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奏的作曲家-(1984)-Variation on a Man
(美国)帕特·卡蒂甘 Pat Cadigan——著
沉默螺旋——译
帕特·卡蒂甘(1953—— )这位美国科幻小说家与赛博朋克运动息息相关。她获得过两次阿瑟·C.克拉克奖,一次雨果奖。从一开始,卡蒂甘就着眼于近景未来,她的故事通常设定在城市中,一般是在加利福尼亚州,故事背景里时常有风灾过境和与世隔绝的大草原。在这样的背景下,她的主人公不太需要为了谋生而四处奔波。她笔下丰富的女性角色频繁出现在由男性主导的场合,有力地改变了大众对赛博朋克的刻板印象。除了撰写赛博朋克小说,卡蒂甘还于2002年编纂了合集《终极赛博朋克》。该书力图展现赛博朋克的发展历程,并将当代赛博朋克经典作品收录其中。
卡蒂甘的处女作是《意识操纵者》(Mindplayers, 1987)。这是一部模糊了客观现实和主观体验边界的作品。她在第二部长篇小说《合成人》(Synners, 1991)中进一步拓展这个主题。《合成人》一书也是作者本人的一次自我突破。这部作品将赛博朋克的部分演绎成更通俗易懂的形式——在语言上犀利深刻、简洁明快而不失准确性——构筑了一个由复杂的人机合作所掌控的世界。该书的故事情节一波三折,是对人机交互的早期探索。故事中,拥有人工智能的电脑病毒使得人性碎片化,并造成了无数人的死亡。
时至今日,人类在网络面前泥足深陷。从这一点看,卡蒂甘的作品似乎颇具有先见之明。卡蒂甘的作品更像威廉姆·吉布森而非布鲁斯·斯特林的风格。《合成人》就是个例子。卡蒂甘认为科技突破并不会给城市生活带来显著改变,整个社会系统往往是因为自身的失衡才导致崩溃。
1978年,卡蒂甘在《沙悠》(Shayol)杂志第二期中发表了短篇小说《曝光致死》(Death from Exposure),开启了自己的创作生涯。该杂志出版期间(1977——1985)获得了广大读者的认可。1989年,她将她的许多佳作收录在小说集《模式》(Patterns)中。她后期创作的作品则收录在《靠海的家》(Home by the Sea, 1992)和《脏活:故事》(Dirty Work: Stories, 1993)中。其中大部分收入的作品都发表在《阿西莫夫科幻杂志》(Asimov's Science Fiction)和《奥秘》中。
1984年在《奥秘》上发表的《变奏的作曲家》是卡蒂甘的赛博朋克经典之作。这部作品之后成为她的长篇小说《意识操纵者》的一部分。
时至今日我仍坚信,尼尔森·尼尔森把格拉德尼的任务交给我是因为珍珠项链事件。
所有的记忆操纵者在他们的职业生涯中都早晚会见到珍珠项链。只是对于情理发掘者而言,这种体验更为鲜活。因为比起官能寄售者和记忆保存者,我们会花费大量时间与客户进行意识对接。
意识操纵者从实体脱离,进入意识状态的工作时间越长,似乎越容易出现珍珠项链的状况。
我是在一次例行的现实黏着中看到珍珠项链的。现实黏着是根据联邦法规对记忆操纵者进行的强制检查。虽然我认为从业者并不会比平常人更容易变成妄想狂,但我还是配合了检查。尽管在意识里打上“已接受政府例行标准化检查”的烙印让人很不适,但你肯定不希望自己的记忆操纵者是个疯子。倘若这个记忆操纵者觉得所有人都必须以水牛为图腾,很难想象他会做出什么奇葩的事情。
尽管尼尔森·尼尔森向我一再保证,政府标准允许一切正常范围内出现的变数,可我还是不那么情愿接受现实黏着检查。我总想向他问明白,为什么他会对政府的标准如此确信。但是规矩就是规矩,不容置喙。我别无选择——要么进行检查,要么丢掉我的记忆操纵部门的工作,被吊销情理发掘者执照。
体检过程其实很简单,只要把脑袋放进部门的测试系统里,让它检测大概十分钟。但这十分钟度日如年。因为你要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摘下自己的双眼,让检测系统通过视神经与意识对接。在这期间身体的知觉会被完全切断,而你只剩下了自我意识。尼尔森反复告诉我,我应该把这次体检当成一次特殊的深度冥想。按他的说法,如果在冥想中我能保持着自我,肯定不会有不适感。
如果我能保持着自我——那么,我还会变成什么呢?检测系统似乎有意在我脑中生出疑窦,使得一串长长的珍珠项链出现在我的内心世界。这串项链上的每一颗珍珠都是亚历山德拉·维多利亚·哈斯、“A. K. A.”以及“冷面艾莉”等人的生活片段。这些片段之间原本的关联线突然断了。每颗珠子、每种身份在我眼中都变得冰冷陌生。这些陌生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长着和我一样的面孔。他们是我的过去,可是他们不是我。这串珍珠项链就像是我领衔主演的一出出话剧——毫无关联的场景、似曾相识的剧情——我似乎从未完整地存在过。我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过去的我,并非现在的我。
我无法追忆自己的过去的喜悦心酸,也不能想象下一刻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因为未来的我就像过去一样,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项链散开了,一颗颗珍珠的次序也被打乱了。我扑上前,想将它们聚拢在身边。而它们却烟消云散,我也魂飞魄散。
下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恢复了正常。那串珍珠项链已经消失了,我也不再是那些陌生的我。我的身下是硬邦邦的床板,就像踏踏实实的生活。检测系统结束了测试流程的剩余步骤并与我分离。我将眼睛放回眼眶,离开检查室去休息一会儿。
自然,这次危机已经被报告给了尼尔森·尼尔森。他虽然对此心知肚明却绝口不提。不仅如此,他还把我叫到办公室里,给了我一个任务。
“对于艺术家类型的客户,”尼尔森缓缓说道,“你能不能谈谈,作为情理发掘者的首要目标是什么?”我躺在金色的线织躺椅上,尽可能克制因为布料的质感带来的不适。
我左手托着脸颊,开始了思考:“帮助他们达到内向和外向思考的平衡,这样他们就——”
“艾莉,”他看了我一眼,“别这样,你在和我说话。”
“帮助他们去除那些无关或肤浅的意识垃圾。”
尼尔森·尼尔森拿手肘撑着桌子,身体向前倾,他的座椅也咯吱作响。他朝我晃了晃手指:“永远,永远不要像考试一样应付我的问题。”
“很抱歉。”
他眯起了眼睛。他有一对人造红玉的宝石眼睛,这对眼睛让他看起来像只老迈的兔子。“别太在意。除了开头遣词造句的问题,你说得没错。”这副布满褶皱的苍老面庞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你是不是觉得在工作之中,情理发掘者的职责不仅在于帮助艺术家开启自己创意的灵感,也在于帮助他们赋予作品以灵魂?”
他不喜欢听教科书式回答,却喜欢这么提问。
“多数情况下,的确如此。”
现在他显得挺满意:“这就是我想让你接手格拉德尼这档事的原因。”
“兰德·格拉德尼?那个作曲家吗?我记得他被人抽取了意识。”
“没错,但现在他已经脱离隔离期了。现在,他的新人格也已经进入了成熟期。算他走运,他之前的音像公司给他办理了人格再生的保险。当然,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格拉德尼了,他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你们有没有告知他关于以前的事情?”
“哦,是的。我们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了,因为他对自己的过去非常好奇。不仅是他,所有非主动进行意识抽提的人都对自己之前的生活感兴趣。医生们认为,向受害者坦言过去是最好的办法。如果身处医院这种有保障的场合,受害者会更容易接受自己的过去。总之,从情理发掘者的角度看,这次任务的合作对象是没有任何过去的成年人,而任务目标是将他培养成艺术家,目标实现概率相当高。”
不经意间,我又想起自己从前作为官能寄售者的工作。尼尔森曾经答应我,有一天会让我重回原先的岗位。
在尼尔森·尼尔森让我成为情理发掘者之前,我从未觉得将洁癖推销给富翁会如此简单。成为情理发掘者后,我发现富人们总希望自己的生活里出现一些波澜、一些未知的挑战。
我虽然没有开口,但是尼尔森·尼尔森已经知道我会接下这份工作。
尼尔森·尼尔森将关于格拉德尼的概要信息发到我公寓的数据库里。我自己常用的便携式意识对接系统正在检修,所以多费了些周章。我匆匆扫过这些信息——在兰德·格拉德尼的意识被人窃取之前,他是一位天资过人的作曲家。他创作了一系列融入主流文化的作品,广受欢迎。在他的记忆被擦去之时,他正在接近自己事业的转折点。他面前有两条选择,要么将伟大之路进行到底,变得更卓越;要么逐渐故步自封,归于平庸,被世人遗忘。在选择自我改变的七年时间里,他两次挑战了自己职业生涯的巅峰。尼尔森·尼尔森只给了我这些信息,不过我相信他的判断——这些关于格拉德尼前身的资料已经足够我开展自己的工作。
在此之前,现在的格拉德尼已经被隔离观察了整整一个月。虽然格拉德尼仍然处在住院治疗期间,但他的行动依旧受到了限制,因为恢复性记忆清除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这就像叠罗汉的时候双手撑在别人肩膀上倒立,稍有不慎就功亏一篑。通常,人格的重建从语言的再学习开始,最初的进程由计算机指导。在达到一定阶段后,客户开始与人进行简单交流。如果人类不适时介入学习过程,客户的思维方式会变得像机器人一样狭隘。这些客户也许在逻辑上毫无破绽,但他们没有提出假说的能力。为了结束自己灰暗而幽闭的生活,他们最终会选择自杀或者自愿洗脑。这两种选择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因为他们大脑的剩余空间已经不够支持第二次记忆擦除——人类的大脑中,环绕在神经纤维上的磷脂鞘经不起反反复复的折腾。
不管怎样,格拉德尼(为方便起见,我们还叫他这个名字)已经迈过了这些再度发育过程中的门槛,再生为人。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他第一次降临人世,这完全取决于你评判的角度。不过他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格拉德尼了——现在的他是从大脑的空白区诞生的全新的人。除了格拉德尼这个令人怀念的名字,他和原先的自己毫无关联。
我没有选择记忆恢复作为职业是因为这个领域太过于错综复杂。然而,这个职业依然令人神往,据说有神秘主义倾向的人会更容易在这个领域取得成功。我对神秘主义并没有什么特殊兴趣,但是我觉得所有的记忆操纵者都有一定程度的神秘主义倾向。因为如果你接受意识是生物躯壳内的灵魂之类的存在,也就多少接受神秘主义观点了。
我决定暂时不想这个问题,先去看格拉德尼的倾向测试。在测试结果中,我发现他的新人格具有相当的音乐天赋。更叫人惊奇的是,这位格拉德尼拥有绝对音准。从前的格拉德尼并没有这种天赋,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绝对音准是由记忆抽取过程中脑内化学物质引发的?还是说,这源于截然不同的大脑组织方式?或者说,这是两者共同作用的结果?
无论如何,这没什么值得我操心的。我应该像对待其他客户一样帮助格拉德尼。换而言之,他只是现在的他,没有过去,也没有别的什么因素干扰。
“老实说,”那个有着玛瑙一样眼睛,苹果红色超短发的女人说,“我们是因为你的外号才选的你。被称作‘冷面艾莉’的人,肯定有相当强的自控力。”她是笑起来很阳光的林德·杰茜,她结实的身躯罩在一件松松垮垮的灰色老式西装里。她看起来更像是刚刚康复的病人,而不是格拉德尼的主治医师。除了那双玛瑙似的眼睛和一头新潮的发型,她看起来简朴至极。我们身处的这间办公室更是朴实无华——我们面前只有一个奶油色的方盒,连电脑桌都折叠成一个光秃秃的方块。周遭的一切,让我记起在客户们意识中频繁出现的白色房间,他们可不喜欢它。
“当然,”她继续说,“你的自控力在对我们这个男孩的培养过程中非常关键。非自愿性的擦除使得他对外界极度敏感。即便重生工作已经进入后期,他还是极易受到他人影响。你哪怕只是探查他的意识,都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你的任何偏好,都会对他今后的生活造成影响。”
“我做事非常小心。”
“是的,你相当谨慎。”她的目光扫过我身边成堆的器械,又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们信赖客户独立思考的能力,也确信你有能力克制自己对他的心理影响,不然也不会选择雇用你。”
她这番话再次强调了我拥有情理发掘者的执照这一事实。我问她:“你想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哦,”她的笑容变得更温暖了,她坐直身子,将自己粗短的双手叠放在肚子上,“我们希望你能帮他学习如何将无序的音符编织成一曲乐章,赋予这些零乱的乐符以生命。”
我眨了眨眼表示同意。
“我们都知道,他拥有音乐方面的禀赋。他对音乐很感兴趣,对乐器也很亲近,并且很可能拥有绝对音准。不过,虽然他身上同时具有这些天赋,但是这些特性似乎无法被整合起来——他难以将所有天赋融会贯通。实际上,在现阶段,这始终是他无法企及的高度。”
“也许他只是需要更多的……”我耸耸肩,“练习和经验?”
“多数情况下是这样,但我了解这位格拉德尼。他所缺乏的不仅仅是训练——有迹象表明,他的内心存在某种障碍,使得他无法走上正轨。目前,我们尚不清楚出现这种障碍的具体原因。因为自从格拉德尼进入人格重生的早期阶段之后,我们就没有再系统地探查他的内心。在格拉德尼还没有记忆的时候,也不会留下记忆的时候,我们曾经剖析过他的内心。现在情况则不同了,格拉德尼的意识已经长出了根系,深深扎根在土壤里。如果现在你想仔细观察这根系的末梢是如何吸收水分和养料的,就只能把它挖出来。可挖出来的话,这棵树就再也活不成了。”她身体朝前倾,双手插进那件大号的老式西装的口袋里,“我们觉得,格拉德尼现在已经做好与他人进行意识对接的准备了。不过比起医生,他可能更需要和情理发掘者进行意识直连。因为我们希望他感觉自己是一个自由人,而不是一位病患。”
“现在距离上次你对他进行心理剖析多久了?”
“上次心理剖析在九个月之前,而现在距离他被意识偷取者剥离意识,已经有一年了。我们希望能在六个月内让格拉德尼出院。当然,这都取决于你和他这次情理发掘的进展情况。”
“你们有没有让他听自己从前的乐曲?从前那个格拉德尼的作品。”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我们的确给他播放过他自己的曲子,但是他并不知道那是谁创作的。我们给他的不仅包括格拉德尼的唱片,还有其他人的作品。所有的唱片都已经去除了标签和其他可辨识来源的特征,以避免他凭借蛛丝马迹推断出作者是谁。”
“他对于格拉德尼的作品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他对待所有音乐作品都毕恭毕敬。不过,他凭借自己的了解对所有的曲目进行了分类。在这个过程中,他能以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准确率辨别出同一个作曲家的所有作品。我猜他也能将某个作曲家的作品根据时间顺序进行排序。他聪明绝顶,可是,”杰茜摊开双手,“他的内在有不协调的地方。”
“他有没有尝试过作曲?”
“哦,他试过。他写了一些简短的旋律,但没让我们听。为此我们不得不在他的声音合成器里安装监听设备。在录音中,他的作品显得很有潜力,在某些地方几乎达到了大师水准。但是,这些作品总是欠缺火候——不像从前那样炉火纯青。不多说了,我相信待会儿你有机会听到的。”说完,她又瞅了瞅我的装备。
在我看来她太过武断了,她对格拉德尼音乐的评价可能不够中肯。或许,这个格拉德尼选择了与从前不同的音乐之路,而这与杰茜的期待不符。但是,如果对杰茜的情绪指数稍加解读,便可以看出她并非故弄玄虚。她的结论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她几乎陪同格拉德尼经历了他重生过程的每一步。这时,我看到杰茜又笑了,不过这次的笑容显得有些客套。我意识到,她已经知道我读取了她的情绪指数。“我什么时候能够见到他?”我问杰茜。
“你现在就可以见他。你们俩见面会非常方便,我们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给你安排了一个房间。我先把你带去住宿的地方,然后再带你见见我们的男孩。”
他们给我提供的临时房间包含独立卫浴,还安装了临时的送餐电话。尼尔森·尼尔森给我配备的公寓让我对其他住宿条件都挑剔起来。这个临时房间也太简陋了,拿一张医用床来当成家用的床铺。这张床不太宽敞,却硬得像块石板,叫人无话可说。
我懒得将随身物品特意拿出来,所以直接拎着包出了门。出门前,我还在纠结是否应该带上装备找格拉德尼。不过思前想后,我决定空手去见他——倘若格拉德尼看到堆积如山的装备,可能会感觉压力太大而影响与我的配合。我想花点时间先和他接触一下,再进入这个十八个月大的成年人的内心世界。
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曾经有一副养尊处优的高贵容貌,他曾经与其他名人一样容光焕发。可是,几个月的闲置让他逐渐淡忘了这种气质。现在的他,如同一位告别体坛的运动员、一位走下舞台的舞者。不能否认,他依然很有魅力。但他的外表已经发生了变化,他渐渐归于平庸。这种变化对于经历意识重建过程的人相当正常。可能在几个月后,他原来生活中熟识的人也不认识这个格拉德尼了。
看到我们进来,格拉德尼站起身迎接我们。听完杰茜的简要介绍后,他诚惶诚恐地与我握手,就好像我的手是块烧红的烙铁。当杰茜不动声色离开房间,留下我和他两个人的时候,格拉德尼脸上浮现出一丝慌乱。
“所以,你就是我的情理发掘者?”他指着一个配备着桌椅、饮料的休闲区,示意我坐下。他故意显出主人翁的姿态,可我知道,他并不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
“没错,是我。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吗?”我挑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我发现自己身下的这把椅子就像柔软的黏土一样,这应该就是那种能根据坐姿调整形状的新产品。这是时下最舒适的家具,由活体纤维编织而成。但我对这种需要定期喂食、每天浇水,还要保持清洁的椅子没有好感。现在时不时还会听到关于这种椅子的可怕都市传说。比如有人坐上椅子却没办法再站起来,最后只能通过手术将椅子切除。我对医院给格拉德尼这种椅子感到不解,不过转念一想,这种椅子应该也能够缓解他的孤独感。如果这张椅子对我动手动脚,我可就没法保住自己“冷面艾莉”的美名了。所幸身下的椅子保持了固定的形状,让我能够安静地坐着。鉴于它这么听话,我打算再忍忍,暂时不去换其他椅子。我冷不丁发现,格拉德尼似乎正在近距离观察着我。我慌忙端正坐好。身下的座椅则发生形变,支撑住我的手肘。
“我从没坐过这张椅子,”格拉德尼开口说话了,“我不习惯用这种家具,但是看别人坐在上头很有意思。”他转而看着我的脸,“你的眼睛是用什么做的呢?”
“是猫眼石型人造宝石。”
“猫眼石,”他听起来有些嫉妒,“这家医院里的每个人都有人造宝石的眼睛,有些人的眼睛甚至还会流眼泪。杰茜医生说我随时都能安上这样的眼睛。不过我暂时还不太能接受这个。你知道吗,他也有人造宝石的眼睛。”
“你说谁?”
“那个原来的格拉德尼有人造眼球——我可没有宝石眼珠。在他被人窃取记忆之后,医院将他的眼睛换了回来,换成了他本来那对眼睛的复制品,”他笑了笑,“当我得知几乎所有人都换上人造眼睛,我感到难以置信。我是说,我现在的眼睛并没有任何人造的迹象——如果换成人造宝石,我应该也察觉不到任何异样,没错吧?”他的笑容消失了,“所以,每当想到你要通过我的眼睛进入我的大脑,我就感到不自在。我很难想象自己的脑子里不只有我,还有其他人。”他将自己的手放在胸前,若有所思地抚着胸口,“但我的大脑里来过很多访客:为原来的那个格拉德尼服务过的记忆操纵者们,那些夺走他记忆的人,还有那些帮助我恢复意识的医生……当然,现在你也将进入我的大脑。”
“意识直连是种生活方式。它不仅仅在记忆操纵中频频使用,在高等教育中也不可替代。人们还将意识直连应用到了商业领域。人们会买卖交易自己的记忆、神经机能,或者是——”干得不错,“冷面艾莉”!我暗自得意。你终于把话题引到正事上了。
“是的,我当然明白。不过,人们不但会买卖交易,还会互相偷窃!”他不屑地扬起头,“我让医生把真相告诉我了。他们瞒着我的那些事情,我也会自己查清楚。一切问题的根源,都是因为有个仰慕者希望自己能成为格拉德尼,所以窃取了他的意识。为此,他将格拉德尼的意识和自己的相叠加。之后他疯了,因为他试图同时成为两个人。”格拉德尼瑟缩在自己的椅子里。他用右手捂着脑袋,用力挠着自己浓密的棕发。而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我问他们为什么不把格拉德尼从那个人的脑子里取出来,再将这意识放回这里。他们说一旦意识被植入大脑,他们就无权将它取出。即便他们在那个贼把意识植入之前早就找到他,也没办法将意识放回我的脑中。因为这个大脑——”他指着自己的脑袋,又开始揉搓自己的胸膛,“已经形成了新的意识。植入原来的记忆会引起太多的混乱。可是这种做法,似乎不太公平。”
“对谁不公平?”
“对格拉德尼来说不公平,”隔着他的T恤衫,我能看到他胸口的皮肤开始泛红了,“一旦医生将小偷体内的格拉德尼抹去,他就灰飞烟灭了。而我在这里,坐享其成。这就像主题变奏曲一样,我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我了。”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落在位于我的左肩上方的某个东西上。我转过头,想弄清楚他在看什么。他盯着床边上的声音合成器。这个合成器挺小巧的,不过还是有我的便携系统的两倍大小。我留意到,在合成器的键盘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你经常用这台合成器吗?”我问格拉德尼。
“时不时会用。”
“我非常想听听你的作品。”
他看起来有些意外:“哦,为什么你会想听呢?”
“我想更了解你的音乐风格。”
“这样当你钻进我的大脑之后,就能找到我的音乐盒。你能弄清那里面哪些曲子是我写的、哪些是我抄的,没错吧?”他挥挥手,不再开玩笑,“别在意。我只写了一些很短的旋律,所以我不觉得自己有完整的作品。我自己写的歌,没有一首能与我听到的大师作品相提并论。”
“我还是想听听。”
他犹豫了一会儿:“录音也可以吗?我不太喜欢在别人面前演奏。我不是那种演奏家,不太擅长取悦他人。”
“录音也挺好的。”
他站起身,在休闲中心晃悠了一分多钟才决定放哪首曲子。其间,他一直背对着我。
一般而言,从背后读取情绪指数比较困难,不过格拉德尼明显对于要给我听哪首曲子头疼不已。这已经不只是临场紧张或者是羞怯,这是一种抵触情绪。从背后看,格拉德尼那僵硬的肩膀就像在防备有人从身后偷袭一样。
从扬声器里出现了尖锐的爆发音,格拉德尼慌忙扑上前,调整音量。
“设置成重播一次。”我告诉他。
他转过身看着我,无奈地耸耸肩,准备播放音乐。他按下控制台上的一个发光的绿色方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只是我随手编的曲子,真的。”他嘟囔着,似乎觉得这曲子会惹我生气,而提前向我道歉。
实际上,格拉德尼的作品比他描述的要好很多。这段乐章就像钢琴和单簧管之间的对话一样。这两种乐器的组合虽然相得益彰,却太具有实验性。他说的没错——这并不是一首完整的曲子,更像是从他以前听过的作品中摘取的片段。我并非音乐方面的权威,但听第二遍也能挑出几个瑕疵。一个出色的作曲家肯定会利用旋律之间的配合,让乐器之间的应答更为流畅。在曲中我似乎听到卡农的成分,但是我也不太确定。或许他在听录音的时候错把巴赫当成格拉德尼了。然而,无论他在编曲上多么努力,乐曲中似乎总缺了什么。
“你是怎么创作出这样的作品的?”在乐曲终了后,我问格拉德尼。
他皱起了眉头。
“你是坐在声音合成器前思前想后,写下浮现在脑中的一段旋律,还是——”
“哦,”他很紧张地笑了,“这是件有趣的事情。因为我是在梦里听到它,然后醒过来将它在合成器上演奏出来,以免自己忘记。在作曲的时候,我先把所有的音符给演奏出来,然后再选择合适的乐器。”
“在你梦中出现的乐章就是钢琴和单簧管的协奏曲吗?”
“我不太记得了。我只记得音乐本身。如果用钢琴和单簧管,应该能表达出这种效果。”
我大约已经猜到他的答案了,但是我还是问了出来:“你梦到了什么呢?”
他又开始抚摸自己的胸口:“格拉德尼。”
我本想让他给我播放更多未完成的曲目,但他脸上露出更明显的抵触情绪。于是,我让他先去休息一会儿,告诉他不必操之过急。他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叹气的声音我在大厅还能听得见。
回去的路上,我的手机里收到了一条信息。杰茜医生给我发来一封邀请函,她邀请我和格拉德尼的复健医师们共进晚餐。我推掉晚宴,问她能否在格拉德尼不知情的前提下,给我弄到一些他最近创作的作品录音。我还拜托她给我一些格拉德尼早年的作品。她答应了我的请求,并立即送来格拉德尼的系列作品。托她的福,我一直到大半夜还待在录音棚里听曲子。
如果我对音乐有更多了解——熟悉那些乐理,那些数学级数之类的知识——我就能更好地从两个格拉德尼作品中寻找相似处(或者差异性)。我将格拉德尼听过的作曲家的录音一首首耐心听完。如杰茜所言,我们的这位男孩并没有从巴赫或者其他人的作品中窃取只鳞片甲。与此相反,他试图尽可能避免与其他作品扯上关系。这极好地展现了他萌芽的天赋,也是他具有成熟控制力的表现。不过倘若这种控制演变成自我抑制,就适得其反了。格拉德尼从其他作曲家那里借鉴来的,只有技巧性的东西——如果把所有曲目反复听几遍的话,我也能捕捉到那些相似之处。这位作曲家借鉴得最少的恰恰就是格拉德尼原来的作品。这也不奇怪,也许这些曲子在他听来太熟悉了。
我反复听着那段钢琴和单簧管的协奏曲,试图寻找它和格拉德尼其他作品的相似之处——哪怕是几个音阶、一段旋律,或者其他蛛丝马迹。格拉德尼并不能告诉我在那个他听到协奏曲的梦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那个梦是关于格拉德尼的。这让我感到莫名的不安。如果他的作品都是在梦到另一个格拉德尼后写下的,会更让我替他担心。但格拉德尼显然没有告诉我这些。在作品中,钢琴和单簧管的协奏曲明显占据多数,又让我平添忧虑——格拉德尼管这种曲子叫主题变奏曲。这个名字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第二天下午,在格拉德尼被送去学习每天的文化课程之后,杰茜领我去他的房间进行前期的布置。这样,待会儿见面的时候,他就不需要把我当成自己的客人,我们在交流的时候也不会太过尴尬。
因为格拉德尼在独处的时候喜欢躺在床上,我决定在意识直连期间让他躺在床上。对格拉德尼,在卧姿状态下他的接受程度可能会更高。我将自己带来的装备铺开,把八个形状奇怪的组件装配起来。这些仪器部件总让我想到一堆巨型积木——而我则是个长不大的野孩子,将它们搭建成某种超现实主义的造型。组装好的仪器就像立方主义者搭建的摩天楼。大多数小部件都聚集在最大的那块四足长方体的一侧,所以它看上去似乎随时会倾倒;而实际上,这个仪器比想象中更稳固。等到格拉德尼返回房间,我已经将摆放我们眼睛的水缸摆在了床边;对连接视神经的接头已经进行了预处理;而电脑系统也已经待机,一旦与他的神经连接,就会立刻开始放松程序。
看到我的时候,格拉德尼并不显得吃惊。他费力挤出一个微笑,有些腼腆和紧张地说:“今天你来找我……是想再多听几首歌,对吧?”
“不,今天我不是来听录音的。”我拍拍床,“来这里躺一会儿吧,我们不急着开始。”
听到这里,格拉德尼释怀地笑了。他脱下衬衫和皮裤(流行元素总是能叫我大跌眼镜),穿着内衣就重重地倒在床上。
我并没有和他玩“你会怎么做”或者“你听到什么”这类热身游戏。我选择和格拉德尼聊聊他的日常生活,因为这样可以让他更放松。比起游戏,我觉得自己能从简单的对话中更好地了解格拉德尼的意识状态。毕竟他也没有玩游戏的经验,这么做就是在赶鸭子上架。拉家常也许是最合适的方法,能让他放松而不是分心。现在的他像一个局外人,对这个现代社会有着异常犀利的洞察力,我由衷希望这个优点在他融入社会后还能继续发扬。虽然他还没有完全对我敞开心扉——我也没指望这么快就和他坦诚相待——但他遮遮掩掩的谈话方式本身就是一种信号。他似乎什么都不打算说,即便在意识对接的时候也打算守口如瓶。如果我想不出其他办法,就只能跟着他的话题亦步亦趋,到最后对他的内心一无所知。
闲聊过后,他终于慢慢放松下来了。他先去了趟厕所,再吃了片维生素——这些试图拖延时间的做法也都得到了我的同意——适当的拖延其实是人际交流的重要准备步骤。终于,他和我闲扯到街边小吃之类的琐事,放下了警惕心。于是我让他再次躺下,开始进行呼吸训练,缓慢调整他的呼吸频率。
格拉德尼比我很多老客户都要熟练。他很快将呼吸调整均匀,达到生理上的感受状态。时机成熟后,我轻轻将他的眼睛摘下。这时,我只是轻轻按压他的眼皮,那对甜瓜子一样滑溜溜的眼睛就落进我的掌心。在这个过程中,格拉德尼的身体甚至都没有抽搐。医用眼珠总是设计得比较机械化,所以在与视神经分离的时候还会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我将眼球放到药缸左侧,将连接器滑入他软塌塌的眼皮。当与神经对接成功的时候,电线微微一颤。这时,格拉德尼就进入了那个我特意为他挑选的手指绘画练习。对他这个层次的艺术家而言,在意识中练习手指绘画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们的绘画系统会提供颜料,而客户只需要随性地涂鸦就好了。
数息之间,我就让自己的呼吸进入放松状态。但我等了足足一分钟,才将自己的眼睛摘下,和他一同连接到系统中。我希望给格拉德尼自我调整的时间。很多人在第一次进入系统的时候,都会感到一种类似失重的空间飘移感。受试者需要大概一分钟来自我调整,不然没法习惯其他人的存在。
为避免给他造成任何心理创伤,我的实体化比通常更加缓慢。在他看来,我的登场就像是另一种色彩的涌现。这些涌现的色彩缓慢转换成另一个意识体。当他认出我的时候,亮光开始闪烁。其中一些光芒是噩梦般的紫色,这是恐惧的颜色。不过他并非害怕我。看到我进入这个空间的时候,他因为感受不到我的实体而感到些许恐慌。但他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感觉。他似乎因为别的事情而心慌意乱——他的意识里出现了捕兽夹突然咬合、房门砰然关闭的场景。尽管如此,他的欣喜也是可以名状的,因为这是个一切皆有可能的国度。
格拉德尼所描绘的画面开始变得更为连贯,就像一幅巨大的系列画卷在我们头顶展开。其中大多是梦的片段和他阅读的书中的场景;另一些则是他测试自己的绘画能力的即兴创作。为凸显自己的存在,我将身体定型,并随着他的目光移动着位置。现在,画面中出现了我的面孔,紧跟其后的是一些更光怪陆离的人物。从画作中可以看出,格拉德尼认为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是素不相识而千奇百怪的。更奇怪的是,虽然格拉德尼对飞机只有最模糊的概念,但画卷中的陌生人却都出现在一架飞机上。
在他沉浸在那些歇斯底里而千奇百怪的人脸之前,我向格拉德尼表明了自己的存在。渐渐地,我感到格拉德尼的情绪逐渐变得平稳下来——他的能级也下降了。他对这个世界进行了调整,一种如同双星系统一般的平衡被导入世界中。而置身这片无边的虚无,逼真的感觉让人几乎有些眩晕。
这就是我,有太多的虚无亟待填满。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这句话就像那些图画一样,在空间里飘荡。在画面中还出现了一张原来格拉德尼的速写。想到这里,他不禁紧张起来。就在,这无尽虚空的某处——
那张原先格拉德尼的速写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而格拉德尼似乎对这张画意犹未尽,他显得若有所失,不知所措。于是,我主动创造了一幅更简单的新画面供他想象,一台声音合成器。他留意到这台合成器的时候,我便奏响了那首单簧管和小提琴的主题变奏曲。
他迟疑了片刻,便与我一同奏起这首曲子。出乎意料的是,我能从曲中听到与录音不尽相同的地方——有几个音节和润色的地方是新添加的。正当格拉德尼准备融入乐曲之中,向我展现这首乐章的本来面目的时候,乐声却戛然而止。倘若格拉德尼知道如何拒绝与我合奏,他早就这么做了。而现在他似乎找到方法了,于是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寂中。
我耐心地等待着,尽可能让自己的存在显得不具有威胁性。与此同时,我开始读取他的情绪指数。情绪指数显示,比起图像,格拉德尼对于运动尤为敏感。对格拉德尼而言,身边的一切都是运动。这个世界以运动的方式存在,而这里的运动方式是振动,就像音叉一样振动。在这个世界,格拉德尼自己就是那根让宇宙震颤的音叉。而现在,他不断震颤的原因是恐惧;不仅如此,在高八度的地方,我还能听到格拉德尼不断回响的悔恨。
当格拉德尼的恐惧感减退之后,我又把音乐打开了。这次他没有直接将音乐关上,也没有对原来的曲子做任何更改,他只是尽力退到离声音合成器最远的角落。我聚精会神,放缓了时间的流动感,压缩了自己的空间体积,直到我能滑进音符之间的空隙。在这个层级上,音乐已经不复存在,我只能听到一阵阵轰鸣,而我的意识也在和音符们共鸣。当我进一步集中了自己的注意力,低鸣般的乐声变得更深沉了。在乐曲中,我能感受到某种微弱,但确确实实存在的异物。我必须进入冥想状态,才能弄清它究竟是什么。可我已经接近极限了,如果进入冥想状态,我就不能再感知到外在的世界——也就不能再监控格拉德尼的行为了。在格拉德尼看来,进入冥想状态的我,就像消失在这个世界他无法触及的某个角落一样。换而言之,在他的视角里,我将由真实的自己转而变得意象化。
我从容入定,缓慢进入冥想状态。现在我能够一次只感知一个音符,并让最近的那个音符将我吞没。这是个钢琴的G调音符,音高、音准恰到好处。这个G调音符的世界是琴弦在空气中的震颤产生的(在格拉德尼眼里,没有完整的钢琴,只有一根根真实的琴弦)。每一次琴弦的震颤都会诞生一个全新的音符世界。在琴弦拨到极致之前,上一个音符就消失了。而在这之中——
他饶有兴致地笑了,抬头看着我。这张面孔和一年半前别无二致,是那样的英姿勃发。
过来,他说。
格拉德尼?
我们是同一个人,他笑得更开心了。好吧,其实多少也有不同。他那张养尊处优的脸显得容光焕发;他细腻的肌肤经过了精心的打理,那大理石一般的下巴也刮得干干净净;他齐肩长发被梳向脑后,显得文雅而成熟。可是现在,只有这张面孔是他最实在的存在,其他部分都只被勾勒出模糊的轮廓。他无色亦无相,从情绪指数中,我没办法读出他的喜怒哀乐。
他把我关在这里,他说。所以我出不去,也没法拿回——
这个音符消散了,我们现在身处另一个音符内。这位格拉德尼现在站在高高的山丘上,头顶是高照的太阳。
——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他环顾身下的一切。远方,乌云出现在天际尽头,点点细雨打湿了地平线。我现在生活在音乐世界里,除非我走出这个世界,否则他永远也不能进来。
这不可能。如果原来的格拉德尼在被窃取记忆后残存着意识,在隔离期间就会被医生发觉。眼前的景象应该只是格拉德尼脑中的幻想,是种幸存者的负疚感。倘若他把音乐当成自己永不涉足的监牢,他这辈子就只能创作出几段不成章节的旋律。
乐曲继续演奏,方才的户外场景从我们眼前消失。现在,我们身处那位格拉德尼的录音棚。他坐在那架钢琴前,抬起头看着我。
你能证明自己是原先的格拉德尼吗?我问他。
你见到的我就是我从前的样子,难道这样还不能证明我的身份吗?
不,这位格拉德尼有绝对音准——这意味着,他能够通过自己的曲子推断自己原先的模样。如果你真的是原本的那位格拉德尼,你一定知道一些只有你自己知道的事情。这种秘密是现在的格拉德尼无从知晓的。
这幻象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他已经详细研究过我了。他们让他接触了之前的影像杂志和新闻录音。
他肯定还有很多不了解的事情,我说。那些私事、那些特别的回忆、特殊的感情经历,快告诉我一些你家人能佐证的事情。
他的脸上挂着轻蔑的表情,可从他身上我却察觉不出任何感情。这足以证明他是一个虚构的幻象。不过,如果我直接将结论丢给格拉德尼,他肯定不会相信我。就算我能够让他的理智相信了我,他心中的疑窦依然不会消散。
给我证据吧,我说。
他站起身,坐在一架钢琴上。你不觉得一个拥有绝对音准的人,能够刺探他脑中另一个人所有隐藏的情感吗?
谈话间,录音棚也消失了。现在,幻象坐在快餐店的一张小餐桌上,而我则站在店门口。我甚至能听见他的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
既然如此,只要一个证据就好,告诉我一个他不可能知道的事实吧。
他突然站起身,那些偷取我记忆的人严重损伤了我的完整性,我只知道他知道的东西。
我猜到他会拿这个当挡箭牌,但我不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做。和这个幻象继续纠缠只会加强它的存在感,只是留意到它的存在就能使得他继续存在。直面这个幻象是格拉德尼的任务,不是我的。我的任务在于,带领格拉德尼进入这个音乐世界。
这个音符也消失了,我们进入了一间卧室。格拉德尼斜躺在一张床上,两只胳膊交叠在脑袋下面。他歪倒在床上,他眼中的我也颠倒了。
我只是个空壳,他幸灾乐祸地说,嘴角倒转的微笑显得那么邪魅。我是髓鞘上附着的鬼魂。如果你不伤害他的大脑,是无法将我去除的。
我把脚固定在床下,将自己逐渐恢复为原来的大小。我的脑袋逐渐穿过这个幻境的天花板,再也不用看这个幻象的脸色。我打破这音符的界限,又回到这片虚无的空间中。天空中振动的琴弦后面,逐渐显现出格拉德尼的脸。我的仓促出现吓了他一跳,我也差点因此被逐出他的意识。
你刚刚去哪里了?
你知道我去哪儿了。琴弦在我和他之间振动,我朝他伸出自己的双手。在琴弦再次振动之前,快握住我的手。
不。
为什么不?这是你自己的音乐。
不!
我的余光看着那根钢琴弦——它又要开始奏响了。拜托你了,格拉德尼,别让那根琴弦成为你和你自己的作品之间的障碍。
一想到自己可能会永远失去这些音乐,格拉德尼就抓住了我的手。但片刻之后,他就因为要和幻象见面的惶恐而后悔了。
这样的恐惧让我们的空间剧烈动荡,但钢琴弦还是越来越近。很快,它就会穿过我的腰间,将我的意识一分为二。
我没法把你拖进这个空间,格拉德尼。你必须自己走进这个世界。
我怕!
为什么,你害怕什么,讲清楚!
我害怕是因为——
说出来!
他会抓住我的!
谁?
那个格拉德尼!
你就是格拉德尼!
不,我不是!
那你是谁呢?
我没有得到回应,可那根琴弦几乎碰到我们了。
你是个作曲家吗?
在琴弦切断我双手之前,格拉德尼给了我一个肯定的回答。他从琴弦之下躲了过去,劫后余生的他又惊又喜。得到他的首肯之后,我们俩一同投身到那个音乐世界之中。
在那个幻象的注视下,我们进入这个音乐世界。格拉德尼稳稳地降落在床边。不过,他还紧紧握住我的双手,不肯松开。毫无疑问,他想把我扯到自己和幻象的中间。
数秒后,这间卧室也消失了,我们进入了一辆只有三节车厢的地铁中。行走在车厢中,我只能转而跟在格拉德尼身后,他也只能松开我的手。他一放手,那个幻象就消失了。格拉德尼吃了一惊,我也对此不知所措。格拉德尼伸出手,在前方摸索着,试图从空气中寻找什么。
他不在这里了。艾莉,他在这儿吗?
我没有回答。我还在试图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幻象一般没那么轻易消失的。
艾莉?他双眼紧闭,微微转过身子,朝着我的方向。他的手臂笨拙地四处挥舞,手指似乎想抓住什么。他要么在采取高妙的心理战,防止对手偷偷靠近自己的背后;要么装作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也看不出他究竟怎么了。从他的举动中,我只能看得到迷惑。
突然,他似乎抓住了什么肉眼不可见的东西。那个幻象被格拉德尼抓住了,现了原形!而他们周围的空气,则因为格拉德尼的惊恐而发出电光火花的噼啪声。
艾莉!我不能松手!
转瞬间,场景从地铁变成了一张漂浮在大海中的木筏。阳光打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格拉德尼则始终抓着自己的幻象不松手。现在他已经睁开了眼睛。而这时,一道阴影经过了我们的上方——那是一根高飞的琴弦。
这是个A调高音,格拉德尼认出了这个音符,在自言自语。这首曲子要奏完了,我应该怎么办呢?
你在问我吗?这是你自己的音乐。当一曲终了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上一刻,我们落在一棵巨树的低枝上;这一秒,我们又返回了那辆地铁里(这是降B装饰音,格拉德尼说);转眼间,我们回到了卧室;没多久,我们就身处离地面几千米的多风的天台。格拉德尼将这首曲子快进到结尾部分了。这些场景混杂在一起,在我们眼前闪现,一页页翻过。格拉德尼一直抓着他的幻象,随着场景的变幻,格拉德尼和他的幻象调整着姿势——他们时而像在摔跤,时而像在翩翩起舞。音乐逐渐加速,慢镜头一般的声波逐渐变成可识别的旋律。周围的图景也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两个格拉德尼纠缠在一起,就像跳舞一样。幻象没有抵抗,格拉德尼也对此浑然不觉。这种挣扎逐渐变成了翻滚,一个接着一个的翻滚。我的眼前出现了格拉德尼的医院房间。我看到房间里的格拉德尼站在他的合成器面前,对它怒目而视,就像瞪着自己敌人一样。我看到杰茜医生短暂出现在这场景中,她瞪着玛瑙色的眼睛,盯着他俩从她面前翻滚着经过休闲中心。就是在这个休闲中心,格拉德尼在全息屏幕上研究了原来那个自己的录像带。他俩翻滚的过程,就像格拉德尼的一个朦胧的梦。在梦中,那个原来的格拉德尼提着自己的脑袋,身子只剩下脖子到大腿的部分,朝他扑过来。
做梦的格拉德尼大声叫喊着,向后倒下,又消失了。曲子已经终结了,可是他们还是在翻滚着。不过,新的音乐也随着他们的翻滚继续着。此时,钢琴和单簧管终于开始彼此配合,和谐的声音出现在这个世界里。
一段时间后,翻滚的速度变慢了。当乐声停止的时候,只剩下了一个人影,他也停止了翻滚。这个格拉德尼在虚无之中飘浮着,既兴奋又疲惫。大功告成了!在他脑子里涌现出新念头之前,我引入了一轮放松练习。当他再次沉浸在心灵指画中,我结束了与他的意识直连,离开了他的意识。
他花了一分多钟才安静下来,而我将手指绘画练习更改成了单纯的抽象画观赏——他受到了太多的刺激,需要一个更为休闲的模式。当他的脉搏降到八十以下,我中断了他与系统之间的连接,将他的双眼放回眼眶中。
再次看到我的时候,他汗流浃背。“不要试着说话。”我一边告诉他,一边将连接器收好,放进仪器最大的部件的抽屉里。
“我能说话。”
“当然没问题,我只是不希望你觉得自己非说不可。”当我将系统收起来的时候,他别过脸去。他的喘息声在空气中显得格外沉重。我告诉他,要先恢复自己的呼吸节奏。通常在意识操纵之后,没什么经验的人总会感觉很尴尬。这些客户对于情理发掘尤其敏感,而这需要时间来适应。
“听我说。”他没有看我。一会儿之后,他开口了:“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这就像是——”他疲惫地擦着额头的汗水,“我几乎就是他了。我既想得到他,又不想接触他。”他停顿下来,我知道他注意到音乐合成器了,“如果我是他,我会是个有始有终的人。可我是从他脑中凭空诞生的。我不是他,现在的我是我自己想象虚构出来的。”
我张开嘴,本想说点中肯的话来安慰他,可珍珠项链的图景又闪过我的脑海。我并不一直是现在的我。其他人也不是原来的他们。我想告诉他,他已经渡过了难关。我想告诉他,他并不是唯一碰到陌生的自己的人。虽然他的经历更加极端化,但本质是一样的。可我不能这么说。如果告诉他这些他不应该知道的事情,相当于改写了他的人生。
“你不可能拥有其他人的过去,”我尽可能轻声告诉他,“这里没有鬼魂,也没有髓鞘或者其他东西的影响。这里一直都只有你自己。”
“但我可以买到记忆,大家都这样,”他的脸色很难看,“他们甚至会买下整个人的意识。你还记得吗?”
“这个念头让他们发疯,他们试图同时成为两个人。你记得吗?”
我的话让他暂时打住了。“哦,老天,我累了。”一会儿之后,他说。
“你去小睡一会儿吧。如果你之后想找我说说话,我就在大厅里,”
“艾莉——”
我在等待,等他诉说自己的疑惑,等他敞开心扉。可他抬抬手让我离开了。我没等到他的心里话就离开房间了。不过,我好奇他还会生多久的闷气。我们会嫉妒自己天马行空的幻象,因为它们是如此不切实际,它们拥有无限的可能性。可是我确定,在几个疗程过后,他会完全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不多不少。他会再次接受他原本的音乐,因为这些曲子是属于他的东西,是好是坏,都是他自己的。
杰茜医生之后给我打了电话,让我从瞌睡中醒过来。“我们男孩对你大发牢骚,”她说,“我对现在的情况一头雾水。不过我觉得,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这股无名之火是什么。”从她的话中,我感觉她其实被格拉德尼逗乐了,而不是替他着急。
我累得不想去解释在意识操纵中发生的事情。格拉德尼曾经给自己戴上了枷锁,因此不再走进音乐世界。现在枷锁去掉了,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尴尬,仅此而已。“他会习惯的。”我告诉杰茜。
他的生活很快进入了正轨。令我略感吃惊的是,现在格拉德尼能够在没有他人提示的情况下,准确识别自己从前所有的作品了。他俩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我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