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小径交会之处-(1973)-Where Two Paths Cross
(苏联)德米特里·比连金 Dmitri Bilenkin——著
(英国)詹姆斯·沃马克 James Womack——英译
梁宇晗——中译
德米特里·比连金(1933——1987),苏联著名科幻小说作家、科普作家。据称,他对自己的黑色大胡须颇感自豪。20世纪50年代后期,他加入了莫斯科国立大学的地理研究所,随后参与了数次前往苏联偏僻地域的地质勘查行动,其中包括西伯利亚。1959年,比连金成为一名科幻小说作家,此时他担任《共产主义青年团报》(Komsomolskaya pravda)编辑,后来又担任了《环游世界》(Vokrug sveta)杂志编辑。他出版的故事集有《火星海浪》(The Surf of Mars, 1967)、《走私之夜》(Smuggled Night, 1971)、《智力测试》(Intelligence Test, 1974)以及《奥林匹斯山的雪》(The Snows of Olympus, 1980)。另外他还写了科普书《关于神秘行星的讨论》(The Argument Over the Mysterious Planet)。他于1963年加入苏联共产党,自1975年起成为苏联作家协会会员。1988年,比连金被追授伊凡·耶福莱莫夫奖。
比连金的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包括英语、德语、法语和日语。在美国,他大多数的作品译文收录在20世纪80年代的麦克米伦出版社选集之中,其中就包括《火星海浪》的英译版,该篇作品于1981年收录在弗拉基米尔·加科夫编辑的《世界之春》(World's Spring)中,当时被认为是经典之作。比连金曾与安纳托利·阿格拉诺夫斯基、雅罗斯拉夫·戈洛瓦诺夫、维·诺·科马洛夫以及画家巴维尔·普宁共同使用笔名巴维尔·巴戈利亚科,并撰写了系列短篇侦探小说和长篇小说《蓝色人》(Blue Man)。
《两条小径交会之处》写于1973年,本选集予以重新翻译,最初于1984年被斯特鲁加茨基兄弟选入《外星人、旅行者以及其他陌生人》(Aliens, Travelers, and Other Strangers)。这篇有关接触外星人的绝妙小说讲述了在一颗遥远的行星上,人类与外星生物互相误会的故事,风格黑暗荒谬。正如同本选集中的许多其他故事,特别是厄休拉·勒古恩的那些作品一样,这篇小说中写的外星生命及环境的生态学基础在今天看来尤为重要。
和往常一样,曼戈们在恰当的时机预知到飓风的迫近,尽管周遭似乎并无任何明确的线索。
如果曼戈能用语言来表达它们的感受,那么它们最有可能会说的就是大自然实在太不合情理,面前的餐桌上摆满美食,但还来不及吃它们就被赶走了。然而它们并没有语言和思想。它们只是急匆匆地将根脚从土里拔出来,顺着风向扬起黑紫色的檐篷,就像拉紧的帆。残酷的进化无情地给曼戈灌输了游牧民族的理念:凡是在飓风来临时动作缓慢者都会遭遇极大的死亡风险,即使紧紧地抓着土地也是如此。
按照地球时间算,仅仅不到一刻钟之后,一大群黑色的风帆在平原上越来越快地移动着,其推动力不仅来自风力,也来自数以万计的像是触手一样的腿。曼戈们依照从不出错的直觉,沿着最佳的路径奔向一个风暴无法到达或至少不会马上到达的地点,一个它们或许可以安全进食的地方。
与此同时,在距离曼戈们数百千米的地方,在高远的宇宙空间里观察着一切地球人——拥有多种机械的全部力量的人类——正试图解决同样的问题。
由电流和激光编码而成的信号,以一种非但曼戈们无法理解,连人类都无法理解的高速搜索着整个极地地区,分析多个风暴的弧形轨道、狂暴的涡流、气流导致的狂风,整个大气环流就像一个难解的谜题,套用地球上的数学模型几乎无法计算出任何结论。这一切只有一个目标:在这颗行星的表面上找到一个登陆队可以降落,而不会遭到迥异于地球的自然环境突然打击的地点。
鉴于真理本身是一个客观事实,因此使用完全不同、几乎没有可比之处的方法最终得出了相同结论,这一事实想来也不值得奇怪了:地球生物的登陆艇匆忙赶向曼戈不久之前赶往的同一个地点。
曼戈们到达那个可以安全进食的山谷之后,立刻就停止了移动。它们的“帆”被卷收起来,它们平躺在地面上,以便尽可能接收从遥远太空传来的一点儿可怜的微光;它们的触手伸入土壤之中,寻找有用的盐分,以供养它们摊开后面积足有数公顷之广的身体。
现在没有人会说曼戈像游牧民了;它们看起来就好像一直生长在这座山坡上,并且将永远停留在这里。其他依靠曼戈而生存的生物(曼戈不能离开它们独自生存)也在此地停留下来,并且和平常一样生活。
天空中传来由尖锐逐渐变成低沉的啸声,一阵狂风毫无预兆地吹在曼戈们的身上,迫使它们更用力地抓住土壤。一艘呈透镜形状的飞行器喷出火柱,从云层中飞了出来,慢慢地落在地面上。
曼戈的感受器接收到了有关人类到达它们星球一事的几乎全部细节,当然也包括最终的一刻:飞行器降落在小山的顶端。
风停了下来,它们也变得冷静了。刚刚发生的事并不是一阵突然的、能伤害它们的飓风,就算是这样,那阵飓风也已经移动到另一边的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它们对外界刺激很少有所反应,这一次也不例外。曼戈们继续安宁地进食,享受着它们的太阳送来的微弱光照,享受着它们的食物以及眼下的安全。对于人类的到来,它们远远未意识到自己该为此做些什么,而尽管它们生命的路径已经与人类的发生了交叉,但对于它们而言,一切都与没有交叉的时候一样。
人类也同样没有意识到两条路径发生了交叉,不过他们早已得知曼戈的存在,并且还对它们很感兴趣。古怪的是,两者对于对方的看法是相近的:对于曼戈来说,人类并不存在,而人类只是把曼戈当成一个谜题——某颗行星上的生命形式,其具体细节在外太空又怎能了解呢?他们无非只是注意到在天气恶劣的时候,某些显然是植物的生命形式或是改变了颜色(这是传统的假说,因此也被认为是最准确的),或是在地上挖洞,或是以某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移动到其他地方。由于极其暴烈的大气活动,以上假说都无任何实际证据,派出的无人探测器也都在狂风之中像秋天的叶子一样凋落了。
话说回来,曼戈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它们只是人类迈向星空的伟大征程之中的鹅卵石,或者一粒微尘。当然,是一粒在路过时值得仔细注意的微尘,但也仅此而已。
当登陆艇最终降落的时候,它的底部向两旁展开,从中伸展出数只锚腿,它们立刻深深地钻入土壤,以防未预料到的飓风袭击。尽管人类从未像曼戈那样实际经历过这里的飓风,他们却也相当了解这里的飓风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在关于飓风何时在何地出现的问题上,曼戈能够坚定地相信它们的直觉,而人类却无法如此坚定地相信他们的计算。
尘埃落定后,又过了一个小时,一道舱门打开,一辆全地形车从斜坡上直冲而下。人类再次踏足于另一颗行星之上。
全地形车冲上一座小山的顶部,于是,人类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曼戈。更准确地说,他们并没有看到曼戈,只是看到了一种对于他们来说十分熟悉并且容易理解的事物:一片灌木丛。当然,这些灌木的形态不太寻常,但是所有的灌木都是同一种类,它们的树冠低矮,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裸枝,大多数枝条的末端上长着呈扇形散开的长圆形黑色树叶。它们的表面与太阳射来的光线完全垂直。自然,人类绝不会认错这东西,于是驾驶员开着全地形车从灌木丛中穿过。
履带将茂密的枝条“垫子”碾平,没有遭遇到任何抵抗。最外侧的叶片被碾到尘埃里;全地形车继续向前移动,在身后留下一大片木屑。
“确定好的停留点是在这片植物的中心,”生物学家说道,他的双眼始终未曾离开过视频镜头,“我们需要进行扫描,近距离地研究这些灌木。”
但他们的旅程将会比他们预计的更早结束,并且不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意愿。
当全地形车从曼戈身体的边缘向内切入的时候,曼戈感到一阵疼痛。但是曼戈并没有很快做出反应:它们的生命就是一场挣扎求存的长期战斗,它们知道应该采取什么行动,也知道什么时候才适合采取行动。当那个怪物到来的时候,它们马上就注意到了。鉴别只花了一小会儿。曼戈在来者身上没发现什么新东西:它们认为这是它们的宿敌奥尔班发动的一次普通袭击。无数世代的奥尔班都以曼戈为食,因此挑起了残酷的战斗,而无数世代之中,有些曼戈取得了胜利,没能取胜的也就在战斗中死亡了。死去的个体能力上不足,更为聪明狡猾的个体则会存活下来,并且杀死能力较弱的奥尔班个体。如此,双方都得以改进自己最薄弱的地方:不死不休的宿敌之间永无止境的战斗正是两者能够持续得以进化的保障,奥尔班的不断改进引领了曼戈的不断改进。
当然,悬架很低、个体又十分巨大的全地形车从外形上来说与奥尔班相似度极小,但它们的表现是一致的,而这也是最重要的:它在发动攻击。因此,履带的运动激活了整个用于抵抗这类碾压型巨怪的防御机制,正如同曼戈的外表让观察它的地球人以为自己在看一丛灌木一样。
而且,若是曼戈具有推理能力的话,它们将会满意地发现,正在攻击它们的敌人巨大又鲁莽,同时也十分愚蠢,因此它们将毫无疑问地打赢这次与奥尔班的战斗。
但它们不具备推理能力,因此它们开始行动了。
全地形车平稳地左右摇摆着。如此平稳,如此柔和,因而任何不寻常的因素都将更容易地引起注意。然而,车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了什么。
曼戈无意识中完成的计算任务即使是由人类的计算机来完成,也可以称为是计算机科学的骄傲。在最合适的时机,使用最合适的力度,就像执行命令那样,一大批根脚从土里伸了出来。只要全地形车穿过这片区域,那些隐藏在枝叶下面、无法看到的根脚就会轻轻地搭在车的底盘上。这个存疑的奥尔班无法感受到这种接触,但是曼戈则得到了一个宝贵的信息:它们的敌人的重量。
全地形车突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与此同时,它的速度急剧减慢,车里的人不由得往前一冲。驾驶员几乎是下意识地踩住了刹车。全地形车很快平稳下来。然而,尽管人们面前并没有任何障碍,并且——只要快速地瞥一眼深度定位器的示数就可以得知——附近的地面也没有裂缝,于是驾驶员在惊讶之中重新启动了引擎。
但是全地形车一点要移动的意思也没有。人们能看到车的履带在转动,也能听到引擎的轰鸣声,但仅此而已。正如刚才踩下刹车时一样,驾驶员下意识地用力踩下油门。全地形车抖动起来,引擎愤怒地轰鸣,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它。然而,车子却还是一动不动。
它当然无法移动,因为曼戈已经抓住了车的底面,并将它稍微举起了一点,因此履带是在空转。
如果曼戈有感到惊奇的能力的话,它们一定会对敌人那缓慢的反应感到惊奇的。一切都非同寻常地顺利:它们那倒霉的敌人被从地面上举了起来,失去了移动的能力,从而其毁灭也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曼戈感到满足:这正是它们确实能够体会到的少数几种感情之一。
“你好,这里是全地形车。我们遭到了攻击,攻击我们的是……听起来会显得有点奇怪……攻击我们的是一些灌木。”
“你能否描述得更详细一些?”
“履带在空中转动,那些‘灌木’把车给举起来了。它们的树枝是可以动的——或许称之为触手更合适。它们用树枝把车全都包了起来,所以我们无法开门或者使用武器。”
“你们现在有危险吗?”
“眼下没有。那些‘灌木’似乎不打算使用其他手段,但我们现在的处境有点无能为力了。我们成了俘虏,而且我们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抓住了我们。目前看来我们找不到离开这里的方法。”
“明白了。在大约十分钟之内,我们会对你们所在的灌木丛发起攻击。”
“生物学家说有问题:我们没有第二辆全地形车,而如果就这样发动攻击的话,可能会有风险,因为我们还不知道我们敌人的天性。”
“你们还有什么有用的信息需要补充吗?”
“你们应该对那些‘灌木’进行扫描,弄清楚我们面对的是怎样的生物。”
“我们正在这么做。你确定在此期间不会发生什么事吗?”
“不,我当然不能确定,但我需要再说一遍的是,‘灌木’已经停止了攻击。显然它们也不知道该拿我们怎么办。”
“好的,那么开始执行我们的计划。坚持住。”
人类认为曼戈不知道该拿一个被抓住的怪物怎么办,这个想法是错误的。同样,他们认为曼戈没有尝试使用其他手段,这也是错误的。曼戈按照它们惯常的方式行动着,就在上面的对话进行的同时,它们正在努力让全地形车爆炸,正如同它们让落入它们掌控的奥尔班个体爆炸那样。
当然,它们没有成功,因为有些事情不大对头:它们的敌人没有试着从束缚它的枝条之中挣脱;如果这样做的话,曼戈就会在这个过程中除掉奥尔班暴露在稀薄空气中的危险利爪。
这一现象不仅使得曼戈甚为困惑,就连人类也是如此。他们不解地注视着车窗外不停挥舞的大量触手。这能有什么意义呢?在最初的惊讶过后,曼戈的各种反应即使不能完全为人类所理解,在一定程度上也仍然是可以理解的,只有这一点例外。这种攻击行为没有明显的理由,从而使得人们开始设想最糟糕的情况:它代表着前方有一个极为险恶的陷阱。
留下一人看守飞船,三名士兵迅速爬到小山的顶部。他们装备着电浆步枪,一种能爆发出无穷能量的武器。但,正如逐渐清晰的事实所展示的那样,即便有了此等武器的帮助,期望能快速取得胜利仍然有些过于乐观。甲壳厚重的怪物反而较为容易对付——如果打得够准的话,电浆步枪只需一枪就能把这种怪物打成两截。但一丛浓密的灌木则是另一回事了,而要与被困的车辆会合,他们所需要面对的就是这个。
但是,电浆步枪毕竟是人类用以在所有其他行星上清除障碍的强大武器,一丛灌木在这种武器面前又能有何作为呢?
在确信它们无法让被捕获的敌人爆炸之后,曼戈改变了策略:它们的枝条更加用力地攥住全地形车,任何一个奥尔班的个体都将无法在这样的力度之下生存。
然而,全地形车以长石制成的外壳对这种力度毫无反应,而车内的人也完全没有注意到曼戈正在为挤碎他们而付出的卓绝努力。
灌木需要一米接着一米地逐渐予以烧除,攻击者们富于耐心地采取了恰当的方法。他们对于最终取得成功不抱有任何疑问。
当然,曼戈也注意到了这些小小的身影正从远处对它们的身体造成伤害,并且他们显然与被捕获的大型怪物有着某种联系。它们遇到了一种新的敌人,事情就是这样。它们此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远程攻击的敌人,但对于未知的恐惧——或者说任何种类的恐惧——都不在它们的认知范围之内。鉴于它们还没有遭到太大的伤害,它们能够、也应该继续战斗下去,当它们不能再继续战斗的时候,它们就会像数百万年来的斗争经验告诉它们的那样,在战斗中死去。
人们满意地发现,最初的几枪便使得灌木开始撤退。整片灌木丛都撤退了,但它们把全地形车也一起带走了。
敌人撤退了就要追击!这是自上古以来捕猎的规矩。与此同时,人们除了追击也根本不能去做别的事情,因为他们的武器在距离过远的时候就会失去作用。他们开始追逐。
曼戈们对于“伏击”这一抽象概念一无所知。但它们设下了一次伏击,因为这是它们常用的一种战术策略。
在它们撤退的时候,它们没有完全撤退。一部分根脚脱离了整体,钻入土壤之中并且留下,等它们感受到敌人的脚踩在它们上面再做行动。
即便是一场与灌木的战斗也能给人类带来激情澎湃的感受。人们不断地向树冠发起射击,并没有对脚下那被他们的武器烧焦的土壤给予多少注意力。
电光石火间,伏击发动了。当人们的腿被从地下钻出的触手紧紧攫住的时候,他们根本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一瞬间之后,他们的身体就被吊在了空中,另外一些触手抓住了他们的手。
奇怪的是,在被举到空中的一瞬间,人们仍有可能使用武器解除自身的窘境,但他们错过了这一宝贵的时机。
当然,正如人们有可能预料到的那样,曼戈立即开始用力紧紧攥住刚刚被它们捕获的猎物,但脱离了整体的根脚虽然很好地完成了捕获敌人的任务,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压碎厚重的太空服。
对于人类来说,这只是死刑的暂缓期而已。射击停止之后,曼戈的整体立即向三名被吊在空中、孤立无助的俘虏扑来。
他们立刻就明白自身已经处于危险之中了。他们的武器、连同他们的手臂都被以古怪的方式抓住,其中两人只有手腕还可以活动。在这样的位置上,要挪动身子非常不便,但像一丛灌木这样的目标是不需要瞄准就可以击中的。因此曼戈又一次遭到了雷霆般的打击。
这其实只是绝望之下的行动,人们本以为那些触手会立刻把他们抓得更紧,并且大力挤压,将武器破坏。但让他们惊奇而又欣慰的是,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那些触手一动都没有动。
曼戈的前锋部分在火力之下死去了。人类立即停止了射击——在新的形势之下,每次射击的机会都是非常宝贵的。
曼戈重整态势向前扑来。
人类再次射击,曼戈停止攻势。
这样的事情重复发生了数次。
最终,人类从他们的梦魇之中解脱,曼戈也不再尝试向前进攻了。
尽管曼戈从生物形式上来说相当原始,它们仍然懂得学习。但它们的能力是有限的。最初的几次射击激活了一些条件反射,但后来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曼戈发现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大坑,如果可以如此形容的话。因为这场战斗不是按照“规矩”进行的。
因此,当它们的直觉已经无法再提供更多选择的时候,它们就开始进行反复的试错。
“来人做点什么啊!”
耳机中传来绝望的呼喊声。仍然在全地形车内部的人小心翼翼地避免眼神接触。他们的处境相当糟糕,虽然受到车辆外壳的保护,却也无力做出任何行动,因此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来拯救他们却反被俘虏的朋友遭受痛苦。
他们的朋友们肯定会死,只是早晚的事。就算维持现在的形势不变,灌木不再做任何事情,太空服中储存的氧气也绝对等不到另外一艘飞船从最近的行星那里飞来。
还有最后一个地球人能够自由行动:看守飞船的人离开了他的岗位,如今,他孤单的身影出现在山脊上。但他不能射击——他无法在不伤到同伴的情况下击断触手。走到近处使用斧子?那风险太大了。
突然间,全地形车摇晃起来。它剧烈地倾斜,车上的人只能极为勉强地抓住扶手。不,曼戈并没有忘记它们最初的敌人。它们把它给颠倒过来了。
为什么?人类不知道。曼戈也是一样。
就算把全地形车给颠倒过来,曼戈仍然不能对它造成任何伤害。但是对于不在车内的人,它们至少可以用三种方式杀死他们:把他们狠狠地摔在地上,用力扭曲他们的身体破坏太空服,或者,按照它们对全地形车所做的那样,把他们颠倒过来。
第二个选择是存在于曼戈世代相传的记忆之中的,但对于人类来说幸运的是,它们已经对全地形车尝试过这种方法并且失败了,所以它们没有再次尝试。更准确地说,曼戈原本有着“做你一直在做的事”的直觉,但由于此前的失败,这一直觉已经弱化为“做不同的事”。而由于这些能释放出雷电的生物以及全地形车似乎是另外一种不同的敌人,它们开始试着对他们使用不同的方法:触手全力分泌它们用于分解土壤中矿物的汁液。同时,它们也开始用力摇晃被俘的地球人,就像它们想要打散土壤时那样。
被用力摇晃的感觉恐怕不能称之为愉快,但至少这并不能伤到他们。然而,人类对于从他们太空服外表上流下来的白色液体感到十分惧怕。敌人非常迅速地抓住了他们,看起来拥有相当高的智能,并且具备狡猾与精于算计的天性。
幸运的是,这些推测并不全都是事实。
尽管遭受了不少磨难,但身处全地形车之内的地球人仍有机会进行思考。
此前发生的一切,经过他们习惯性的比较与分析,结论慢慢浮到眼前。这一过程基本上是下意识地完成的,这是人类文明在接触各种各样出乎意料的生物并取得胜利、从而得出的丰富经验的成果,如果人类失去了面对新情况时的创造力,那么人类也就没有了希望。
起初的习惯性思维使得他们陷入了误区,他们现在需要的是避免再犯同样的错误。他们集中精力思考着。生物学家早已确定他们正在与一种尽管并不寻常、但仍旧相当原始的生物打交道,但由于此前这些灌木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智能,生物学家的这一想法被动摇了。其实这个结论并不能说有欠考虑,因为它是根据进化的基本规律得出的,那就是功能决定形式。事实表明,灌木并未解除其俘虏的武器,也没有找出高效地杀死无助的地球人的方法,这也打消了人们仅存的疑虑。他们面前的敌人并没有智能,但也不愚蠢,正如不能用聪明或是蠢笨来形容地球上的植物一样。它们只是完美地适应了它们所处的环境,仅此而已。
一旦人类明白了这一点,他们只是又用了一点点时间就发现了从这一看似不可能解决的情势中脱离的方法。
线索一直都是看得到的。当战斗不很激烈时,曼戈的叶子就继续平稳地吸收着阳光。而在射击停止之后,就会出现一些模样像是巨大木虱的生物,匆忙而又无所畏惧地穿过密集的枝条,甚至停下来吃掉叶子。
当然,在注意力被周围发生的各种事件占据的时候,这一如同田园牧歌般的情景并未得到仔细观察,但它仍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为了让从这一情景衍生出来的各种想法能够被考虑得更加全面,人们仍需要摆脱一些残存的思维定式影响。特别是,人们需要意识到,人类的无穷力量不是来自他强壮的躯体,不是来自他操纵的各种强大能量,也不是来自他掌控的精巧机器……甚至也不是来自人类的智慧。人类的无穷力量来源于人类思维的灵活性、广泛性,以及独到的远见。另外一个需要破除的思维定式:用了一千次都有效的策略在第一千零一次使用时未必一定有效。还有一个:人们必须从自己的脑海中彻底扫除“人类一直都是理性的”这种想法,事实上只有在人类可以掌握新的事物、重新建立起他们对于世界的理解,并且根据实际情况调整自己的行为的时候,人类才会是理性的。
这一切思考都是在生物学家的下意识之中完成的,也因此,他避开了所有这些障碍。于是他明白了应该怎么做。
然而就在他想清楚的那一瞬间,一声绝望的尖叫从所有人的耳机里传了出来:
“这种液体正在溶化我的太空服!”
因而,最关键的时刻开始了,生物学家也意识到他的发现现在已经毫无用处,因为没有时间解释了。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思考速度。
尽管如此……
“你怎么知道那种植物汁液可以溶化硅酸盐?”
“最上面那一层已经开始剥落并且掉下去了!”
植物汁液是在半个小时之前就喷上去的,生物学家立刻想了起来。而太空服有三层……
“别动手!”他喊道,“我们还有时间,一定有办法可以解决的!”
但已经太晚了。小队中唯一一个仍能自由活动的成员已经大步跑到被俘者身边,斧头的刃闪着光……
在第二根触手被斧子砍断之前,小部分触手放开了被它们抓住的人,转而抓住了对它们进攻的勇敢者。尽管他已经对这种攻击做好了准备,但它们的速度奇快无比,他根本无法做出反应。一秒钟之后,他就和其他同伴一样动弹不得了。
生物学家和其他人一样陷入了恐慌,但他仍旧发现自己的推论之中最弱的一环现在已经得到了间接的证明。现在他确信他们可以成功。当然,如果灌木又做出了新的行动,那又另当别论了。
其实人类并不需要过于恐惧。曼戈知道它们的根分泌的液体有效果,只是比较缓慢,所以它们并不急于采取其他的手段。至于它们最初的敌人,那辆全地形车,由于它始终一动不动,它们认为它已经死了。因此只需要等待这些特别坚硬的奥尔班的外壳被溶化变软就可以了。这场战斗与通常的战斗有很大的不同,但至少一切都是按照它们的计划在进行。
全地形车的底部舱门向内打开。生物学家成了第一个从全地形车里走出的人。在他出去之后,门立刻关上了:尽管他对于自己的理论很有信心,但没有必要拿其他人的生命冒险。
曼戈把全地形车颠倒过来的行为反而使得人类的计划更容易得以执行,因为现在人类有了很多可以行动的空间,如果底部舱门还是在车底下的话,就没办法这么容易出来了。
生物学家缓慢地爬行着,尽可能不去碰那些触手,最终他从全地形车的外壳上滑到地面,继续四肢着地爬行,整个身体扭曲着,穿过纠结的灌木枝叶。
即使只是观看着他的行动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困难程度。对于生物学家本人来说,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碰到苍白而又油腻的触手,因为他知道这些触手毫不费力就能够抓住他并且把他碾碎。无论如何,他的想象力不知不觉间征服了他的理性,而理性正是在通常情况下克制住直觉冲动的东西。它们怎会不把他当作敌人呢?
然而在曼戈看来,这个正在爬行穿越它们的枝叶的生物显然不会造成任何伤害,甚至可能是对它们有利的。从来没有其他生物曾经出于意外而进入到曼戈身体组织的正中心并在那里爬行——有害的生物会在进入曼戈的边缘时就被识别并且消灭。曼戈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内部有什么生物在活动;它们对于那些吃掉它们生病的叶子、捕捉对它们有害的昆虫或者靠死掉的组织为生的动物从不加以任何注意。就连人类本身,如果不是靠着外来的帮助也都无法发现在他们的身体里还居住着很多无害的生物。因此,生物学家现在的处境并不危险,就和在公园里散步没什么区别。
很快,所有人就都清楚地了解到了这一现实。
目前生物学家可能会面临的危险只有两种,而他也已经仔细考虑过应对的方法。他没有直线前往被困者的所在地,因为那样的话就需要经过被电浆步枪攻击过的部位,从而有可能引起曼戈的疼痛反应,这当然就会引起其防御行为。虽然要多走很多路,他还是选择从曼戈未受攻击的那些部位绕行。另一方面,自从他从车里出来之后,他就没有站起来过,更没有奔跑,因为他十分清楚他的对手已经学会了将直立行走的人类形象与危险联系在一起。
全地形车上的其他乘员完美地跟随着他的动作。如果说他们没有浑身发抖的话那就不太客观了,但他们还是取得了成功,而且相当及时。
正如生物学家所预料的那样,被俘者的太空服仍然在抵抗着植物汁液的酸蚀。他们还有一点时间……
与触手的战斗在消沉的情绪中结束了,它再次证明了生物学家一开始的猜测是正确的。抓住人类的那一团触手已经耗尽了所有的能量。它们疲惫不堪,甚至无法把最后一个被抓的人举离地面。也许它们还可以再对付一两个敌人,但现在有四个人参与了战斗。其他的曼戈无法构成危险:它们对于人类武器所造成的“电浆反射”仍然记忆犹新。
从这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让人联想到拉奥孔雕像的故事,只不过这一次是真实发生的。
现在他们只需要将全地形车解救出来就可以了。尽管这些仍然神秘的灌木现在已经暴露了弱点,因而失去了防御的能力,但人类仍旧不敢对其进行大规模的杀戮。于是他们急切地得出结论:一旦曼戈感受到飓风袭来,它们必定会将全地形车抛弃。
这一次他们错了。原始的冲动使得曼戈不肯放弃它们的战利品,当飓风袭来时,它们把全地形车带走了。
这对于它们来说是致命的误判。全地形车并不像奥尔班的个体那样会被粉碎,而它的重量又使得曼戈难以移动,它们没能逃离飓风圈。
而这颗星球上的飓风使得曼戈变为半植物、半动物的游牧型生物。很快,人类就通过散落在方圆数英里范围内的全地形车的残骸了解到了飓风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