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王-(1979)-Sandkings
(美国)乔治·R. R.马丁 George R. R. Martin——著
胡绍晏——译
乔治·R. R.马丁(1948—— )是一位很受欢迎的美国作家,他的恐怖小说与科幻小说颇具影响力,但最著名的作品还要数全球畅销的奇幻系列小说《冰与火之歌》(A Song of Ice and Fire)。自从HBO开始播放根据马丁的奇幻小说改编的剧集《权力的游戏》,他的著作更加广为流传。《时代周刊》称马丁为“美国的托尔金”,并将他列入2011年“时代百大人物”,亦即“全世界最具影响力的人”之一。他曾多次获得雨果奖、星云奖、布莱姆·斯托克奖和世界奇幻奖。2012年,马丁获得了世界奇幻奖的终身成就奖。
马丁在创作生涯中涉猎极广,曾创作出各种类型小说的经典。举例来说,《夜行者号》(Nightflyers, 1980)是一部精彩的恐怖科幻,而《梨形男》(The Pear-Shaped Man, 1987)则是一篇令人不安的现代怪谭。他在数十年间产出的诸多优秀中短篇故事均收录于《梦歌》(Dreamsongs)中。马丁虽然常写奇幻与恐怖,但早年作品中有一批科幻小说,都发生在一个被称为“千星”或“人境”的世界设定中。
1979年,小说《沙王》发表在《奥秘》杂志上,这是他唯一一篇同时获得雨果奖和星云奖的作品。马丁写作《沙王》的灵感始于跟一位朋友共同观看恐怖电影。那朋友养了一缸食人鱼,观影过程中,他不时把金鱼扔进鱼缸里,“仿佛是某种诡异的幕间休息”。最开始,马丁想将《沙王》作为一系列故事的开端。它被改编成《外星界限》(The Outer Limits, 1995)中的一集,《辛普森一家》(The Simpsons)、《飞出个未来》(Futurama)和《南方公园》(South Park)中均有对其戏仿的桥段。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一支英国摇滚乐队也以“沙王”命名。尽管《沙王》经常被流行文化借用,但它依然是一篇令人震撼的恐怖科幻小说,并带有少许政治隐喻。
西蒙·克莱斯独自住在一座占地广阔的庄园中,周围是一片干旱的岩石山地,距离城市五十千米。因此,当他意外因公务外出时,没有邻居可以帮忙照顾他的宠物。食腐鹰不是问题;它住在废弃的钟楼上,通常总是自给自足。克莱斯将跛行兽直接赶到室外,让它自己去捕食;那小怪兽会吞食蜗牛、鸟类和岩鼠。然而鱼缸里的纯种地球食人鱼却很麻烦。最后,克莱斯只能将一条牛腿扔进巨大的鱼缸。假如他耽搁得太久,食人鱼总是会互相吞食,这种事以前曾发生过,他觉得很有趣。
不幸的是,这一回,他耽搁得实在太久。等到他终于返回时,所有的鱼都死了。食腐鹰也死了。跛行兽爬上钟楼,把它给吃了。西蒙·克莱斯很恼火。
第二天,他驾驶飞行车前往两百千米外的阿斯加德。阿斯加德是博德星上最大的城市,并拥有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庞大的星际港口。克莱斯喜欢向朋友们炫耀有趣而昂贵的稀有动物。阿斯加德正是购买这类动物的地方。
这一次,他运气不佳。异星宠物店关门了,宠物商泰特兰试图哄骗他再买进一只食腐鹰。奇异水族馆里除了食人鱼、闪光鲨和蜘蛛乌贼,也没什么更特别的东西。这些克莱斯全都养过,他想要新鲜货。
接近傍晚时分,他沿着彩虹大道行走,寻找未曾光顾过的店家。此处距离星港很近,街道两侧排列着许多卖进口货的商铺。大型商业中心拥有高耸大气的橱窗,一件件珍奇昂贵的外星物品安置在毡垫上,并衬以暗色调的挂帘,使得商店内透着一股神秘感。大商店之间还有一些旧货铺——狭窄丑陋,展示区里塞满各种来自异世界的杂乱古玩。这两类商店克莱斯都逛过,但仍无法得到满足。
接着,他偶然遇到一家与众不同的店铺。
它距离港口非常近,克莱斯从没来过。这家店占据了一栋不太大的单层平房,两侧分别是一家气氛欢闹的酒吧,和一座神秘姊妹会的神庙兼妓院。在这偏僻的角落里,彩虹大道趋于破旧失修。但那店铺本身很特别,也很引人注目。
橱窗玻璃上结满雾水,不停地变换着颜色,有时呈淡红色,有时像真正的雾气那样呈现出灰白色,有时则闪着金色的微光。雾气时而浓,时而淡,不停地回旋盘绕,并在屋内光线的映衬下微微闪烁。克莱斯隐约看到橱窗里的物品——有机器,有艺术品,也有他认不出的东西——但无法完全看清。那些物品笼罩在优美缭绕的雾气中,时隐时现,令人十分好奇。
他发现雾气开始凝成文字,文字逐个显现。克莱斯驻足观看。
沃与协德进口贸易公司主营手工艺品、艺术品、生命体等各类产品
文字不再出现,克莱斯看到雾气之中有点动静。但广告里“生命体”几个字就足以让他产生兴趣。他将斗篷往背后一甩,走进了店里。
进去之后,克莱斯感觉有点蒙。这家店的门面不太大,室内却比他想象中宽敞得多。屋里的光线柔和而黯淡,天花板上映出一片黑色的星空,包括旋涡状的星云,非常逼真,也非常漂亮。所有的柜台都微微发光,清楚地展示出其中的货品。走廊地面上缭绕着一层雾气,随着他的步伐在脚边打转,有些地方几乎没及膝盖。
“需要帮忙吗?”
她就像是从雾气里升起来似的,又高又瘦,肤色白皙,身穿实用的灰色连体服,一顶奇怪的小帽子扣在后脑勺上。
“你是沃还是协德?”克莱斯问道,“或者是销售助理?”
“我是佳拉·沃,随时为您服务。”她答道,“协德不见客户,我们也没有销售助理。”
“你们的店铺挺大啊,”克莱斯说道,“真奇怪,我以前从没听说过。”
“我们刚刚在博德星上开店,”那女子说道,“不过在其他星球有不少连锁店。您想买什么?艺术品?您看起来像收藏家。我们有来自诺塔鲁希的水晶雕塑。”
“不,”西蒙·克莱斯说道,“水晶雕塑我已经有了。我是来找宠物的。”
“生命体?”
“对。”
“外星球的?”
“当然。”
“我们有一只仿人猿,来自西利亚行星。聪明的小猴子,不仅会学说话,到最后,它还会模仿你的声音、语调、姿态,甚至面部表情。”
“很讨人喜欢,”克莱斯说道,“但也很常见。那不是我想要的,沃。我需要特别的东西,不太常见的。也不要讨人喜欢的,我对讨人喜欢的动物很厌恶。我现在养着一头跛行兽,从克索引进的,价格可不便宜。我时不时会喂它一窝没人要的小猫。这就是我所理解的讨人喜欢,明白了吗?”
沃露出神秘的微笑。“你有没有养过会崇拜你的动物?”她问道。
克莱斯咧嘴一笑:“哦,时不时会有。但我不需要崇拜,沃。只要有趣就行。”
“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沃依然带着古怪的笑容,“我是说真正的崇拜。”
“那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有适合您的东西,”沃说道,“跟我来。”
在模拟的星空下,她带着克莱斯绕过发光的柜台,沿着一条雾气弥漫的长廊行走。他们穿过一堵雾墙,来到商店的另一片区域,在一个大塑料缸跟前停下脚步。水族箱,克莱斯心想。
沃向他招了招手。他走近观看,发现自己想错了。那是个旱地饲养箱,里面有一片大约两平方米的小沙漠,在微弱的红光下,显得黯淡而苍白。还有各种石头:玄武岩、石英、花岗石。饲养缸的每个角上都矗立着一座城堡。
克莱斯眨了眨眼,仔细观察,然后纠正自己:其实只有三座城堡仍然矗立着,第四座已成为倾侧崩塌的废墟。另外三座虽然粗糙,但完整无缺,由沙石雕筑而成。城墙垛上和圆形的门廊前,有许多小动物爬来爬去。克莱斯把脸贴到塑料缸上。“昆虫?”他问道。
“不,”沃答道,“比昆虫复杂多了,也更加聪明。比你的跛行兽要聪明得多。它们叫作沙王。”
“其实就是昆虫吧,”克莱斯一边说,一边从饲养缸边退开,“我才不管它们有多复杂。”他皱起眉头,“请不要拿聪明之类的话来蒙我。这些动物太小了,只可能有最原始的大脑。”
“它们拥有群体思维,”沃说道,“以城堡为单位。事实上,这饲养缸里只有三个生命体。第四个死了。你看,它的城堡已经倒塌。”
克莱斯再次望向饲养缸。“群体思维,呃?有意思。”他又皱起眉头,“但这仍然只是个超大号的蚂蚁窝。我还想要更好的东西。”
“它们会打仗。”
“打仗?唔。”克莱斯又看了几眼。
“请注意看颜色。”沃对他说道。她指向最靠近的城堡,那些生物成群结队地在城堡上涌动,其中一只正沿着缸壁爬行。克莱斯仔细观察。他仍觉得那只不过是昆虫,长着六条腿,长度仅相当于他的指甲,六只眼睛分布于全身。他也能看到,一对模样狰狞的大颚不时地互相撞击,纤细的触角在空中有规律地挥舞摆动。触角、大颚、眼睛和腿是纯黑色,但它浑身上下的甲壳呈鲜亮的橙色。“这就是昆虫。”克莱斯重复道。
“不是昆虫,”沃平静地坚持道,“沙王长大时,会蜕去外壳,假如它长大的话。在这种尺寸的饲养缸里,它不会长得更大。”她挽着克莱斯的胳膊,带他绕过饲养缸,来到另一座城堡旁,“看这里的颜色。”
他又看了看。颜色不一样。此处的沙王拥有鲜艳的红色甲壳,而触角、大颚、眼睛和腿是黄色。克莱斯望向饲养缸另一侧。第三座活体城堡里的居民呈灰白色,辅色则是红色。“唔。”他说道。
“就像我说的,它们会打仗,”沃告诉他,“甚至还会谈判和结盟。这饲养缸里的第四座城堡就是被联盟摧毁的。黑色的数量太多,于是其他颜色联合起来把它们灭了。”
克莱斯依然不太信服:“这无疑很有趣,但昆虫也会打仗。”
“昆虫可不会崇拜人。”沃说道。
“嗯?”
沃微笑着指向城堡。克莱斯注目凝视。最高的塔楼上刻着一张脸。他能看出来,这是佳拉·沃的脸。“这……怎么可能?”
“我连续几天将自己的脸用全息影像投射到饲养缸里。你瞧,这就是我的脸。我给它们喂食,我随时都在附近。沙王有一种原始的超能力,一种近距离的心灵感应。它们能感觉到我,然后用我的脸装饰建筑,以此来崇拜我。你瞧,所有城堡上都有。”的确如此。
城堡上佳拉·沃的脸平静祥和,跟真人很像。如此精巧的技艺,让克莱斯感到很惊奇:“它们怎么雕刻的?”
“最前面的腿相当于手臂。它们甚至有类似于手指的构造:三条灵活的小触须。无论是建筑还是战斗,它们都能很好地协作配合。要记得,所有相同颜色的活体同属于一个大脑。”
“再跟我多讲讲。”克莱斯说。
沃露出微笑:“饲母住在城堡内。那是我给它取的名字。那家伙既是母体,又是消化器官。雌性,大小类似于你的拳头,无法移动。事实上,沙王这名字有点不太恰当。活动的个体是农夫和战士,真正的统治者则是它们的女王。但这样的类比也有缺陷。整体而言,每座城堡都应被视为一个雌雄同体的生物。”
“它们吃什么?”
“活动的个体只吃流质——预先经过消化的食物,来自城堡内部,饲母需要花费好几天来准备。它们的胃无法处理其他东西,所以如果饲母死了,它们也活不久。至于饲母……饲母什么都吃。你不需要额外的花销。吃剩的饭菜就足够了。”
“那活的食物呢?”克莱斯问道。
沃耸耸肩:“是的,饲母也吃来自其他城堡的个体。”
“我很有兴趣,”他承认道,“如果它们不那么小就好了。”
“你可以让它们长得更大。这些沙王比较小是因为这饲养缸太小。它们似乎会限制自身的生长,以适应实际可用的空间。如果我把它们移到大缸里,它们又会开始长大。”
“唔。我饲养食人鱼的水缸有这个两倍大,现在正好空着。可以把它清理一下,填入沙子……”
“沃与协德公司可以负责安装,那将是我们的荣幸。”
“当然,”克莱斯说道,“我想要的是四座完整的城堡。”
“没问题。”沃说道。
他们开始讨价还价。
三天后,佳拉·沃来到西蒙·克莱斯的宅邸,带着休眠的沙王和一队负责安装的工人。沃的助手是外星人,但跟克莱斯熟悉的都不同——粗壮结实的两足生物,长着四条手臂和鼓凸的复眼。他们的皮肤粗糙坚韧,浑身上下时不时长出扭曲突兀的角刺。但他们非常强壮,是很好的工人。沃用音乐般的语言指挥他们,克莱斯从没听过这种语言。
一天之内,安装便已完成。他们将食人鱼缸挪到宽敞的客厅中央,两侧摆上沙发,以便更好地观察。鱼缸被擦洗干净之后,又填上三分之二的沙子和石块。接着,他们安装了特殊的灯光系统,既能提供沙王喜欢的暗红色照明,又能将全息影像投射到缸内。他们又装上结实的塑料顶盖和配套的喂食装置。“这样你不需要取下顶盖就能给沙王喂食。”沃解释说,“你得小心,别让那些个体逃出来。”
顶盖也包含气候控制系统,可以让空气保持恰当的湿度。“你得让它比较干,但又不是太干。”沃说道。
最后,一名长着四条手臂的工人爬进饲养缸,在四个角落里挖出深深的洞穴。其同伴将休眠的饲母从冰冻运输箱里一个个取出,交到他手里。它们很不起眼,在克莱斯看来,只不过像是色泽斑驳、近乎变质的生肉,只不过长着一张嘴。
外星工人将它们分别埋入饲养缸的四角。等到把饲养缸完全封闭起来之后,他们就离开了。
“热量会唤醒休眠的饲母。”沃说道,“不到一个礼拜,个体就会开始孵化,钻出地面。确保给它们充足的食物。它们需要许多能量才能彻底安顿下来。我估计大约三个礼拜后,你就能看到城堡建起来。”
“我的脸呢?它们什么时候会刻我的脸?”
“大约一个月后打开全息影像。”她建议道,“耐心一点。如果有问题,请联系我们。沃与协德公司随时为您服务。”她欠了欠身,然后离开了。
克莱斯信步走回饲养缸旁,点燃一支欢乐棒。沙漠里平静而空旷。他皱起眉头,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塑料缸。
第四天,克莱斯感觉沙子底下隐约有一些动静。
第五天,他看到了第一只孤零零的白色个体。
第六天,他数了一下,已经有十二只,包括白的、红的和黑的。橙色的迟迟没有出现。他倒进去一碗接近变质的残羹剩饭。那些个体立即察觉到了,向食物涌去,并开始把碎渣拖回各自的角落。每一种颜色的群落都组织有序。它们没有打斗。克莱斯有点失望,但决定多给它们一点时间。
橙色的个体直到第八天才出现。与此同时,其他沙王已经开始将小石子扛回去,搭建起粗陋的工事。它们仍然没有开战。此时,它们只有克莱斯在沃与协德公司看到的一半大,但他感觉它们长得很快。
到第二周中期,城堡开始建起来了。整齐有序的一群群个体将沉重的砂岩和花岗石拖到角落里,其余个体则用大颚和触须堆放沙子。克莱斯买了一副放大眼镜,因此无论它们在饲养缸的哪个方位劳作,他都能看得到。他一边绕着高耸的塑料缸壁转圈,一边观察。太有趣了。城堡比克莱斯期望的略简单一点,但他有个主意。第二天,他将黑曜石和彩色碎玻璃跟食物一起倒进去。几个小时后,它们就被镶到了城墙上。
黑城堡首先完工,然后是白色和红色的城堡。橙色的照例又是最后一个。克莱斯将食物端进客厅,坐在沙发上吃,以便同时可以观察。他预期第一场战争随时都会爆发。
但他很失望。日子一天天过去,城堡越来越高大壮观,克莱斯除了上厕所和接听重要的业务电话,很少离开饲养缸。但沙王没有开仗。他变得焦躁起来。
最后,他停止了喂食。
残羹剩饭不再从沙漠的天空中落下。两天后,四只黑色个体围住一只橙色个体,并将它拖回去给饲母。它们先将它肢解,扯下大颚、触角和腿,然后扛进迷你城堡幽暗的大门。它再也没有出现。不到一小时,四十多只橙色个体穿过沙地,攻击黑色一方的角落。但从地下深处涌出的黑色个体数量占优,战斗结束后,攻击方全军覆没,死亡和濒死的个体被拖下去喂给饲母。
克莱斯很高兴,庆幸自己天赋聪明。
第二天,当他把食物投入缸里,为争夺其拥有权,爆发了一场三方面的战斗,白色成为最后的大赢家。然后,战争一场接着一场。
佳拉·沃送来沙王将近一个月之后,克莱斯打开了全息投影,他的脸出现在饲养缸里,缓缓地一圈圈转动,依次注视着四座城堡。克莱斯感觉这影像跟自己很像——顽童般的笑容,宽阔的大嘴,饱满的脸颊。他的蓝眼睛闪闪发光,灰色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梳理成流行的侧分发式,眉毛纤细而精巧。
很快,沙王就开工了。克莱斯的影像从天空投射下来,与此同时,他也慷慨地投喂食物。战争暂时停止了。一切活动都是为了对他施行崇拜。
他的脸出现在城墙上。
一开始,所有四幅雕像都差不多,但随着工程的进展,克莱斯通过仔细观察,能分辨出技术和手法上的微妙区别。红色的最具创造力,会用细小的石屑往他头发里添加灰色。白色沙王的神像看上去年轻俏皮,而黑色沙王塑造的脸则睿智而仁慈——尽管线条基本都一样。一如往常,无论是速度还是质量,橙色依然排在最后一名。战争对它们不利,它们的城堡跟另外几座相比显得十分可怜。它们雕刻的画像很粗糙,就像是漫画,而且似乎也没打算改进。当它们不再继续改造那张脸,克莱斯很生气,但他其实也没办法。
等到所有沙王都已完成克莱斯的脸部雕像,他关掉了投影,并决定办一次聚会。他的朋友们一定会觉得很厉害。他甚至可以安排一场战争给他们看。他一边愉快地哼着小曲,一边开始列宾客名单。
聚会极其成功。
克莱斯邀请了三十人,包括少数跟他关系密切并拥有共同爱好的朋友,再加上几个从前的情人,除此之外,还有一批生意和社交上的竞争对手,他们不敢忽视他的邀请。他知道,沙王会让有些人不舒服,甚至感觉受到冒犯。那正合他的意。西蒙·克莱斯一贯认为,如果没有一个宾客愤怒地夺门而出,他的聚会就算是失败。
他一时兴起,将佳拉·沃也加进宾客名单中。发出邀请时,他加了一句:“也可以带上协德。”
她接受了邀请,让他略有点惊讶。“可惜协德没法出席,他不参与社交活动。”沃补充道,“至于我自己,我很希望有机会看看你的沙王怎么样了。”
克莱斯为大家预订了丰盛的餐食。最后,交谈声逐渐停止,大多数宾客在红酒和欢乐棒的作用下变得傻呵呵的。他亲自将桌上剩余的食物拨进一只大碗,让人们颇为惊讶。“大家跟我来,”他说道,“我要介绍最新的宠物给你们看。”他捧着碗,将众人带进客厅。
沙王的表现完全符合他的期望,他非常满意。他预先饿了它们两天,因此它们斗志高昂。克莱斯想得很周到,给宾客提供了放大眼镜,让大家围着饲养缸观看。沙王为争夺食物残渣,打了一场精彩的大仗。争斗结束后,他数了数,有近六十只个体死亡。红色和白色最近已结成联盟,它们夺走了绝大多数食物。
“克莱斯,你真恶心。”凯特·穆雷恩对他说道。两年前,她曾与他短暂地同居。最后,她的多愁善感差点把他给逼疯。“我真傻,居然会回到这里。我还以为你变了,想要道歉。”当年,她很喜欢一只狗崽,那小狗特别可爱,却被他的跛行兽吃了,她一直都没原谅他。“你再也别邀请我了,西蒙。”在现任情人的陪伴下,她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引起一阵哄笑。
其他宾客有许多疑问。沙王来自何处?他们都想要知道。“沃与协德进口贸易公司。”他答道,并礼貌地朝着佳拉·沃比了个手势。整个晚上,她几乎都安静地躲在一边。
它们为什么用你的肖像装饰城堡?“因为所有好东西都是我给的,你们一定能理解吧?”这引发了一阵咯咯的轻笑。
它们还会再打仗吗?“当然,但今晚不会。别担心,我还会办聚会。”
嘉德·拉齐斯是一名业余异星生物学家,他开始谈论社会性昆虫和它们的战争:“沙王很有意思,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比如说,你真该读一读有关地球兵蚁的书。”
“沙王不是昆虫。”佳拉·沃尖锐地说道,但嘉德依然口若悬河说个不停,根本没人留意她。克莱斯对她笑了笑,耸耸肩。
马拉德·布莱恩建议下次观战聚会时搞个赌局,所有人都很赞成。接着,众人热切地讨论起规则与胜率。讨论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宾客们开始离去。
佳拉·沃是最后一个。等到只剩他们俩时,克莱斯对她说道:“你瞧,我的沙王似乎很受欢迎。”
“它们的状态很不错,”沃说道,“个头已经比我自己的要大了。”
“对,”克莱斯说道,“除了橙色的。”“我也注意到了,”沃答道,“它们数量很少,城堡也很寒酸。”“嗯,总得有人输吧,”克莱斯说道,“橙色的最后一个出现,最后一个建立巢穴,所以吃了亏。”
“抱歉,”沃说道,“但我能问一下吗?你有没有给沙王充足的食物?”
克莱斯耸耸肩:“它们偶尔才进食,因此变得更加勇猛。”
她皱起眉头:“你不必让它们挨饿。假以时日,它们会出于自己的理由挑起战争。这是它们的天性,然后你就能观察到微妙而复杂的冲突,那才有意思。如果是因饥饿而不停地战争,就会比较缺乏技巧与品位。”
面对沃紧锁的眉头,西蒙·克莱斯感觉很有趣:“你来到我家里,沃,就该由我来评判品位。我按照你的建议喂养沙王,它们并没有开战。”
“你得有耐心。”
“不,”克莱斯说道,“毕竟我是它们的主人,是它们的神。为什么要等它们的本能起作用呢?我觉得它们的战斗太少,于是纠正了这一状况。”
“我明白了,”沃说道,“我得跟协德讨论一下这件事。”
“这不关你的事,也不关他的事。”克莱斯厉声说道。
“那我只能告辞了。”沃无奈地说。但当她穿上外衣准备离开时,又谴责似的凝视着他。“看看你的肖像,西蒙·克莱斯,”她警告道,“看看你的肖像。”等她离开后,他疑惑地走到饲养缸旁,注视着那些城堡。跟往常一样,他的脸仍在城墙上。只是——他抓起放大眼镜戴上。即便如此,他依然很难看清。但他肖像上的表情似乎有细微的变化,他的笑容略有些扭曲,带着一点邪恶。不过这变化太微妙了,很难说是否真的存在。最后,克莱斯将其归咎于自己太容易受暗示的影响,并决定不再邀请佳拉·沃参加聚会。
随后的几个月,克莱斯和十来个最好的朋友每周都要聚会。他称其为“战争游戏”。如今,克莱斯不再像最初那样对沙王充满强烈的兴趣,他在饲养缸边待得少了,时间更多地花在业务和社交上,但他仍喜欢偶尔跟朋友们一起观看战斗。他让参与战争的各方长期处在饥饿边缘,以保持其战斗意志。这对橙色的沙王产生了严重影响,它们的数量明显减少,克莱斯开始怀疑,它们的饲母是否已经死了。但其他沙王的状况还不错。
有时候,克莱斯晚上无法入睡,便会拿着一瓶葡萄酒,来到黑乎乎的客厅里,那片微缩沙漠中的黯淡红光是唯一的光源。他一边喝酒,一边独自观察。通常,某个角落里总是会有战斗,如果没有的话,他只需丢进少许食物,就能轻易地引发一场争斗。
正如马拉德·布莱恩所建议的,他们每周都会对战斗结果下注。克莱斯押白色沙王,赢了许多钱。它们是饲养缸里最强大、数量最多的群落,城堡也最为壮观。有一次聚会时,他移开饲养缸的顶盖,将食物投在白色城堡附近,而不是像通常那样落在战场中央。于是其他沙王只有攻击白色要塞才可能获取食物。它们的确有过尝试,然而白色沙王的防御非常精彩。克莱斯赢了嘉德·拉齐斯一百标准币。
事实上,拉齐斯每周都在沙王赌局中输很多钱。他装作非常了解它们的习性,声称第一次聚会之后就仔细研究过,但下注的时候,却总是运气不佳。克莱斯怀疑嘉德的话只不过是空洞的吹嘘。空闲时,出于好奇,他也研究过沙王。他想在图书馆中查这种宠物产自哪个星球,然而任何资料中都没有提起它们。他想要联系沃,问问她这件事,但他还有其他事要操心,所以总是忘记。
嘉德·拉齐斯在一个月里总共输了一千多标准币。最后,他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塑料小盒子来参加战争游戏。盒子里是个类似蜘蛛的动物,浑身披覆着金色细毛。
“沙地蜘蛛,”拉齐斯宣布道,“来自迦塔戴。我今天下午从宠物商泰特兰手里买的。他们通常会摘掉毒腺,但这一只是完整的。你敢试试吗,西蒙?我要把钱赢回来。我押一千标准币,沙地蜘蛛胜沙王。”
克莱斯仔细查看塑料囚笼里的蜘蛛。他的沙王已经长大——正如沃所预料的,有她的沙王两倍大——但跟眼前这怪物相比,个头仍然太小。而且它有毒液,沙王没有。不过它们的数量多得吓人。另外,沙王之间无休无止的战争已经开始有点无聊。这一新奇的比赛激起了他的兴趣。“好。”克莱斯说道,“嘉德,你可真蠢。沙王会不断涌上来,直到你那只丑陋的怪物死掉。”
“你才蠢呢,西蒙。”拉齐斯微笑着回应道,“迦塔戴沙地蜘蛛一向以躲藏在裂隙中的穴居动物为食——你瞧着吧——它会直接闯进城堡,吃掉饲母。”
在一片哄笑声中,克莱斯皱起眉头。他没想到这一点。“快开始吧。”他恼火地说。他又去倒了杯酒。
那蜘蛛太大,不容易从喂食的隔笼里放进去。另外两人帮助拉齐斯把饲养缸的顶盖略微移向一侧,马拉德·布莱恩将盒子递给他。他晃了一下,把蜘蛛倒出来。蜘蛛轻轻地落在红城堡跟前的小沙丘上。一时间,它迷惑地站在那里,嘴不停地嚅动,腿脚威胁似的阵阵抽搐。
“快点。”拉齐斯催促道。人们全都聚集到饲养缸周围。西蒙·克莱斯找到自己的放大眼镜戴上。如果他真要输掉一千标准币,那至少也得看个明白。
沙王发现了入侵者。城堡上的一切活动都停止下来。那些鲜红色的小个体一动不动地观望着。
黑洞洞的城门预示着希望,蜘蛛开始朝那里移动。塔楼上,西蒙·克莱斯的肖像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下方。
红色沙王立刻行动起来。最靠近的个体排成两个楔形阵列,在沙地上向着蜘蛛推进。同时,更多战士从城堡里涌出,在入口处集结起三道防线,守卫饲母居住的地下洞穴。负责侦察的个体翻越重重沙丘,被召回参与战争。
战斗开始了,沙王发起进攻,包围住蜘蛛,大颚紧紧咬住它的腿和腹部不放。红色的个体纷纷沿着金色的腿爬上入侵者的背部。它们不停地咬啮,其中一个找到一只眼睛,并用纤细的黄色触须将它掰了下来。克莱斯一边微笑,一边指点。
但它们太小了,而且没有毒液,蜘蛛并未停下,它伸开腿将沙王踢到两侧,锐利的毒颚也咬得许多沙王残缺不全,全身僵硬。十几只红色个体很快就被放倒,濒临死亡。沙地蜘蛛依然继续前进。它直接跨过了城堡跟前的三排卫士。防守队伍围拢过来,疯狂地发起攻击,覆盖住它的全身。克莱斯看到,有一队沙王咬断了蜘蛛的一条腿。守卫者从塔楼顶端跳下,落到那庞大而不断扭动的身躯上。
蜘蛛遭到沙王围攻,却仍踉踉跄跄地闯入黑暗的地洞中,消失了踪影。
嘉德·拉齐斯长出一口气。他看上去脸色苍白。“太棒了。”另一人说道。马拉德·布莱恩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
“看!”伊迪·诺地安拽着克莱斯的胳膊说道。
他们太专注于这个角落里的战事,没人留意饲养缸中其他地方的动向。但此刻城堡平静下来,沙地上只剩下死去的红色个体,于是他们都看到了:三支队伍来到红色城堡跟前,橙色、白色和黑色的沙王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几乎纹丝不动,等着看地底下会钻出什么来。
西蒙·克莱斯露出微笑。“隔离带。”他说道,“看看其他城堡吧,嘉德。”
拉齐斯发出一声咒骂。成群结队的沙王个体正在用沙子和石块封堵城门。即使那蜘蛛在对抗中幸存下来,也无法轻易进入其他城堡。“我应该带四只蜘蛛来,”嘉德·拉齐斯说道,“但我还是赢了。我的蜘蛛现在就在地底下吃那该死的饲母。”
克莱斯没有回应。他在等待着。阴影中有一些动静。
忽然间,红色个体纷纷从城门里涌出来。它们爬上城堡,各就各位,开始修补蜘蛛造成的破坏。其他颜色的队伍也解散了,开始撤回各自的角落。
“嘉德,”西蒙·克莱斯说道,“我想你大概没搞清楚到底是谁在吃谁。”
往后的那一周,拉齐斯带来四条银色小蛇。沙王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它们消灭了。
接着,他又带来一只黑色大鸟。它吃掉了三十多只白色个体,而其拍击与冲撞也几乎毁掉了城堡。然而到最后,它的翅膀变得疲惫无力,无论它停落在何处,都会遭到沙王的攻击。
再往后,是一盒甲虫,模样跟沙王差别不大,但非常非常愚蠢。橙色与黑色的联军冲破它们的阵形,将它们分割消灭。
拉齐斯开始给克莱斯打欠条。
大约就是在此期间,克莱斯再次遇到了凯特·穆雷恩。那天晚上在阿斯加德,他去最喜欢的餐厅吃饭。他在她餐桌前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向她描述战争游戏,并邀请她一起参加。她涨红了脸,然后控制住情绪,态度变得冷冰冰的。“得有人制止你,西蒙。我觉得这事我必须管一管。”她说道。克莱斯耸耸肩,然后愉快地吃了一顿晚餐,并不把她的话当回事。
一周后,一名矮小结实的女子来到他家门口,并向他出示警察腕带。“我们接到投诉,”她说道,“你是不是养了满满一缸危险的昆虫,克莱斯?”
“不是昆虫。”他恼怒地说,“过来,我给你看。”
看到沙王之后,她摇了摇头:“这可不行。你了解这些生物吗?你知道它们来自哪个星球吗?它们有没有获得生态管理局的批准?你有没有准饲养证?我们接到报告,它们是食肉性的,可能很危险。报告里还说,它们是半智慧生物。你究竟是从哪儿搞来这些怪物的?”
“沃与协德公司。”克莱斯答道。
“没听说过。”那女人说道,“也许是偷运进来的,他们很清楚,我们的生态学家决不会批准。不,克莱斯,这样可不行。我得没收饲养缸,然后把它销毁。而你也得交一点罚款。”
克莱斯提出给她一百标准币,让她彻底忘记他和这些沙王的事。
她说道:“现在,我还得给你加上一条企图行贿的罪名。”
他一直将价码提升到两千标准币,才把她说服。
“要知道,这可不容易,”她说道,“需要修改许多表格,抹除许多记录。另外,伪造生态学家出具的准证也很费时间,更别提还要应付投诉人了。假如她再来问怎么办?”
“把她交给我来处理吧。”克莱斯说,“让我来处理。”
他思索了片刻。当天夜晚,他联系了几个人。
首先,他接通宠物商泰特兰。“我要买只狗,”他说,“一只狗崽。”
圆脸的商贩惊讶地看着他:“狗崽?那可不是你的风格,西蒙。不如你来看一看?我有很有趣的货色。”
“我需要一只符合特定要求的狗崽,”克莱斯说道,“我来描述它的特征,你记一下。”
然后,他拨通伊迪·诺地安的号码。“伊迪,”他说道,“我想要你今晚带着全息设备过来一次。我打算摄录一场沙王的战斗,送给一个朋友做礼物。”
那天晚上,他们录下了战斗。西蒙·克莱斯迟迟未睡。他在全感系统上看了一部有争议的新片,然后给自己弄一点小吃,抽了一两支欢乐棒,又打开一瓶红酒。他手握酒杯,得意扬扬地信步走入客厅。
灯没有开,饲养箱里的光使得屋内的影子泛出深邃的暗红色调。他走到自己的领地跟前。他很好奇,不知黑色沙王修补城堡的工程进展如何。那小狗把城堡弄得一片狼藉。
修复工作进行得不错,但当克莱斯通过放大眼镜观察时,正巧看到那张脸,把他吓了一跳。
他往后退缩,眨了眨眼,咽下一大口酒,再次仔细观瞧。
城墙上的脸仍然是他,但扭曲变形,感觉完全不对劲。他的脸颊鼓鼓囊囊,就像是猪,他的笑容狰狞狡诈。他看上去充满恶意,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他不安地绕着饲养缸转圈,察看其他城堡。它们略有差别,但本质上都一样。
橙色沙王的画省略了大部分细节,但结果依然显得恐怖而野蛮——冷酷的嘴,无情的双眼。
红色沙王的画则赋予他魔鬼般扭曲的笑容,嘴角的形状既丑陋,又古怪。
他最喜欢的白色沙王塑造出一个残忍而愚蠢的神。
西蒙·克莱斯愤怒地将酒杯扔向房间另一头。“好大的胆子,”他低声说道,“浑蛋,现在你们一个礼拜别想吃东西……”他的声音在颤抖,“我得教训教训你们。”他想到一个办法。他大踏步走出房间,返回时手里拿着一把古老的铁制掷剑。它有一米长,尖端依然锋利。克莱斯微笑着爬上去,将饲养缸顶盖移开一点点,露出沙漠一角,刚好让他有足够的操作空间。他俯身用剑戳刺下方的白色城堡。他把剑来回舞动,击毁了塔楼、城垛和围墙。沙石纷纷崩塌,埋没许多到处乱爬的个体。他手腕一甩,削去了沙王塑造的那幅充满侮辱与讽刺的肖像。然后,他将剑尖对准黑乎乎的洞口,用尽全力刺向饲母所在的地底洞穴。他听见咯吱一声,手上感觉到阻力。所有个体一阵战栗,无力地摊倒下去。克莱斯满意地抽回了剑。
他留意观察了片刻,不知饲母是否已被杀死。掷剑的尖端黏糊糊的。最后,白色沙王又开始动起来。虽然缓慢而虚弱,但它们仍能活动。
他正准备将盖子移回去,然后继续捣毁第二座城堡,却发现手上有东西在爬。
他尖叫一声,扔下剑,将沙王从皮肤上拂落。等它掉到地毯上之后,他又用脚后跟将它踩死。尽管那只沙王已经死了,他仍把它彻底碾得粉碎。在他踩踏之下,沙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一边颤抖,一边迅速将饲养缸再次封上,然后赶紧去冲澡,并仔细检查自己的身体。他把衣服浸在水里煮沸。
稍后,在灌下数杯红酒之后,他回到客厅。他有点羞愧,一只沙王竟把自己吓成这样。但他不打算再打开饲养缸。从此往后,盖子得永远封闭起来。然而他仍需要惩罚其他沙王。
克莱斯决定再来一杯酒,润滑一下滞涩的思维。喝完之后,他又有了灵感。他微笑着走到饲养缸旁,调节了一下湿度控制。
等到他手握酒杯在沙发上入睡之后,沙城堡开始在雨中溶化。
一阵愤怒的敲门声将他吵醒。
他醉醺醺地坐起来,感觉脑袋阵阵疼痛。宿醉总是最难受的,他心想。他踉踉跄跄地来到门厅。
门外是凯特·穆雷恩。“你这个恶魔,”她浮肿的脸上带着泪痕,“我哭了一整夜,你这浑蛋。但一切到此为止,西蒙,到此为止。”
“慢一点,”他扶着脑袋说道,“我昨晚喝醉了,头好疼。”
她咒骂着将他推开,闯进室内。跛行兽凑过来,躲在角落里看热闹。她朝着它啐了一口,然后走进客厅。克莱斯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等一等,”他说,“你要去哪儿……你不能……”他突然惊恐地停顿下来。她的左手握着一把沉甸甸的锤子。“不要啊。”他说道。
她径直向沙王的饲养缸走去:“你很喜欢这些可爱的小家伙是吗,西蒙?那就跟它们一起生活吧。”
“凯特!”他尖声呼叫。
她双手握锤,用尽全力砸向缸壁。撞击声令克莱斯头疼欲裂,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但塑料没有碎。
她再次抡起锤子。这一回,随着咔嚓一声响,缸体上出现网状的裂纹。
她正举起锤子准备砸第三下,克莱斯扑到她身上。他们挥舞着胳膊滚倒在地。她的锤子从手中掉落,她想要掐住克莱斯的脖子,但他奋力挣脱,咬了她胳膊一口,鲜血流淌出来。他们俩同时喘着气,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你该看看自己的模样,西蒙。”她冷冷地说,“嘴里滴着血,就跟你的宠物一样。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滚出去。”他说道。他看到昨晚扔下的剑仍在原地,于是一把将它抄起来。“滚出去。”他一边重复,一边挥舞着剑,以加强效果,“别再靠近饲养缸。”
她朝着他大笑起来。“你不敢。”她说道,然后弯腰去捡锤子。
克莱斯嘶喊着向她猛刺。他还没回过神来,铁剑就穿透了她的腹部。凯特·穆雷恩困惑地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剑。克莱斯呜咽着退缩回去:“我没打算……我只是想……”
她仿佛被钉在原地,鲜血直流,显然必死无疑,然而她没有倒下。“你这个恶魔!”她努力说道,但满嘴是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剑还在她身体里,她却猛一转身,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砸向饲养缸。早已遭受破坏的缸壁爆裂开来,塑料碎片和泥浆如同雪崩一般埋没了凯特·穆雷恩。
克莱斯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忙脚乱地爬上沙发。
沙王从客厅地板上的泥沙里冒出来,覆满了凯特的尸体,其中有几只试探性地爬到地毯上,然后数量越来越多。
他看到沙王排成翻腾扭动的阵列,抬着一件黏黏糊糊的不明物体离开饲养缸。那玩意儿有人的脑袋那么大,就像一块生肉,并阵阵脉动。
于是,克莱斯惊慌失措地逃跑了。
直到傍晚时分,他才鼓起勇气返回。他驾着飞行车来到五十千米外,那是距离最近的一座城市。他几乎吓出病来,然而一旦安全脱身,他便来到一家小餐馆,喝下数杯咖啡,吞了两片醒酒药,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逐渐冷静下来。
那是个令人恐惧的早晨,但反复回忆其细节无法解决问题。他又点了杯咖啡,带着冰冷的理性思考自己的处境。
凯特·穆雷恩死在他手上。他要不要去自首,并辩解说这是意外事故?不太可行。毕竟他扎穿了她的身体,而且他也告诉过那名警察,要自己来对付她。他得把证据销毁,但愿她不曾告诉过任何人今天早上的去向。她很可能没有说过。她一定是昨天深夜才收到礼物。她说哭了一整夜,而且礼物送达时,没有其他人在场。很好,他只需要处理一具尸体和一辆飞行车。
剩下的就是沙王了。它们可能有点难对付。毫无疑问,此刻它们已经全都逃跑了。他的房子里到处都是沙王,它们爬到他的床和衣服上,钻进他的食物——他感到毛骨悚然。一阵战栗之后,他压制住强烈的憎恶感。要杀死它们应该不太难,他提醒自己。他不需要考虑每一只个体,只要消灭四只饲母就行了。这应该可以办到。它们个头很大,他见过。只要找到并杀死它们就行了。
西蒙·克莱斯回家前买了一些物品,包括一套能从头到脚覆盖全身的人造皮肤,几袋毒杀岩鼠的药丸,一罐强度超标的非法杀虫剂。他还买了磁力拖曳钩。
降落后,他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清理。首先,他通过磁力钩将凯特的飞行车与自己的车连接。他搜查了那辆车,结果运气不错。前座上有个水晶芯片,正是伊迪·诺地安拍摄的沙王录像。他本来对此还颇为担心。
等到准备好飞行车之后,他套上人造皮肤,进屋去找凯特的尸体。
她不见了。
沙子干得很快,他小心翼翼地在沙子中戳来戳去,但毫无疑问,尸体不见了。她会不会自己爬走?不太可能,于是克莱斯到处搜寻。在房子里匆匆找过一圈之后,他丝毫没有发现尸体和沙王的踪迹。他没时间彻底搜查,因为门口还有一辆可以作为罪证的飞行车。他决定稍后再试。
克莱斯家以北约七十千米处,有数座活火山。他拖着凯特的车飞往该处。在最大的一座圆锥形山体上方,他松开磁力钩,看着那辆车消失在下方微微闪光的岩浆中。
等他回到家,已是日暮时分。他犹豫不决。他想飞回城里住一晚,但否决了这个念头。这里还有活要干。他还不安全。
他将毒药丸撒在房子外围。没人会怀疑,他一直需要对付岩鼠。然后,他准备好杀虫剂,再次回到室内。
克莱斯逐一巡视每间屋子,打开所有灯,直到被耀眼的人工照明所包围。他停下来清理客厅,把沙子和塑料碎片铲回破裂的饲养缸里。正如他所担心的,沙王全都消失了。克莱斯早先制造的降水使得城堡坍塌扭曲,而剩余的废墟也随着水分的蒸发崩溃瓦解。
他皱起眉头接着搜索,肩膀上斜挎着杀虫喷雾罐。
在最底层的酒窖里,他找到了凯特·穆雷恩的尸体。
她趴在陡峭的楼梯底下,四肢扭曲,就像是滚落下去的。四周到处是白色的沙王个体,克莱斯看着尸体一顿一顿地在硬泥地上移动。
他笑出声来,将灯光调到最亮。远处角落里,在两个储酒柜之间,可以看到一座低矮的土城堡和黑黝黝的洞口。酒窖墙壁上有他的脸,虽然轮廓粗糙,但克莱斯能认得出来。
尸体又动起来,朝着城堡移了几厘米,克莱斯仿佛看到白色饲母正饥饿地等待着。它的嘴也许能吞下凯特的脚,但仅此而已。这太荒谬了。他又笑出声来,并开始走下地窖,喷雾管缠绕在右臂上,手指扣住开关,做好准备。沙王——数百只个体行动整齐划一——扔下尸体,在他和饲母之间构筑起防线,排成一片白色的阵列。
克莱斯突然又有个主意。他微笑着放下准备喷射的手。“凯特一直都是难啃的骨头,”他说道,他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得意,“尤其是对你们这么小的个头来说。来吧,让我帮你们一把。毕竟我是你们的神啊!”
他退上楼梯,很快又带着一把砍刀回来了。沙王耐心地等待,看着克莱斯将凯特·穆雷恩劈剁成容易消化吸收的小块。
那天晚上,西蒙·克莱斯披着人造皮肤过夜,杀虫喷雾罐就放在手边,但并没有用到。白色沙王满足地留在酒窖里,他也没看到其他颜色的。
第二天早晨,他完成了客厅的清扫工作。除了破碎的饲养缸,客厅里没有其他的打斗痕迹了。
他稍稍吃了点午餐,便继续寻找失踪的沙王。在白昼的光亮下,这并不太难。黑色沙王搬到他的假山庭院里,建造了一座含有大量黑曜石和石英的城堡。他发现红色沙王在长期废置的游泳池底部,那里有经年累月被风吹进来的沙土。他看见这两种颜色的个体在他的地皮上到处游荡,其中有不少正将毒药丸扛回去给饲母。克莱斯决定不用杀虫剂。没必要冒险跟它们缠斗,让毒药来解决问题就行。到晚上,这两只饲母就应该死了。
剩下的只有橙色沙王还不知去向。克莱斯绕着自己的家转了几圈,逐渐向外扩大搜索范围,但仍没发现它们的踪迹。等到人造皮肤底下开始冒汗——今天又干又热——他断定这并不重要。如果它们在外面,多半也会像红色和黑色的沙王一样吃下毒药。
他走回屋里,一路上踩扁了几只沙王,心情颇为满足。他脱掉人造皮肤,安稳地享用了一顿美餐,然后终于放松下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两只饲母很快就会死亡;第三只位于安全之处,等到它完成使命,也可以处理掉,而且他一定也能找到第四只。至于凯特,所有她来访的痕迹都已被抹除。
视频电话的屏幕开始闪烁,打断了他的思绪。那是嘉德·拉齐斯,他炫耀地说,今晚会带食肉蠕虫来参加战争游戏。
克莱斯已经忘记这件事,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噢,嘉德,真抱歉。我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感到厌倦,把沙王都处理掉了。丑陋的小怪物。对不起,今晚没有聚会。”
拉齐斯很恼火:“那我的虫子怎么办?”
“放进水果篮,送给你的情人。”克莱斯说着挂断了线路。他赶紧联系其他人。沙王成群结队地在他宅院里出没,他不希望此刻有人来到家门口。
克莱斯在给伊迪·诺地安打电话时,意识到这是个令人恼火的疏漏。屏幕逐渐清晰起来,说明另一头有人接听。克莱斯切断线路。一小时后,伊迪准时到达。发现聚会取消,她十分惊讶,但也很乐意单独跟克莱斯共度一晚。他向她描述凯特看过他俩共同制作的那段全息录像之后有何反应,这令她非常愉快。同时,他也成功劝说她答应,不向任何人提起这桩恶作剧。他满意地点点头,再次往他俩杯中添酒。瓶里只剩一点点了。“我得再去拿一瓶新的,”他说道,“跟我去酒窖,帮忙挑一瓶陈年好酒。你的鉴赏能力一直比我强。”
她顺从地跟了过来,但当克莱斯打开门,示意她先进去时,她在楼梯顶端驻足不前。“怎么没有灯?”她说道,“还有这气味——这古怪的气味是怎么回事,西蒙?”
他用力一推。惊吓之下,她尖叫着滚落楼梯。克莱斯关上门,并开始用木板、钉子和气动铆钉枪把门封死,这些都是他先前特意留在此处的。等到快完工时,他听见伊迪的呻吟声。“我受伤了。”她说道,“西蒙,这是什么?”她突然提高嗓门。很快,尖叫声开始了。
那尖叫持续了几个小时,为将其屏蔽,克莱斯在全感系统里点了一部轻松诙谐的喜剧。
等到克莱斯认定她已经死了,便将她的飞行车也拖到北方的火山口销毁。事实证明,那磁力钩是很有价值的投资。
第二天早上,克莱斯下去查看,酒窖门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怪声。他不安地听了一阵,心中寻思,也许伊迪·诺地安还活着,此刻正在抓门,想要跑出来。这似乎不太可能。一定是沙王。但那意味着什么,克莱斯不愿去想。他决定让门继续保持封闭,至少暂时如此。他拿着铲子跑出去,打算把红色和黑色的饲母掩埋在各自的城堡里。
他发现它们依然活得好好的。
黑色的城堡由闪烁的火山岩晶体构成,上面爬满了沙王,不断对其修补改进。最高的塔楼已抵达他的腰间,并镶嵌着他那丑陋的面部肖像。当他靠近时,黑色个体停下劳作,组成两个杀气腾腾的方阵。克莱斯回头一瞥,看到还有其他个体截断他的后路。他惊慌失措地扔下铲子,飞奔逃离包围圈,脚下又踩死了几只个体。
红色的城堡沿着泳池壁攀升,饲母安全地待在坑洞里,周围尽是沙石水泥和防御工事。游泳池底下爬满了红色沙王。克莱斯看着它们将一只岩鼠和一只大蜥蜴抬进城堡。他从泳池边退开,惊恐中,感觉踩碎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三只个体正爬上他的腿。他把它们掸下去踩死,但其他个体迅速赶来。它们比记忆中要大,有的几乎跟他大拇指差不多。
他赶紧逃跑。等到安全地返回屋内,他气喘吁吁,心脏怦怦直跳。克莱斯迅速地关门上锁。房子里应该没有讨人厌的害虫,他应该很安全。
一杯烈酒过后,他的情绪稳定下来。看来毒药对它们不起作用,他心想。他应该想到的。沃警告过他,饲母什么都吃。他必须用杀虫剂。克莱斯又喝下一杯酒,然后套上人造皮肤,背起药罐。他打开门。
沙王正在外面等候。
面对共同的威胁,两支军队已联合起来,一起对付他,而且数量比预料的多。该死的饲母,生育速度就跟岩鼠一样快。到处都是沙王,仿佛一片翻腾的海洋。
克莱斯举起喷雾管,拨动开关。最靠近的沙王阵列被一阵灰雾笼罩。他的手来回晃动。
雾气所到之处,沙王在剧烈的挣扎抽搐中死去。克莱斯露出微笑。它们不是他的对手。他在身前大幅度来回喷洒,充满自信地向前踏步,跨过一堆黑色与红色的尸体。沙王的军队往后退去。克莱斯继续前进,意图杀出一条路来,直取饲母。
突然,它们不再撤退。上千只沙王朝他涌来。
克莱斯料到会有反击。他没有退缩,只是将那迷雾之剑在身前反复地来回挥舞。它们不断冲上来送死。有少数几只突破进来,因为他不可能同时喷到所有地方。他感觉到它们沿着双腿爬上来,大颚徒劳地咬啮着高强度塑料人造皮肤。他不予理会,继续喷雾。
接着,他开始感觉头部和肩部受到轻微的撞击。
克莱斯一阵战栗,转身望向上方。他的房子正面爬满了涌动的沙王,都是黑色和红色,多达数百只。它们纷纷朝着他飞跃下来,落在他身边四周。其中一只掉到他面罩上,大颚在他眼前晃动,他赶紧惊恐地将它拨下去。
他举起喷雾管,向着空中和房屋喷洒,直到发动空袭的沙王死亡殆尽。喷雾回落到他身上,呛得他阵阵咳嗽。他一边咳,一边继续喷洒。等到屋子跟前的沙王被清理干净,克莱斯才将注意力转回地面。
它们已将他团团围住,而他身上也有数十只在匆匆爬行,更有数以百计的个体快速向他袭来。他将喷雾对准它们,但管子里没东西出来。克莱斯听到吱的一声响,一大团致命的雾气从肩膀后面升起,笼罩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双眼受到刺激,视线一片模糊。他伸手去摸管子,结果手上沾满濒死的沙王。喷雾管被它们咬断了。他的周围全是杀虫剂,眼睛也看不清。他发出一声尖叫,一边踉踉跄跄朝着房子奔逃回去,一边拍打身上的沙王。
到了屋里,他封住大门,瘫倒在地毯上,然后来回滚动,直到确信已把它们全都碾死。此刻,药罐已经空了,无力地咝咝作响。克莱斯扒下人造皮肤,冲了个澡。喷头里的热水烫得他皮肤又红又疼,但也不再感觉有东西爬来爬去。
他紧张不安地抖开自己最厚的工作裤和皮衣,穿到身上。“该死,”他不停地嘟囔,“该死。”他的嗓子很干。经过一番彻底搜查,他确信门厅是干净的,这才坐下来喝了一杯。“该死。”他重复道。倒酒时,他的手在颤抖,酒洒到了地毯上。
酒精让他的情绪安定下来,但无法冲走恐惧。他又喝下一杯,然后悄悄来到窗口。沙王正在厚实的塑料窗户上挪动。他一阵战栗,退回到通信台跟前。必须求助,他激动地想。他打算给政府部门打电话,警察会带来火焰喷射器,然后……
西蒙·克莱斯拨到一半停了下来,发出一声叹息。他不能联系警察。他必须告诉他们地窖里有白色沙王,然后他们就会发现尸体。也许饲母已经吃掉了凯特·穆雷恩,但一定还没吃完伊迪·诺地安。他甚至没把她给切开。另外,骨头也会剩下。不,联系警察只能是最后的办法。
他坐在通信台前,皱起眉头。他的通信设备占据了整堵墙,能够联系到博德星上任何一个人。他有很多钱,而且足智多谋——他总是为自己的足智多谋感到骄傲。他能处理好这件事。
他考虑给沃打电话,但很快否决了这个主意。沃知道得太多,她会提问题,而且克莱斯也不信任她。不,他需要一个既不会问问题,又能按照他吩咐行事的人。
他的愁容舒展开来,渐渐转变为微笑。西蒙·克莱斯认识很多人。他拨了一个很久都没用过的号码。
一张女人的脸在屏幕上逐渐成形:白发,长长的鹰钩鼻,表情淡漠。她的嗓音干脆利落。“西蒙,”她说道,“生意如何?”
“生意还不错。莉桑德拉,”克莱斯答道,“我有个活儿要交给你。”
“清除工作?比起上一次,我的价格涨了,西蒙。毕竟已经有十年了。”
“价钱不会亏待你,”克莱斯说,“你知道我很慷慨。我需要你干一点除虫的活儿。”
她露出淡淡的笑容:“不需要说得这么隐晦,西蒙。线路是安全的。”
“不,我是说真的。我这里闹虫害,危险的虫子。帮我解决它们。不要多问。明白吗?”
“明白。”
“很好。你需要……哦,三四个助手。穿上耐高温的人造皮肤,带上火焰喷射器、激光枪之类的装备。到我家之后,你就能看到问题所在。许许多多虫子。在我的假山庭院和旧游泳池里有城堡。把它们捣毁,杀死里面的所有东西。然后来敲门,我会告诉你还有什么需要清理。你能马上过来吗?”
她的脸上毫无表情:“我们一小时内出发。”
莉桑德拉信守承诺,她驾着一辆轻便的黑色飞行车到达,还带来三名助手。克莱斯安全地从二楼窗口观察。他们全都套着黑色的塑料人造皮肤,看不见脸。其中两人背着便携式火焰喷射器,第三个带有激光加农炮和炸药。莉桑德拉什么都没拿。克莱斯是通过她发号施令的姿态认出来的。
一开始,他们的飞行器从低空掠过,察看形势。沙王变得狂躁起来。鲜红与乌黑的个体到处乱爬,无所不在。克莱斯居高临下,看到假山庭院里的城堡有一人高。城墙上爬满黑色的守军,源源不断的队列一直延伸至地下深处。
莉桑德拉的飞行车停落在克莱斯的车旁,助手们跳出来,准备好武器。他们看上去不近人情,致命而危险。
黑色的军队挡在他们和城堡之间。红色的——克莱斯忽然意识到,他看不见红色的沙王。他眨了眨眼:它们去了哪里?
莉桑德拉一边指点,一边叫嚷,两台火焰喷射器分头朝着黑色沙王开火。他们的武器发出沉闷的突突声,然后喷吐出长长的火舌,蓝色与猩红的火焰袭向前方,将沙王烤成焦尸。助手们交错地来回喷火,效率很高。他们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
黑色的军队在烧灼下瓦解,沙王个体四散奔逃,有的跑回城堡,有的奔向敌人,但都无法接近操作火焰喷射器的助手。莉桑德拉的手下十分专业。
接着,其中一人脚下一绊。
至少看起来他是绊了一下。克莱斯仔细观察,发现那人脚下的地面发生了塌陷。隧道。他一阵战栗,心中满是恐惧——隧道、坑洞、陷阱。周围的地面突然像是炸开了锅,喷焰手陷了下去,沙子一直埋到腰间,浑身覆满鲜红色的沙王。他丢下火焰喷射器,开始疯狂地在身上乱抓。他的嘶喊声十分恐怖。
他的同伴稍一犹豫,然后掉转喷射的方向。一阵猛烈的火焰同时吞没了人和沙王,尖叫声骤然停止。第二名喷焰手满意地再次转向城堡,往前又跨出一步。他的脚陷入沙地,直没至脚踝。惊恐之下,他试图撤退,但周围的沙子全都塌陷下去。他一个踉跄,失去了平衡,双手拼命摆动,一边挣扎,一边打滚,但到处都是沙王,数量庞大,仿佛沸腾的开水般将他淹没。他的火焰喷射器被丢在一边,毫无用处。
克莱斯使劲敲打窗户,大声呼叫,以吸引注意力:“城堡!摧毁城堡!”
站在后方飞行车旁的莉桑德拉听到了他的喊叫,于是比了个手势。第三名助手用激光炮瞄准射击。光束越过地面,削去了城堡的顶端。然后他猛然切向下方的沙石城垛。塔楼倒塌崩溃,克莱斯的脸碎裂开来。激光射入地面,来回搜寻。城堡已经崩塌成一堆沙子,但黑色个体依然在动。饲母埋得太深,难以触及。
莉桑德拉再次发令。她的助手扔下激光炮,拿着炸药向前冲去。他跳过仍在冒烟的第一个喷焰手的尸体,落在假山庭院坚实的地面上,然后掷出炸药。圆球状的炸弹稳稳地落在黑色城堡的废墟上。爆炸掀起一大团沙子、岩石和沙王个体,炽烈的强光照得克莱斯睁不开眼。一时间,沙尘遮掩了一切,沙王和它们的碎尸如雨点般落下。
克莱斯看到黑色的个体全都死了,不再动弹。
“泳池,”他透过窗户向下呼喊,“摧毁池子里的城堡。”
莉桑德拉立刻就明白了。地面上布满一动不动的黑色个体,但红色沙王正迅速撤退,准备重新集结。她的助手犹豫不决,然后伸手掏出另一颗炸弹。他往前跨出一步,但在莉桑德拉的招呼下,又向她跑了回来。
接下来的事很简单。他来到飞行车旁,莉桑德拉载着他升空。克莱斯奔到另一间屋子的窗口望出去。他们低低地掠过泳池,助手安全地从车里朝着下方的红色城堡投掷炸弹。四轮过后,城堡已难以辨识,沙王也不再动弹。
莉桑德拉办事十分周详稳妥。他们又分别将两座城堡轰炸了几轮,然后,助手用激光炮有条不紊地来回扫射,直到这一小块土地下绝不可能再有任何完整的活物。
最后,他们来敲他的门。克莱斯绽出狂喜的笑容,让他们进屋。“干得漂亮,”他说道,“干得漂亮。”
莉桑德拉脱下人造皮肤的面罩:“这次你得付不少钱,西蒙。死了两个助手,更别说我自己也冒着生命危险。”
“当然,”克莱斯不假思索地说,“我会支付一大笔钱,莉桑德拉。不管你要多少,快把剩下的活儿干完。”
“还有什么活儿?”
“你得把我的酒窖清理干净,”克莱斯说,“那底下也有一座城堡,而且你不能用炸药。我不想把整栋房子都弄塌。”莉桑德拉朝着助手挥挥手:“出去把拉吉克的火焰喷射器拿来,那个应该没坏。”
他默默地带着武器返回,做好准备。克莱斯领着他们走下去,来到酒窖边。
跟他离开时一样,那厚实的门依然钉得死死的,但略微向外鼓出,仿佛是在巨大的压力下发生弯曲。另外,此处寂静无声,更让克莱斯感到不安。莉桑德拉的工人移除钉子和木板时,他站得离门远远的。“这东西在室内安全吗?”他指着火焰喷射器嘟囔,“要知道,我也不想房子着火。”
“我有激光,”莉桑德拉说道,“我们用激光杀虫子。火焰喷射器可能用不到,但我也要以防万一。有些事比着火更可怕,西蒙。”
他点点头。
最后一块木板从地窖门上脱落,底下依然没有动静。莉桑德拉命令手下退到她身后,并将火焰喷射器对准门口。她再次戴上面罩,提起激光炮往前走,然后拉开那扇门。
没有动静,没有声音,下面黑漆漆的。
“有灯吗?”莉桑德拉问道。
“就在门里面,”克莱斯说,“右手边。小心点,楼梯很陡。”
她踏入门内,将激光炮交到左手,伸出右手去摸灯的开关。毫无反应。“我摸到了,”莉桑德拉说,“但好像没……”
她发出尖叫,踉踉跄跄地退回来。一只硕大的白色沙王附在她右手腕上,大颚咬穿了人造皮肤,鲜血不断涌出。那沙王足有她的手那么大。
莉桑德拉惊恐地在屋里乱窜,手往身边的墙上猛砸,发出一下又一下沉闷扎实的撞击声。最后,沙王掉落下来。她呜咽着双膝跪倒。“我的手指大概断了。”她轻声说。她的血仍流个不停,激光炮被丢在地窖附近的地板上。
“我不下去。”她的助手坚决而清晰地宣告道。
莉桑德拉抬头看着他。“不用下去,”她说道,“就站在门口,把它烧掉,全部烧成灰。明白吗?”
他点点头。
西蒙·克莱斯闷哼了一声。“我的房子。”他说道。他的胃里一阵抽搐。那白色沙王个头如此巨大,也不知底下还有多少。“不,”他继续道,“别管它了。我改主意了。别管它了。”
莉桑德拉理解错了。她举起那只手,上面覆满鲜血和青黑色的黏液:“你的小伙伴把我的手套咬穿了,你也看到了,要摆脱它有多难。我才不管你的房子,西蒙。无论那底下是什么,都必须杀死。”
克莱斯没怎么留意她的话。他似乎看到酒窖门内的阴影里有动静。他想象着一支白色的军队蜂拥而出,每一只都像攻击莉桑德拉的沙王那么大。他仿佛看见自己被上百条细小的胳膊抬起,拖入黑暗之中,而饲母正饥饿地等待着。他很害怕。“不要。”他说道。
但他们不予理会。
莉桑德拉的助手正准备喷火,克莱斯冲上前,用肩膀撞击他的后背。他哼了一声,脚下不稳,跌入前方的黑暗中。克莱斯听着他滚落楼梯。接着是一阵嘈杂的声响——窸窸窣窣的爬行声,啪啪的咬合声,以及轻微的嘎吱声。
克莱斯转身面对莉桑德拉。他浑身浸满冷汗,但心中有股病态的兴奋感,甚至有点像性爱。
莉桑德拉镇静冷酷的眼睛透过面罩看着他。“你要干什么,”她问道,“西蒙?”克莱斯捡起她扔下的激光炮。
“求和。”他咯咯笑道,“它们不会伤害神,只要神对它们慷慨仁慈。我太残酷了,让它们挨饿。你瞧,现在得弥补一下。”
“你疯了。”莉桑德拉说道。这是她最后的遗言。克莱斯在她胸前烧出一个窟窿,足够让他的手臂穿过。他沿着地板拖曳尸体,并将它推落地窖的楼梯。底下的声音更加嘈杂——有甲壳的撞击与摩擦,也有黏湿的回音。克莱斯再次把门钉死。
逃离时,他心中充满强烈的满足感,仿佛糖浆一般裹在恐惧之外。他怀疑这不是自己的情绪。
他计划离开家,飞往城里,找个房间住一晚,或者住一年。但克莱斯开始喝酒。他自己也不清楚原因。他不停地喝,然后剧烈地呕吐到客厅地毯上。不知何时,他睡着了。等到醒来时,屋内一片漆黑。
他畏缩在沙发里,听见一种噪声,四面八方的墙壁里有东西在挪动。他的听觉特别灵敏。每一阵轻微的响动都是沙王的脚步声。他闭上眼等待着它们那可怕的触探。他不敢动,以免碰到沙王个体。
克莱斯在哭泣,他一动不动,但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再次睁开眼,打了个激灵。阴影开始变得柔和,逐渐消退。月光透过高高的窗户照射进来。他的眼睛开始调节适应。
客厅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他的恐惧和醉意。
西蒙·克莱斯定了定神,站起来去开灯。
什么都没有。房间里安静而颓废。
他仔细倾听,依然什么都没有。墙壁里没有声音。那都是出于他的想象和恐惧。
他不由得回忆起莉桑德拉和地窖里的东西。他感到既羞愧又愤怒。为什么他要这样做?他本可以协助她烧毁这一切。为什么……他知道为什么。是饲母影响了他,让他感到恐惧。沃说过,即使是很小的饲母,也具有超能力,而如今它已经长到那么大。它吃了凯特和伊迪,现在那底下又有两具新尸体。它将继续生长。而且已经尝到了人肉的滋味,他心想。
他开始颤抖,但努力控制住自己。它们不会伤害他。他是神。白色沙王一向是他最喜欢的。
他仍记得自己用掷剑戳刺它的情形。那是在凯特来访之前,这家伙真该死。
他不能留在此处。饲母将会再次感到饥饿。它现在个头那么大,用不了多久就会饿的。它的胃口大得惊人。到那时,它会怎么办?他必须趁着它仍困在酒窖里赶紧离开,安全地回到城市。那底下只有石灰和硬泥地,沙王会挖掘地道。一旦它们获得自由……克莱斯不愿多想。
他到卧室里整理打包。他带了三个包。他只需要一套替换衣服,其余的空间填满了贵重物品,包括首饰、艺术品等不容丢失的东西。他没打算回来。
跛行兽跟着他走下楼梯,眼睛闪闪发光,憎恶地瞪视着他。它非常瘦。克莱斯意识到已经很久没给它喂食。通常它都能照顾好自己,但最近显然猎物很少。它试图抱住他的腿,他大声斥骂,将它踢走。它充满怨气地跑开了。
克莱斯狼狈地提着包溜到门外,然后带上门。
一时间,他倚着自己的房子,心怦怦直跳。他和飞行器之间只隔着几米远。他不敢走过去。月光很亮,房子前面仍是屠杀的场景。两名喷焰手的尸体依旧躺在原地,一个被烧得扭曲焦黑,另一个肿胀充气,埋在一大堆沙王的死尸下面。四周到处都是红色与黑色的个体,他必须努力提醒自己,它们已经死了。因为它们以前也总是像这样静静地等待着。
荒唐,克莱斯告诉自己。这又是酒醉引起的恐惧。他已看到城堡被炸裂。它们死了,而白色饲母还困在地窖里。他使劲深吸了几口气,朝着遍地的沙王走去。它们在脚下嘎吱嘎吱地碎裂。他使劲把它们踩到沙地里。它们没有动。
克莱斯露出微笑,一边缓缓地穿过战场,一边聆听。
咔嚓。嘎吱。咔嚓。代表安全的声音。
他将包放到地上,打开车门。
有什么东西从阴影中爬出来,飞行车的座椅上有个苍白的影子,跟他的小臂差不多长。它的大颚轻微地互相撞击,并用遍布全身的六只小眼睛看着他。
克莱斯尿在了裤子里,他缓缓地往后退。
飞行车里有更多东西在动。他没关上车门。沙王从车里钻出来,谨慎地向着他前进。其他沙王也跟了上来。它们早就钻入车座的装饰面料里,一直躲在座位底下,但现在都爬了出来。它们在飞行车周围排成一个参差的圆。
克莱斯舔了舔嘴唇,转身向着莉桑德拉的飞行车快速奔去,但还没跑到一半就停了下来。那辆车里也有动静。月光下,巨大的白色身影若隐若现。
克莱斯哼哼唧唧地朝着房子退回去。在大门前,他抬头观看。
十来个长长的白色身影正沿着建筑物外墙来回爬动。其中四只聚集在废弃的钟楼顶上,就是先前食腐鹰的巢穴那里。它们在雕刻一张脸,一张非常熟悉的脸。
西蒙·克莱斯尖叫着奔进屋里。
喝下大量的酒之后,他很快便如愿以偿地昏睡过去。但他现在醒了。但他还是醒了。他头疼得厉害,身上臭烘烘的,而且感到饿,非常非常饿。他从没有过如此饥饿。
克莱斯知道,这不是他自己胃里的感觉。
一只白色沙王从卧室的梳妆台上看着他,触角微微晃动。它就跟昨晚飞行车里那只一样大。他非常口渴,干得就像一张砂纸。他舔了舔嘴唇,逃离房间。
房子里到处是沙王,他落脚时必须小心。它们似乎都忙着自己的事,在墙壁里钻进钻出,改造他的房子,到处雕刻。曾经有两次,他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自己的肖像正直勾勾地看着他。雕像的脸歪斜扭曲,充满恐惧。
他走到外面,想要用院子里腐烂的尸体平息白色饲母的饥饿。两具死尸都不见了。克莱斯记得,沙王个体可以轻而易举地搬动比自己重许多倍的物体。
即便如此,饲母仍然感到饥饿,这实在是很可怕。
克莱斯重新回到屋里,一队沙王正蜿蜒地走下楼梯,每一只都扛着一块跛行兽的碎尸。那脑袋经过他身边时,仿佛怨恨地瞪视着他。
克莱斯清空了冰箱和橱柜,把家里所有吃的都堆在厨房地板中央。十来只白色沙王等着搬运食物。它们扛走了所有东西,只是避开冰冻食品,让它们留在原地解冻,流了一地的水。
等到所有食物都被搬完,克莱斯虽然什么都没吃,却感觉饥饿略有减轻。不过他知道缓解只是暂时的,饲母很快又会感到饥饿。他必须给它喂食。
克莱斯知道该怎么办。他来到通信台跟前。“马拉德,”第一个朋友应答后,他轻松地说道,“我今晚要搞个小聚会。我明白这实在是很仓促,但希望你能来。真的。”
接着,他又打给嘉德·拉齐斯等人。最后,有九个人接受邀请。克莱斯希望那应该够了。
克莱斯在屋外迎接客人——沙王个体很快就把场地清理干净,地面看上去跟战斗前几乎没有分别——带着他们走到大门跟前。他让他们先进去,自己却没有跟进门。
等到有四个人进屋之后,克莱斯终于鼓起勇气。他在最后一名客人身后把门关上,惊呼声很快转变成语无伦次的尖叫,但他不予理会,朝着那人开来的飞行车疾奔而去。他安全地溜进车内,拨弄启动面板,然后爆出一串咒骂。当然,根据程序设定,只有主人的指纹才能让它升空。
下一个到达的是嘉德·拉齐斯。他的飞行器一降落,克莱斯便跑了过去。拉齐斯刚刚爬出来,就被他拽住胳膊。“回到车里去,快,”他一边说,一边推搡,“带我去城里。快,嘉德。快离开这儿!”
但拉齐斯只是瞪着他,不愿挪动:“出什么事了,西蒙?我不明白。你的聚会怎么办?”
然后一切都太迟了,周围的散沙扰动起来,许多红色的眼睛凝视着他们,大颚咔嗒作响。拉齐斯发出一声呜咽,意图回到飞行车里,但一双大颚咬住了他的脚踝,突然间,他已跪倒在地。沙子沸腾起来,地底下似有大量活动。嘉德一边挣扎,一边发出恐怖的呼喊,最后,他被撕成了碎片。克莱斯几乎不忍直视。
他没有再尝试逃跑。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后,他将酒柜里的存货全都清理出来,喝得酩酊大醉。他明白,这是最后一次享受这种奢侈。家里其余的酒都藏在酒窖底下。
克莱斯一整天都没碰过一口食物,但那强烈的饥饿终于得到平息,于是他在饱腹感中睡了过去。坠入噩梦连连的睡眠之前,他还在思索明天能叫谁来。
第二天早晨干燥而炎热。克莱斯睁开眼,看到梳妆台上又有一只白色沙王。他赶紧闭上眼,希望梦境离他而去。这不是梦,他也无法再入睡。很快,他发现自己凝视着那怪物。
看了五分钟,他才意识到其中的怪异之处:那只沙王没有动。
当然,沙王个体可以保持一种异样的静止。他曾经无数次看到它们静立守候。但它们总会有一点点小动作——大颚互相咬合,腿微微颤动,细长的触角摇摇摆摆。
然而梳妆台上的沙王是完全静止的。
克莱斯站起身,屏住呼吸,不敢奢望。它死了吗?有谁把它杀了?他穿过屋子。
它的眼睛黯淡无光。这家伙的身体似乎有点肿胀,仿佛内部发生了腐烂,充满气体,向外推挤着白色的甲壳。
克莱斯颤抖地伸手触摸。
它是热的——甚至有点烫——而且越来越热。不过它没有动。
当他收回手时,沙王的白色外壳有一小块掉落下来。底下的肉是同样的颜色,但似乎更加柔软,有点胀鼓鼓的,好像还在阵阵脉动。
克莱斯往后退开,奔向门口。
走廊里也有三只白色个体,状态跟卧室里的那只相同。
他奔下楼梯,跃过一只只沙王。它们全都没有动。房子里到处都是沙王,也不知是死了,还是在昏睡。克莱斯不在乎它们出了什么问题,只知道它们无法动弹。
他在自己的飞行车里又找到四只,并逐一将它们扔到尽可能远处。该死的怪物。他钻回车里,坐到被咬得破破烂烂的椅子上,按下启动面板。
没有反应。
克莱斯一次次地尝试。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不公平。那是他的飞行车,应该能够启动。他不明白为什么飞行车无法升空。
最后,他下车查看,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找到了原因,沙王撕裂了重力网栅。他被困住了。他还是被困住了。
克莱斯神情阴郁地回到屋里。他来到收藏室。杀死凯特·穆雷恩的掷剑旁边还挂着一把古老的斧子。他找到那斧子,开始行动起来。即使他将沙王劈成碎片,它们也没有动。但当他劈下第一斧时,沙王的身体几乎崩裂开来,四散飞溅。里面的东西非常恶心,仿佛半成形的古怪器官,伴有黄色的脓水,还有一种红色的黏液,看起来有点像人血。
捣毁了二十个沙王之后,克莱斯意识到这没有用。那些个体其实算不上什么,而且数量如此庞大。就算他劈砍一天一夜,也无法将它们全都杀死。
他必须到酒窖底下去,用斧子对付饲母。
他坚定地走下楼梯。看到门之后,他停了下来。
这不再是一扇门。墙壁已经被咬开,门洞是原来的两倍大,而且变成了圆形。这根本就是一个巢穴。黑漆漆的洞口已经没有迹象表明,此处曾经是一扇钉死的门。
下面似乎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飘上来。
墙壁湿漉漉的,带有血迹,并覆盖着一片片白色真菌。
更可怕的是,它在呼吸。
克莱斯站在对面,感觉到一股呛人的暖风向他袭来,等到气流掉转方向,他逃了出去。
回到客厅后,他又捣毁三只个体,然后浑身瘫软下来。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明白。
然后他记起来,只有一个人可能会知道。克莱斯再次走到通信台跟前,匆忙中又踩到一只沙王。他狂热地祈祷通信设备仍能正常工作。
佳拉·沃应答之后,他几乎精神崩溃,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她让他一口气说完,中间没有打断。她那瘦削苍白的脸上除了略略皱眉之外,毫无表情。克莱斯讲完之后,她只是说:“我应该把你留在那儿不管。”
克莱斯开始哭号:“不,帮帮我。我会付钱……”
“我应该把你留在那儿,”沃重复道,“但我不会。”
“谢谢,”克莱斯说,“噢,谢谢——”
“安静,”沃说道,“听我说。这是你自己造成的。如果你善待沙王,它们会成为典雅威严的战士。然而你用饥饿与折磨让沙王变得扭曲变态。你是它们的神。它们的特性是由你塑造的。地窖里的饲母陷入了病态,你对它造成的伤害仍没有消除。它多半是疯了。它的行为……不正常。
“你必须赶快离开。那些个体并没有死,克莱斯。它们处在休眠状态。我告诉过你,它们长大时会蜕壳。事实上,外壳脱落通常应该更早。我从没听说过它们长到像你的白沙王那么大却依然处在昆虫形态。我猜那也是你伤害白色饲母的结果。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的沙王正在变形。你瞧,随着饲母逐渐长大,它会变得越来越聪明。它的超能力会增强,思维越来越复杂,野心也更大。当饲母的个头很小,感知力仍未完全成形时,披着甲壳的个体就够用了,但现在它需要更好的仆人,需要能力更强的躯体。你明白吗?所有个体都将孵化成一种新的沙王。我说不准究竟是什么样。每个饲母都有不同的规划,以适应自身的需求。但它一定有两条腿、四条胳膊,还有与其他手指处在相对位置的大拇指。它能制造和操作先进的机器。沙王个体没有感知,但饲母的的确确是有感知的。”
西蒙·克莱斯瞠目结舌地看着屏幕上沃的图像。“你的工人,”他费劲地说,“来我这儿……安装饲养缸的……”
佳拉·沃挤出一丝笑容。“协德。”她说道。
“协德是沙王。”克莱斯麻木地重复道,“你卖给我一缸……一缸……婴儿,啊……”
“别说得这么荒诞,”沃说道,“初始阶段的沙王更像是精子,而不是婴儿。战斗能调节和控制它们的天性。只有百分之一的沙王长到第二阶段。只有千分之一能达到最终的第三态,变成像协德那样。成年沙王对小饲母没什么感情。它们数量太多,而其个体就像是讨厌的害虫。”她叹了口气,“说了这么多都是浪费时间。白色沙王很快就会完全恢复意识。它不再需要你。它恨你,而且会非常饥饿。变形需要消耗精力。饲母在变形前后都要大量进食。所以你必须离开,明白吗?”
“我没法离开。”克莱斯说,“我的飞行车被毁了,也无法启动其他人的。我不知道如何重新设置程序。你能来接我吗?”
“可以,”沃说道,“我和协德马上出发,但从阿斯加德到你家有两百多千米。而且,为了对付你制造出的变态沙王,我们需要准备一些设备。你不能等在那儿。你可以用两条腿走,尽量朝着正东方走,越快越好。那片区域相当荒芜。我们从空中很容易搜索到你,而你也能安全地远离沙王。明白吗?”
“好的,”西蒙·克莱斯说道,“好的,噢,好的。”
等他们结束通话,他迅速走向门口。走到一半,他听到一声响——有点像撕裂声,又有点像爆破声。
一只沙王裂了开来。四只小手从缝隙中伸出,上面覆盖着介于粉色与黄色之间的血液,并开始用力将死皮撑开。
克莱斯奔跑起来。
他没想到天气如此炎热。
山地崎岖而干旱,克莱斯竭尽全力快速逃离宅邸,直到胸口胀痛,气喘吁吁。然后他开始走,但一旦恢复过来,就又开始奔跑。在炙热的太阳底下,他连跑带走,赶了将近一小时的路。他汗流如注,后悔没想到要带一点水。他望向天空,希望看到沃和协德。
他的身体无法承受如此剧烈的运动。天气太热太干,他的健康状况并不好,但他仍继续前进。他记得饲母的呼吸。此刻,那些扭动的小怪物一定已经在他的房子里到处乱爬。他希望沃和协德知道如何对付它们。
对于沃和协德,他还有个计划。克莱斯认定,这都是他们的错,因此他们得受到惩罚。莉桑德拉死了,但他还认识她的同行。克莱斯已经暗暗发誓一百遍,他要复仇。他一边冒汗,一边挣扎着往东走。
至少他希望那是东方。他辨识方向的能力并不强,而且在最初的恐慌中,也不知是朝哪个方向奔逃的,但自那以后,他一直按照沃的建议,尽量往正东方前进。
他跑了几个小时,却依然没有救援者的踪迹。克莱斯开始确信,自己走错了方向。
又是几个小时过去了,他开始担心。假如沃和协德找不到他怎么办?他会死在野外。他已经两天没有进食,既虚弱,又害怕,而且嗓子很疼,需要喝水。他无法继续前进。此刻,太阳快要下山了,在黑暗中,他将完全迷失方向。出了什么差错?沙王把沃和协德吃了吗?他再次充满恐惧,并感到无比强烈的干渴与饥饿。然而克莱斯仍继续往前走。他试图奔跑,但脚步踉跄,摔倒了两次。第二次,他的手在岩石上擦破了,流出血来。他一边走,一边吮吸伤口,担心受到感染。
太阳在他身后的地平线上。地面变得有一点点凉意,克莱斯感到很庆幸。他决定一直走到日光彻底消失,然后睡一晚上。他已经距离沙王足够远,显然是安全的,沃和协德明天早上就能找到他。
当他登上又一座山丘的顶端,看到前方有一栋房子。
虽然不如他自己的宅邸,但那房子也相当大。有住家就代表安全。克莱斯呼喊着朝它奔去。他必须补充养分,补充食物和水,他仿佛已经尝到餐食的滋味。他饿坏了。他跑下山坡,奔向那栋房子,一边挥舞双臂,一边呼喊屋里的居民。天差不多已经黑了,但他仍能看到五六个孩子在暮光中玩耍。“嘿,”他喊道,“帮帮我,帮帮我。”
他们朝着他奔来。
克莱斯突然止住脚步。“不,”他说道,“噢,不。噢,不。”他倒退回去,却在沙地上滑倒,然后爬起来继续跑。他们很容易就逮住了他。这群可怕的小怪物长着鼓凸的眼睛和暗淡的橙色皮肤。他奋力挣扎,却毫无用处。他们个头不大,但都长了四条胳膊,而克莱斯只有两条。
他们扛着他朝那栋屋子走去。那是一幢破败寒酸的房子,由松散的沙土构成,然而黑洞洞的门却相当大,并伴有呼吸的气流。这当然很可怕,但并非西蒙·克莱斯尖叫的原因。他之所以尖叫,是因为有更多的橙色孩子从城堡里爬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经过。
他们全都长着跟他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