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红海

我好像身处一颗玫瑰色珍珠的中心,摇啊摇啊;不,更像是在黎明枚红色的彩霞里,飘飘荡荡地悬在半空。当终于恢复了意识,我才发现原来自己躺在一只蛙人的臂弯里,他像抱婴儿一样抱着我。我们正穿行在弥漫的红雾中,比起红珍珠和朝霞,那色彩毫不逊色,难怪我会产生那样的幻象。

拉克拉和雷多走在前方不远处,他们正在热切地交谈着,这使我有了足够的时间仔细地观察她一番。她已经换下了金属袍子;浓密的金发闪着青铜色的光泽,用绿色的缎带高高扎起,束以花冠;几缕金发从丝网中跳跃出来,落在雪白的脖颈上,随着她轻快的步伐亲吻着她的脖颈。她身着一件闪着荧光的绿色罩衫,宽松无袖,腰部系着一条金黄色腰带;下身是一条及膝短裙。

她的高筒靴也不见了,瘦削优美的双足裸露在外。裙摆之下,丰满匀称的双腿一览无余,短裙的两侧系扣,精致的肌肤在缝隙间若隐若现,好似用洁白的象牙雕琢而成。

忽然,我猛地想起了一件事,霎时清醒了过来,是一件让人悲痛的事。是什么呢?我努力回想着。拉里!拉里哪儿去了?这时,我忽的想起了刚刚发生的事;猛抬起头,看到奥基弗就在我的旁边,也被一个蛙人抱着,奥拉夫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像一只无比忠诚的丧主之犬,悲痛欲绝。我一动,那抱着我的蛙人立刻停了下来,疑惑地看了看我,发出一声低沉的询问声。

拉克拉转过身,她清澈的金黄眼睛里充满了忧伤,甜美的笑容也不见了;但是她的美丽,她的温和,和她所有温柔的品质仍像以往一样萦绕在她身上,那感觉让我瞬间平息了心中的一切惊慌。

“把这个喝了,”她说着将一只小瓶子递到我嘴边。

那是一种有芳香气味的液体,究竟是什么成分我也不知道,但是确有奇效,它刚刚流过我嘴唇,我就感觉瞬时恢复了体力,意识也彻底恢复了。

“拉里!”我大声喊道。“他死了吗?”

拉克拉摇了摇头;眼神里忧虑重重。

“没有,”她说;“跟死也差不多——但也并不是死了——”

“放我下来,”我向抱着我的蛙人说道。

他先是紧了一紧胳膊,把目光投向了金眼女孩。她发出一声命令,是一个洪亮的单音节词,我这才被放了下来;我急忙跑到拉里身边。他虚弱无力地躺在蛙人手臂里,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似乎已经失去了活性,这种顺从出现在他身上是多么的不正常啊;但是谢天谢地的是,他的状态与尸体的僵硬是截然不同的,可是就算活着,这也算得上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了;我还从来没见过类似这种的昏厥。他的身体像石头一样冰冷;脉搏间隔很长,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呼吸极其微弱;瞳孔已完全放大;每根神经仿佛都已经被剥夺了生命的活力。

“有一道光从大路上射过来,正中了他的面部,最后好像渗进了他的身体,”我形容着当时的情形。

“我也看到了,”雷多说道;“但是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还曾经自以为对这里统治者的武器了如指掌。”他面带疑色转向我。“我听有人说跟你们一起来的那个外来者,会两种语言的人,在为鲁格尔制造新的武器。”

马拉季诺夫!在这个拥有毁灭性能源的大宝库,那俄国人为实现他的阴谋,已经开始改良新武器了!那天启的一幕又浮现在我眼前——

“他没有死。”拉克拉的声音显得很悲痛。“他并没有死;而默灵的治愈能力是惊人的。他们如果愿意为他疗伤,他是可以恢复的,他们会愿意的,会愿意的!”她沉默了片刻。“现在上天眷顾鲁格尔和尤莱拉,”她喃喃低语着;“不管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不管默灵强大还是弱小,如果拉里死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两个,我会亲手杀了他们,是的,即使到最后,我也和他们同归于尽!”

“尤莱拉和鲁格尔的确该死。”奥拉夫的眼睛里怒火燃烧。“但鲁格尔的命要留给我来取!”

我之前已经注意到了拉克拉看那诺曼人的眼神,其中不乏怜悯,看来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消失了。她转过身,似乎是要逃避他的眼神。

“跟我们一起走吧,”她对我说,“除非你还觉得虚弱。”

我摇了摇头,最后又看了一眼奥基弗;已经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了;我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跟前。她将一只洁白的手臂穿过我的臂弯,纤细的手指抓住我的手腕,似乎想要给我一些安全感;我不觉心神荡漾。

“侍女,你的药果然有奇效,”我回应道。“即使没喝那药,你这只手给予我的力量也足够了,”我说这话时竟有些像拉里惯用的语气。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好像在那一瞬间忘记了烦扰。

“雷多可告诉我你是一个充满智慧的人,原来竟是如此,”她哈哈大笑起来;我顿时感到些许的苦闷。难道喜好科学的人就只能赞美陈列室里的玫瑰化石,而不能赞美美人吗?

整理了一下我的逻辑,我冲她笑了笑。我又一次端详起那侍女的面庞,她宽阔的前额点缀着莹莹的青色刘海,栗色的眉毛精巧地点缀在秀美的面庞,纯净的眼睛略带顽皮,又有些魅惑,熠熠闪烁着;卷曲的睫毛纤长浓密,还有她那紧致,圆润,半露的胸膛——

“我一直挺喜欢你的,”她面带天真地低语道。“自从第一次见到你,在闪灵进入你们那个世界的地方。我也很高兴你像喜欢落下的那只黑盒子里的药物一样,喜欢我的药水,”她欢快地说着。

“拉克拉,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惊道。

“我常常在你们睡着的时候去那儿看你们。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停顿下来问道。

“拉里!”我答。

“拉里!”她重复了一遍,发音准确。“那你呢?”

“他叫古德温,”雷多接道。

我轻轻弯下腰鞠了一躬,好像又回到了地上的世界,我正在被介绍给一位迷人的女士,可惜那日子已经恍惚远去了。

“嗯,古德温。”她接着说。“我一次又一次地去那儿看你们,有时候我觉得你看到了我。他也是,他是不是有时会梦到我?”她渴望地问道。

“是的。”我说,“而且他能看到你。但是你是怎么去到那儿的呢?”

“通过一条奇怪的路,”她轻声说,“我之所以去那里,是为了确保他一切安好,我要审视他的内心;因为我怕尤莱拉的美丽会把他征服。但是我看到他的心里并没有尤莱拉。”她的脸庞浮现了一丝红晕,连裸露在外的胸脯都泛起了玫瑰色。“那是一条奇怪的路,”她慌张地继续道。“我曾经无数次跟在闪灵的身后踏上那条道理,看到他将受害者席卷着带回月池;看到了他寻找的那个女人”——她指了指奥拉夫——“看到那个婴儿从她的臂弯里落下时她的撕心裂肺;看到另一个女人为了救她所爱的男人投入了那闪灵的怀抱;我却根本帮不上忙!”她的声音颤抖着,沉重了起来。“古德温,这之中还有带你们来到这儿的那个朋友!”

说完,她继续缄默地前行着,表情肃穆,好像她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听到我们听不到的声音,雷多示意我噤声;我把刚到嘴边的问题又憋了回去,开始打量起周围的情形。我们正穿行在一片平坦的海滩上,沙子很致密,好像大洋边上久经冲击的滩地。这里的沙土好像被碾碎的石榴石,每一粒沙都泛着深红的色泽,闪着微弱的亮光。沙滩在我们两侧一直延伸到无限远的地方,光秃秃的,几乎没有任何植被,最后消失在了弥漫着红色迷雾的远方,连天空也被染成了鲜红色。

巨蛙在我们的身边和后侧列队行进着,数量最起码有一百个,黑色和深红色的条纹在玫瑰色的光芒中熠熠闪烁;茶碟般大小的眼睛点缀着绿色,紫色,红色的磷光;他们的步伐奇特而强健,手中的长矛随着脚步戳在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前方的迷雾颜色渐深,红光渐浓;迷雾中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黑线,我想那便是我们要前往的出口;我们渐渐走近了它;越过了它,最后完全沐浴在了红光之中!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大海——红色的海,它像美丽的红珊瑚熠熠闪烁,像初升的太阳般红艳,走近它,你会误以为真是太阳的光芒洒满了海面。海面异常平静,波澜不惊,温和静谧,一如暗夜的森林。

仿佛有一只巨大的可以拨动地球的手从深秋落日的余晖中采撷来瑰丽的色彩,将它浇铸于此,才得以形成这美丽的海洋。

忽然,一条大鱼跃出湖面,像鲨鱼那样大,头部呈钝圆形,周身闪烁着青铜色的光辉,披盖着锯齿状的鳞甲。它高高跳起,身上洒落一串串红宝石般的水花,好似鲜红的喷泉。

放眼望去,只见一只巨大的半球在漂浮在海面之上,散发着半透明的光泽,它的颜色一直在变幻,开始是彩虹般的绚丽,一会儿变成了蓝绿色,一会儿成了紫水晶色,再一会儿橙色,又一会儿从深红变为朱红色,随后又成了透亮的绿色。接着又变回到了彩虹色;在大半球的后边还浮着四个小的,最小的直径也有十英尺左右,最大的则有三十英尺。它们好像顽皮的巨人对着彩虹吹出的泡泡,慢慢地在水面浮动着。这时,一股闪闪的丝线缠绕着从一只半球底部缓缓升起,它摇晃了几下,一会儿便又沉入深红色的海面之下。

我惊讶不已,不觉深吸了一口气,那是硬鳞鱼,一种古老的有鳞甲的鱼,在泥盆纪,它曾是地球上最有智慧的生物,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鱼已经绝迹了,只剩下它们的化石依然躺在海底软软的泥沙里;那半球是一种水母,但是跟一般的水母比起来,它的个头大很多,周身散发着光彩,身上的颜色更是我从前见所未见。

拉克拉抬起粉红的小手,在口边围成喇叭状,发出了一声嘹亮的指令。只见在前方几百英尺处,我们驻足的几百英尺大的礁石突然下陷,紧贴红海海面,虽然高度不高,但仍令人不禁骇然;礁石向左右延伸,形成一个半圆形。我转身向她刚刚发出指令的右方望去,只见在一英尺以外,迷雾掩映中,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彩虹,溢彩流光,十分耀眼,我想应该它应该是由于这里独特的气候条件出现的。彩虹从这头延展开去,穿过火红的海滩和暗红的海浪,最后降落在三英里以外的山岩上,陡峭参差的岩壁在暗黑的轮廓中隐约中可见。

在那彩虹尽头的岩壁上方,一座巨大的暗金色穹顶高高耸立着,给人一种不似人间之物的森然之感,深深地冲击着人们的眼睛和心灵;让人不禁神思游离,好像穿过时空的荒漠,听到了从某个遥远的星球传来的声响,那声音定然是有某种寓意的,又恍惚有些熟悉,但是却无法转译为任何地球上的语言所能表达的感受。

那闪着红色光泽的大海,那在月光照耀下澄净的海面,那虹拱另一端怪异的金色穹顶,奇怪的蛙人,还有我们进入这里时通过的那奇妙又不乏危险的精灵花园——想到这一切,我感觉自己一向珍视的科学根基在动摇。难道这些都只是一个梦吗?是不是我的肉身正躺在某处竭力地与死亡战斗,而所有这些只是我脑海里浮现过的画面呢?想到这儿,我不禁双膝颤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呻吟。

拉克拉转过身,眼神里充满忧虑,她伸出一只胳膊扶住了我,直到我的眩晕感得以缓解。

“再忍耐一下,”她说。“马上就会有人来抬你们了。很快就可以休息了。”

我向远处张望着;从那彩虹尽头正有另一队蛙人迅速朝我们的方向跳跃而来。其中有几个抬着担架,那担架很高,带柄,就跟我们所用的担架区别不大。

“仙宫!”奥拉夫指着那彩虹尽头大喊道,双眼放着光。“彩虹桥,像剑刃一样锋利,英灵们踏着它走向瓦尔哈拉殿堂。她——她是瓦尔基里——女武士,哈!”

我一把握住那诺曼人的手。他的手很烫,我不禁为他感到难过。在这个地方,连我都感觉备受折磨,奥拉夫承受的痛苦更可想而知。在拉克拉的安排下,他被安置在其中一副担架上,身体后仰,眼睛紧闭,两个蛙人将他抬起。很快我也躺上了另一副担架,竟像天鹅绒般柔软。我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队伍开始行进了。拉克拉命令将奥基弗放到她身边,她盘膝而坐,很有些东方的风韵,她将拉里的头放在膝盖上,洁白纤长的手指在他的头发中游走。

这时,我看到她抬起手,将束着头发的花冠取下,头轻轻一晃,浓密的秀发便披散而下,她垂下头,帷幕一般的头发遮住了他们的脸。

她低下头;幽幽的抽泣声传来。我慢慢移开视线,我的心里已然充满了孤寂,却偏偏又让我触景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