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分享者之所-(1977)-The House of Compassionate Sharers

(美国)迈克尔·毕晓普 Michael Bishop——著

秦鹏——译


迈克尔·毕晓普(1945—— )是一位有影响的美国科幻、奇幻作家。1969年,他在《银河科幻》(Galaxy Science Fiction)上发表了处女作《矮松倒下》(Pinon Fall),之后在几乎跨越半个世纪的写作生涯中,有多部长、短篇小说获奖。这些作品包括1983年星云奖最佳长篇小说《除却时间没有敌人》(No Enemy but Time),1982年星云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加速》(The Quickening),1989年获创神奇幻文学奖的《独角兽山》(Unicorn Mountain)和2008年雪莉·杰克逊奖最佳短篇小说《堆》(The Pile,该故事创作灵感来源于他在已故的儿子吉米的计算机上发现的笔记)。他还曾四次获得轨迹奖,多次获得雨果奖提名。

毕晓普的数部短篇小说集包括迈克尔·哈钦斯主编的《舱门射手和其他危险的奇妙航行:回顾集》(The Door Gunner and Other Perilous Flights of Fancy: A Retrospective, 2012)和《其他援手:佐治亚州故事集》(Other Arms Reach Out to Me: Georgia Stories, 2017)。毕晓普还编辑了七部选集,包括1985年轨迹奖最佳选集《光明年代与黑暗年代》(Light Years and Dark)、《跨越世纪的十字架:关于基督的二十五则想象故事》(A Cross of Centuries: Twenty-Five Imaginative Tales About the Christ, 2007)。他出版的最新作品是与斯蒂夫·厄特利共同编辑的故事集《冒充人类》(Passing for Human, 2009)。

毕晓普还写过一部面向年轻人(“不管他们年龄多大”)的小说《勇士乔尔-布洛克和无畏的孩童们》(Joel-Brock the Brave and the Valorous Smalls),漫画家奥瑞昂·赞加拉为该书绘制了钢笔画插图。从2012年开始,费厄伍德出版社(Fairwood Press)与毕晓普在该社旗下的子品牌葛根星球(Kudzu Planet Productions)合作,以差不多每年两次的频率发行他的小说的修订版。这些修订版包括《脆弱回合》(Brittle Innings)、《亘古常在》(Ancient of Days)、《谁制造了斯蒂夫·克莱?》(Who Made Stevie Crye?)、《盖格伯爵的蓝调》(Count Geiger's Blues)、《火眼葬礼》(A Funeral for the Eyes of Fire)和《菲利普·迪克死了,唉》(Philip K. Dick Is Dead, Alas)。

关于《慈悲分享者之所》,毕晓普写道:“在《银河科幻》《奇幻与科幻杂志》和《如果》上发表过作品之后,我开始关注达蒙·奈特的精装系列选集《轨道》,以及西尔弗伯格的《新维度》(New Dimensions)和特里·卡尔的‘宇宙’(Universe)系列。因为我格外欣赏奈特的短篇小说《面具》(Masks, 1968),我就以它为基础创作了《慈悲分享者之所》,它和我当时正在读的一些日本文学作品也有渊源:川端康成、远藤周作、三岛由纪夫等等的作品。”奈特迅速拒绝了毕晓普所谓的“我以达蒙的注解为指导,修改并重构的扩充版本”。当毕晓普在大卫·哈特维尔主编的新刊物《宇宙》(Cosmos)上发表了修订版之后,四本不同的年度最佳选集都收录了这篇小说,毕晓普称之为“我其他的作品都没能做到的‘帽子戏法’”。

这里收录的是毕晓普在《宇宙》版本基础上,经过多次修改而得的最终版。它发表于1977年,现在读来依旧超越时代、独树一帜、扣人心弦。最后一次修改删减了约八百个单词。


在依兰纳尼港医疗中心,我在被迪德瑞茨称为黑馆的房间里醒来。我是一部引擎、一套系统、一系列肌电和神经机械组件,而造成这次艰苦卓绝的肉体化过程的事故已经过去了两个M年。今天早上好像是个纪念日。到这会儿我应该已经习惯了。我确实习惯了。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自己。你可以说我自恋。这是问题所在。

“多里安!多里安·洛尔卡!”

这是联盟医师迪德瑞茨的声音,即便是从穹顶的黑色帘布连接着的金属扬声器里传出来,声音里也听得出湿乎乎的气息。我仰望着围成一圈的帘子。

“多里安,今天是目标日。请回答。”

“我在这儿呢,我的医师。”我站起身来,聆听着自己活动时有如音律一般的棘轮转动声,那声音仿似一串小铃铛,又像是咕咕噜噜的小矿车。它回响在我赖以保持完整的瓷板、金属脊椎和高分子骨骼之间,除了我没人能听得到。

“鲁梅依来了,多里安。可以让她进来吗?”

“如果我同意,我想她可以进来。”

“见鬼,多里安,不要觉得见她是什么荣誉的要求!最近这几个星期我们一直在努力让你做好恢复正常人际接触的准备。”迪德瑞茨开始列举,“应变性治疗、全息替代、刺激反应疗法。你应该希望鲁梅依来看你,多里安。”

应该。我的大脑是——仍然是——我自己的,但是迪德瑞茨和其他联盟医师赋予我的身体有它自己独特的“直觉”和“倾向”,其样板的来源是机械性而不是生物性的。

按照人类的标准我应有的感觉,以及我作为一副全套假体的真实感觉,彼此之间的相似之处差不多就像血液和油一样。

“你让她进来吗,多里安?”

“是的。”我确实想。在经历了所有那些生化和精神准备之后,我想亲眼见证自己的反应。因为药物的作用,我仍然动作迟缓,我不知道鲁梅依的到来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

距离我的沙发两三米远,房间帷幔的一个开口处,我的妻子鲁梅依·蒙迪斯出现了。她的衣服由一层层泛着亮光的黑色乳胶片交叠而成,仿佛一身锁子甲,只露出她的手、脸和头发。鲁梅依的衣服是迪德瑞茨的欺骗手段,或者说“准备工作”之一:他希望尽量减少我眼中的鲁梅依与我之间的区别,让我觉得她也是个组装与合成之物,正如同已经变成机器的我。但是她的手、脸和头发——好吧,没有什么可以掩饰它们的原始人类属性,厌恶感像潮水一般席卷了我。

“多里安!”还有她的声音:湿乎乎的,靠气息从湿润的双唇中间排出来。

我看向别处。“不行。”我对头顶的扬声器说,“不管用啊,我的医师。我浑身上下都在呼喊着反抗这个。”

迪德瑞茨什么也没说。他还在那儿吗?或者他想给鲁梅依和我一点我并不想要的隐私?

“拆开我,”我催促他道,“把我连接到一艘三角洲船舶的控制系统上,让我永远离开米洛斯泰吧。你并不希望在你们当中有个僵尸,迪德瑞茨——一个闷闷不乐的机械人。你们完全是在折磨我!”

“而你也是在折磨我们。”鲁梅依说。我面向她。“你很清楚,多里安,你很清楚……牵着我的手。”

“不。”我没有退缩,我只是在拒绝。

“来,牵住。”

我强忍着自己的恶心抓住了她的手,把它扭了过来,给她看手背:“瞧瞧。”

“我>看到了,多尔。”我弄疼了她。

“表面,你只能看到表面。看看这个粉瘤。”我掐了掐那个凸起,“这是皮脂,油乎乎的物质。还有气味,你要是能——”

鲁梅依缩回手去,我尝试着平息精神上几乎和后悔一样严重的恶心……从米洛斯泰出走似乎是唯一的答案。我希望我身边围绕着机械——嗡嗡作响的机械——以及无菌无光的真空。我想变成探测船多里安·洛尔卡号,这对我米洛斯泰总督王夫的身份来说,将是一次明显的提升。

“让我出去。”鲁梅依向依兰纳尼港医疗中心的主管吩咐道,迪德瑞茨让她离开了大厅。我再次独自一人待在一座外科诊疗中心为数不多的私人诊室里,该中心存在的目的是让民团团员适应我们这颗麻风病盛行的星球上乌烟瘴气的矿井。当民团团员们胸部和肺部的肌肉受到植入呼吸器的损伤,萎缩得几乎无法恢复的时候,他们也会接受医疗中心的修修补补。

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这一年,包括管理人员、联盟舰队官员,以及在矿上工作的民团工人在内,超过一百万人居住在米洛斯泰上。迪德瑞茨负责所有没被分配到边远地区的人的健康。

如果我不是米洛斯泰第一任总督的丈夫,他也许会任凭我与那十七个“消耗品”一同死去。他们和我一起游览费特耐区的时候,哈夫特佩卡尔矿区的顶棚塌了。但鲁梅依明白无误地向迪德瑞茨交代了他的职责,而我成为现在的我,是因为我们在依兰纳尼港拥有资源,而迪德瑞茨服从了他的总督。

我独自一人在房间里举起手,听到小铜铃的一声脆响。

接近一个月之后,我在闭路电视里看到鲁梅依、迪德瑞茨和一个陌生人坐在一间医疗中心会议室里。那个陌生的女人头上只留了一撮头发,其他地方都光秃秃的,金色的丝质马裤令她看上去像个小丑,而上身的绿色瓦楞纹夹克衫又奇怪地颠覆了这个印象。即便是通过显示器,我也能看到他们的房间里充满了明亮的阳光。

“这位是科发看守。”鲁梅依对我说。我通过麦克风跟她打了招呼,并尝试用微笑检验迪德瑞茨同事们的美容工作。“她来自地球,多尔,她来这里是应联盟医师迪德瑞茨和我的要求。”

“四十六光年。”我说。我又感动又生气。一直是你朋友们关注的焦点,哪怕他们还有更加紧急的事务,要么会导致腐蚀心灵的愤世嫉俗,要么会造成同样有害的低调和谦逊。

“我们想让你乘坐明天晚上启程的‘尼扎米号’,和她一起回去。”迪德瑞茨说。

“为什么?”

“科发看守大老远飞来和我们谈话。”鲁梅依说,“作为你最后一个阶段的治疗,她希望你去拜访她在地球的机构。如果这次失败了,多尔,我就要放弃你了。如果这是你的希望,我可以放手。”今天,鲁梅依穿着一件黄色的围裙,戴着红橙相间的修女头巾。说话时,她把目光从监视器上移开,凝视着高高的窗户。我忍不住欣赏她清瘦而美好的轮廓。

“机构?什么样的机构?”我仔细观察着那个小个子女看守,但是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信息。

“慈悲分享者之所。”迪德瑞茨说,“位于地球的西半球,北美洲,被毁掉的丹佛市核心区西南二百千米处。人们去那里需要从马尼托港走轨线。”

“好。我到那里没问题。可是这个神秘的所在是做什么的?”

科发看守说:“我希望等我们安然抵达它的几层房顶之下,洛尔卡先生,你能从我这里发现它的性质和目的。”

“它是妓院吗?”这个问题像块石头一样落在了我和对话者之间。

“不是。”鲁梅依终于说,“它是一个独特的诊所,用于治疗独特的情绪障碍。”她瞟了一眼看守,担心自己说得太多了。

“有些人称之为妓院。”科发看守嘶哑地承认道,“地球已经变成了一个不称职者和机会主义者的避风港,星系联盟影响力和贸易的交叉路口。如果仅仅满足那些经历了罕见的感觉分离的人,那个所在并不会繁荣起来。因此,一些频繁光顾的人是大权在握而口味挑剔的联盟骨干。但我把他们看作例外,蒙迪斯总督,联盟医师迪德瑞茨。他们算是我为了完成当初建造它时旨在完成的工作而做出的妥协。”

片刻之后,鲁梅依说:“你明天晚上走,多尔。迪德瑞茨和我将在三个月之后再次见到你。”她披上斗篷,走了。

“再见,多里安。”迪德瑞茨说着站了起来。

科发看守犀利的目光让人感觉很不安:“那么,就明天了。”

“明天。”我表示同意。在我的监视器里,医师和科发看守一起离开了会议室。在它高高的窗户外面,米洛斯泰的太阳在柠檬色的天空吟唱着。


我在“尼扎米号”上有一个私人舱位。我利用我的“夜晚”(因为睡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在舰载机械不禁止乘客进入的部分逡巡。虽然不能进入指令舱,但我可以进入计算机环绕的观察塔和几排维持连续探测场所需的附加设备。在这些地方,我思考着与联盟舰队的某一艘星际护卫舰建立脑/神经连接的可能性。

我的身体是一次测试。迪德瑞茨早就对我说过它——我仍然“有性能力”。但我没有检验过这个承诺,也不想检验。经受着表现人体内脏、人体排泄物和人体腐烂的生动图像的狂轰滥炸,我被他们用金属、陶瓷、塑料重建了,就好像重生在这些无机材料模仿的那些物质——皮肤、骨头、毛发、软骨——之中。我是一个矛盾的人,一个几近永生的人,伪装成一只从自己短命的群体中解脱出来的蜉蝣。矛盾的是,我对有机的厌恶也是一种人类(有机的)情感。所以我热切地想要离开。在米洛斯泰上的一年半多时间里,我一直希望鲁梅依和其他人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将我放逐,不仅使我离开他们,更使我离开总在让我想到自己与他们全然格格不入的身体。

但鲁梅依不肯放弃她的爱,于是自从哈夫特佩卡尔爆炸和塌陷以来,我就一直在依兰纳尼港医疗中心做个囚犯——只不过有个令人寒心的缓刑。如今归于一位新看守的治下,我在“尼扎米号”搪瓷包裹的引擎里沉思着,好奇慈悲分享者之所会是个什么样的监狱。


一部单轨车从马尼托港冲了出去,科发看守坐在我身边靠窗的座位上。我仍在沉思。恐人症。洛尔卡,我对自己说,练习自我控制。我也是这么做的。从马尼托港出发,我们乘着这枚圆滑的子弹穿过崎岖不平、人烟稀少的乡村,冲向狼奔峰。我保持着清醒。

“你以前从来没有回过‘家’?”科发看守问道。

“没有。地球不是我的家。我出生在联盟星球殆-汉,看守。年轻的时候,我曾作为殖民行政官旅行到米洛斯泰,在那里——”

“你重生了。”她说,“但这是我们开始的地方。”

群山的影子在全景玻璃窗上滑过,单轨系统雄伟的白色桥塔如同巨人的腿似的一闪而过——仿佛巨大而赤裸的人躲在白杨树和松树林子里。

“我来到了鲁梅依·蒙迪斯所在的地方,我想说的是,那是我结婚并在一个嫁给了权力的官僚的生活中安顿下来的地方。你抢了我的话,看守。”我没有说现在地球和米洛斯泰对我来说已经同样陌生了:探测船“尼扎米号”很可能会认为我忠于前者。

一条从狼奔峰伸出来的轨线从我们身边横扫过去,伸向马尼托港。这个景象很令我欣快;轨线的嗡嗡声充满同情地在我耳边流连,我不再说话,尽管看守显然想把我从之前的生活中拉出来。我无处可逃,无法解脱。当然,她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已经从迪德瑞茨和鲁梅依那边问到了。我越来越恼火。

“你很安静,洛尔卡先生。”

“我对沉默没有天生的仇恨。”

“我也没有,洛尔卡先生,除非是空洞的沉默。”

我把手放在膝盖上,发着生物电流似的颤音,轻蔑地研究着我的监护人:“若不能剥离它不言而喻的意义,有些人便无法沉默。”

女人笑了:“你其实没有这么武断,是不是?”她嘴唇上露出一丝苦笑,望着疾驰的乡野,没有再说什么,直到我们在狼奔峰下车。

联盟舰队军官和行政体制内的成员经常来马尼托港的度假村。民团人员在树林里建造了俗丽不堪的城堡,还在小村庄的上方设计了两个坡道,一年到头都可以供人滑雪。“这里面,”科发看守指着狼奔峰主旅馆平台下面的人群解释道,“许多人都在谢伊斯山里的光探港附近工作,他们的设施原来是用来跟踪卫星和探测导弹发射的。现在他们监控联盟舰队轨道飞行器和航天飞机展示板,他们编制巡航和下降路线。其他一些人是人口和野生动物管理员,负责尽可能高效地重新殖民地球。那都是些烦琐的工作,洛尔卡先生,所以他们来这里消遣。”我们经过从旅馆下面经过一条无釉玻璃泡沫小路。狼奔峰的一些游客三三两两地盯着我,也许是因为在我的外衣袖子里,我正勇敢无惧地面对着春寒。也许他们盯的是我的监护人……

“这些人当中有多少光顾你的房子,看守?”

“请原谅——我不能透露。”但她回头瞥了一眼,好像认出了某个人。

“他们在你的房子里找到了什么马尼托港没有的东西?”

“我不知道,洛尔卡先生。我看不穿别人的心思。”

为了从狼奔峰抵达慈悲分享者之所,我们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跋涉,虔心走入了山的侧翼——接近两个小时的徒步之旅。我难以相信这段距离以及科发看守的耐力。她摆动着胳膊,僵硬的腿迈着颠簸的步伐,心意坚决地下了山。一路上我们都没有遇到其他徒步旅行者,最终来到一片空地上,可以看到一条长满了松树的陡峭峡谷:一个岩洞在我们的脚下一级级地伸向苍白而光滑的天空。但是看守向下指着枝繁叶茂的树林。

“那里,”她说,“慈悲分享者之所。”

我只看到了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的白杨树、蜷伏在植被下面的石头,以及树木之间摇摆不定的隧道。我眯着眼睛,终于看出来一座短程线结构的建筑,其材料正是来自森林的木头。

仿佛山间的魔幻,又似摇曳的海市蜃楼,那所房子在我的视野里进进出出,时隐时现:一系列不规则的圆顶,就像水蒸气一样飘忽不定。但是在几只红翅黑鹂吵闹着飞过最高的塔楼之后,房子倏然呈现出它光秃秃的外貌。

“要是有人把它的百叶窗摇开,”科发看守说,“它就会更加显眼一点。那样彩色玻璃窗会像龙眼一样闪闪发光。”

“我想看看那个样子。现在,它好像被遮住了。”

“这是有意为之,洛尔卡先生。来吧。”

最后走到下面时,我终于看清了房子庞大的体积:它在松针的围簇当中高高耸立,相互交错的多边形合力拱向天空。途经的直升机里面没有人能看到它,一想到这一点便感觉很奇怪。科发看守带我走上一段木板楼梯,对着一扇门说话,把我引入了一间接待室里。这里的朴素让我想到了军营而不是妓院。天花板和墙壁是蜂窝状的,天然材质的地板散发着和外面一样的味道。我的守护不见了,回来时已经脱掉了大衣,然后带我进入一个状似锥形井的房间。她手摇曲柄,打开百叶窗:多彩的光线从倾斜的窗叶之间涌入。脚下的厚垫子踩上去总是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掺杂着噼啪的脆响,我们在上面相向而立。

“现在做什么?”我问。

“只管听好了:分享者们出于自己的意愿来到这里,洛尔卡先生。在接到我们的工作请求之前,他们大部分在银心方向的联盟外世界生活、工作。决定来这里的那些人接受了邀请,来把自己奉献给像你这样的人。”

“我?他们都是设计失当的机器吗?”

“不妨说分享者提供的服务范围很广。我跟你说过,有些访客把分享者当作满足古怪变态口味的方便手段。至于其他人,他们的风格就更加接近大多数人了。我们接受来向我们求助的任何人,免得让分享者闲着,或者房子空着。”

“只要这个‘任何人’拥有财富和影响力?”

她思考了一下:“倒也不假。但这不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我是星系联盟的雇员,因为我的移情能力而被选中。我不制定政策。我没有房子的所有权。”

“但你确实是这里的鸨母,或者说是它的‘看守’。”

“是的。过去二十二年里一直是。我是在这里工作过的唯一的女看守,洛尔卡先生,而且我爱分享者——因为他们对那些拜访者的脆弱心智做出了贡献。不过,尽管我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我还是并不完全了解他们超乎寻常的关注从何而来。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

“你认为我有‘脆弱心智’吗?”

“对不起——不过你人在这里,而你显然四肢健全,对不对?”看守笑了,“我还想要求你,在治疗开始之时,抑制你比较残酷的冲动。”

我站起身走开了。我是怎么忍受她这么久的?

“请不要误解我的要求。它并非专门针对某个人。我对来这儿的每个人都这么说。我们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仅仅由三条规则构成。你愿意听听吗?”

我烦躁地耸了耸肩。

“首先,一旦进入谈话室,就不得离开。第二,听到我的召唤要立刻出现。”

“第三呢?”

“不要杀死分享者。”

我一直在压抑的各种恶心此刻已经达到了极限,我又痛苦地将其压了下去。必须有条规则才能防止来宾谋杀他的伙伴吗?简直不可思议。看守明显地出汗了,甚至耳垂都闪着怪异的光亮。

“这里有针对富有的、有影响力的客户的房间吗?私人房间。”

“当然,”她说,“我会带你看的。”

它有一面大镜子。我脱去衣服,站在它面前。只有在米洛斯泰上的第一个“调整期”期间,我才花过很多时间看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后来,回到依兰纳尼港医疗中心之后,迪德瑞茨不让我接触到任何能反光的表面、黑暗的窗户、镜子、金属勺子。我的面容苍白的倒影让哈夫特佩卡尔事故之前另一个多里安·洛尔卡的样子仿佛笑话一般。我现在是一个外观上的仿制品,隐约得像具尸体,以华而不实为典型特色。我是人,又远非人。在科发看守的房子里,非人的方面更加突出。我用一根手指划过手臂内侧,研究一条血管的走向,因为在它里面流淌着一种叫作血碱素的血清:一种“免维护”血液代用品,防疲劳,防感染,每六个月才需要更换一次。只要有充足的血碱素和一套塑料再循环装置,我就能自己更换。不过那天晚上,一臂距离之外,镜子里我那条高高隆起的静脉看上去比神迹还要吓人。我被吓得闭上了眼睛。


后来,科发看守手持一根蜡烛和一套刺绣礼服找到了我。她让我在她面前穿上礼服。长袍背部的图案繁复而富有象征意义,我穿着它跟随看守从一楼大厅走上了一道似乎通往所有房间的粗陋楼梯。穹顶中包含着许多小圆顶和五六段楼梯。没有其他人进来。

在看守蜡烛的照耀下,房子的内部空间让我想到了埃舍尔式的画作。画中竖直和水平颠倒了方向,从某个角度看在拾级而上的人从另一个角度看又似乎是在下行。很快看守和我站在了一眼上下颠倒的楼梯井顶部的一处平台上(尽管还能隐约看出上方更多的楼梯),朝下看时,我体验到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视角逆转感:眩晕。迪德瑞茨为什么没有为我植入一个微小的陀螺仪来消除这个人类特有的弱点呢?我抓住了一根栏杆,不肯放手。

“你不会掉下去的。”科发看守说,“这是一种幻觉:建筑师们的奇想。”

“这扇门后面也是幻觉吗?”

“哦,分享者倒是千真万确的。拜托,进去吧。”她鞠了一躬,拿着蜡烛走了。于是我进门走向了我的约会对象,门自动锁上了。我握着门把手,感受着屋内夜色的浓重。唯一的光源是对面墙边的炉床,头顶那些环环相扣的多边形仍然被百叶窗挡在外面。各处都不见蜡烛,反倒是铺展着被子的炉床下方的明胶门里,红色的余烬正在幽幽发光。分享者正在炉床上等待着。

外面的风在树林里发出竖琴般的声响。我颤抖着,就像鲁梅依在大厅探望我的时候。虽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我还是感觉很难视物。我拖延着时间,打量起穹顶来。从它的最高处吊下来一个笼子,里面的一只鸟正被我的闯入吓得跳来跳去。笼子在绳子上摇晃着。

继续吧,我对自己说。

我走上高台,向一动不动的分享者俯下身子。我把双手放在他头的两侧,支撑着自己。他的身影无力地动了一下,我撤回了身子。但是由于分享者没有继续活动,我恢复我之前的姿势:像是一个情人,又像是在被要求确定一个血肉模糊的尸体的身份。但我识别不出什么身份,床下的余烬发出的光太微弱。在这样的黑暗中,哪怕情人的吻也会偏离目标。“我要触碰你了,”我说,“可以吗?”

分享者安静地躺着。

于是我把所有的感觉集中到指尖,摸到了分享者的脸:坚硬、光滑、冰凉。

我的手指从一边滑到另一边,坚硬、光滑、冰凉持续不断地流动。这个物体感觉就像一个骷髅,一个地球人的头盖骨:是骨头,而非金属。我的手指辨别了这些可能性,确定了是骨头。我在慌乱中推断,我在一个智慧生物的头骨上画了个弧形,他的每一块骨头都长在外面,就像一层钙质的盔甲。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有机体——这个东西——怎么能表达同情呢?我抬起了一根手指,令其顶端发出嗡嗡声的压力消失了,化作一丝温暖。一个活死人的头颅……

也许我笑了。不管怎样,我登上平台跨坐在分享者身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分享者,”我低声说,“我还不认识你呢。”我的大拇指碰到了那个生物的眼睛,深陷在光滑外骨骼上的眼窝;两个大拇指回馈给我的,是显然来自金属的坚硬和冰冷。分享者没有退缩——尽管我认为触摸他的眼睛,别管多么轻柔,都会引起不由自主的反应。然而分享者还是安静地躺着。

为什么不呢?我想,你的眼睛是两个精密的光学设备。

是的,两个合成图像的感光单元,在我拇指附近的眼窝里面盯着我,哪怕是在这样的黑暗中,视觉比我敏锐的分享者也能洞悉,我正茫然地盯着下方,徒劳地试图用双手获得的信息创造出一幅图像。我睁开眼睛,只能看到阴影,但我的手指感觉到了箍在分享者感光眼球周围的冰冷金属环。

“一个电子生物结构,”我说着坐回到自己的脚后跟上,“一个没有灵魂的机器人。如果我说得没错,动动你的头。”

分享者仍然不动弹。

“好吧,一个被人工系统替换掉眼睛的有知觉生物。老天,那么我们是兄弟了吗?”

我突然有一种直觉:分享者很老,是一个凭借假体、移植和层叠硅器官维持生命的老人。那些小器物延长而不是拯救了他的生命。我向分享者求证这个直觉。他那个头盔似的骷髅头,连同他的假眼和年迈慈悲的头脑,缓缓地动了。我刻薄地认为自己遭到了分享者或者科发看守的欺骗。毕竟,这里躺着一个选择延长而不是逃避其生命的生物,他愿意采纳迪德瑞茨用来拯救我的材料和手段。

“你可能已经死了,”我对他说,“太依赖这些新鲜玩意儿,分享者,你会失去自杀这个选项。”我再次前倾,让我的手从分享者骨质的脸上移到他的喉咙。那里有一层软骨铠甲,向上延伸到下颌,向下潜入了体表那层丝绸般顺滑的塑料皮肤里。皮肤包裹着一切,除了那个目空一切的头颅:一个男人的身体,顶着一副骷髅。

我受不了了。我从炉床上起来,系好我的长袍,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房间里除了那张床没有其他家具,于是我盘着腿在地上坐了一夜,拒绝做梦。迪德瑞茨曾说,我需要通过做梦来回避幻觉和疯狂。在依兰纳尼港医疗中心,他曾经每天给我用药,并用一台ARC机和一支脑电图专家团队监控我的睡眠周期。但我的梦却转变成了噩梦,陷入了弧光灯照耀的停尸房。我更喜爱发疯的风险。也许有人会怜悯我,然后爱惜地将我一块块拆开。另外,我仅靠小憩已经支撑了两周的时间,然而我的灰质还在,脑袋没有掉下来。

我双手相扣。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科发看守猛地打开了门——已经是早上了。外面房间里刚打开的百叶窗透进来极强的光。整个室内噼啪作响,我看到了红色的壁挂、红紫相间的石头地板和一堆色彩夺目的猩红色被子。摇晃的笼子里面,是一只红翅黑鹂。


“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你的措辞可以友好一点。”

“这人?男人还是女人?你希望我怎么说,科发看守?”

“你可以把这位分享者当作男性,洛尔卡先生。”

“我可从来没有过那种性倾向。”

“你的性倾向根本无关紧要,除非你把这里当作妓院而不是诊所,把分享者当作娼妓而不是治疗师。”

“昨晚我听到两三个人穿着靴子上楼梯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刺耳的笑声。”

“那是一个客户,洛尔卡先生,不是分享者。”

“我不认为她是一个分享者。但是听到那种噪声的时候,很难相信自己是在一家诊所里。”

“我已经解释过了。这是没有办法的。”

“好吧。我的心理医生是哪儿的人?”

“内部的一颗星球。但是他的来历影响不到你的治疗。我根据你的需要匹配了他,而且你很快就会回到他身边。”

“好在地上再蹲一夜?”

“你不会再那样做了,洛尔卡先生。你不用担心。你的反应与许多新来的人相似。”

“厌恶?厌恶疗法?”

“我认为你不像你所说的那样反感。”

“哦?为什么呢?”

“因为你跟分享者说话了。你对他说话,不是一次而是好几次。很多客户在第一次治疗时到不了这一步。”

“跟他说话?”我思考了一下,“也许吧。直到我发现了他是什么。”

“啊,直到你发现了他是什么!”身穿沉重的绿色上衣和瑟瑟作响的马裤的小个子女人转身离开了。

我困惑地盯了她一会儿。


我的第一次治疗后的第三夜,我与科发看守谈话的那天晚上,我回到了分享者的房间。什么都没有改变,除了穹顶的百叶窗半开着,月光如霜一般洒在马赛克瓷砖上。分享者还是以横卧的姿势等着我,红翅黑鹂让它的一根栖木摇晃起来。

我倔强地决定不跟分享者讲话——但我还是走近了炉床,朝他俯下身去。你好,我想着,差一点说出来。我跨坐在分享者身上,借着朦胧的月色研究他。他看上去完全符合之前我靠触觉得出的结论——像个骷髅,却被压扁、扭曲成了奇怪的样子,连接着一个人的身体。尽管在他床下还有化学余烬在闪烁,但是分享者的身体并没有暖意。为了更充分地了解他,我再次开始用手指摸索他。

每一个可以辨别出的压力点上,都有一个微小的疤痕,或者植入电极的尖端,而那些埋着电线的微小管道形成了他四肢内部的脉络。在他的胸骨下有一个大约八厘米宽的凹面盘,就像一枚不锈钢胸针,里面既没有仪器也没有其他显著的特征。我用指甲在它周围划过时,它发出嗡嗡的声音。

这是干什么用的?这是什么意思?

我滚向墙边,在分享者身旁躺下。也许他动不了。在我上次访问时,他移动过那个磷光微显的头颅,只不过毫无力气。也许他的静止缘自机械故障。

我不说话的决心动摇了——我用手肘把自己撑了起来:“分享者……分享者,你能动吗?”

他的头微微转向我,示意……什么?

“你能站起来吗?试一下。用你自己的力量离开这个台子。”

奇迹发生了:分享者把一条被子推到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

环形眼眶里的视觉单元闪烁着月光,使他弯曲、细长的身体有如茵霍德勒夫时代来自联盟外世界格拉帕克斯的一座粗陋的雕塑作品。

“非常好。现在告诉我你要和我分享什么。我们之间的共同点可能并没有看守认为的那么多。”

分享者伸出双臂张开拳头。在他的手掌中,有两件我在触觉检查中没有注意到的东西。我接了过来——一块小金属盘和一个薄壁金属圆筒。金属盘使我想到了他胸口那个镜子似的碗状物体,那个圆筒像一只手电筒。

我心不在焉地把拇指放在手电筒头上。一根脊状的金属鞘伴随着我的拇指移开,露出一个幽灵般的红色光点,光点一直延伸到圆柱体里。我将这个装置指向墙壁、我们的床、分享者,但是没有光束射出来。

我又把手电筒放在手腕上,结果还是一样:在我的手臂边缘,哪怕是一丝红晕也没有出现。手电筒的光存在于其内部,光束在它的两端之间来回传送。从其顶端拔下鞘并没有断掉它的自生电路,我惊奇地盯着那条红色的隧道。

“分享者,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分享者从我的另一只手里拿走了被我忽略的盘,放在自己胸口那枚更大的圆盘上。它显然卡在了上面,因为我看不见它了。这样做了之后,分享者再次变成了一座静止的雕像,一只胳膊静止在自己身前,手依旧停留在小盘消失的凹陷圆盘边缘处。他看上去没有了生机,正在自我纪念。

“天哪!你做了什么,分享者?把你自己给关了?”

被关闭的分享者没有理我。

我觉得非常疲倦。我无法待在这个台子上,让这个来自另一个太阳的神秘生物站在我面前俯瞰着我,就像个从我的种族潜意识里跑出来的黑暗天使。我想到了把他搬到房间的另一边,但又不想触摸那具骨骼和金属构成的身体,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科发看守也不会帮助我,即使我尝试喊她来。你想让我体验的就是这个,鲁梅依?试图设计自己的“治疗”的挫败感?我透过圆顶上一尘不染的多边形寻找着御夫座,但又意识到我认不出来它,哪怕它就在我的视野里。

“你显然挺漂亮。”我用手电筒指着分享者的胸部说。然后我往后拉它的鞘,“砰。”

一条光束在我手中的设备和他胸口的圆盘之间歌唱起来。光束立刻又消失了(我只注意到了它的亮度,没记住颜色),但是圆盘仍然发着残光。分享者放低了他的手臂,采取了一个更散漫、更开放的姿态。我又用手电筒指着他,等待另一束光的运行。仪器的内部仍在燃烧,但是外星人身体里的圆盘没有被再次点燃;不过它仍然朦胧地发着微光。我挥舞着手电筒。

“你又活过来了,是不是?”

分享者歪着他的头。

“请原谅,不过既然你又能动了,到那边去怎么样?”我指着对面的墙,“请不要盘桓在我上面。”

分享者听从了我的话,但是动作很奇怪,好像是在一张看不见的垫子上后退——他的腿在动,但速度并不足以让他很快地穿过房间。到了对面的墙边之后,他就采取了手电筒“激活”之后的静止而开放的姿态。他对自己的动作仍有一定程度上的控制,因为他放松了枯骨般的手指,还在笼罩着他的月华中诡异地点着那颗骷髅头。但他确实只会根据我的语音命令和用手电筒做出的手势活动。那是什么意思?

也许分享者已经把自己身体的控制权移交给了人形机器多里安·洛尔卡,仅仅保留那些让被操纵者认为自己还有自主权的动作。这是一种绝佳的卖淫,即便科发看守听到我这么说会皱眉头。但是我很高兴。这使我无须去满足什么人工的情欲需求,无须推断别人对我的期望。分享者会服从我最细微的动作和最简短的话语。我只需要使用他其实已经交出的控制权。

这几乎无限的权力是鲁梅依会理解其价值的一种治疗:一次苛刻的评估,不过手中握着手电筒的我也像一个木偶……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开始理解分享者的运作原理。首先,他胸前的盘中之盘显然打破了通常让他能够施展其老年之力的连接。其次,手电筒的光束还原并增强了他的力量,但又转交给了手执手电筒的人。

在地球的探测船码头,有成批的电子仿生工人在劳作,它们被设计用来组装和焊接。一位主管只需一个手电筒和一副麦克风,就可以指挥十五到二十台配备了接收机的劳动者。

“分享者,”我命令道,“去那儿……不,不,抬起你的脚,行进。这就对了……正步走。”尽管科发看守的第三条规则在我脑海里挑战性地聒噪着,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还是一直玩弄着分享者。我让他做体操或者跳舞,他服从了,动作比我预料的更优雅。这里——那里——再回来,缺少的仅仅是伴奏音乐。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休息一下,但又总会被手电筒吸引回去,再次扮演傀儡师。

“够了,分享者!”天空中晨曦乍现。看到头顶的鸟笼时,我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我用手电筒指着他说:“起来,分享者,向上,向上,向上。”

分享者离开了地面,飘向天花板的拱顶:美妙的空中漫步。没有借助缆绳、支架或者翅膀,他悬浮在了半空,悬在炉床上方——事实上是所有东西的上方——来到笼子前面,双手触摸到笼门上的铁质卷动机构。我垂下手看着。不过,我把圆柱体握得很紧,指节就好像四个漂白过的微小头盖骨。

时间在流逝,分享者在冰冷的空气中端着架势,等待指令。晨光从多边形窗户照了进来。“取出那只鸟,”我说着挥舞了一下手电筒,“把鸟拿出来并杀了它。”这个命令似乎是针对鲁梅依、迪德瑞茨、看守以及房子第三条规则的简单而间接的回击。没有任何道理地,我希望那只红翅黑鹂死去,而且我想让分享者杀了它。黎明让我看清了他身上年龄的痕迹,并充分领教了他的假骷髅的恐怖。他看上去像是被处死的。当他的手伸到笼子那里时,并没有打开它的门,而是把它从钩子上摘下来,把它系到吊索上,这时他失了手——是意外,我相信。

笼子跌落下来,横着落地,弹起来,又弹起来。分享者用他银圈环绕的鼓眼泡朝下看,双手仍然保持着张开的姿势,好像仍然抱着他刚刚丢掉的东西。

“洛尔卡先生,”科发看守重重地敲门,“洛尔卡先生,怎么回事?”

我从炉床上起身,把被子扔到一边,整理好我的长袍。看守又敲了起来。分享者在昏暗的光线里摇摆着,仿佛一把利剑,一把断离之器。这一夜过得很快。

意图坚决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来了。”我厉声喊道。

摔扁的笼子里一片绯红。静寂。然后传来一片令人忧郁的拍打声。我猛地丢开我的手电筒。它撞到墙上的时候,分享者摇晃了一会儿,但没有下降一厘米。敲门声继续响。“你有钥匙,看守。开门便是。”她开了门,站在门口查看屋内情形。她目光炯炯,但并无责难之意,我从她身旁经过,因为羞愧和虚张声势而窘迫不已。


那天我睡觉了,睡了一整天。自打我离开自己的世界,那是第一次。我还做了梦,梦见自己被连接到一部机械上,这部机械正在隆隆运转着,远离哈夫特佩卡尔矿区的边缘,并将致命的气体从矿井里抽出来,它与我共享着同一套反馈电路的泵循环。在绿松石色的暮色里,在阵阵风沙的袭扰中,机械持续不停地运行着。醒来时,我举起双手,打算用指甲在自己脸上留下疤痕。但是和我预料的一样,镜子里的我是一个完全泰然自若的多里安·洛尔卡……

“我可以进来吗?”

“在这里我是客户,看守。所以我想你可以进来。”

她进了房间,感受了一下我的心情,在离我很远的地方站住了:“你睡了一觉,是不是?还做了梦?”

我没说话。

“你做梦了,有没有?”

“一场噩梦,看守,但和我以前在米洛斯泰做过的那些不同。”

“这是个开始。你在梦里活下来了,是吗?很好。一切都在向好。”

我走到房间唯一的窗户前,透过深蓝色的六角形窗格,我什么也看不见:“你把他弄下来了吗?”

“弄下来了。还把鸟笼放回了原来的地方。”她的小脚在硬木上踱步,“那只鸟安然无恙。”

“看守,这一切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我与这位分享者配对?”我转过身来,“有什么意义?”

“疏远你的不仅有你的妻子,洛尔卡先生。你……”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我意识到了。相信我……你也知道,”她接着说,“你自己也在疏远你,身体和灵魂不和睦。”

“是的,该死!我的每一个伪器官和电路都吵得热火朝天!”

“拜托,洛尔卡先生。这种内部的争论其实是一种隐喻,用来表达迪德瑞茨完成了他的操作后你采取的态度。而隐喻是可以被解构和解释的。”

“像机器一样。”

“如果你喜欢,”她又踱了几步,“列清单,洛尔卡先生,你就必须以已经清点过的为基础。你到外面去为的是重新进来。”她停下来,咧着半边嘴唇,带着一本正经的微笑盯着我。

“所有这些都是清楚的。认识你自己,迪德瑞茨如是说。古希腊人也这么说过。好吧,如果说我的知识起到了什么作用的话,那就是增加了我对我自己,乃至其他人——不仅对其他人,而且对使我们能够产生的这种现象感到不安。”我脑子里闪过了一幅画面:水急浪凶的拦河坝上,双鳃暗红的鲑鱼在冲向上游。“我所知道的还没有治好过任何东西,看守。”

“没错。所以你来这里——为了扩展你的知识,并加入到要求你认可他人以及你自己的关系中。”

“就像与被我留在半空中的分享者的关系?”

“是的。一开始有距离感合情合理,也许是不可避免的。你不必感到内疚。一两天以后,你会回到他身边,到时候我们再看吧。”

“只有这一位分享者将与我——共事吗?”

“我不知道。这取决于你的进展。”

但是除了科发看守、红色穹顶下的分享者,以及午夜时分我未曾谋面的喧闹客户,我有时认为自己是房子里唯一的住客。我隔绝于世的想法,虽然算不上讨厌,但也只是一个隐士的幻想。在我旁边的房间里,那些被出卖的生命进行着神秘的勾当,难以想象的人形生物在喘息;而一旦那些人形生物的样子进入了心灵,驱赶它们便更加困难。科发看守把她的爱献给了多少生物、何种生物?

我别无选择,只能问。我听到外面的台阶上传来迫切的踏步声,然后前厅响起了低沉的话语。

“谁来了?”我问。

看守挥手让我沉默,打开了我的门。“等一下。”她喊道。但她沙哑的声音传得不够远,来人开始在每扇房门前出言不逊,而且不停叫嚷着看守的名字。“我最好和他们谈谈。”她带着歉意说。

“那是谁呀?”

“某些能靠语音编码进来的人。没什么可担心的。”她走到走廊,门关上之前,我闻到一股云杉针叶的气味,瞥到了一根粗雕的椽木。

我站起来跟了出去。看守在外面与两个仪表堂堂的人面对面站着,那两个人看起来一模一样,只不过一男一女。他们都长着令他们好像惨兮兮的突出下巴,眼睛上面盖着浓密的眉毛。他们穿着粗呢上衣和滑雪裤,毛帽上别着星系联盟的互渗星系徽章。我判断他们快四十岁了,E级,但是他们都有着官僚体系中高级退伍军人那种跋扈的气质。我也曾经是一名带着同样气质的官员。

那个男人的低吼被打断了,他尝试笑一笑:“啊。啊。看守,看守。”

“我没想到你们今晚会来,”她说,“我们因为提前完成了萨鲁斯的蓝图,得到了一个假期,”女子解释道,“于是从马尼托港赶上了一趟晚间的轨车。我们在黑暗中徒步赶来。”她举起一盏手提灯给我们看。

“我们接受了这个假期,”那个男人说,“尽管我们上周刚来过。这也是我们应得的。”他告诉我们,萨鲁斯负责召集剩余的土著人,将他们用于所谓的综合治疗。“大平原很快将成为我们的妓院,看守。明白了吧?你看,你和我们奥哈家做的是同样的买卖……至少在他们让我们督管一些更加平淡的事务之前是这样的。”他把他的手套拍在一起看着我:“你是新来的。你拜访谁?”

“对不起,”看守疲惫地说,“你们两个今晚要谁?”

那个男人看着他的伙伴:“克莱瓦?”

“没有嘴巴的那个,”克莱瓦说,“最好先用点药。”

“跟我来,二位。”看守领他们进了自己的公寓,然后进入房子的中庭。他们在那里消失了,不过我能听出来他们在登高。过后不久,看守回到我的房间。

“双胞胎?”我问。

“克隆人:克莱瓦·奥哈和克莱拉奇·奥哈,全面融合管理专家。他们用计算机规划土著居民和外来人口的战略迁移——所以他们了解这所房子并拥有访问许可。”

“他们总是一起出现吗?一起上楼?”

看守的沉默显然代表了肯定的回答。

“有点离经叛道,不是吗?”

她生气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让我闭嘴,然后说:“只有他们俩是一起来。既然他们拥有共同的成长经历、相同的遗传物质、相同的生化指标,那么他们的性取向不谋而合也就不值得惊讶了。有人告诉我,在马尼托还生活着第三个克隆体,已经结婚了。我在这里或狼奔峰都没有见过她。即使在克隆的兄弟姐妹之间也存在一定程度的多样性。”

“这两个经常来吗?”

“前几天你在房子里听到的就是他们。”

“这么说他们经常有假期?”

“上一次只待了一夜,他们早上就回马尼托港了,洛尔卡先生。这次他们要待上几天。”

“为了治疗?”

“你在套我的话。”她刚才在用手指梳理自己已经开始花白的头发,现在她把一缕头发贴在了右侧的脸颊上。尽管她全部心思都在奥哈兄妹那边,这个姿势却让她立刻显得年迈而无辜。

“‘没有嘴的那个’是谁,看守?”

“晚安。我回来只是为了对你说晚安。”然后她离开了。

自从我来到这所房子的第一个下午,我还不曾允许自己与她交谈那么长时间,乘坐从马尼托港开出的那列逼仄得让人恐惧的轨车之后,我也从未在有她在场的情况下坐这么长时间。哪怕是把自己包裹得像粽子、言谈粗俗得像牛蛙的奥哈兄妹也没有让我觉得完全无法忍受。我没穿上衣也没戴帽子,在房子下面的峡谷里走了走,触摸了每一棵在风中摇摆的树,仿佛是为了唤起鲁梅依笑容的鲜明记忆。


“性作为武器。”我对炉床上躺在十来条红色被子当中的分享者说,“作为米洛斯泰总督王夫,我没有其他的武器。鲁梅依将我用作间谍、分享者——一个特务、礼宾官,随时满足国事的需求。我接待星系联盟来访的代表,调解依兰纳尼港医疗中心的争端,每年去费特耐和弗拉克区的矿巡视两次。我差不多什么都干,分享者。”

随着我的行走,分享者用一种可怕但并未让我不安的专注目光打量着我。他胸部的空腔暴露出来了,当我从他身边走过时,偶然的金属光泽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对他讲述了我与依兰纳尼港移民部一位低级官员的瓜葛。那是个年轻的女人,我只叫过她胡玫,她娘家的姓。除了她之外,我也有过其他的女人,但我只讲述了胡玫的故事——因为在我所声称的“情人”当中,我唯独没有和她上过床。我从未有过那样的念头。

相反,令胡玫极其困惑的是,我送给她戒指、手镯、耳环、胸针、项链和模切珠宝。那都是我从米洛斯泰总督鲁梅依·蒙迪斯的收藏中偷出来的,都是独特得可以让我妻子一眼认出来的东西。然后,在需要鲁梅依出席的场合,我让胡玫也参加。我有时候亲自陪着她,有时候在指派给我的单身男助手中找一个陪护。我总要确保鲁梅依看见了胡玫,不是在接待线中,就是在正式的退场仪式中。之后我会要求对我的意图懵然无知的胡玫退还她戴的首饰。她总是照做。然后我会在我妻子确认其“被盗”之前,把那些首饰放回她的檀香盒里。我觉得我就是想明显地表现出自己的不忠。

和胡玫最终分手的时候,我把弗拉克区某位工匠打造的一枚珠宝送给了她。后来,我得知她在谈论完全无关的另一件事情时,向我的某个助手炫耀了一番我送给她的这件小礼物,其间好几次提起了我的名字。最后(两天后),她被随意地调往了雅各梅,弗拉克区的前沿行政中心,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后来,分享者,当我梦见胡玫时,我眼中的她成了一个有着珍珠母颜色的肉体和红宝石般的眼睛的女人。在我的梦里,她成了我试图用来煽动我妻子性嫉妒的那些珠宝。其实在我煽动的同时,我也在让我妻子变得麻木。”

分享者用严厉但并不冷漠的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我梦中的胡玫会变成珍奇的发条机器人,身上镀着金、镶嵌着宝石,涂着一层无害的珐琅?而我又为什么那么强烈地期望鲁梅依的嫉妒?

分享者的沉默让我想要忏悔。

遭遇了哈夫特佩卡尔事故(我一边踱步一边继续说着)并接受了迪德瑞茨给我安装的全身假体之后,我的噩梦经常以那个被放逐到雅各梅的女人为主角。虽然在依兰纳尼港,我从未与胡玫有过涉及肉欲的接触,但在我能记住的噩梦里,我常常陷入地下墓穴或采石场,强迫自己接受已经成为披挂着珠宝的自动机器的她,但是总也无法成功。胡玫总是在地下等着我,用清脆的笑声将我回绝,在我的噩梦中,我意识到我对胡玫的欲求远远赶不上居住在已经被她当作家园的地下的愿望。引领我下去的聚光灯总是会跟着我回来,于是胡玫留在地下好几千米处,在黑暗中狂喜。

分享者站起来,在房间里绕起了圈子,肩膀上的被子松松垮垮地搭在胸前。他从来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移动过那么远,我坐下来观看。他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跟他讲话的样子好像认定了他肯定理解——但也许他所有的“反应”都是我自己含混的希望的投射。他最终回来的时候,伸出了布满沟槽的手臂,伸开了拳头。双手当中是盘和手电筒:一次奉献,一次慈悲、无私的奉献。有那么一会儿,我困惑地盯着它们。分享者、科发看守和其他派我来这里的人想要什么?我怎么才能赢得他们的宽容或者我的自由?通过选择力量而不是无能?通过操纵?

我犹豫了。

分享者把小圆盘放在他胸骨下面那个较大的圆盘里。然后像以前一样,无数神秘莫测的连接断绝了,他僵住了。在伸向我的那只手里,微微发光的手电筒看上去马上就要从他没有知觉的手中滑落。我接过它,拉开了它头上的鞘,凝视着它那红光通明的空腔。我松开鞘,把灯对准他胸口的圆盘。如果我把鞘再拉回来,他就会变成一个体外假体——就像我自己的异类双手一样,任由我支配。

“不行。”我说,“这次算了。”我把手电筒扔到房间另一边,远到不再构成诱惑的地方。我用指甲把小圆盘从分享者心脏上的电磁固定处扣了下来。

他变回了他自己。

就像我变回了我自己……就像我一样。


一天后,正午过后不久,我在房子的中庭遇到了奥哈兄妹。我在走廊仰望的时候,他们从一扇高大而倾斜的门里出来,走近了我。一男一女肩并着肩,随着他们的前来,镜中的映像沿着串联成带的阶梯间次而下。

“第一次来的客人。”克莱拉奇·奥哈在最低一级对他的妹妹说。“我们见过你。”

“短暂地见过,”我说,“你们从马尼托港到这儿度假的那天晚上。”

“记性真好,”克莱瓦·奥哈说,“你来的那天我们也看见了你。你和看守从狼奔峰出发。克莱拉奇和我在滑雪小屋下面坐着看。”

“你没穿外套。”为了解释他们的兴趣,克莱拉奇说。两个人都盯着我。我在房子的天井里也没有穿外套——尽管气温只有零上几度,我们呼出的气息在我们面前像鬼魂一般飘散……

我的沉默令他们紧张,也口无遮拦起来。

“没穿外套,”克莱瓦重复道,“在一个吐口唾沫都会冻上的日子里。‘你瞧那个人,’克莱拉奇说,‘他以为自己是头北极熊呢。’然后我们就笑了,小硬汉。”

我的怒火烧到了嗓子眼。我想远离奥哈兄妹令人恶心的幽默。他们都是聪明人;否则也不会有人克隆他们,但是面对着他们有瑕疵的皮肤和张扬的性欲,我觉得我的宽容储备像座积木塔似的行将坍塌。

“这个月房子里似乎只有我们几个。”克莱瓦提到,“上个月看守不在,分享者们都放假了,我们只能在马尼托港靠血亲肛交来满足自己。”

“克莱瓦!”男人笑着抗议。

“这是真的。”她转向我,“那只小母羊——我是说科发——甚至不肯告诉我们那个关门的标识为什么在外面挂了那么长时间。”

“是啊,”克莱拉奇说,“那个女人很可气。在她面前你得小心,别惹她不耐烦。我真希望有一天能搞清楚她为什么这个样子!”

“她是一个喜欢受虐的苦行僧,老哥。”

“我不知道。这所房子里有许多房间,克莱瓦,其中有几间她不肯给我们看。为什么?”他挑逗似的扬起一边眉毛,就像克莱瓦经常做的,奥哈兄妹两人的表情完全一样。

克莱瓦转而问我:“你觉得呢?我们的看守是在床上干某个分享者呢,还是独自一人躺着,身上盖着一张没加工的麋鹿皮?”

“我真没想过。”我抑制着自己的愤怒,打算离开,“失陪了,奥哈克隆人。”

“等等,等等,等等,”克莱瓦装腔作势地说,“你知道我们的名字,那你也得报一下大名,小硬汉。你要是不说可别想离开。”

我愤愤地说了我的名字。

“从哪里来?”克莱拉奇问。

“殖民地星球星系联盟十一号,又名米洛斯泰。”

奥哈兄妹恍然大悟似的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克莱瓦抬起细眉嘲讽地说:“啊,谜团解开了。我们的看守出去了一趟,所以关闭了她的房子。”

“欢迎,洛尔卡先生。欢迎。”

“我们要去狼奔峰醒醒酒。你也来吧。爬山对你这样的小硬汉来说只是小事一桩。瞧啊,克莱拉奇,肌肉疙瘩多么清晰,凹凸有致。”

我拒绝了。

“你和谁在一起?”克莱拉奇不肯放过我,“我们和一个来自某个联盟外世界的人在一起,那颗星球叫绰普,本地名字。不管怎么说,一百光年以内不会有其他那样的人了。”

“那张脸吸引了我们。”克莱瓦解释道,省却了我的回应。她伸出手,用一根手指向下抚摸着我的胳膊:“看啊,连个鸡皮疙瘩都没有。克莱拉奇,你和我都要受到各种鸡毛蒜皮的困扰,但洛尔卡先生却能保持着泰然自若。”

克莱拉奇被克莱瓦的前言不搭后语激怒了,又开始问他的问题。但是她仔细研究着我,明白了怎么回事,便反驳他:“洛尔卡先生不会跟你讨论他的分享者,克莱拉奇。他不是房子的常客,他不想违背常客们的信任。”

我目瞪口呆,什么也没说。

克莱瓦领着她哥哥经过我,进入了房子的前厅。然后奥哈克隆人走了出去,开始了前往狼奔峰的漫漫攀爬。

怎么回事?克莱瓦· 奥哈看出来我是人机结合体了。从这一认识出发,她做出了一个合乎逻辑但却是错误的推理——就像来自绰普的“没有嘴的那位”,我也是这所房子的奴隶。


我与分享者的又一次幽会期间,我花了一个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讲述鲁梅依令人恼怒的耐心、她的尊严、她安详的热情。通过对胡玫,以及在她之前与我只有肉体关系的那些人做出空洞的承诺,我令她表现出了这些品质。然而,在我妻子的关注中,我扬扬自得而又闷闷不乐,我的索取超出了鲁梅依——或者任何处在她位置上的女人——的权力能够给予的。我想让她知道,我的需要至少和我们这个世界的需要一样迫切。在某一次这种令人疲惫的遭遇结束的时候,鲁梅依似乎既承认我的诉求是正当的,又批评它们的过分:她从自己喉咙那里取下一枚温暖的坠子,放在我的手掌上,就像是一种谴责。

“一周之后,”我对分享者说,“我们考察了哈夫特佩卡尔的矿区。”

说完这些事情之后,我在看守的房子里实现了一项第一次:我在分享者的照看下睡着了。我的梦不再是噩梦。它们栩栩如生,充满了光明和在沙漏里平和流下的沙子。在席卷着我的画面中,发着光晕的胳膊和腿被盛放在一系列旋转着的黄色、橙色和红色圆盘里。流沙在这些画面背后的呜咽将死亡的祝福赋予了他们,我觉得那是很好的。


我在一股冰冷的空气中醒来,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分享者的公寓门对着楼梯间敞开着,当中的空旷之处隐约传来愤怒的语声。

我无力地躺在炉床上看着门口,方形的黑影把寒意送进了房间。

“多里安!”一个沙哑的声音叫着,“多里安!”

是科发看守的声音,因为距离和恐惧而显得有点含混。一扇门打开了,她的声音再次向我召唤,更加响亮。然后那扇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房子里的每一个声音都变得隔膜起来。

我站起来,拽着被褥来到楼梯间里狭窄的门廊上。稀薄的星光透过天花板上的百叶窗照进来。然而,我一段又一段楼梯地看过去,不知道看守躲在哪一扇门后面。因为那些交错的平台之间没有楼梯,我唯一的选择就是下楼去。我一步跨过两级台阶,几乎是直冲而下。

在最下面,我发现我的分享者双手紧握着外楼梯栏杆,浑身颤抖。事实上,他看上去就要把自己晃散架了。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那震颤在撼动他的系统的同时也威胁到了我的系统。谁会先分崩离析?

“上楼去,”我告诉分享者,“快他妈上去!”

看守又喊了,她的召唤很难定位。

分享者不能或者不愿听我的。我哄他、骂他、激他,没有任何作用。呼唤我的看守无意间把分享者当作了我的代理人,他拒绝交还他篡夺的角色。他那个轮廓优美的流线型脑壳转向我,戴着那双不锈钢眼眶。他身体的这些部分没有发抖,但也无法抵消撼动着他的震颤。他的外表虽然是那么非人和生硬,却传达着鲜明的恳求。

我跪下来摸着他的腿,从两个口袋似的切口中取出了手电筒和圆盘。然后我站起来使用它们。“帮我找到科发看守,分享者。”我指着高处的窗户。

分享者沿着房子中庭的阶梯飘了起来。他在星光下微微摇晃着,穿过一段弯曲的楼梯,来到一个他突然变得清晰可见的地方。

“哪扇门?”我用手电筒指着楼梯井周围好几个不同的平台,“告诉我是哪一个。”

我的话阵阵回荡。晃荡着双腿的分享者转了半个圈,然后指着一扇几乎看不到的门。我悄悄地穿过楼梯井,找到了一个似乎很可能通往那里的楼梯,没去想要做什么就爬上去了。科发看守没有大声叫,但是微弱而模糊的嘟哝声再次传来——奥哈兄妹。几声柔和的女性笑声使我确信了这一点,我在平台上犹豫了。

“好吧,”我对分享者说,用手腕运动使他转了个身,“回家吧。”

他穿过下面一段环状的楼梯,找到了我们房间的门廊,像个笨拙的木偶似的坐在上面。我把手电筒放在礼服的口袋里,敲响了奥哈兄妹的房门。

“进来,”克莱瓦·奥哈说,“不管怎样,分享者洛尔卡,进来吧。”

房间的每一个表面都如蜂蜡一般温润。木器闪闪发光。在我见到的其他房间里,几乎所有的梁和椽子都是粗糙的,在这里却平整光滑,没有一丝毛刺。檀香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门对面有一扇雕刻的屏风遮住了炉床。一盏高高的木灯照亮了家具,以及在光亮区域的边缘像塑像一般矗立的身影。

“欢迎。”克莱拉奇说,“不过邀请你的人是看守,不是我们。”他身上只有一条丝质马裤,用一根绳子系在腰间。他的右前臂压在科发看守的喉咙上,限制了她的行动,但没有切断她的呼吸。

他那个肮脏的克隆同伴穿着和我身上差不多的礼服,盘腿坐在垫子上摆弄着一把上蜡的短剑。她双眼圆睁,目光灼灼,就像她哥哥一样,这副德行是过多的药物、过多的狼奔小麦芽和奥哈兄妹本身卑鄙性情的产物。克莱瓦嗑了药又喝了酒,心中恶意已经到了一定程度。克莱拉奇看起来还没那么出格,但他只要用前臂勒住看守的气管就足以扼死她。我感觉很不舒服,好像没有腮而游在刺痛的盐水中。

“科发看守——”

“她没事,”克莱瓦对我说,“一点事都没有。”她仅用右眼凝视着,突然爆出听起来很疯狂的笑声。

“放了看守。”我对克莱拉奇说。

令人惊讶的是,他看起来很害怕。“洛尔卡先生是一个机械人。”他提醒克莱瓦,“你清理指甲用的那个开信器——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那就放了她吧,克莱拉奇。马上。”

克莱拉奇放开了看守,看守按摩着她的喉咙匆忙跑向炉床。她在屏风旁边停下,示意我过去:“洛尔卡先生,拜托……你先照看他好吗?求你了。”

“我要回狼奔峰。”克莱拉奇说着穿上了晚间外套,然后收拾好衣服离开了。克莱瓦仍旧坐在垫子上,头向后仰着,好像在喝一杯毒药。我盯着她走到看守那里,绕过木屏风,看到了她的分享者。

躺在那儿的绰普人很苗条,几乎称得上纤细,嘴应该在的位置有一道肉脊。他的眼睛是一种有机的晶体:神秘而深不可测的石头。其中一块白兰地色的石头已经被克莱瓦的“开信器”撬出了眼眶。尽管奥哈兄妹没有将它撬下来,绰普人却已经血流满面。这些血迹流到他瘦长的头下面的被褥上,令他看上去像是战争画里面的土著人。他没有外生殖器的身体手脚摊开地平躺在被子上,因此腿和下腹部的烧伤就像他的脸一样强烈地吸引着注意力。

“甜蜜的光,甜蜜的光。”科发看守吟唱着。她此刻在我的怀里,在她心爱而惨遭屠戮的分享者上方紧紧抓着我。

“他没死。”克莱瓦坚称,“规则……规则说不许杀他们,哥哥和我遵守了规则。”

“我能做什么,科发看守?”我抱着她低声说。

她靠在我身上,反复地唱那支安慰的歌谣。因为担心这个长着宝石眼睛的生物会死,我们拖延着时间,科发看守身上散发出我曾认为自己不可能得到的温暖。

我看出来了,她也是一个慈悲的分享者,一如炉床上这位流血的绰普人,或是那个用布满电极的身体和闪光的骷髅嘲讽我但没有生命的机械身体的生物:在远离鲁梅依的过程中,我把自己的死亡变成了神。面对着这一认识,我对奥哈兄妹的厌恶变成了某种新的情感:一种感知模式,一种适应手段。

我有了一个答案,不容易接受,但还是很简单:我也可算是一名慈悲分享者。怪物、机器、机械人,名称已经不重要了。不管我去哪里,我都会永远生活在这个女人的某个房间里——这就是我的命运,无法逃避,确定无疑。

看守挣脱了我,跪在绰普人旁边。她从自己外衣上撕下一块布,一边擦着分享者脸上的血一边说:“我在楼下听到他的呼喊,洛尔卡先生,通过脑电感应。我尽快地赶来。克莱拉奇试图阻止我。我只能呼唤你。然后,甚至连呼唤你都做不到了。”

她的手抚摸着分享者的烧伤,停留在那只伤眼的上面,凭借对身体的神秘知识四处移动。

“我们没能把它弄出来,”克莱瓦·奥哈笑着说,“它就是不肯出来。克莱拉奇试了一次又一次。”

我找到了女克隆人的粗呢上衣、绑腿和束腰大衣。然后我抓住她的手臂,领她下楼。这时,她温柔地辱骂着我。

“至于你,”她猜测道,“我们是永远都得不到的。”

她猜对了。我再回到慈悲分享者之所的时候,已经是多年之后。而且,了解到他们对一位护工的残暴虐待之后,马尼托港当局永久性地禁止奥哈兄妹的访问。毕竟,分享者是一种昂贵的商品。


但我确实回来了。回到米洛斯泰与鲁梅依共度了她四十二年的余生之后,我申请去所里做见习生。如今我住在这里。

无论事实上还是在比喻意义上,我都已成为一个分享者。

我的脑细胞在死亡,我无法阻止时间的掠夺。但我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年轻人,我在里面活动自如。

访客向我寻求安慰,就像我曾经不情愿地在这里寻求安慰,我努力满足他们——哪怕是那些对分享者所做的事情只有误解的访客。我的斗争并不是针对那些不快乐的人,而是针对我日益严峻的衰老(一个我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和回忆的突袭,我的记忆力还在——对一个这把年纪的人来说,还非常可靠。

科发看守死于十七年前,迪德瑞茨死于二十二年前,鲁梅依死于两年前。因此如今我还在不停得分。死亡也带走了宝石眼睛的绰普人,还有那位把真正的多里安·洛尔卡从他误认为是他自己的人造皮囊里拽出来的分享者。

我打算在这里待久一点。我最近住进了一个房间,那里的灯发出耀眼的白色光辉,令人回想起米洛斯泰的沙子或狼奔峰的雪。这都是有好处的。

不管怎样,你瞧,我都会死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