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花过亡城-(1984)-Passing as a Flower in the City of the Dead
(美国)S. N.代尔 S. N. Dyer——著
李懿——译
S. N.代尔原名莎伦·N.法布尔,是一位美国作家,其最负盛名的作品创作于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曾获雨果奖提名。她对多种不同类型的小说均有涉猎,包括悬疑推理。代尔也与多位作家尝试合作,如詹姆斯·吉拉斯、大卫·斯托特、苏珊娜·雅各布森等等。她的出生年份仍是个谜。
她的处女作《校舍大谜案》(The Great Dormitory Mystery)于1976年发表,收录在合集《穿越时空的夏洛克·福尔摩斯》(Sherlock Holmes Through Time and Space)中。她的小说频繁见于《阿西莫夫科幻杂志》页端,最新作品为《我家猫主子》(My Cat, 2001)。她还著有两部系列小说,均以女性为主角:安·阿托米克和比利·吉恩。她曾四次入围雨果奖最佳同人作者,最近一次提名是在1997年。除此之外,法布尔的其他信息鲜为人知。
《似花过亡城》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人文科幻流派的杰出代表作——也是出自一位被低估作家笔下的沧海遗珠。
亨利讨厌参加酒会。他在手持鸡尾酒的人群中大步穿行,低垂着硕大的脑袋,塌着肩。看见丈夫这副样子,马德琳想笑。这竟是当年那头“阔步旷野的雄狮”?中止治疗白血病几个月后,浑身只剩个骨架子,之前的全身放疗使他头顶光滑得像个新生儿,假如那位嘴上抹蜜的艺术评论家此时见到他,又会作何评价?
潜行的稻草人?马德琳想。
丈夫挤过人群进入室内,离开了她的视野。马德琳放下手中的酒,它愈加增强了防腐储存食物以及头顶遥远的殖民站平顶带给她的持续恶心感。她所处的世界是位于太空中的一个奥尼尔圆筒,从上方能俯视大地上的房屋,而地球与群星掩藏在她脚下。或许在180度之外,也有另一个女人静立在另一场酒会上,望着马德琳旋转掠过。一段涂画成柔和蔚蓝的景象,草木不生。
“我叫鲍勃。你觉得蓝区怎么样?”一名男士对她爽朗一笑。他两手各执一杯酒,灰色卷发经过精心打理,似乎比酒会上的其他人都更显活力。
“首先得习惯……”
“当然。”他声音低沉。马德琳注意到,他一出现,周围的人就自动避让开了。两人独处在中间,与人群隔开明显的界限,就像血琼脂平板上一团溶血性链球菌的菌落。
“我们是贱民,你和我。”说着,他放下一只空纸杯,将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推转她面向点心桌,“摩西分开红海。”他低声道,人群纷纷从他们左右退开,马德琳哈哈大笑。他拿起精美绸花簇拥下的一只醒酒瓶,倒了满满一陶杯。
“把这个喝了。它可以缓解胃部不适,镇静你的大脑。”他以命令口吻说道,“遗忘之水,取自亡灵必须跨渡的冥河。”他夸张地转头环视左右,然后低声对她轻语,“别说出去啊,我受过古典教育。”
“你不怕吗?”她问。
“怕什么?分析动词吗?”
她咯咯笑道:“不,我是问你怕不怕我。我是新来的,”她伸手捋过平头短发,“可能会携带新的病菌。”
“我是个非常危险的女人。”她尽力模仿着女魔头的语调补上一句。
鲍勃张口大笑:“咱们观察力都不行啊!瞧瞧我!”
她仔细观察,终于发现他的外表何以如此相异、如此充满活力。庭院中熙熙攘攘,而他是所有人当中唯独具有血色的一个。他把手摆在她手边,相比之下,他的肤色多么红润,静脉有如墨蓝的绳索,而她自己透明的静脉却像嵌在尸肉当中。
“我体内没有碳氟人造血。”他说,“我是最后的红血人。至少在蓝区是。”
马德琳点点头:“你的免疫系统仍然完好,可以笑傲任何病原体的进攻。”
“对。”他欣然一笑,喝下杯中的酒,“明早我肯定要难受了——我的血全都在。红细胞、白细胞、青色静脉,应有尽有。”
马德琳不禁将他与其他人以及自己对比了一番。苍白的人群全无血色:殖民站里住的要么是白血病患者,要么是自体免疫性疾病患者,要么是器官移植患者。他们全都站在冥河的岸边,靠着牺牲所有血细胞而苟延残喘——阴险的细胞不成比例地繁殖,或攻击自体器官,或排异移植器官;而无辜的血细胞也被殃及,那些负责携带氧气、吞噬入侵微生物、制止出血的细胞,也随之死亡了。
他们活着,被锁在一个全方位密封的无菌锡皮罐子里,在太空中旋转。
对方的话岔断了她的思绪:“没错,我就是魔鬼的化身,舞台与银幕上的反派,局外之人。”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还邀请我是吗?吉塞尔是我部门的同事,就连她也驳不下面子不邀请我,她只是没想到我真会不要脸地来参加。”他的笑容愈加放肆,“我在医院见过你。你在实验室工作吧?来找我吧,呼吸科。”他放下杯子离开,临到门口又转身面对人群叫道:“我走了!现在可以随便议论我了!”
“他真是个讨厌鬼,对吧?”吉塞尔来到马德琳身边。她娇小可人,棕发及腰。在蓝区,头发是地位的标志。头发越长,意味着来到蓝区的时间越久,与绝症抗争的时间也就越长。
“他是个大嗓门,但挺有趣的。”
“谁跟他共事谁知道。”
吉塞尔身边的老人愤愤然接腔:“蓝星佬,按期来值班,活干完就走,还他妈的一脸优越感。”
他怀疑地盯着马德琳看,让她不禁觉得他在闻她身上有没有绿脓杆菌,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她不携带任何菌群——她的汗液、气息,乃至粪便都几乎没有气味。
他在怀疑我,她惊慌地想到。不,他不可能怀疑。虽然她和鲍勃一样是个外人,但她的血有着透明的保护色。
吉塞尔拍拍手:“诸位!”
“该死,”老人说,“你非得来这一出不可吗?”
“父亲,您别说得好像这样做不对似的。”
“你就喜欢出风头,肯定是先天遗传,显然跟后天的教养无关。”他怒气冲冲地进了屋。
吉塞尔朝马德琳耸耸肩:“父亲有一点保守……各位!大家看过来——还有你,你这花花公子……”宾客们停止了各自的活动,转头看女主人。原本在研究花坛中塑料旱金莲的亨利,则狠狠瞪了马德琳一眼。
“本场酒会上,你们有很多人已经见过了两位新的来客,亨利和马德琳。说来也巧,马德琳是我的亲戚,而且是血亲。”
客人们轻声发笑,令马德琳甚是疑惑。亨利的表情颇不自然,好像被定格在了民族志电影中似的。
“在地球上时,她是我生母的二表姐。大家欢迎两位蓝区的新来客!”
宾客们礼貌地鼓掌,同时仔细打量两位陌生人,像在研究实验室的样本,然后又各自回到之前被打断的活动上。一个胡须编成辫子的年轻人开始向吉塞尔调情,马德琳转身走开,却和表侄女的养父撞了个正着。
“您对我有意见。”
他暴躁地答道:“真够厚脸皮的,还硬要正式介绍。”
马德琳叹了口气。没错,她想,文明随着距巴黎的远近而等比例衰退。但她决定再争取一下,于是又奉上殷勤的笑容。
“吉塞尔真是女大十八变啊——跟她母亲简直一模一样。我移民过来之前,她母亲求我一定要找到她,看看她出落成什么样了——”
“她母亲!生她的那个女人?她想干什么?是谁在六个月的隔离期一直陪伴吉塞尔,冒着生命危险悉心照料?是我们。是谁把她养大,教她做人?是我们,希尔达和我。我们抚育她跨越成长伤痛的整个期间——在这样的地方成长尤其艰辛——整个期间,那个蓝星贱货一直惦记着给她发邮件。”
马德琳强压住心头怒火答道:“留在下面的也不容易。吉塞尔的父母——”
“希尔达才是她母亲!我是她父亲!”他突然住了口,摇摇头,“抱歉,你刚来,还不了解。要到蓝区,必须经历死后重生,得染上某种可怕的疾病——比如骨髓瘤,你呢?”
她稍做迟疑:“狼疮。”
“你告别家人,写下遗嘱,处置掉所有私人物品,被发射进太空隔离站,独自在小屋子里待6个月,等待放疗和化疗杀死体内每一个血细胞以及细菌。然后,当所有病菌检测结果均呈阴性——因为没有了免疫系统,普通感冒就能扫荡整个殖民站——解除了威胁,你获准进入蓝区,秃得像婴儿,在新的世界重生。”
他握起她的左手,举到眼前:“你的戒指戴了很多年了。你丈夫现在在哪儿?”
她差点脱口答出来。
他点着头继续道:“他留在地球上了吧。你还给他写信吗?别写了。你不可能再回到地球。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至死不渝’,蓝区就是一座亡者之城。”
马德琳迟疑地发问:“假如我们夫妻一起迁来呢?”
“跟你一起来?”要是体内有血,他此时的脸色当已变作铁青,“痴情狗。跟着爱人下地狱的忠诚伴侣。忠贞不渝的小蛤蟆。别让我见到,我见一个揍一个。”
“恕我驽钝,一个人因为和伴侣衷心恩爱,毅然跟随配偶前来,怎么就惹您怨恨了呢?”
他怒目相向,然后大步走开。
吉塞尔走上前来,伸手搭上马德琳的肩膀,另一只手随意地扶着亨利的小臂:“天——父亲这下又在吼什么?”
“痴情狗。”
“又是这个?嗯,我们当然都讨厌痴情狗。”
“为什么?”亨利总是以陈述语气发问。
“因为他们刺激我们回想逝去的过往。我们终身监禁在这里,无法重返地球,不能与亲人重逢。(虽然就我个人而言,并没有这方面的记忆,)但大家在这个问题上战线统一。每次痴情狗一来,就像看笑话似的,扮演几年自我牺牲的圣母,又回到地球上去。父亲总是说,要想好好在这里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与过去一刀两断。”
马德琳于是说:“所以你不给亲生母亲写信?”
听到这话,吉塞尔翻了个白眼。
“别妄下论断。安妮特挺招人待见的。”亨利说。
吉塞尔收回手,眯起眼睛打量他:“你怎么知道?我还以为你俩是在隔离期认识的。”
马德琳忙打圆场:“我们早就认识,在艺校的时候。”背得滚瓜烂熟的词句脱口而出,她感到自己的整个过去正渐渐疏离,随着记忆中婚姻、职业、友谊与爱情的尘封而消散——只为了避开事实:她是个痴情狗。
“我和亨利竟然又偶遇了,真巧啊。”
“的确。”吉塞尔表示赞同。
亨利睡着了,嘴角轻轻抽动,偶尔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唤。马德琳单臂撑身侧卧在旁。几个月过去了,他在她眼里依然陌生,如今秃顶又瘦弱的丈夫,渐渐与她脑海中祖父的形象重合。亨利胸口突出的静脉导管虽然每两月才打开一次输入人造血,却让她联想到祖父身上的中心静脉导管——当时他的外周静脉已无法实施输液。
诊断出淋巴瘤时,她年仅56岁的祖父拒绝了标准治疗。
“让他们像对待实验小白鼠一样给我清洁杀菌,把我的血换成奶油,再发射去外太空?拉倒吧。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家人身边。”
他保持了一段时间的良好状态,随后遭到疾病的疯狂报复,健康大幅滑坡。他在美国的专科医院接受了药物化疗、放疗、干扰素治疗、减量手术。马德琳记得他日渐衰弱而消瘦,临终那段日子,疾病与治疗竞相争抢,各有率先夺走他生命之势——而攻伐癌细胞的药物带来的痛苦,也与淋巴瘤大举进攻时产生的疼痛相差无几。
她记起爱尔伯恩医生,她印象中的他总是被同事、患者和医学生包围。当时他站在门外,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穿透了宁静。“这是一次重温医疗史的宝贵机会。”他说,温和的嗓音与他棱角分明的傲慢面容甚是不相称,“我们称其为‘暴躁白细胞’,虽然淋巴球只是白细胞的一种。我们得向患者施药,使白细胞计数降至最低,并祈祷它在患者死于感染之前逐渐回升。”
“为什么叫它‘暴躁白细胞’?”一个学生问。
“因为白血病患者的白细胞很暴躁,上一秒还一副温良的样子,下一秒就疯狂爆发,每晚随时可能激增,逼得你疯了似的反复检查——你们这些小鬼想象不到那得耗费多少时间。病情不恶化的时候,患者往往需要输血或者血小板——而且静脉全都不顶用。你们看他呕吐、感染、消瘦,觉得照料他很棘手对吧?”他大笑道,“从前,病房里住满了这样的患者。而现在,他们被直接发射进太空,就像原子废料一样。”
“废料。”马德琳喃喃低语,努力入睡。
她梦见医院,空气中弥漫着花束的馨香与衰朽的体味。她的丈夫如床单一般苍白。从前,望着沉睡的亨利总能给她安全感,有她的雄狮在身边,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此刻,她望着他,期盼他每一下粗重的呼吸,害怕下一声再也不响起。
他尖叫着醒来。
“我在呢。”她说。
他抓紧她:“不要离开我。”
“我当然不会的。”
“千万不要离开我。我——我害怕。千万不要。”他哭了起来。
她以前从没见过他哭。“我会永远陪着你。”她满口答应。然后,她清醒了。
她起床煮了咖啡,静静地坐在工作室里发呆。咖啡是人工合成的,味道很淡——真咖啡可能刺激胃酸过多分泌,引发溃疡及出血。没有血小板的居民们视出血为大敌,因此,食物寡淡无味,家具贴了软条,刀口都不开刃。因此,马德琳无法再从事雕塑。
内出血——譬如瘀伤——由肝脏分泌的凝血因子止血,而割伤、擦伤等开放性伤口,则由血小板负责止血。血小板与白细胞及红细胞一本同源,均分化自造血干细胞——而蓝区居民体内的造血干细胞几乎全被清除得一干二净。人工凝血辅助手段无法完全替代血小板,因此,马德琳再也没有机会接触雕刻工具,一如她无法再品尝新鲜水果、培植棕榈盆栽。
她细细打量着工作室,这里和地球老家那间工作室截然不同。从前的工作室北窗朝向私家花园,这里却只有一扇小窗口面朝另一幢淡蓝色建筑。这里也没有处于各阶段的成品或半成品画作——画布一片空白,面对墙壁架立。储物架上她的雕塑就更不用说了——这里只摆了照片,它们太重了,没法从地球搬来。
“他们理解不了你的作品,”亨利以前总是说,“因为他们太蠢。”
她看着颜料柜,上面摆着她到来之后创作的一件半成品雕塑,主体为黏土球,上面探出细小的卷须——既像发散出羽状气体的太阳,又像准备吞噬异物的巨噬细胞。球体表面覆了一层细粉,算是蓝区的灰尘。
她不屑地伸出手去。黏土没有生命、没有灵魂,与木料相去甚远。木料自身就包孕着雕塑,她只需循着艺术的踪迹,剔除表层将其释放;而黏土却像整个蓝区一样,乏味平庸,无所谓美丑。这里的人——这里的居民,同样如此……
球体从她指间滑落,在地上摔扁了。
亨利进门来,揉揉头皮,习惯性地去捋已不复存在的长发:“怎么……”
“发现了艺术。”她说,“这是一颗蛋。”
他加重鼻音,学起那名艺术评论家的声音:“蛋,生命与新生的象征。”他的模仿秀却没有逗笑马德琳,他于是转过一张画架,盯了画布一会儿,又把它转回去面对墙壁,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马德琳啜着咖啡:“昨晚的酒会真不痛快。”
他停下脚步,脸上浮现出诡异的微笑:“你表侄女不相信我们住在一起。她说我们不像爱侣,倒像是老夫老妻。”他发出一声粗粝的短笑,又继续踱步。
马德琳在医院食堂准备点餐的时候,遇到了正在排队的吉塞尔。餐食状如塑料,令人食欲大减。它们都是从地球运来的,已完全加工好,便于缺乏正常肠道菌群或服药抑制了胃酸分泌的人消化。而且供应的全是病号餐,这简直雪上加霜。
马德琳提起吉塞尔的酒会,客套了一番。
“你觉得蓝区怎么样?”
“这里——很不一样,难以适应,包括工作也是。作为医疗技术人员,我的专长是细菌学和血液学——都没有多少用武之地。我现在的工作是制作玻片标本;迄今为止还没见过一个杆菌或者球菌,总感觉徒劳无获。”
“感谢上帝。”吉塞尔说。
“嗯,至少我还在从事文化工作。”吉塞尔却没有听懂这句玩笑,马德琳便继续道,“亨利比我更惨,他是位画家。”
“他是艺术家?”吉塞尔激动起来,“天知道我们这儿有多缺艺术。他画什么样的画?”
“起初是画风景,不过”——她咽下了那个差点脱口而出的“我们”——“他后来因为要教学、做讲座什么的,不得不搬去城里住。你听说过‘微景观画派’吗?亨利就是奠基人之一。在乡下,壮美景色随处可见,举目即是绿树、高山、蓝天……”她不由自主地开启了标准解说模式,几乎是直接背诵自己协助撰写的展览手册。
“那些只是教科书上的概念。”吉塞尔说,“或许……外太空也适用?漆黑的空间深邃美妙,变幻无穷,群星犹如火点……”她把剩下的三明治塞进口中,思绪飞向了别处。
“该画派决定针对城市景观作画。”马德琳梦呓般地继续道,“人行道上的花,蓝天映衬下的树叶……乡间之美无处不在,而探寻城市之美则是一项挑战。不亚于在无菌性脓肿的脓水里寻找细菌。无奈这里没有蓝天、绿树、花朵,亨利找不到灵感,也就无法作画。”
吉塞尔脸上放出光彩:“可是蓝区不乏美景啊。”
“噢,你是在这里长大的。”
“不,这个‘美’是普遍意义上的美。支撑杆之上的穹顶弧线,头顶遥远屋舍的闪光,观景台下方迷蒙的群星……”
马德琳陷入沉思:“你觉得能让别人也发现这样的美吗?比如亨利?”
“我试试吧。”
他们收到一封伯特兰发来的邮件,图片炫目,辞藻华丽。开头的称谓“我亲爱的亨利、我的美人马德琳”引得亨利醋意大发。
“这家伙图谋不轨。”亨利絮絮叨叨,“猫儿不在家,耗子吵翻天。”
马德琳暂停了邮件的滚动:“伯特兰哪有那么坏?”
“那家伙就是踩了狗屎运。之前他还假作低调,但真正原因只是没能决定该把重点放在哪件事上——是窃取我的画派,还是勾引我的老婆。”
马德琳耸耸肩,似笑非笑地又点开邮件:“你的画作价格已急剧飙升,我亲爱的亨利,如同火箭直冲向你当前所处的高度。同时,请容我揣测,它已超越了你在地球期间曾梦寐以求的顶峰。”
“臭老鼠。”
“他不过是卖弄文字而已。”
“就连你靓丽娇妻的雕塑作品也广受欢迎,人们竞相追捧。”
“死秃鹫。”亨利愤愤地吼道。
一张新的图片出现。“这是我们最新的展品,马塞尔创作的《斑马线上的花Ⅰ》。”它充分诠释了微景观画派的主张——笔触朴实,毫不矫饰的现实主义。
《斑马线上的花II》。这一张画上,花朵纷飞在疾驰的车辆卷起的气流之中,画面简洁如同漫画。亨利坐得笔直。
《斑马线上的花III》。三联画的最后一幅,花朵变为了金属,而卡车和摩托则变形成大象、打字机、音符。
“超现实主义!”亨利沉声吼道,一拳捶上主控台。画作的图片开始疾速闪过,一幅比一幅更拙劣,各自对前一幅进行着不知所云的仿拟,糟蹋了亨利的毕生心血。
亨利起身离开房间,低垂着他宽阔的肩膀。马德琳将邮件暂停在最后一幅作品,慢慢地读着标题:
“《未亡时,在自己的坟墓上跳舞》。”
过去的几天,马德琳不常见到亨利。他每天早早出门,跟着吉塞尔或者她的朋友去写生,到傍晚抱着满怀的炭笔画稿回来。家里开始有了学生,学着把粗略的速写变成正式的油画。他们画到深夜,在沙发或地毯上打个盹,醒来再画,困了又就地躺下,直到马德琳起床,出门去实验室的途中顺道把他们送回家。
亨利从人行道上萌发的树苗身上发现了美,马德琳则在显微镜下发现了美。她放弃了自己的艺术研究——总得有人挣钱养家——而赖氏染色血液涂片之美,让她在工作中找到了慰藉。多形核白细胞精致的分叶形态,绝无两两相同;血小板拥有泡沫般的紫色网纹,淋巴细胞质则是柔和的蓝色。当她在实验室观察玻片上标示亨利末日的图记,当她渐次扫描白血病患者的髓细胞,她不禁总想,这些怎么会引起绝症呢?它们太美了。
“发什么愣呢?”
她左右张望。是鲍勃,酒会上认识的那个新朋友。他斜靠在恒温箱边,身穿一套浮夸的西装,口袋里探出一截听诊器。
她放下滴管:“我在回忆血液涂片的精美轮廓。你一定会觉得我疯了吧。”
“不会——只是有点神神道道的。我有个病理学老师也酷爱艺术,他一心想当建筑师,结果却成了病理学家。他总爱说‘晚期癌症细胞的苏木素-伊红染色图片美得无可比拟’,还给我们看过——我记得是紫红纹理的肺部网状纤维化组织涂片,当时他说:‘看啊,如果有哪幅当代艺术作品能与它媲美,就拿来给我开开眼吧。’说实话,我倒没觉得它美到了那种地步。这可不是因为那门课没拿到班上前几名。”
“不,”马德琳说,“审美和成功并没有直接联系。”
“怎么了?”亨利放下画刷问道。如今工作室里摆满了亨利和他新收学生的画,画面取材广泛,有星空、屋舍、躺在人造花丛间的女子、立于制氧机金属光泽中的佳人。未完成作品随处可见,有的支在画架上,有的挂在墙上,盖住了马德琳雕塑的照片。“都闹一晚上别扭了。”
“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是咱俩的纪念日。嗯,没法好好庆祝一番了,对吧?他们都不知道我和你是夫妻。”
“但我们可以——”
“咱们不如另选一个纪念日吧,马德琳,找个适合当下生活的日子。有了!就挑医生宣布我得了绝症那天,办一场酒会吧!”他苦笑着转身继续作画。
亨利重拾了对绘画和教学的热情,马德琳也在单位交到了朋友。伴着他们的飞短流长,她为采集自各居民、各地点、各器物的无穷无尽的样本制作着玻片,为营造无菌殖民站的旷日持久之战出一份力。她加入了象棋俱乐部。当一位同事幸运地获批了领养申请,即将离岗去帮助免疫功能不全的三岁新儿子度过可怕的隔离期,马德琳也受邀参加了酒会,向那位同事暂且道别。
她偶尔会在午餐时碰到吉塞尔,两人聊起东家长西家短——甲好像不小心在破窗上割了手指,流血致死?是自杀还是他杀?听说乙新收养的女儿脑部损伤?丙会不会再婚?
然而,或许因为自己幼年时肺炎反复发作导致了肺损伤,与吉塞尔的午餐闲谈最后总会聊到肺功能实验室所检查的一系列顽疾——慢性肺病患者的失能,有抽烟引起的,有放射性纤维化导致的,还有感染性支气管扩张诱发的。
又一场交谈,讲述完又一个因肺疾致残患者的故事之后,吉塞尔换了话题:“我今天又收到了你表妹的邮件。”
“安妮特?她最近怎么样?”
“不知道。每次收到邮件,还没焐热就被我删掉了。”
“吉塞尔!你怎么能这样!”
“谁叫那个女人成天在我面前刷存在感!”
“一年才几封邮件,那可称不上是‘成天’。”
“她既然把我遗弃到蓝区,何不就断个干净?我又没有求她生我,我不欠她——”
马德琳已经听够了:“冷静一下,吉塞尔。你就没动过念头想了解自己的家庭背景吗?你以前有个哥哥,名叫安托万,三个月大时高烧不止,然后是肺炎、脑膜炎、连日腹泻,对免疫球蛋白置换毫无反应,最后没能撑到一岁生日那天。
“遗传学家说,下一个孩子有免疫缺陷的概率只有四分之一。安妮特和皮埃尔想要孩子,于是决定冒险。他们把你当作金珠宝玉一样疼爱,然后,过了三个月,母体抗体逐渐消失,你开始打喷嚏……
“他们没有再要第三个孩子。你不明白吗?让你离开地球,从而能活下去,这正是爱的表现。你母亲爱你,吉塞尔,尽管整整20年无法和你见面。”
女孩盯着自己的咖啡杯。
马德琳柔声劝道:“下一次收到邮件,请好好看看。”
“啊,两位女士好啊。”
鲍勃坐了下来,吉塞尔哀叫一声。
“两位女士能与最后的红血人共同进餐,幸运至此,夫复何求?”
吉塞尔起身:“我得回去工作了。”
鲍勃一直等到她离去:“终于是你我独处了。”他嗓门很大,就餐的人听见了,无不震惊转头。
马德琳按捺住笑:“终于。”
“我给你带了份礼物。”他把包裹在拭镜纸里的玻片递给她。马德琳打开纸包,对着灯光看了看。
“注意这完美的羽状边缘。”鲍勃说,“20年没制作过涂片了,但我手艺还没生疏。没有什么能难倒最后的红血人。”
“这是——”
“血。当然,是我自己的,正好够做一张赖氏染色涂片,供你回味从前的世界,当人们的动脉里流淌着温热搏动的红血。”
她微笑着揣起玻片:“谢谢你,鲍勃。我沉醉于每个鲜艳的红细胞、悦目的白细胞、精致的单核细胞时,一定会想起你。”
他打个哆嗦:“你要是发现什么异常——帮帮忙,别告诉我。”
蓝区顶尖及准顶尖人士齐聚一堂,有行政官员、商铺老板、记者。他们一边欣赏画作,一边就着寡淡的红酒讨论政治。
“我们不过是家内销商店,要开要关都是地球人说了算。”
“我说,要是真划不来,他们可不会运行花销这么大的项目。照管卫星、经营工厂有什么不可行的?我们又不是废人……”
马德琳巡视展厅,确保每位来宾都有酒和奶酪。多年的策展经验一朝有了用武之地,她感觉到几分满足。
一位路人突然抓住她的胳膊:“你会拉大提琴吗?”
“抱歉。”
“该死,我们差点就能组建一支完整的管弦乐队了,就缺一个大提琴手。”
她立时想建议他雇一个,却也知道少数受雇的地球人受到怎样的排斥和鄙视,便咽下了那句话,邪魅地一笑:“早晚会有大提琴手需要肾移植的,只管耐心等待就好。”
她信步展厅,欣赏各幅画作——以殖民站风光为主,另有少量星空美景。亨利的作品自然鹤立鸡群,构图妙意纯熟,笔触洋洋洒洒;而学生作品中可圈可点之处仅在于视角之奇异。来学画的都是像吉塞尔这样自小患有绝症,早早离开地球,在蓝区长大的孩子。其中一名胡子编成辫子的男生,展露出过人的天赋。他的画上各种角度的平面纠缠交错,让马德琳看得头晕,就和她抬头看殖民站另一座圆筒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她在最后一幅画前停下。矫揉造作的绸花静物写生,吉塞尔绘。它是所有作品中最业余的,马德琳厌恶它的存在。
她听见吉塞尔的笑声。女孩正在接待几位记者,将亨利晦涩的用词转译成艺术宣言。在地球上时,那向来是马德琳的工作;而在这里——马德琳却受困于虚假身份之中。画展如果需要一位女主持,必定非吉塞尔莫属。
一名前卫的年轻艺术家续了杯,指着吉塞尔道:“她今晚真叫光彩照人哪。”
“可谓春风得意。”她注意到吉塞尔的父亲逢人就开聊,硬拉着他们欣赏女儿的静物写生。
“我以前也是艺术家。”她说。
“你?”
年轻人显然把她当成了亨利家的老妈子。多形核白细胞的初期形态叫作杆状中性白细胞。马德琳想,多么贴切。
“对。我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以便支持——我的丈夫。但我业余时间仍然从事雕塑,甚至还办过展。”
“雕塑。你是指陶器、塑料之类的?”
“木料。真怀念啊,一把好刀的手感,循着木质纹理找寻天成的形态……”
“嗯,慢慢回味吧。”他说,“我倒挺期望你在蓝区找到一把刀子,一定会把大伙儿吓疯的。”
“真的吗?”她望着他走向展厅中央,刚直的设计风格搭配弧形的边缘棱角,从外部环境层面尽量减少创伤可能。
“啊,刀刃之利,利如童言。”
掌声传来,马德琳看见胡子编成辫子的年轻艺术家向吉塞尔献上一束花,他的卷发使她联想到一簇葡萄球菌。她摇摇头转开视线,一声惊叫又使她猛然回头。
那束塑料花已然落地。吉塞尔紧握着受伤的手,透明的黏稠液体从手上流下,流到地板上。
“啊,糟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会……”那人慌得语无伦次,其他人则吓得呆若木鸡。吉塞尔的父亲揪住年轻人一顿臭骂:“你把她害死了!”他嗓音尖厉。
马德琳感觉仿佛身处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场景。她推开人群来到吉塞尔面前,抓起吉塞尔的手,摸到那滑溜溜的液体。她把吉塞尔的手举高,同时按压住小臂动脉。
吉塞尔瞪大了眼睛,浑身发抖,皮肤却未变得苍白,只是加深了无血人本有的病态的蜡黄。“不会有事的。”马德琳说道,眼角余光瞥见了亨利。
他也像吉塞尔那般睁大了双眼,盯着年轻的她,好像也要昏厥过去似的。
马德琳心脏陡然一跳。
“快叫救护车。”她说。
“太荒唐了,每个人反应都那么激烈,你简直要以为她是那个肺都快咳出来的茶花女。不就是割了手指吗?”马德琳望着急救室单人隔间的窗户说道。吉塞尔的中心静脉导管上方悬挂着一升人造血,医生正在缝合她手指的伤口,亨利则握着她的另一只手。
和她交谈的人是鲍勃,他听到外面的喧闹,特地来急救室帮忙。“这里的人经常失血致死。呃,说‘失血’不是特别贴切。”
“跟‘血亲’差不多。”马德琳说。
“哪个孬种割破了她的循环系统?”
“跟我住一起的那个。”自然而然地把亨利描述成了一个普通无血人。
“哦。”鲍勃将胳膊搭在马德琳肩上,带她上楼到自己的办公室,冲了两杯咖啡。他们默默地品着咖啡。她打量着墙上的装饰,有文凭、证书、裱框的合影。一张照片上,男女十几人身着正装面对镜头,鲍勃却穿着蓝色牛仔裤。另一张照片上,他以蓄须形象出镜,置身于众多白净的脸孔之间。
鲍勃终于打破沉默:“我住的地方挺不错,有很多森林美景的海报,床也很大。”
她说:“谢谢。我记下了。”
“我可不是在献殷勤什么的。我不能让人逮到,否则,从博伊西到火星该会有多少人心碎。这里只是我的临时居所,你明白吧?”
她点点头:“我们也不想惹你女朋友生气。”
“说得好。老天,我真喜欢法国人,理解能力超群。”
“你是个好人,鲍勃。”
“嘿,你觉得最后的红血人还能怎么样?这是要跟我站到同一战线了吗?”
“我还没拿定主意。”
“那你记好,吉塞尔的问题是联合免疫缺陷。”
“那说明什么?”
“说明她只有淋巴细胞存在缺陷。她仍然保留有造血干细胞,可以完美分化出正常的红细胞、血小板、多形核白细胞。”
马德琳放下咖啡:“你是说——”
“没错。吉塞尔小时候跟我一样健康,富有血色,长相和外人蓝星佬别无二致。于是她自愿接受化疗,主动移除了造血干细胞,就为了使外表‘正常’。”
他站起身,亲吻马德琳的手:“当心。吉塞尔虽然年轻,却也果敢坚定。”
亨利没事就去医院,在休息厅里睡觉,轻手轻脚在各条走廊间穿行,直到吉塞尔出院,他才回到工作室,在沙发上发呆。只要马德琳从敞开的门外经过,他就腾地跳起来,手握画刷,站在画布面前摆出沉思的姿态,仿佛在思考下一步如何落笔。而画作的进展毫无起色。
最后,一天早上,马德琳上班时,没有一个朋友跟她说话。午餐时分,她刚坐下来,同桌的就立即换到另一张桌子。回到实验室,她发现自己的白大褂被撕得稀烂,储物柜也被人打开,里面的物品全给砸碎了。
“你们为什么这样对我?”她尖声叫道。其他人假装埋头工作,制作玻片标本,或者用显微镜观察。她抓住一名同事的胳膊,把他扭过来面对自己:“为什么!”
“痴情狗。”他挣脱开去,嘴里叫着“汪汪”。实验室里的其他人也纷纷学起了狗叫。 她逃上公交车,下车后跑完最后的250米回到家。前门没锁,亨利的工作室空无一人,但绘画比起早晨已经有了进展。
她走向卧室,猛地打开门。亨利面带歉疚地看着她。吉塞尔坐起来,脸上笑意盈盈,长发衬着象牙黄的皮肤,越显乌黑亮泽。“汪汪。”
“你竟然说出去了!”
“是你表妹上一封邮件里讲的,幸好我听你的劝去看了。她希望我跟你成为好朋友,听你聊聊你和著名画家之间细水长流的平静婚姻。亨利已经承认了。你真不是个藏得住秘密的人,对吧,我的天使?”她靠过去吻他,又回头看马德琳。亨利的表情就像未雕琢的大理石一样木讷。
“你竟然做出这么下三烂的事……”
吉塞尔抢白道:“你在这里没有任何权利可言,你这外人。”
“亨利!”
他闭口不应。
“亨利——你也这样对我?好吧,她是年轻、漂亮,又有趣,可是,亨利,这些方面未免太肤浅,就像鱼缸城堡上的闪光一样空洞。”
他终于开口:“实验室里冷冻着你的骨髓,你随时可以回地球。我——我是一条鱼,离不开鱼缸,只好在城堡里安居。”
她逃开了。
她身处没有重力的静滞的中央区,手里紧抓着辐条。旁边,一对父女正在玩风筝大战。她望着身下的整个奥尼尔圆筒组件,弧线向上延伸至头顶。假如这里有湖泊、森林、草地,或许将成为一段美丽的风景。而实际却不然——全是闪光的金属和哑光蓝漆。
“进攻呀。”那父亲催促道,“这就对啦!”父女俩咯咯大笑。
马德琳记起那位肿瘤科医生,一个骨架粗大的女人,笑起来眼周全是褶子。“别那么做。”她曾劝道,脸上全无笑意。
“亨利害怕一个人去。”
“算我求你——留在地球上吧。”
“他是我丈夫。”
医生耸耸肩:“好吧,你也不是第一个。但你要听我们的安排,首先需要编造一份合适的病历——狼疮,这个借口还没有用过。我们将假称你母亲死于系统性红斑狼疮,而你在病症刚露出苗头之时,便决定提前移民,以免忍受激素副作用之苦。你将接受你丈夫经历过的同样的治疗——杀死体内的所有血细胞,但有一点不同,我们将保存你的骨髓标本,以防你改变主意决定回家。它会一直在冻库里等你。”
“那它会等到天荒地老。”
“天荒地老。”此刻,马德琳喃喃地说出了声。只要推一下高塔,她就将慢慢滑向命运的终点。着地之后,人行道上不会留下一滴红色血痕。
她低头俯视殖民站,视野中的人抽象成了线条。她想象着整个居民群落像菌群在人工培养基上繁衍,而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它倒更像一具身体、一个活的圆筒,组成它生命的个体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而她自己呢?外人,传染微粒。
缺乏免疫系统的人们各个联合起来,组成强力的大型免疫屏障排斥她。她该怎么做?是像鲍勃一样留下,在憎恨的围隔中变成一个脓肿,还是向他们认输,从这里飞坠而下……
肌体不能忍受异物入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把身外之物全留给亨利和吉塞尔,只带走了珍藏的白兰地——如同拿破仑在寒冬的撤离。她提着瓶子敲门进屋。鲍勃身上只穿了一条牛仔裤,站在房间里凝望红杉林的全息图像。
“给你。”说着,她放下酒瓶。
他头也不回地应道:“临别礼物?”
她跨出一步,却没有继续上前:“鲍勃,跟我走吧,选择自己的人生。何苦留在这里忍受排挤呢?”
他哈哈大笑,转身面对她。她看见那个纵贯他肚腹的长长的伤疤,创痕不甚考究,源于一场紧急剖腹手术。
他笑意不减:“都是醉酒害的。脾脏肿得像个汉堡。”
“切除之后——”
“嗯。肺炎球菌反复感染。”
“抗生素——”
他打断了她:“我对硫胺和β-内酰胺过敏,其他药物用于长期预防的话,毒性又太大。”
“那——你免疫功能不全,地球环境不适合你,你属于蓝区。”
他又笑了:“属于?我是最后的红血人,这里没有容我之地。”
和预期的一样,艺术展上人语嘈杂,杯声清脆。她随着人群离开绘画区,前往展厅中央的雕塑区,在波纹表面球体吞噬小棍的雕塑前停下。两个主体都是用雪松心雕出的,她近来非常喜欢红色系。
一个面色红润的年轻男子细细研看这件作品。“感觉颇有深意。”他说。
“这是一个巨噬细胞,正在吞噬沙门氏菌。”
那人轻声笑道:“得了吧,这显然是某种荣格式托喻,表现女性吞食男性之类的寓意。我是摄影师,只要是不比交通信号灯抽象的艺术都难不倒我。你是做什么的呢?”
“我是雕塑师。”她说道,指着底座上自己的名字。
他面不改色地仔细看了看,又猛然转头盯着她朴素无饰的手指:
“你不是结婚了吗?”
她耸耸肩:“现在守寡了。再喝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