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孩子-Bloodchild
(美国)奥克塔维娅·巴特勒 Octavia E. Butler——著
耿辉——译
奥克塔维娅·巴特勒(1947——2006)是一位标志性美国科幻作家,生前曾多次获得星云奖、雨果奖和轨迹奖,她在1995年获得50万美元的麦克阿瑟学术奖金,但因中风于2006年去世。巴特勒身故后,于2010年入选科幻奇幻名人堂,卡尔·布兰登协会也创立奥克塔维娅·巴特勒纪念奖学金,支持参加两个号角科幻写作工坊的非白人学生。奥克塔维娅·巴特勒本人就是在三十五年前从号角科幻写作工坊起步的。
巴特勒的长篇科幻小说包括由《模式之主》(Patternmaster, 1976)、《我意识中的意识》(Mind of My Mind, 1977)、《生还者》(Survivor, 1978)、《野生种子》(Wild Seed, 1980)和《克雷的方舟》(Clay's Ark, 1984)组成的“模式主义”(Patternist)系列,在此期间她还完成了一部独立长篇作品《祖先》(Kindred, 1979)。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她创作了两个更为出色的长篇系列,分别是《异种生殖》三部曲(Xenogenesis trilogy)和未完成的“预言”(Parable)系列。巴特勒的写作常常使用陌生疏远的情景和环境来评述种族和性别关系。
巴特勒把自己看作长篇小说家,创作的短篇作品不多,但是《血孩子》是短篇作品中的杰出范本,探讨了她长篇作品中的很多主题,完美融入了向更早期推想小说中简单因果关系发起反击的“科幻现实主义”——恰如小詹姆斯·提普奇的《我醒来发现自己在寒冷的山坡上》之于太空殖民主义和塞缪尔·R.德拉尼的《没错,还有蛾摩拉》之于宇航员的荣光。
在给短篇集《血孩子和其他故事》(Bloodchild and Other Stories)写的评注中,巴特勒告诉读者,《血孩子》不是一个“关于奴隶制的故事”,在她看来反而是一个爱情故事和成长故事。从另一个层面上说,《血孩子》是她的“男性怀孕故事”和“付房租的故事”,因为孤立的太空殖民地成员需要跟他们的东道主“以不同寻常的方式住在一起”。她创作这篇作品也是为了克服对胃蝇的恐惧。
我童年的最后一晚开始于一次家庭拜访。特·加托伊的姐妹给了我们两枚无法孵化的卵,特·加托伊把一枚给了我的母亲、哥哥和姐妹们,她坚持要我独享另一枚。没有关系,这足够让每个人都感到高兴,几乎是每个人。我妈妈不吃,她坐着看我们不顾她的存在,各自在梦中神游。大部分时间她注视着我。
我靠在特·加托伊修长柔软的腹部上,不时地从卵里呷一口,奇怪妈妈为什么拒绝这种无害的快乐。如果她时不时地放纵一次,灰发就会少一些。这些卵能延长寿命,增强生命力。我爸爸活着时就从不拒绝,所以寿命延长了一倍多。在本该朝着生命的终点衰老下去时,他娶了我妈妈并成了四个孩子的父亲。
然而我妈妈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之前似乎更愿意变老。当特·加托伊的几条肢体把我抱得更紧时,我发现她转身离开了。特·加托伊喜欢我们的体温,无论何时她都尽量利用它。小时候我常待在家里,妈妈经常教导我怎样与特·加托伊相处——如何表示尊重并总是服从她,因为特·加托伊是负责保护区的特里克政府官员,也就是她的种族中直接与人类接触的最重要的人。我妈妈说这种人物选择来到我们家是一种荣誉。撒谎的时候,妈妈是最正式和严肃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撒谎,甚至撒的什么谎。特·加托伊住在家里是一种荣誉,可这却并不奇怪。在我妈妈的一生中,特·加托伊一直是她的朋友,而且特·加托伊不愿在她认为是第二个家的房子里高高在上。她只是来到这里,爬上她特别的睡椅,并把我叫过去取暖。在我很小的时候,躺在她身上听她一如既往地抱怨我皮包骨的身体,是不可能拘谨起来的。
“好多了,”这一次她边说边用六七条肢体摸索着我,“你终于胖起来了,瘦弱是危险的。”摸索变得微妙,成了一系列爱抚。
“他还是太瘦。”妈妈针锋相对地说。
特·加托伊扬起头,从睡椅上抬起了大约一米长的身体,仿佛坐起来一样。她看着我妈妈,妈妈转过被岁月侵袭、布满皱纹的面庞,避开了她的目光。
“丽安,阿甘剩下的卵我想要你吃一些。”
“卵是给孩子们的。”我妈妈说。
“它们是给全家的,请接受吧。”
我妈妈不情愿地服从。她从我手中接过卵,放到嘴边。已经皱缩的弹性卵壳中只剩下几滴汁液,可是她吸出了汁液咽下去。不一会儿,紧张的皱纹开始从她的脸上消失。
“这感觉真好。”她低语道,“有时候我都忘了这有多么美妙。”
“你应该多吃一些。”特·加托伊说,“为什么你这么急于变老?”
妈妈没有说什么。
“我喜欢能待在这里。”特·加托伊说,“这里因为你成了一个避难所,而你却不关心你自己。”
特·加托伊在外边被人追杀。她的种族中有人想要我们更多的地球人为她们所用,只有特·加托伊和她的政治派别站在我们和那些不理解为什么要有保护区的特里克之间——她们也不明白一个地球人为什么不能以某种对她们有用的方式被获得、交易和征用。或者她们确实理解,但是在极度渴望中毫不在乎。她把我们分配给那些不管不顾的族人,还把我们卖给有钱有势的人以获得她们的政治支持,因此我们成了必需品、身份的象征和无依无靠的人。她监督了许多家庭的结合,终于肃清为了满足急迫的特里克而拆散人类家庭的早期制度残余。我曾同她住在保护区外,曾在一些特里克人看我的样子中觉察出那种不顾一切的渴望。清楚只有她站在我们和那种很容易就能吞掉我们的渴望之间,令人有点感到害怕。我妈妈有时候会看着她对我说:“照顾好她。”然后我会记起她也曾生活在保护区外边,也曾见过那种不顾一切的渴望。
现在,特·加托伊用四条肢体把我从她的身边推到地上。“去,阿甘,”她说,“和你姐姐坐在一起享受那种迷幻感觉,你吃了这颗卵大部分。丽安,过来为我取暖。”
妈妈出于我无法知晓的原因犹豫了一下。我最早的一个记忆就是我妈妈伸展着身体,横靠在特·加托伊身上,聊着我还听不懂的事,妈妈从地上抱起我并笑着让我骑在了特·加托伊身上,然后享用起她的那一份卵。我很奇怪什么时候和为什么她不再这么做。
此刻她正靠在特·加托伊身上躺着,特·加托伊左边的整个一排肢体围在她身上,松松地抱着她,却很安全。我总觉得像那样躺着很舒服,可是除了我姐姐,家里没有人喜欢这样。他们说这会让人觉得被关在笼子里。
特·加托伊设法像笼子一样罩起母亲,随即又轻轻地摆了一下尾巴,然后说:“丽安,卵不太够,轮到你的时候你就应该接受。现在你非常需要它。”
特·加托伊再次摇起尾巴,尾巴抽动得太快了,如果我不是一直盯着就会看不见。她的针刺只是让妈妈裸露的大腿出了一滴血。
妈妈叫出了声音——可能是由于吃惊,被蜇到是不疼的。然后她发出一声叹息,我可以看出她放松了身体。在由特·加托伊的肢体组成的笼子里,她无力地移动到一个更加舒适的位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用睡意蒙眬的声音问道。
“我不能再眼睁睁看你坐以待毙。”
我妈妈设法微微耸了耸肩。“明天。”她说。
“是的,你明天继续忍受痛苦——如果必要的话。可是现在,就是眼下,躺在这儿为我取暖,让我为你放松一下。”
“你知道,他仍然是我的。”妈妈突然说道,“什么也不能把他从我这里换走。”冷静,她不该放纵自己提起这件事。
“什么也不能。”特·加托伊迎合道。
“你以为我会为这些卵出卖他?为了延长生命,出卖我儿子?”
“什么也不为。”特·加托伊一边说,一边抚摸着妈妈的肩膀,还摆弄她长长的灰发。
我想要抚慰妈妈,与她分享这样的时光。我知道,如果现在我抚摸她,她就会抓过我的手。由于享用了卵,又被蜇了一下,她不再拘束,微笑起来,也许还会说出长久以来压抑在内心的感受。可是到了明天,她会把这一切记作是一个耻辱。我不想成为记忆中耻辱的一部分,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克制,并确信在所有责任、自尊和痛苦的重压之下,她依然爱我。
“华宣,脱去她的鞋,”特·加托伊说,“过会儿我会再蜇她一次,然后她就能睡着。”
我的姐姐照着吩咐去做,她站起来时身体晃得像喝醉了一样。完成之后,她坐在我身边并抓住了我的手。我们一直就是一个整体,她和我。
我妈妈把头枕在了特·加托伊的腹部,并努力从那个不可能的角度向上看她的圆脸庞:“你要再蜇我一次?”
“是的,丽安!”
“我会睡到明天中午。”
“好啊,你需要这样。上一次睡眠是什么时候?”
我妈妈默默发出一个厌烦的声音。“在你长大之前,我应该把你踩死。”她嘀咕道。
这是她们之间的老玩笑。她们算是一起长大,然而在我母亲的一生中,特·加托伊从没有小到可以被人类踩死。她的年龄是妈妈现在年龄的三倍,当我妈妈故去时,她依然年轻。但是特·加托伊和我母亲相遇时,她刚刚步入快速发育期——类似特里克的青春期,我妈妈还只是个孩子。可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们以同样的速度成长,彼此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特·加托伊甚至介绍妈妈认识了父亲。我的父母虽然存在年龄差距,却对对方很满意。在特·加托伊将要介入她的家族事务——政治——时,他们结婚了。她和我妈妈之间相互见面的时间更少,可是在我姐姐出生之前,我妈妈曾经答应,她的一个孩子可以为特·加托伊所用。她得把我们中的一个交出去,她宁愿交给特·加托伊而不是某个陌生的特里克。
时光流转,特·加托伊游历并加强着她的影响。她又回到了我妈妈这里,接管她可能看到的一切作为她努力工作应得的回报。那时候,保护区已经属于她。姐姐立即就对她产生好感并希望被她选中。可是妈妈却用我做出妥协,特·加托伊也喜欢这样的主意,就是选择一个婴儿,观察并参与他成长的每一个阶段。据说,我出生后仅仅三分钟,特·加托伊的多节肢体就第一次像笼子一样罩住我。几天后,我第一次尝到了卵。当人们问我是否曾对特·加托伊感到害怕时,我就把这些经历告诉他们。当特·加托伊向特里克推荐年幼的人类孩子而她们却焦急而又无知地要求一名青少年时,我也会把这些告诉她们。即使是长大后有些害怕和怀疑特里克的哥哥,假如他在足够小的时候被选中,那么也有可能顺利地进入到一个她们的家庭。有时,为了他,我想他应该这样。我注视着他在房间另一侧的地板上伸展着身体,睁着眼睛却目光呆滞,仿佛陷入了由卵所引起的幻梦。不管怎么看待特里克,他从不放弃自己那份卵。
“丽安,你能站起来吗?”特·加托伊突然问道。
“站起来?”我妈妈说,“我想我要睡着了。”
“待会儿再说。外面听起来不对劲。”笼子突然消失了。
“什么?”
“起来,丽安!”
我妈妈听出了她的口气,及时地站了起来才没有被摔在地上。特·加托伊摆动着三米长的身体离开了她的睡椅,以最快的速度朝门外爬去。她有骨头——肋骨、一条长长的脊柱、一块头骨以及每节身体上构成肢体的四组骨头。可是当她这样移动起来,翻身、探身、下落、着地、爬走,看起来像是没有骨头的水生生物——虽然是在空中划过,却又仿佛在水中游弋。我喜欢看着她移动。
尽管站得不是很稳,可我还是同姐姐分开,跟着她出了门。坐下来做梦当然更好,找一个女孩子共同分享幻梦就更了不得。特里克曾经仅仅把我们当作方便她们使用的大型温血动物,回顾那个时期,她们会把我们几个关在一起,有男性也有女性,只喂给我们她们的卵。不管我们怎样努力排斥,她们都确信,以这样的方式会获得我们的后代。我们很幸运,那种情形没有持续很久。如果以那样的方式繁衍几代,我们就跟方便她们使用的大型动物没什么区别。
“让门开着,阿甘。”特·加托伊说,“告诉家里人都别出来。”
“怎么回事?”我问道。
“恩·特里克。”
我退后靠在门上:“在这儿?他自己?”
“我认为他要去打电话。”她背着那男人经过我身边,他昏迷着,像一件褶皱的衣服搭在特·加托伊的几条肢体上。他看起来很年轻——也许和我哥哥一般大——却比他应有的体型瘦很多,就是特·加托伊认为很危险的那种瘦弱。
“阿甘,去打电话。”她说着把那个人放在地上,开始脱他的衣服。
我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了看我,突然的沉默表明她已经很不耐烦。
“叫阿奎去,”我跟她说,“我要留在这儿,也许能帮上忙。”
她的肢体再次动起来。她抬起那个人,从头上扯下了他的衬衫,对我说:“你不会愿意看到这些,这会很难受。我无法像他的特里克那样帮他。”
“我知道。可是叫阿奎去吧,他在这儿不会有任何帮助,我至少愿意试试。”
她看着我哥哥——更年长、更高大、更健壮,留下来当然会更有帮助。他已经坐起身,正倚在墙上,盯着地上的人,眼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反感。连特·加托伊都能看得出他将毫无帮助。
“阿奎,你去!”她说。
他没有争辩,只是站了起来,身体轻轻打晃,然后稳定下来,恐惧令他清醒了许多。
“他叫布莱姆·洛马斯,”恩·特里克看了看那个人的臂章,对阿奎说道。我同情地拨弄起自己的臂章。“他需要特·考特吉夫·泰尔。听清了吗?”
“布莱姆·洛马斯。特·考特吉夫·泰尔。”我哥哥说,“我这就去。”他侧身绕过洛马斯跑出了门口。
洛马斯开始恢复知觉。开始他只是呻吟了一声,痉挛似的抓住了特·加托伊的一对肢体。我妹妹也终于从卵产生的幻觉中醒来。她来到跟前看这个人,直到妈妈把她拉走。
特·加托伊脱去了那个人的鞋,然后是他的裤子。整个过程她都留出两条肢体让那个人抓住。除了身体末端的几条,她的所有肢体都同样灵巧。“阿甘,这一次我不想和你争吵。”她说。
我站直了身体说:“我该怎么做?”
“去外边宰杀一只至少有你一半这么大的动物。”
“宰杀?可我从没——”
她撞得我飞过了整个房间。不管是否露出毒刺,她的尾巴都是一件有效的武器。
我站起来走进厨房,因为忽视了她的要求而感到愚蠢。也许我可以用一把刀或一把斧子杀死什么。我妈妈养了一些地球动物用来吃肉,还养了数千只本地动物用来获取皮毛。特·加托伊也许更喜欢本地动物,或许一只阿克提就可以。这种动物有一些大小适合,可它们非常喜欢使用牙齿,而且牙齿数量大约是我的三倍。妈妈、华宣和阿奎都能用刀杀死它们。我一只也没有杀过,从没有宰杀过任何动物。我哥哥和姐妹们学做家务的时候,我却花大把时间同特·加托伊在一起。特·加托伊说得没错,我应该是去打电话的那个人。至少,那件事我还力所能及。
我来到妈妈存放菜园工具的角柜旁,橱柜的背面有一条从厨房排放脏水的管道——只是现在已经没用了。在我出生之前,父亲重新设计了从地下排放脏水的管道。现在,原来的管道可以转动,有一半可以套在另一截上,这样里边就可以藏一支步枪。这不是我们唯一的枪,可它却是最容易拿到的。我可以用它去杀死一只最大的阿克提,接下来特·加托伊会把它没收。在保护区枪械是非法的。保护区建立以后,很快发生几起骚乱——人类枪击特里克和恩·特里克。这种事发生在家庭开始结合之前,也就是在每个人拥有了维护和平所能保护的个人利益以前。在我或者妈妈的一生中没有人向一个特里克开过枪,可是法律仍然存在——我们被告知这是为了保护自身。然而在特里克进行的复仇暗杀中,有太多灭门事件发生。
我来到外边的笼子旁,打死了我能找出的最大一只阿克提。这是一只用来配种的漂亮雄性。我妈妈看见我把它弄进屋会很生气。然而它大小适合,而且我也很着急。
我把这只阿克提温热修长的躯体搭在肩上——很高兴我所增长的体重来自肌肉——拖进厨房。在那儿,我又藏起了枪。假如特·加托伊看到阿克提的伤口,就会跟我要那支枪,我不得不交给她。于是我让它待在爸爸希望的地方。
我转身要把阿克提交给她,然后又犹豫起来。我花了几秒钟站在关着的门前,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害怕。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以前我从没见过,可特·加托伊让我看过图片。她保证,我一到了足以理解这种事儿的年龄,就会让我明白真相。
我还是不想进屋。我妈妈把刀都放在一只刻有花纹的木盒里,我花时间从中选了一把。特·加托伊也许用得着,我这样告诉自己,因为紧裹在阿克提身上的兽皮很坚韧。
“阿甘!”特·加托伊在喊,她的声音因为急迫而有些刺耳。
我咽下口水,没想到连迈步都那么难。我发现自己在颤抖,这令我感到羞愧,也正是这种羞愧驱使着我走进门。
在离特·加托伊不远的地方我放下了那只阿克提,并且发现洛马斯又失去了知觉。房间里只有她、洛马斯和我。妈妈和姐妹们可能被赶了出去,这样她们就不会看到。我嫉妒她们。
然而特·加托伊抓起阿克提的时候,妈妈又回来了。特·加托伊没注意到我拿来的刀,她从许多条肢体中伸出爪子,把那只阿克提从喉咙一直撕开到肛门。她看着我,黄色的眼中充满专注:“按住他的肩膀,阿甘。”
我惊恐地看着洛马斯,发觉我根本不想碰他,更不用说按着他了。这不同于杀死一只动物,既不干净利落,又不仁慈怜恤,而且我希望洛马斯不会像阿克提一样丧命。可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参与到其中。
妈妈走过来,“阿甘,你抓住他的右边,”她说,“我抓住左边。”假如洛马斯苏醒过来,还没等明白怎么回事,就会把妈妈甩到一边。妈妈是一个娇小的女人,常常大声惊叹自己是如何生下她所谓的如此“巨大”的孩子。
“没关系。”我告诉她,同时抓住了那个人的肩膀,“我能行。”
她犹豫着走到我近前。
“别担心,”我说,“我不会给你丢脸,你不必在这儿监督。”
她不确定地看着我,然后又以一种少有的方式爱抚我的面颊。最后,她走回了卧室。
特·加托伊放心地低下头,“谢谢你,阿甘。”她说话的谦恭态度更像是地球人而不是特里克,“那种……她总是为我找出新的让她受苦的方法。”
洛马斯开始呻吟并发出窒息的声音。我希望他保持昏迷。特·加托伊把脸靠近他,这样就能让他注视到。
“眼下我冒险蜇了你,”特·加托伊告诉洛马斯,“一切都结束时,我会再蜇一下让你睡着,你就不会感到疼痛了。”
“求求你,”他恳求道,“请等一等……”
“没时间了,布莱姆。结束后我就会蜇你。特·考特吉夫来到时会给你带一些卵来帮你康复。很快就会过去的。”
“特·考特吉夫!”他喊道,同时用力抵住了我的手。
“他很快就到,布莱姆。”特·加托伊看了我一眼,把爪子轻轻放在他腹部中间偏右的地方,就是最后一根肋骨的下方。他身体右侧有了点动静——很细微,仿佛是随机的脉动在他棕色的皮肤上游移,产生左一个凸起,右一个凹坑。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直到我跟上它的节奏并知道下一次脉动会出现在哪里。
洛马斯在特·加托伊的利爪下绷紧了整个身体,可是特·加托伊把自己后半截身体缠住洛马斯双腿的同时,只是把爪子搭在他身上。他也许会挣脱我,却不会挣脱特·加托伊。他的双手用裤子绑住后被特·加托伊放到他的头顶,这样我就能跪在绑着双手的裤子上,把它们固定住。与此同时,他无助地哭起来。特·加托伊卷起他的衬衫,让他咬在嘴里。
然后特·加托伊割开了他的身体。
第一次割下去的时候,他的身体发生了剧烈的痉挛,几乎从我手下挣脱。他发出的声音……我从未听过任何属于人类的器官发出这种声音。特·加托伊把切口延长加深,还不时地停下来舔去血液,不过她似乎没注意到洛马斯的声音。洛马斯的血管在收缩,这是对特·加托伊唾液成分的反应。流血的速度在减慢。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帮特·加托伊折磨他、毁灭他。我有一种马上要吐的感觉,却不明白为什么没吐出来。很可能我没有办法坚持到最后。
特·加托伊发现了第一只幼虫。它身体肥胖,在血液中呈现出深红色——体内和体外皆是如此。它已经在吃自己的卵壳,可是很明显,还没有开始吃它的宿主。在此阶段,除了它母亲,它会吃下任何人的肉,而且,它还会分泌出令洛马斯虚弱并保持清醒的毒液。最后它才会吃宿主的肉。等到被它咬穿身体,洛马斯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垂死——但无法向杀死他的生物复仇。在宿主开始变得虚弱和幼虫开始吃他的肉之间总有一段缓冲期。
特·加托伊小心地捡起一只幼虫看了看。洛马斯可怕的呻吟不知为何她丝毫不予理会。
突然,洛马斯失去了知觉。
“好了,”特·加托伊低头看着他,“真希望你们人类能随意昏迷和苏醒。”她没体会到任何痛苦,而她拿着的东西……
在这段生长期,幼虫既没有肢体也没有骨头,大约十五厘米长、两厘米粗,没有视力,沾满黏滑的血液,像一只大个儿的蠕虫。特·加托伊把它放在那只阿克提的腹部,它立即就钻了进去。只要有东西可以吃,它就会待在那儿吃个不停。
经过在洛马斯体内的一番探查,特·加托伊又发现了两只幼虫,其中的一只更小却更具活力。“一只雄性!”特·加托伊高兴地说。它将先于我死去,可能会挨过变态期,还会在它的姐妹们长出肢体之前跟一切保持静止的东西交配。当特·加托伊把它放在阿克提身上时,只有它真的要去咬特·加托伊。
比刚才变得苍白一些的幼虫渐渐钻出了阿克提的肉体。我闭上眼睛,这比看到腐败尸体上布满细小的昆虫幼体还要糟糕,而且它远比任何图片上展示的情形都令人感到恶心。
“噢,还有呢!”特·加托伊说着又扯出了两只又粗又长的幼虫,“你也许得再杀一只动物了,阿甘。你们人类体内真是生长东西的好地方。”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被灌输,特里克和人类所共同承担的——生育过程——是有益和必需的,直到刚才我都相信如此。无论如何,我知道生育会令人痛苦和流血,但是刚刚我所见到的却是另外一回事,更加可怕的一回事。我还没有准备好去见证,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做好准备。我已经无法摆脱刚才的情形,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
特·加托伊发现一只幼虫还在吃它的卵壳。卵壳残片仍然通过各自管子或钩子之类的东西连在一条血管上。这就是那些幼虫固定自己和维持生命的方式。在破卵而出以前,它们只吸取血液,接着会吃掉紧绷的弹性卵壳,然后它们就会吃宿主。
特·加托伊叼走了卵壳,舔净了血液。难道她喜欢这味道?难道她幼时的嗜好难以改掉——还是丝毫没有消减?
整件事情既不合理又令人感到陌生,可我本不该觉得关于她的事情能够看起来如此陌生。
“我猜还有一只,”她说,“或许两只,一大家子。在使用动物做宿主的时候,发现一两只还活着我们就很高兴了。”她看了我一眼,“到外面把胃里的东西吐干净,阿甘。趁他还没有苏醒,现在就去。”
我跌跌撞撞来到外边,几乎无法走完这几步路。在前门外的树下,我吐得一无所剩。最后,我站在那里抖作一团,泪水流过我的面颊。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却又无法忍住。为了避免被人看到,我走得离房子更远一些。每次我闭上眼睛,就会看到红色的虫子爬过颜色更深一些的人类的血肉。
有一辆车朝房子驶来。因为人类被禁止使用除了某些农场设备以外的机动车辆,所以我知道一定是洛马斯的特里克和阿奎来了,也许还有一位人类的医生。我用衬衫擦了擦脸,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阿甘,”车子停住的时候阿奎喊道,“怎么回事?”他爬出了低矮浑圆、更便于特里克人出入的车门。另一名地球人爬出另一侧车门,没跟我说一句话就朝屋里走去。他是医生,还带着药物和几枚卵。洛马斯也许会挺过去。
“特·考特吉夫·泰尔?”我说。
特里克驾驶员摆动着身体爬出了她的车辆,然后在我的面前扬起了她的半个身子。她比特·加托伊更加苍白和瘦小——也许她俩诞生于一只动物体内。从人类体内诞生的特里克人总是更健壮,而且数量也更多。
“六只幼虫,”我说,“也许七只,全都活着。至少有一只是雄性。”
“洛马斯呢?”她厉声问道。同时,因为言语中的关切和这个问题本身,我对她有了好感。洛马斯最后清楚表达的内容就是她的名字。
“他还活着。”我说。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是摆动身体离开这里,向屋里走去。
“她一直很虚弱。”我哥哥一边盯着她离开一边说道,“打电话时,我听见有人告诫她,即使是为了这件事,她的健康状况也不允许她出来。”
我没说什么。以前,我对特里克谦恭礼貌,现在,却不想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交谈。我希望阿奎进去看看——不为别的,就是出于好奇。
“终于发现了你不想知道的事情,是吗?”
我看着他。
“别像她那样看着我。”他说,“你不是她,你只是她的工具。”
像她那样看?难道我能模仿她的表情吗?
“你怎么了?呕吐?”他闻到了气味,“那么现在你明白自己要遭受到什么了?”
我从他旁边走开了。孩提时的我们很亲密,我在家时,他会让我跟在他身边,有时特·加托伊带我进城,她也会让我带上哥哥。然而进入青春期以后发生了一些事情,可我从来都不清楚。他开始疏远特·加托伊,然后他开始逃跑——直到他发现无处可逃,在保护区里没有,在外边当然也没有。从那以后,他专注于在家享用自己应得的每一份卵,并以一种只会令我憎恨他的方式照料我——一种明确地表明只要我还身强体壮,他就不会受到特里克人伤害的方式。
“到底怎么了?”他跟在我后边问道。
“我杀了一只阿克提,幼虫吃了它。”
“你不会是因为它们吃了阿克提才跑出房子呕吐的吧?”
“我以前……从没见过一个人被剖开。”这是事实,而且足以让他明白。我没法谈起别的,没法和他谈起。
“哦。”他一边说,一边盯着我,好像还有话要说,可他保持了沉默。
我们漫无目的地转悠,走向后院,走向笼子,走向田野。
“他说过什么吗?”阿奎问道,“洛马斯,我是指。”
他还能指谁呢?“他提到特·考特吉夫。”
阿奎颤抖着说:“假如她那样对我,她也会是我最后召唤的人。”
“你会召唤她。她的刺能减轻你的痛苦,却不会杀死你体内的幼虫。”
“你认为我会在乎它们能否活下来?”
不,他当然不在乎。我呢?
“胡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见过她们的所作所为。你以为发生在洛马斯身上的事很糟糕?那不算什么。”
我没有争辩。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看见幼虫吃掉一个人。”他说。
我转过身面对着他:“你撒谎!”
“我看见它们吃掉一个人,”他停了一下,“就在小时候,我去了哈特蒙德,在回家路上,就在到这里的半路,我看见一个人和一个特里克,而且那人是个恩·特里克。崎岖不平的地形让我可以藏起来观看从而不被他们发现。特里克不愿剖开那个人取出幼虫,因为她没有喂给幼虫的食物。那个人无法继续忍受,而周围又没有人家,他痛苦不堪地让特里克杀了他,他祈求她这么做。最后,她动手了,爪子一挥就斩断了他的喉咙。我看见那些幼虫咬穿了他的身体并再一次钻了进去,不停地咬。”
他的话使我又想起洛马斯的血肉上布满了蠕动的幼虫。“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我低声说。
他看起来被吓了一跳,似乎忘了我还在听:“我不知道。”
“打那之后不久你就开始逃跑,是吗?”
“是啊。很傻,在保护区逃跑,在笼子里逃跑。”
我摇摇头,说出了在很久之前就该说给他听的话:“她不会用你的,阿奎,你不必担心。”
“她会的……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的话。”
“不。她会选择华宣。华宣……想要这样。”假如她留下来看到洛马斯,她就不会这么想。
“她们不用女性。”他轻蔑地说。
“有时也用。”我朝他看了一眼,“实际上她们更喜欢用女性。她们相互谈论时你应该在旁边听听。她们说女性身体里有更多的脂肪可以保护幼虫,可她们通常选用男性而留下女性去抚养人类自己的后代。”
“为了准备下一代宿主动物罢了。”他说道,语气由轻蔑变成了痛苦。
“不仅仅是那样的!”我反驳道。不是吗?
“假如她选择我帮她繁殖,我也会这么认为的。”
“事实就是如此!”我像个孩子一样傻傻地争辩。
“当特·加托伊从那人的肚子里取出幼虫时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情况不会严重到那种程度。”
“一定会的。你只是不应该看到,就这么简单。而且应该是洛马斯自己的特里克来操作。她可以把洛马斯蜇得昏过去,整个过程就不会那么痛苦。然而她还是会剖开洛马斯,取出幼虫。哪怕她落下一只幼虫,也会使洛马斯中毒并从体内被咬穿。”
真有一次,妈妈告诉我要尊重阿奎,因为他是我哥哥。可现在我对他恨之入骨,于是我走开了。他正在以他的方式沾沾自喜。我可以揍他一顿,可我认为当他拒绝还手并轻蔑而又可怜地看着我时,我会无法忍受。
他不会让我走远。由于长着两条更长的腿,他在我前面轻松地行走,使我觉得自己像是在跟着他一样。
“对不起。”他说。
我阔步前行,却感到沮丧和愤怒。
“想想看,你的情况也许不会那么差。特·加托伊喜欢你,她会小心的。”
我转回身朝着房子走去,几乎是跑着离开了他。
“她已经在你体内产卵了吗?”他轻易地赶上来问道,“我是说,你马上就到适合植入的年龄,她到底——”
我打了他。虽然没想到会这么做,可我知道自己要杀了他。要不是他比我高大健壮,我想我已经杀死他了。
他试图抱住我,可是最后不得不向我反击。他只打我一两下,这就足够了。我不记得自己倒下去,可当我醒来时,他已经走了。为了摆脱掉他,这点痛苦是值得的。
我站起身,没精打采地朝房子走去。后院已经黑了,厨房里一个人都没有。我的母亲和姐妹们已经在卧室里睡着——或许是装作睡着。
我一来到厨房就听见了说话声——从隔壁传来的特里克和人类的声音。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想听清。
我坐在妈妈的桌子旁,等待着安静下来。桌子光滑而又陈旧、沉重而又精巧。就在爸爸去世前,他为妈妈做了这张桌子。我记得在制作的过程中,我常常在他旁边碍事,他却从不介意。现在我伏在桌子上,怀念着他。我本来可以和他谈谈。在漫长的一生中,他曾经历过三次,孵化了三次,被剖开又被缝合了三次。他怎么能够做到?怎么能够有人做到?
我起身从藏枪的地方取出了步枪,拿着它再次坐下来。它需要清洁上油了。
我所做的只是把子弹上了膛。
“阿甘?”
在裸露的地板上行走时她发出一阵轻轻的敲击声。每条肢体触碰下边的地板,一个接一个地发出嚓嚓声,一浪接一浪的细微的嚓嚓声。
她来到桌子前,把前半截身体扬起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像波浪一样爬了上来。有时候她移动起来平稳极了,就像流淌的水一样。在桌子中间,她把自己盘成一座小山,然后就盯着我看。
“这一次很糟糕。”她温柔地说,“你不该看见的,事情也不该是这样。”
“我明白。”
“特·考特吉夫——现在的切·考特吉夫——将死于疾病。她不会活下来抚养她的孩子了。但是她的妹妹会抚养他们,会照顾布莱姆·洛马斯。”无法生养的妹妹,每个家庭只有一个可以生育的雌性,一位使家族延续的雌性。那个妹妹欠洛马斯的永远也偿还不清。
“那么他会活下来?”
“是的。”
“我想知道他是否会再来一次。”
“没人会要求他那么做。”
我盯着她的黄眼睛,想知道有多少是我从中看到和理解的、有多少只是我想象的。“没有人曾要求过我们,”我说,“你从没要求过我。”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你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不要紧。”人类的眼睛可能不会在黑暗中注意到这些肿胀。仅有的光来源于那些月亮中的一个,从一扇窗户穿过了整个房间。
“你是用这支步枪杀死阿克提的吗?”
“是的。”
“你想用它来杀死我吗?”
我凝视着月光中她的轮廓——盘绕在一起的优雅的身姿:“人类的血液你尝起来如何?”
她保持缄默。
“你们是什么?”我低声说,“对于你们而言,我们又是什么?”
她一动不动,头部位于盘绕的身体之上。“你比别人更了解我,”她轻声说,“你必须做决定。”
“就因为决定,我的脸才成这样。”我对她说。
“什么?”
“阿奎逼我做出决定,结果一团糟。”我轻轻拿起枪,抬起枪管斜抵在我自己的下巴底下,“至少这也是我做出的一个决定。”
“的确如此。”
“求我吧,加托伊。”
“为了我孩子们的性命?”
她该说一些那样的话,她知道如何摆布人类和特里克。可是,这一次却没有。
“我不想成为一只宿主动物,”我说,“即使是你的。”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做出回应,“如今我们几乎不使用动物了,”她说,“你是知道的。”
“你们利用我们。”
“是这样,我们等了你们很久,教育你们,还把我们的家庭同你们的相结合。”她不安地躁动着,“你知道,对我们而言,你们不是动物。”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你们的祖先到达这里的很久以前,我们曾经使用的动物开始在植入受精卵后杀死其中的绝大部分,”她柔声说,“你知道这些事儿,阿甘。由于你们人类的到来,我们重新认识了健康和茁壮成长的意义。你的祖先逃离他们的家园,逃离要杀死和奴役他们的同类——因为我们,他们才活了下来。当他们还在把我们当作虫子来屠杀的时候,我们却把他们当作一个种族,并赋予他们这个保护区。”
我一听到“虫子”这个词就跳了起来。我情不自禁地做出如此举动,她也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
“我明白了。”她平静地说,“你真的宁愿死也不愿养育我的孩子吗,阿甘?”
我没有回答。
“我该去找华宣吗?”
“是的!”华宣想要养育你的后代,让她去做吧。她没见过洛马斯的样子,她会感到自豪……而不是恐惧。
特·加托伊从桌上滑落到地面,几乎令我大吃一惊。
“今晚我会睡在华宣的屋里,”她说,“夜里或者早晨我会找时间告诉她。”
一切进展得太快。为了抚养我长大,姐姐华宣付出的几乎同妈妈一样多。我和她仍然很亲密——这点不像阿奎。她可以在争取特·加托伊的同时依然爱我。
“等等!加托伊!”
她回头看看,然后从地板上抬起了几乎半个身子,转过来面对着我:“这些是成年人的事,阿甘,这是我的生活,我的家庭!”
“可她是……我姐姐。”
“我已按你的要求做了,我问过你!”
“但是——”
“对华宣来说会更容易,她一直期待能在自己体内孕育别的生命。”
是人类的生命,人类的婴儿有一天会吮吸她的乳汁而不是她的血液。
我摇了摇头:“别去伤害她。”我不是阿奎,尽管我轻而易举就可以成为他,可以让华宣做我的挡箭牌。难道知道了红色虫子将在她的而不是我的血肉里生长,就会让我好受些吗?
“别去伤害华宣。”我重复道。
她注视着我,一动也不动。
我看了看别处,然后又把目光投向了她:“让我来。”
我把枪从喉咙处放下,她探身要把它拿走。
“不。”我对她说。
“这是法律规定的。”她说。
“把枪留给家人吧。有一天,他们中的某位会用它救我一命。”
她抓紧了枪管,可我不会松手。我被拉成了比她高出一些的站姿。
“把它留在这儿。”我重复道,“如果我们不是你们的动物,如果这是成年人的事情,那就接受这个风险吧。应对一个合作者是有风险的,加托伊。”
显然,对她而言,放开这支步枪很难。她全身一阵颤抖,随后又发出悲痛的咝咝声。我认识到她害怕了。以她的年纪,她肯定见过枪支对人们产生过怎样的影响。现在她的下一代和这支枪将同在一所房子里。她不知道其他的枪,在这次争端中,它们无关紧要。
“今晚我要植入第一颗卵。”她说着,我把枪放在了一边,“听见了吗,阿甘?”
要不然我凭什么能独自享用一整颗卵,而家里的其他人却要分食一颗卵?为什么我妈妈一直看着我,好像我就要离开她,去一个她无法随之而来的地方?难道特·加托伊以为我还不知道?
“我听见了。”
“就是现在!”我被她催促着走出了厨房,随后我在她前面朝我的卧室走去。在她的声音里,那种突如其来的急迫感听起来很真切。“今晚你本来要对华宣做这一切!”我指责道。
“今晚我必须把卵植入某个人体内。”
我不顾她的催促停了下来,而且还挡住了她的路:“你根本不在乎那个人是谁吧?”
她绕过我,滑进了我的卧室。我发现她躺在我们曾一起休息的睡椅上,在华宣的屋子里却没有任何她可以使用的陈设。她可以在地上把卵植入华宣体内。她曾要对华宣下手的想法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完全搅乱了我的思绪,我突然感到愤怒。
然而我还是脱下衣服,躺在她身边。我知道该做什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的一生都在被灌输这些事。我感到了熟悉的刺痛,既让人麻醉,又给人一种温和的快感。然后她的产卵器盲目地试探起来。刺入过程无痛而且容易,她十分轻松地进入我体内。她靠着我,身体像波浪一样慢慢起伏,肌肉推动卵从她的体内进入我的体内。我抓住她的一对肢体,直到我想起洛马斯也曾这样抓着她。然后我松开手,不经意地动了一下,结果弄疼了她。她发出痛苦而又低沉的叫声,我希望立即就被罩在她笼子一样的肢体中。这个想法落空了,我又抓住她,感到莫名地惭愧。
“对不起。”我低声说。
她伸出四条肢体抚摸我的肩膀。
“你在乎吗?”我问道,“你在乎这个人是我吗?”
她沉默良久,终于说:“今晚轮到你做出选择,阿甘。我的选择早就做好了。”
“你本来要去华宣那儿吗?”
“是啊,我怎么能把我的孩子交给一个憎恨他们的人来照顾呢?”
“这不是……憎恨。”
“我知道那是什么。”
“我只是害怕。”
沉默。
“我现在仍然害怕。”此时此刻,我能够向她承认这一点。
“可是你还是屈从于我……为了救你的姐姐。”
“是的。”我把前额靠在了她身上。她的身体冰冷光滑,还有一种不踏实的柔软感觉,“也是为了把你留给我自己。”我说。事实如此,我都不理解,可事实就是如此。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慰藉,“无法相信我竟错误地选择了你。”她说,“我曾认为你长大后也会选择接受我。”
“曾经是,可……”
“洛马斯?”
“是的。”
“我从没听说哪个人见过了出生的过程还能平静地接受它。阿奎曾看过一次,不是吗?”
“是的。”
“人类应被保护起来以防止你们看到这种事情。”
我不喜欢这种腔调——也怀疑实施保护的可能性。“不用保护,”我说,“要向我们展示。在我们还是小孩子时就向我们展示,不止一次地展示。加托伊,没有地球人曾见过一次顺利的出生过程,我们只看到恩·特里克——伴随着痛苦、恐惧,也许还有死亡。”
她低头看着我:“这是私人的事情,一直都是。”
她的语气——和这样一个事实:如果她改变主意,我也许是第一个公开的先例——使我无法再坚持下去,可是我已经把想法植入她的思维。这想法可能会变得更强烈,最终她可能会做出尝试。
“你不会再见到这种事情,”她说,“我不会再让你想着射杀我了。”
随着她的卵进入我体内的少量液体跟一枚无法孵化的卵功效相同,可以完全令我放松,使我能够想起手中的步枪以及我感觉到的恐惧和厌恶、愤怒和绝望。不用回忆我就能想起这些感觉,还能描述出它们。
“我不会射杀你,”我说,“不会是你。”当她还处在我的年龄时,她曾被人从我父亲的血肉中取出来。
“你可能会。”她坚持道。
“我不会杀你。”她站在我们和她自己的种族之间,保护我们,融合我们。
“刚才你真要自杀吗?”
我小心地动了动,感到很不舒服:“我有可能那么做,几乎就要动手了。这就是阿奎所谓的‘离开’,我怀疑他是否明白。”
“什么?”
我没有回答。
“现在你要活下去。”
“好吧。”听她的话,我妈妈过去常常这么对我说。好吧。
“我健康年轻,”她说,“不会让你像洛马斯那样被撇下不管——成为孤独的恩·特里克。我会照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