬。
康韦本来想可怜一下这个倒霉的幸存者,因为他以为这个幸存者肯定是身受重伤,惊慌失措,正承受着剧痛的折磨。可这个生物好像并没有受伤,还故意在内置自我修复机器修理的同时去破坏引力控制装置。康韦咒骂了一声,开始搜索这个生物宇航服内无线电的频次。突然,他的耳机传来刺耳的吱吱声。“抓住你了!”康韦愤愤地说。
那个生物听见他的声音,立即止住了吱吱的叫声,触手也静止不动了。康韦记下了这个波段,然后转回了他跟PVSJ交流用的频段。
康韦把他听到的声音告诉了PVSJ,他说:“我觉得这个生物正处于极度害怕之中,他发出的声响是他恐惧的尖叫,因为你的翻译器没有识别声音中的语言并给你翻译。他听到你说话之后,叫声和活动都停止了,这个信息很关键,不过我认为我们应该慢慢接近他,让他相信我们是来救他的。而且我观察他的动作,发现他好像会攻击所有移动的物体,所以我们要保持足够的警惕。”
“没错,神父。”康韦情绪高涨地说。
“我们还不知道这个生物的视觉范围在哪个方向,”PVSJ继续说,“所以我建议分头接近他。”
康韦点了点头。他们把无线电调到了那个生物的波段,然后小心翼翼地爬到了下方隔间的天花板上。引力缓冲装置的动力刚好让他们轻轻贴在金属墙面上。他们分头爬向了方向相反的两面墙,然后慢慢地顺着墙爬到了地板上。现在那个生物就在他们之间,他们慢慢地向他靠近。
自我修复机器一直在不停修复那六条触手造成的破坏。那些触手应该是他的四肢,但他一直躺着不动,也不说话。康韦不断回想起这个生物无意识的拍打造成了多么严重的破坏。安抚他的话康韦是一句也不想说,所以他让PVSJ神父负责沟通。
“别怕,”神父无数遍地重复着,“如果你受伤了,可以告诉我们,我们是来救你的……”
但那个生物既不动也不回答。
康韦又转到了马农医生的波段。他迅速说:“幸存者似乎是AACL。能否告诉我他为什么来医院,以及任何可能导致他不愿意或是不能跟我们讲话的原因?”
“我去跟前台确认一下。”停顿了一下,马农医生又说,“但是你确定他是这个物种类别吗?我不记得医院里有AACL,你确定他不是克雷佩里……”
“我确定他不是克雷佩里八脚人,”康韦打断了他,“他有六条主附肢,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康韦突然惊讶得说不出话了,因为那个生物动了。他弹跳到了天花板上,动作非常快,起跳和落地几乎是同时的。康韦看到上方又一个控制匣被他打碎了,还有一些在触手寻找落脚点时被拨离了底座。马农在他的耳机里大喊着医院里一个一直很稳定的区域突然发生了引力波动,伤亡人数又再度增加,但康韦无法回答。
他绝望地看到AACL又准备弹跳了。
“我们是来救你的。”PVSJ还在说话间,那个生物无声地跳到了离他四米远的地方。他的五条触手牢牢固定住,另一条触手猛地挥出,速度快得只能看到残影。PVSJ被狠狠击中,砸进了墙里,然后又慢慢地掉回了房间中央。他被打得不成形,维系生命的氯气从宇航服里喷了出来,很快就把他笼罩在了气雾里。AACL又开始发出吱吱的叫声。
康韦不断把眼前的情况报告给马农,马农立即去找来利斯特。最终,院长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沉痛地说:“康韦,你必须杀了他。”
康韦,你必须杀了他!
这句话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冲击力,康韦立即被震惊得恢复了神志。他悲哀地想,用杀戮解决问题,还是让一个一心救死扶伤的医生去杀戮,真是监察兵作风啊。这个生物被吓到发狂并不重要,但他给医院造成了麻烦,就该杀。
康韦一直处于恐惧之中,现在仍在害怕。换作是刚才,他可能会惊慌到遵循“不杀就会被杀”这种生存法则,但现在不会了。不管他和医院发生了什么,他都不会杀害一个智慧生命,哪怕利斯特在气急败坏地大骂……
康韦突然听到利斯特和马农两个人在耳机里对他大喊,试图反驳他的观点。他刚才肯定是无意间把自己的想法给说出来了。他生气地关上了耳机。
可是还有一个声音正焦急地跟他说着什么,这个声音缓慢低沉,极度疲惫,时不时就被疼痛的喘息声打断。有那么一刻,康韦居然以为是死去的PVSJ的鬼魂正在帮利斯特劝说他,直到他看到上面有人在动。
穿着宇航服的威廉姆斯正轻声穿过天花板上的洞口。康韦不知道监察兵受了那么重的伤,究竟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双臂都骨折了,无法控制引力缓冲装置,所以肯定是靠蹬腿的反冲力一路过来的,不顾可能会因引力砸到地面的风险。一想到这一路上,他本就多处受伤的四肢要撞到多少次障碍物,康韦心里就不安。而监察兵却一心只想哄骗康韦杀了下面那个AACL。
那个AACL正快速向他靠近……
康韦感觉自己背上冒出一层冷汗。监察兵已经停不下来了,他穿过了天花板上的洞口,慢慢飘向地面,直朝着AACL过去了!康韦看到他一条钢铁般坚硬的触手开始蜷缩,准备发起致命一击。
康韦本能地朝监察兵的方向扑过去,没有时间思考自己的行为是勇敢还是愚蠢。他沉闷地撞到了监察兵身上,抓住他,然后用双腿缠住了他的腰,这样康韦就可以腾出手来控制引力缓冲装置。他们绕着自身的引力中心疯狂打转,墙壁、天花板、地面和那个危险的生物都在康韦眼中飞速旋转着,视线完全无法集中在引力控制装置上。终于止住了旋转,康韦操控着引力缓冲装置飞向天花板上的洞口。马上要到的时候,康韦看到钢缆般的触手朝他横扫了过来……
10
什么东西重重地打在他的后背上,痛得他呼吸一滞。有一刻他以为自己的氧气罐脱落了,宇航服被扯破,而他正拼命呼吸的是真空。但他惊恐的大喘气把空气带到了肺里。康韦第一次感觉罐装空气是如此美好。
AACL的触手打偏了,他的后背没有破损,唯一坏掉的是宇航服的无线电。
“你没事吧?”康韦看到威廉姆斯平安落地,焦急地问。他不得不把头盔紧靠在威廉姆斯的头盔上,这是他唯一能跟人讲话的方法了。
没有回应。几分钟过后,监察兵虚弱痛苦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
“我的手臂很痛,我好累。”他断断续续地说,“但是我会好起来的,只要……有人把我……救回医院里。”威廉姆斯停顿了一下,声音似乎从哪里获得了力量,接着说,“但医院里必须还有人活着才能治好我。如果你不阻止下面那个生物的话……”
康韦心头突然蹿起了怒火。“妈的,能不能不说了?”他怒喊道,“听着,我不会杀害智慧生命的!我的无线电坏了,这样我再也不用听利斯特和马农的废话了,而我现在只要把头盔拿开,就可以让你的声音也从我耳边消失。”
监察兵的声音又虚弱了。他说:“我还能听见利斯特和马农。他们说8区的病房现在正在受到冲击,那也是一个低引力生物生活的区域。病人和医生正被3G的引力钉在地板上。再过几分钟,他们就再也起不来了——你也知道,MSVK可不怎么结实……”
“闭嘴!”康韦大喊。他生气地离开了监察兵。
怒气稍微平息了一些之后,康韦又看向监察兵,发现他的嘴已经不动了。威廉姆斯双眼紧闭,面如死灰、满头大汗,而且好像没了呼吸。他头盔里有干燥剂会避免面板沾上水汽,所以康韦也无法确定他还有没有呼吸,但他很可能是死了。他本就因不断注射刺激剂被消耗得精疲力竭,然后又受了重伤,康韦本以为他早就死了。不知为何,康韦觉得自己眼睛发酸。
过去几个小时内,他目睹了无数的死亡和支离破碎的尸体,对他人的死亡他已经麻木到只会做出医疗机器的反应了。这种对监察兵生起的痛失亲友之情,一定只是他的敏感度又恢复了,而且一定只是暂时现象。然而他确信,没有人能让他这个医疗机器去杀害他人。他现在知道了,特种监察部队做的好事要远远多于坏事,但他不是监察兵。
而奥马拉和利斯特都是监察兵兼医师,其中一个还名扬全宇宙。你比他们还厉害吗?他的内心升起一个微弱的声音。而且你现在是孤身一人了——那声音继续说着——医院里已经乱作一团,下面那个东西害得到处都有人伤亡。你觉得自己还能活吗?你来时的路已经被堵死了,没人能来帮你,你早晚也会死,不是吗?
康韦拼命想要坚持自己的信念,想用信念的外壳紧紧包裹住自己,但脑海中那个懦弱的声音正一点点击碎他的外壳。当他看到监察兵又开口说话时,仿佛获得了解脱。他赶忙把头盔凑过去。
“……对你来说很艰难,因为你是医生,”监察兵虚弱地说,“但你必须杀了他。假如你是那个生物,因疼痛和恐惧一时失去了理智,然后有人告知你你所做的一切,造成了这么大的破坏,害死了这么多生命……”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犹豫着,又继续说,“难道你不会宁愿自己死,也好过活着害死别人?”
“可我做不到!”
“如果你是他,难道你不会宁愿自己死?”康韦感觉自己的信念开始瓦解了。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说道:“可是就算我想杀他也杀不掉——没等我靠近他就被他撕成碎片了。”
“我有枪。”监察兵说。
康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调整射击控制的,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监察兵的枪套里取出枪的。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枪已经在他的手里,瞄准了下面的AACL了,但他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坚持。他手边有一把塑胶快凝枪,只要速度够快,也许来得及救下宇航服破裂的人。康韦打算先打伤他,让他不能动,然后再用快凝枪把他宇航服的破洞封上。虽然成功概率不高,他也要冒很大风险,但他做不到蓄意伤他性命。
他小心举起另一只手稳住枪身瞄准,然后开了枪。
当他放下枪时,下面只剩下那些触手的碎片,散布在房间里,还在抽搐着。康韦真希望自己对枪支更了解一些,能知道这种枪的子弹会爆炸,而且枪会自动连续射击……
威廉姆斯又开口说话了。康韦机械般地把头盔凑了过去。他已经什么都不想理会了。
“……没关系的,医生。”监察兵正在说,“他不是什么重要的生命……”
“他现在连生命也没有了。”康韦说。他重新查看监察兵的枪,希望里面还有子弹。如果还有的话,他知道该怎么用。
“我们也知道很难。”奥马拉少校说。他的声音已经不再沙哑了,铁灰色的眼里透着温柔的安慰,还带着一丝骄傲。“通常,医生都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除非他能够成长,变得更加成熟,懂得权衡利弊。曾经的你,只是一个过于理想主义的孩子——也许还有点自以为是——连监察兵的本质都不知道。”奥马拉笑了,一双大手像父亲安慰孩子般放在康韦的肩膀上。他继续说:“被迫执行这个任务可能有损你医生的本职和精神状态,但没关系,你不用为任何事而感到自责,没事的。”
康韦只希望自己当时能摘下自己的面板结束这一切,但他还没来得及,工程人员就冲进引力控制室,把他和威廉姆斯送到奥马拉这里了。奥马拉肯定是疯了。他,康韦,可是违背了自己的基本职业道德,杀了一个智慧生物啊。奥马拉居然说没事。
“听我说,”奥马拉严肃地说,“通信部的同事在飞船撞毁前拍到了驾驶舱和里面飞行员的照片。不是你看见的那个AACL,明白吗?那个飞行员是AMSO,比AACL更大,他们喜欢养无智慧的AACL生物当宠物。医院的名单里也没有AACL,所以你杀的只是一只穿了宇航服的宠物。”奥马拉摇了摇康韦的肩膀,直到康韦的头动了动。“这下你可以安心了吧?”
康韦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他无言地点了点头。
“你可以走了,”奥马拉笑着说,“快去补补觉吧。至于我们的谈话,恐怕我最近没有时间了。如果你觉得还有必要的话,记得以后提醒我……”
11
在康韦睡觉的14个小时里,医院内新增伤员的数量已经减少,能够处理得过来了,战争也已经结束。监察兵的工程技术维修人员清理了飞船残骸,修复了破损的飞船外壳。随着电压恢复,医院内部的修复工作也快速展开。当康韦醒来去找马农医生的时候,他发现病人正被转移到新的区域,而那里几个小时前还是一片黑暗真空的废墟。
他在FGLI的伤患部旁边的病房里找到了马农。马农正在治疗一个严重烧伤的DBLF,不过所用的桌子原本是给体形巨大的特莱尔森FGLI用的,所以DBLF毛虫般的身体显得格外短小。另外两个注射了镇静剂的DBLF躺在靠墙边的大床上,就像两个白色的小土堆。门边的担架车上还躺着一个,正在微微抽搐着。
“你去哪儿了?”马农太疲惫了,连发火的力气也没有了。没等康韦回答,他马上接着说:“算了,不用说了。每个人都这样,乱使唤别人的员工,你们初级实习生也只有听从命令的份儿……”
康韦羞红了脸。他突然感觉自己偷睡了14个小时很可耻,但他不敢告诉马农真相。他转而问道:“需要帮忙吗,先生?”
“需要,”马农说,他朝他的病人挥了下手,“不过这几个病情很复杂。有刀伤和刺伤,体内深处还残留着金属碎片,腹部受损并有严重内出血。不看录影,你也帮不了什么忙。快去教学录影室吧。记得直接回来!”
几分钟之后,他来到了奥马拉的办公室开始学习DBLF生理学录影。这次他没有回避奥马拉的手。摘下头带的时候,他问道:“威廉姆斯医护兵怎么样了?”
“他会活下来的。”奥马拉冷冷地说,“诊断医师已经把骨折处固定住了。威廉姆斯他不敢死……”
康韦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马农身边。他又感受到了典型的双重人格状态,不得不忍住想趴在地上爬的冲动,他知道这是录影生效了。DBLF居住在凯尔吉亚星,这种毛虫似的生物与地球人类的基本新陈代谢和性情非常相近,所以康韦的脑子没有之前看泰尔斐人录影时那么混乱,反而对这些处于病痛中的生物产生了亲切喜爱之情。
枪支、子弹、目标这些东西原理非常简单——只要瞄准,扣动扳机,目标非死即伤。子弹完全不用思考,瞄准的人不用思考太多,而目标……却饱受痛苦。
康韦最近见到太多枪伤患者和枪伤了,那些小块金属会冲入体内,留下红色的弹痕,造成骨骼粉碎,血管破裂。要经过漫长痛苦的时期才能康复。任何蓄意对有感情、有思想的生物造成这种伤害的人,都该受到比监察兵心理矫正治疗更加严厉、痛苦千倍的惩罚。
几天前康韦还会对这种思想感到羞耻,而现在他几乎不怎么觉得了。他不知道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导致了他道德退化,还是他只是开始成长了?
五个小时之后,手术结束了。马农嘱咐他的护士要继续观察这四个病人,不过他该先吃点东西。几分钟后,护士就拿着一大袋三明治回来了,还说他们的食堂已经被特莱尔森男科部给占领了。不久,马农就一边吃着第二个三明治一边睡着了。康韦把他抬到了担架车上,送他回房间。正要出去的时候,康韦被一个特莱尔森诊断医师拦住,让他去DBDG的伤患部。
这次康韦处理的病人都是他的同类,而他的成长,或是道德退化加剧了。他开始觉得特种监察部队真该对某些人下手再狠一点。
三个星期后,星际病院一切恢复正常。除了伤得很重的病人,其他病人都转移到他们自己星球上的医院了。飞船坠毁造成的破坏也修好了。特莱尔森男科部搬出了食堂,康韦不用再从各种医疗器械推车里翻找食物了。不过,虽然整座医院已经恢复正常,但对康韦个人而言还没有。
他的病房值班工作全部取消,并被送进一个地球人类与外星人——大多都比他年长——组成的小组,学习飞船营救课程。从失事飞船,尤其是从能源还在运行着的飞船之中寻找幸存者可能会遇到的某些困难,令康韦大开眼界。课程结束时有一项有趣又耗费体力的测试,康韦艰难地通过了。接下来,要上一个更加深刻的课程:外星比较哲学。同时还有关于紧急污染事故的一系列课程:甲烷区突发泄漏并且气温即将升高至140摄氏度时,该怎么办?呼吸氯气的生物暴露在氧气之中时该怎么办?呼吸水的生物即将在空气中窒息该怎么办?等等。康韦一想到某些同学给他做心肺复苏的画面就不寒而栗——因为某些同学重达半吨!——幸运的是直到课程结束也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
每个讲师都强调了快速准确判断新病人物种类别的重要性,因为病人往往处于无法讲话的状态。在四字物种分类系统中,第一个字母代表新陈代谢的方式,第二个字母代表四肢和感知器官的数量和分布方式,剩下的字母代表该生物对压力和引力的要求,这能够反映出生物的质量和表皮形态。A,B,C这三个字母代表呼吸水的生物;D和F代表呼吸氧气的恒温动物,大部分智慧物种都属于这一类;G到K也代表呼吸氧气的生物,但都是像昆虫这样的轻重量生物;L和M也代表轻重量生物,但都是鸟类;O和P代表呼吸氯气的生物;从Q开始就都是比较怪异的生物了——以辐射能为食的生物、寒血生物、透明生物、可随意改变身体形状的生物,还有拥有各种超感官能力的生物。像泰尔斐这样的心灵感应物种,类别名称前要加“V”。讲师会在屏幕上放出一张外星人的脚或部分表皮的照片,只放三秒钟,要是康韦不能在这一瞥之间正确说出该物种的类别,就会遭到挖苦和嘲笑。
这些课程都非常有趣,但是康韦想到自己已经六个星期没有见过一个病人了,不禁有些担忧。他决定问问奥马拉,问问是怎么回事——当然,是尊敬地用迂回的方式来问。
“你想回病房这很正常,”当康韦终于问到关键问题时,奥马拉回答,“马农医生也希望你回去。但我也许有任务要交给你,不想让你因为其他工作而脱不开身。不要觉得自己是在原地踏步,你学到的都是有用的知识。至少我希望你有学到。完毕。”
康韦放下对讲机的话筒,想到自己学的很多东西都与奥马拉少校本人有关。虽然没有一门课会专门讲这位首席心理医生,但他不知不觉间已经了解了很多,因为每门课程都会提到奥马拉。他刚刚意识到以自己在治疗泰尔斐人时犯的错误,奥马拉完全可以解雇他。
奥马拉在特种监察部队中位列少校,但康韦知道他在医院内部的权力不止如此。身为首席心理医生,他负责分属各个物种的全体员工的心理健康,还要避免不同物种的员工之间产生矛盾。
尽管星际病院的员工在互相包容和互相尊重方面是最优秀的,也难免会发生矛盾。误会和缺乏了解会导致潜在的危险状况,严重的可导致惧外星人神经衰弱症,这会降低员工的工作效率和精神稳定性。比方说,一个害怕蜘蛛的地球人类医生,在治疗伊伦萨恩病人的时候就无法保持必要的临床客观度。发觉并根除这类麻烦的苗头,或者——如果其他方法都无效的话——在矛盾升级为公开冲突之前将潜在危险的个体转移,这就是奥马拉的工作。奥马拉非常热衷于预防不健康或狭隘的错误思想这项工作,康韦听说有人把他比作当今的托尔克马达。
一些星球历史上没有宗教法庭这类事物的外星员工,会给奥马拉起其他外号,还总是当着他的面喊。但是在奥马拉的辞典里,正当辱骂并不代表思想错误,所以这些行为并没有产生严重后果。
奥马拉并不负责病人的心理疾病,但由于很难判断病人是否已从纯粹的身体疼痛发展成了心理作用,所以这样的病例也会找他咨询。
少校停止了康韦的病房值班工作,也许是要提拔他,也可能是要给他降职。不过既然马农还希望他回去,那说明奥马拉即将给他安排的工作肯定更加重要。因此,康韦非常确定奥马拉并没有给他降职,这样想心里就舒坦多了,但他就快要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了。
第二天早上,他收到命令,要他去首席心理医生的办公室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