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玫瑰旅馆-(1984)-New Rose Hotel
(加拿大)威廉·吉布森 William Gibson——著
李懿——译
威廉·吉布森(1948—— )拥有美加双重国籍,是一位极具影响力的科幻小说家、评论家,人称赛博朋克的“黑暗先知”。书评家一致认为,“赛博空间”(cyberspace)一词由他在1982年的短篇《整垮铬萝米》(Burning Chrome)中首创,《卫报》则称他“或许是近二十年间最重要的小说家”。他的长篇处女作《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 1984)对科幻产生了革命性的影响,进一步扩展了他在短篇小说中惯用的主题。《神经漫游者》开篇第一句——“港口上空的天色,如同没有节目时的电视屏幕一般”——令人过目难忘,足可比肩托马斯·品钦《万有引力之虹》(Gravity's Rainbow, 1973)的开端“一声尖叫划过天际”。吉布森近年的畅销新作——《图像识别》(Pattern Recognition, 2003)、《幽灵国度》(Spook Country, 2007)、《零记录》(Zero History, 2010)、《外设》(The Peripheral, 2014)——均设定在超然现实之中,而《外设》特别地带有推理元素。他的新作常以资本主义及计算机科技为背景,寻求信息时代不公正现象的解决之道。
吉布森6岁时父亲去世,18岁时母亲也离他而去。他父亲生前是南卡罗来纳州一家建筑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他们参与了橡树岭部分原子能设施的修建,而关于橡树岭‘安全’问题的忧虑成了家中常备的交流主题。”吉布森在他自传性质的短文《1948年以来》(Since 1948)中如此写道,他在“电视刚刚发明,新款老爷车混搭炫目的火箭飞船风格,玩具充满科幻色彩”的世界里度过了少年时代。
往后,吉布森遇上了“作家巴勒斯——不是埃德加·赖斯·巴勒斯,而是威廉·S.巴勒斯”,不久又阅读了凯鲁亚克和金斯伯格的著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两人的作品使他成为“后来反主流文化的零号病人”。
吉布森的短篇小说风格多变,涵盖恐怖、奇幻等类型,更有不少作品兼收并蓄,无法简单进行分类。《新玫瑰旅馆》于1984年发表于《奥秘》杂志,这是一篇经典的赛博朋克小说,在许多方面都比他的标志性作品《整垮铬萝米》更胜一筹。
我在这个棺材旅馆里住了七夜,新玫瑰旅馆。桑迪,此刻我多么需要你。有时我恍然与你相遇,记忆在脑海中慢速回放,甜蜜又虐心,如同再度亲历。有时我从包里取出你的小型自动手枪,拇指抚摸过光滑的劣质镀铬层。中国货,点二二口径,与你扩张的瞳孔一般大小,然而你的眼睛已经消失。
福克斯已经死了,桑迪。
福克斯让我忘了你。
我仍记得福克斯倚靠在吧台皮垫上的模样。那是一间昏暗的休息厅,在新加坡明古连街的一家酒店里。他双手比画着,口中高谈阔论,谈及势力范围、钩心斗角、行业的兴衰起伏,以及他在某个智囊团固若金汤的防御中发现的破绽。福克斯是头脑战争中的前锋,公司恩怨的中间人。那些财阀——控制经济命脉的跨国公司——彼此之间明争暗斗,而他就是其中的一个雇佣兵。
我看见福克斯笑容爽朗,他语速极快。他脑袋一甩,将我的冒险贬低为一般商业间谍活动。锋芒,他说,必须找到锋芒。他故意把“锋”字说得很重。锋芒是福克斯尽力争夺的圣物,是人类纯粹天赋的浓缩精华,无法转移,锁在全世界最抢手的科研员颅骨中。
锋芒无法写到纸上,福克斯说,也无法存进磁盘。
而钱已落入公司叛徒的手里。
福克斯风度翩翩。他额上有一绺不听话的头发,给他平添了几分孩子气,抵消了深色法式西装的严肃。可他走出酒吧的时候,左肩斜的那个角度啊,整个巴黎都找不出一位裁缝能为他掩饰住。这使他的风度大打折扣,看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在瑞士联邦政府所在地伯尔尼时,曾有一辆出租车从他身上碾过,没人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复原。
我想我选择追随他,就是因为他说他的目标是锋芒。
在寻找锋芒的路上,缘分突然降临,我邂逅了你,桑迪。
新玫瑰旅馆其实是个“棺材架”,位于成田国际机场凋败的外缘地段。在通往机场的主干道一侧,水泥地上架起了一排排一米高、三米长的塑料舱室,活像哥斯拉嘴里过剩的牙齿。每间舱室都装有电视机,高度与天花板齐平。好几天了,我一直在看日本电玩节目和老电影,有时我把你的枪握在手里。
有时我能听见喷气机的声音,它们飞入成田机场上空等待着陆。我闭上眼,想象白色的航迹云逐渐消散,清晰的轮廓变得模糊。
你走进横滨的一家酒吧,与我初次相遇。你是欧亚混血,算半个老外,身穿一件中国制造的服装,山寨自某个东京设计师的作品,显得身段流畅,腰身纤长。你有着欧洲人的深色眼眸、亚洲人的高耸颧骨。我记得后来,在一家酒店客房里,你在床上将手提包翻了个底朝天,扒拉那堆化妆品,还有一卷皱巴巴的新日元、一本用橡皮筋捆扎着的残破地址簿、一张三菱银行卡、一本封面盖了金菊大印的日本护照,以及那把中国产的点二二手枪。
你向我讲述了自己的身世。你父亲曾是东京的一位企业高管,现在却颜面扫地,被财阀之首保坂集团逐出门外。那一夜,你说你母亲是荷兰人,我聆听你用柔声细语为我描绘夏日的阿姆斯特丹,说水坝广场的鸽群就像一张柔软的棕色地毯。
我从没问你父亲到底卷入了何种丑闻。我看着你穿衣服,看着你的黑色直发飞舞,划破空气。
现在,保坂集团盯上了我。
新玫瑰的“棺材”舱室架在回收利用的脚手架上,钢管外镀了一层明亮的搪瓷。爬楼梯时,碎裂的漆片随着我走过小道的脚步纷纷飘落。我沿路用左手挨个点数“棺材”的门,门上贴着多种语言书写的警告:遗失钥匙将处以罚款。
喷气机从成田机场起飞,我闻声扬头。回家的路,遥远得如天边的月。
福克斯很快就看出我们能如何利用你,可他眼光不够犀利,没看出你暗藏野心。话说回来,他从未陪你在镰仓的海滩躺一整晚,从未聆听你倾吐梦魇,从未在星空下细听你虚构的整个童年——一次一个花样,你孩童般的小嘴一张,就揭露一段新鲜的过往。你每回都发誓这次讲的是事实,再不说谎。
这些细节我无所谓。身下的沙子逐渐冰凉,我搂紧了你的腰。
你曾从我身旁离开,跑回那片海滩,说忘了钥匙。结果我发现你的钥匙还插在门上,于是赶紧去追你。你的脚踝浸没在浪花中,光滑的后背僵直,双眼目光涣散。你说不出话来,只是颤抖,失魂落魄,为迷离的未来和美好的过去而颤抖。
桑迪,你把我丢在了这里。
把你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我。
这支枪、你的化妆品——塑料盒包装的所有眼影和腮红。那台克雷微型电脑是福克斯送你的礼物,里面有一张你输入的购物清单。有时我把它调出来,看着待购商品一一滚过小小的银色屏幕。
冰箱1台;发酵器1台;孵化器1台;配备琼脂槽和透射仪的电泳系统1套;组织植入器1台;高效液相色谱仪1台;流式细胞仪1台;分光光度计1个;硼硅酸盐闪烁管4罗;微量离心机1台;DNA合成器1台,内置微电脑,软件配置齐全。
价格不菲,桑迪,但那时保坂集团为我们埋单。后来你让他们付出了更大的代价,自己却悄然离去。
那张清单是弘志为你列的,也许是在床上。读卖弘志,隶属马斯生物实验室股份有限公司,而保坂集团想得到他。
他是热门人物,锋芒超群。福克斯总爱追着遗传工程师跑,就好比体育迷追逐喜爱的运动明星。福克斯实在太想得到弘志了,他都能尝到自己口中渴望的味道。
你出现之前,他曾三次派我去法兰克福,只为走马观花地调查一下弘志——不在他面前露脸,更不用挤眉弄眼打招呼,只是观望。
种种迹象表明,弘志已经安顿下来,娶了一位德国姑娘,她钟情于传统的罗登呢与鲜栗色的马靴。弘志在城里一片体面的广场边买了一套二手房。他玩起了击剑,放弃了日式剑道。
到处都有马斯公司安全组的人,他们来无影去无踪,密不透风的监视网如同糖浆般浓稠而澄澈。回来后,我告诉福克斯,我们无法接触弘志。
可是,你替我们接触到了他。桑迪,你真是一场及时雨。
保坂集团的接头人就像保护母体的特化细胞,福克斯和我则是有机体诱变剂,是不可信任的密探,在公司之间的暗海上漂浮。
把你安插到维也纳后,我们便联系了保坂集团,开出弘志的价码。那些人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洛杉矶酒店套房里一片死寂。他们说需要考虑考虑。
福克斯提到了基因竞赛中保坂集团的头号对手,那个名字就这样脱口而出,打破了禁止使用实际名称的协议。
他们说,得考虑考虑。
福克斯给了他们三天时间。
带你去维也纳之前的那一周,我先带你去了巴塞罗那。我还记得你把头发拢到脑后,塞进灰色贝雷帽里,古老商店的橱窗上映出你承袭自蒙古血统的高颧骨。我们沿着兰布拉大道漫步,走向腓尼基港,路边是铺着玻璃屋顶的市场,售卖从非洲进口的橘子。
老字号里兹大饭店,房间温暖舒适,关上灯,整个欧洲像一床柔软的被子盖在我们身上。我可以在你熟睡时进入你身体,长驱直入。我见你柔软的双唇惊喜地张开成圆圆的O形,小脸似要埋入里兹饭店蓬松的白色经典亚麻枕中。我在你体内,想象着新宿车站人潮涌动、灯红酒绿的诡异之夜。你蠕动身体,应着新时代的节拍,如梦似幻,飘飘欲仙。
飞到维也纳后,我把你安置在弘志妻子最爱的酒店。酒店大堂安静厚重,地砖铺得像一块大理石棋盘,黄铜电梯内散发着柠檬油与小雪茄的味道。不难想象弘志之妻在酒店里走动的情景——油亮的马靴映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上。但是,我们知道她不会来,她没参与这趟旅程。
她去了莱茵兰的矿泉疗养地,而弘志在维也纳开会。马斯公司安全组的人涌入酒店仔细检查,而你躲在他们视线之外。
一小时后,弘志抵达,独自一人。
福克斯曾问我:“假设有一个外星人来确认地球的主要智慧生命形式,他只略微看看,就开始选择,你觉得他会选什么?”当时我大概耸了耸肩。
财阀,福克斯说,跨国公司。组成财阀血液的是信息,而非个人。财阀的整体结构独立于构成它的个体。公司本身就是一种生命形式。
“可别又来你那通关于锋芒的长篇大论。”我说。
马斯公司却不是那样。他答道,没有理会我的抱怨。
马斯公司规模小,行动快,冷酷无情,是公司有机体中的返祖现象。马斯是锋芒的集合体。
我记得福克斯曾谈及弘志锋芒的本质。放射性核酸酶、单细胞繁殖抗体、与蛋白质连接有关的什么东西、核苷酸……抢手,福克斯如此评价,抢手的蛋白质,可以高速连接。他说弘志是个鬼才,这样的人总能打破既定范式,颠覆整个科研领域,给知识体系带来整体的暴力修正。基本专利。他说道。这个词代表的那座金山让他不由得喉咙收紧,他似乎已经闻到了那四个字背后百万级的免税之财,正散发着诱人的气味。
保坂集团想得到弘志,但弘志锋芒太露,不免令他们担忧。他们希望让弘志单独工作。
我去了马拉喀什的老城麦地那。我找到一家信息素抽取站,它的前身是个海洛因制毒实验室。我用保坂集团的钱买下了它。
我陪一位汗流浃背的葡萄牙商人走过德吉玛广场的闹市,一路谈论荧光灯和通风样本盒的安装。城墙之外是巍峨的阿特拉斯山脉。德吉玛广场上挤满了玩杂耍的、跳舞的、说书的,小男孩脚踩车床,双腿俱失的乞丐面前摆着木碗,上方播放着法国软件广告,全息图像栩栩如生。
我们信步经过一捆捆原羊毛和一个个装着中国产微晶片的塑料筒。我暗示他,我的雇主计划生产合成β-内啡肽——总要聊聊他们能懂的东西。
桑迪,有时我会想起你在原宿的日子。我在这间“棺材”里,闭上眼便能看见你——站在各式精品店构成的光芒璀璨的水晶迷宫中,四周弥漫着新衣服的气味。我看见你颧骨高耸的面庞,在摆放巴黎皮制品的铬质货架间流连,有时我牵着你的手。
我们自以为发现了你,桑迪,然而,其实是你主动找上了我们。现在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们,或者说一直在找像我们这样的人。福克斯喜不自胜,为我们的发现开怀大笑:如此美丽的新工具,如手术刀般耀眼。只有这般锋利的你,才能帮助我们刺入马斯生物实验公司那个满腹猜疑的母体,割下弘志这种死心眼的锋芒。
浪迹在新宿的那些夜里,你一定寻觅了许久,只求一条出路。在你口中,你的过去遗落在各处,独独没有新宿,你一定小心地把那些夜晚切除了。
而我自己的记忆,也在几年前失了头绪,不知所终,无迹可寻。我理解福克斯的习惯——他总爱在深夜取出皮夹里的一切,挨张翻看身份证件。他颠来倒去地摆放那些卡片,调挪位置,等待脑海中形成完整的画面。我知道他在找什么。你也同样在纷乱的记忆中寻找真实的童年。
在新玫瑰旅馆,今晚,我替你从那一叠过去中挑出了一张。
我选择了最初的版本——与你共度的第一夜,你在横滨著名酒店的床上背给我听的那段说辞。我选择了你父亲——保坂集团的高管——遭到贬黜的说法。正是保坂集团,多么完美。还有你荷兰裔的母亲,阿姆斯特丹的夏日,下午的水坝广场上,鸽群如柔软的地毯。
我走进希尔顿酒店的空调房,摆脱马拉喀什街头的热浪。我细看你通过福克斯转递的信息,汗湿的衬衣紧贴住我的后腰,触感冰凉。你行事顺利,弘志即将与妻子分别。虽然马斯公司安全组的部署密不透风又无象无形,可你和我们联络起来毫不困难。你介绍弘志去一家绝妙的僻静小馆,喝咖啡、品羊角面包。你最喜欢的那个服务生很和善,一头白发,腿脚有些瘸,他是我们的人。你将情报留在了亚麻餐巾底下。
今天一整天,我望着一架小型直升机在空中划出细密的网格,网格之下就是我的国度,我的流放之地,新玫瑰旅馆。我躲在房门背后,望着它的影子耐心地投在油迹斑斑的混凝土上。好险,离我已经相当近了。
我离开马拉喀什,前往柏林,在一家酒吧跟一个威尔士人碰头,开始安排弘志的失踪计划。
这是一个复杂的把戏,精妙得如维多利亚时代舞台魔术的黄铜机械装置与滑镜,而我们期待的效果再简单不过:弘志走到一辆氢燃料奔驰车背后,凭空消失。十几个密切跟踪他的马斯公司安全人员将像一窝蚂蚁般涌到货车周围,马斯公司安全组的仪器也将聚集到他的消失地点,像环氧树脂一样粘得牢牢的。
柏林的人行动速度向来可期,我甚至能与你共度至少一晚。我没有告诉福克斯,他也许不会赞成。现在我已经忘了那座城镇的名字。上高速路的时候我还记得,而在莱茵地区灰蒙蒙的天空下行驶了一小时之后,躺在你的臂弯中,我又将它遗忘。
天明之前的某时下起了雨。我们的房间有一扇单窗,又高又窄,我站在窗边,望着银针般的雨丝细细密密地扎向河面,聆听你呼吸的声音。河水从低矮的石拱桥下流过,街道上空无一人。欧洲就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博物馆。
我已经替你订好了从奥利到马拉喀什的航班,用你最新的名字。当我走出最后一步棋,让弘志人间蒸发之时,你已经踏上了旅途。
那晚,你把手提包放在深色的旧写字台上,我趁你睡觉时把它翻了个遍。我在柏林为你购买了新身份证,与之冲突的东西统统得丢掉。我拿走了中国产点二二手枪、你的微电脑和银行卡,再从自己包里取出一本新的荷兰护照和用护照姓名开户的瑞士银行卡,把它们藏进你的手包。
我的手擦过一个扁平物件。我将它抽出来,拿在手上。一张磁盘,没贴标签。
它躺在我掌心里,带着一股死意。那是一段尚未生效的编码,正伺机而动。
我站在原地,望着你缓缓呼吸,胸脯上下起伏。你双唇微微张开,丰盈的下唇唇角隐约有瘀青的痕迹。
我把磁盘放回你的手包,躺到你身边。你醒了,翻身靠着我,气息中骚动着新亚洲的每一个激情之夜。未来像澄清的清泉从你身上涌起,冲刷掉我脑中的一切,只剩与你共度的时刻。这便是你的魔力,你生活在历史之外,只属于现在。
你知道怎么带我远离尘世。
那是最后一次。
刮胡子的时候,我听见你把所有化妆品全倒入了我包里。“我现在是荷兰人,”你说,“我得有个全新的形象。”
读卖弘志博士从维也纳失踪了,事发地在辛格街旁侧一条安静的小巷子里,距离他妻子最爱的酒店两个街区。一个晴朗的十月下午,在十几个专业密探的眼皮底下,读卖先生消失了。
他穿过一面镜子,舞台暗藏的魔术装置顺滑运转,送他从另一处离开。
我坐在日内瓦一家酒店的房间内,接到了威尔士人的电话:“大功告成,弘志进入了我的兔子洞,正前往马拉喀什。”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思念着你的美腿。
一天之后,福克斯抵达成田,和我在日航候机大厅的一家寿司店碰头。他刚从一架摩洛哥航空公司的喷气机上下来,面容疲惫,又得意扬扬。
他真不错。这话指的是弘志。我爱死她了。这句指的是你。
我笑了。你曾向我承诺,一个月之后与我在新宿见面。
此时我在新玫瑰旅馆,你那廉价小手枪上镀的铬开始剥落了。这玩意儿工艺拙劣,粗糙的钢铁上压印着模糊的汉字,红色塑料枪柄,两侧各有一条龙,就像儿童玩具。
福克斯在日航候机大厅里吃寿司,为我们的战果而眉飞色舞。他的肩膀一直不舒服,但他说无所谓,现在有钱看更好的医生了,现在什么都买得起。
我不太在乎从保坂集团手里得来的钱,虽然我讲不清个中缘由。倒不是难以置信自己新发了这笔横财,而是在与你共度最后的良宵之后,我开始相信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这是万物的新规则,我们的角色身份决定了我们的价值。
可怜的福克斯。他的蓝色牛津衬衫从未如此整洁,巴黎西服从未如此纯黑华贵。他坐在日航候机大厅里,拿着寿司在一个小方碟里蘸翠绿的山葵。他的生命还剩下不到一周。
现在天黑了,泛光灯高挂在贴瓷的金属杆顶端,将新玫瑰的“棺材架”彻夜照亮。这里的东西似乎都偏离了最初的用途。什么东西都生产过剩,然后回收另作他用,这些“棺材”也不例外。四十年前,这些塑料舱室曾堆在东京或横滨,为差旅商人提供现代化的快捷住宿。也许你的父亲也曾在里面过夜。后来它们换了簇新的脚手架,摆在银座的玻璃墙高楼外围,里面挤满了一群群建筑工人。
今晚的微风送来了弹珠厅里清脆的撞击声,以及马路对面推车上炖蔬菜的香味。
我正往橘子米酥上涂抹蟹味磷虾酱。飞机的引擎声清晰可闻。
在东京逗留的最后几天,福克斯和我住在凯悦酒店第五十三层相邻的两间套房。我们没有和保坂集团联系。他们付清酬劳,便将我们从公司数据里抹除。
但是,福克斯还不肯罢手。弘志是他的心头肉,福克斯对他产生了一种特别的兴趣,堪称父爱。他喜爱弘志的锋芒。因此,福克斯让我跟麦地那的葡萄牙商人保持联系,而对方也愿意替我们偶尔留意弘志的实验室。
他从德吉玛广场的一个货摊边上给我们打电话,听筒里传来小贩卖力的吆喝声与阿特拉斯排箫的乐声。他告诉我们,有人在调遣安全人员进马拉喀什。福克斯点点头,保坂集团。
十来通电话之后,我觉察到了福克斯的变化,他神情紧张,心不在焉。我经常见他站在窗前,望着五十三层之下的帝国花园,迷失在思绪之中,却不肯透露心事。
某一次通话之后,我要求他把详情告诉我。我们的线人看到有人进了弘志的实验室,他认为可能是莫恩纳——保坂集团的首席基因工程师。
又一次通话之后,他确认那就是莫恩纳。再一次通话后,他确认希达纳也到了马拉喀什——他是保坂集团蛋白质研究组的组长。两年多以来,还从没有人见过他俩离开公司的生态建筑。
此时便真相大白了:保坂集团的首席研究员们正悄悄集结在麦地那,而黑人执行官李尔斯也乘坐碳纤维翼机潜入了马拉喀什机场。福克斯摇摇头。他是专家,是内行,他认为保坂集团将所有顶级人才聚集到麦地那,绝对是一个重大的决策失误。
见鬼,他说道,给自己倒了一杯黑牌威士忌,现在他们整个生物部的人都在那儿。只消一颗炸弹,他摇摇头,一颗手榴弹,在正确的地点、恰当的时机……
我提醒他,保坂集团的安全部门一定会采取最完备的措施。保坂集团在摩洛哥议会有很多门路,再说了,他们能大规模派出密探向马拉喀什渗透,说明摩洛哥政府已经知情并给予了支持。
“别管了,”我说,“都结束了。你已经把弘志卖给他们了,赶紧忘了他吧。”
“我很了解现状。”他说,“我知道,这种事我以前见过。”
他说,实验室研究中存在一种不可控的变数。他称其为“锋针芒尖”。一位研究员取得突破之后,其他人不一定能重复他的结果。这种情况在弘志身上发生的可能性很大,因为他的研究总是与所在领域的思维模式相悖。通常的解决办法是,将取得突破的研究员空运到企业实验室,行一个按手礼以求福佑,然后再给设备随便做一点调整,实验便可以继续顺利进行。完全不合逻辑,福克斯说,没人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不禁莞尔。
他们就是想借此碰运气。他说,那些杂种告诉过我们,他们想孤立弘志,让他远离顶尖的核心研究。一群浑球儿。我敢打赌,保坂集团的科研活动中一直有权力争斗。一定是哪个有权有势的人,把自己偏爱的研究员都弄了过来,让他们成天黏着弘志,静候幸运的降临。等弘志的基因工程研究有了成果,麦地那的那伙人就准备动手了。
他喝干苏格兰威士忌,耸耸肩。
“睡吧。”他说,“你说得对,这一票买卖已经结束了。”于是我便去睡觉,但后来又被电话吵醒。又是从马拉喀什打来的,一串叽里呱啦的葡萄牙语,声音里透着恐惧,还夹杂着卫星通信的静电噪声。
保坂集团没有冻结我们的账户,而是让它们凭空消失了。我们的黄金成了童话。上一分钟,我们还是世上拥有最多硬通货的百万富翁,下一分钟就成了穷光蛋。我叫醒了福克斯。
是桑迪,他说,她出卖了我们。马斯公司安全组在维也纳策反了她。天啊。
我望着他用瑞士军刀割开破旧的手提箱。里面,他用万能胶粘了三根金条。柔软的条块,每一根都经过鉴定,盖有某个已消失的非洲政府的国库印章。
我早该想到的。他说道,语调平淡。
我说不可能。我想,我提了你的名字。
忘了她吧。他说,保坂集团想要我们的命,他们认为是咱俩出卖了他们。快打电话查查咱们的账户。
我们的存款消失了,他们注销了我们的所有账户。
跑吧!福克斯说。
于是我们拔腿逃跑,经由服务间侧门跑进东京的车流,逃往新宿。那时我才第一次领教了保坂集团的魔爪伸得有多远。
我们吃了不少闭门羹。有些家伙跟我们做了两年生意,一见我们的身影,就哗啦啦地放下了卷帘门。我俩得赶在他们抓起电话通风报信之前逃出生天。地下社会的表面张力增长了两倍,不管跑到哪里,我们都遇上同样紧绷的薄膜,被弹回。我们根本没有机会遁地隐匿。
保坂集团放任我们跑了大半天,随后派人再一次弄断了福克斯的脊梁。
我没有见到他们出手,只是看见了福克斯的坠落。那时我们在银座一家百货商场,打烊前的一个小时,我看见他从珠光宝气的夹层楼面上摔下,划过一道弧线,摔在中庭的新亚洲商品中间。
他们奇迹般地跟丢了我。我没命地奔跑。福克斯带走了金条,而我口袋里仍有一百新日元。我往前跑,一路跑向新玫瑰旅馆。
我大限将至。
跟我来吧,桑迪,到成田国际机场,聆听一路的霓虹嗡鸣。泛光灯在新玫瑰旅馆外闪亮,几只夜蛾懒懒地绕着圈。
有意思的是,桑迪,有时我感觉你并不真实。福克斯曾说,你是灵的外质,是经济极端化召唤出的幽灵——新世纪的幽灵,在世间各家凯悦与希尔顿酒店的千千万万张床上凝聚成形。
此刻,我的手揣在上衣口袋里,握着你的枪。那只手似乎十分遥远,脱离了身体。
我记起那个葡萄牙籍合作伙伴,当时他急得忘了怎么说英语,情急之下用上了四种语言,把我搅得云里雾里。我以为他说的是麦地那起了大火。其实烧坏的不是麦地那,而是保坂集团最优秀研究员的大脑。瘟疫,我的合作伙伴低声说,瘟疫、高热、死亡。
福克斯实在聪明,他在逃亡途中就厘清了来龙去脉,甚至无须我提及在德国时从你包里发现的那张磁盘。
他说,有人篡改了DNA合成器的程序。保坂集团买下那东西,就是想一夜之间合成最具锋芒的高分子,利用合成器内置的电脑和预装软件。仪器很贵,桑迪,却不及保坂集团最终为你赔掉的数目。
希望马斯公司给你开了个好价钱。
当时我手握磁盘,望着河面飘雨。我心中知道磁盘肯定有问题,却无法直面此事。我又把那段脑膜炎病毒编码放回你的手提包,躺在你身边。
于是,莫恩纳死了,还有保坂集团的其他研究员,包括弘志在内。希达纳遭受了永久脑损伤。
弘志居然没有考虑过污染问题。他设计的蛋白质是无害的。所以他让合成器独自轰鸣了一整晚,依照马斯生物实验有限公司的规格,制造出了一种病毒。
马斯公司,规模小,行动快,冷酷无情。锋芒的集合体。
机场公路长而笔直,我一直行驶在阴影里。
我朝电话那头的葡萄牙人大吼,让他告诉我那姑娘怎么了,弘志的女人出了什么事。消失了。他说。我耳畔仿佛有维多利亚时代的机械装置在咔嗒作响。
因此,福克斯必须坠楼,怀揣三根可怜的金条,最终折断脊梁。他躺在银座一家百货商场的地板上,那一刻所有顾客无不侧目,之后纷纷尖叫。
可我就是无法恨你,宝贝。
保坂集团的直升机又飞回来了,没开探照灯,而是使用红外线追踪,感知人体热源。一千米之外,它掉头朝我们飞来,飞向新玫瑰旅馆,远处传来沉闷的嗡鸣。在成田机场的灯光映照下,机身的剪影一掠而过。
我心中坦然,宝贝,只希望你能来这里,握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