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拉里遭遇的诱惑

我们停住脚步,眼前是一层厚厚的帘幕,里边传出许多人的窃窃私语。走到门口,这些人便分开了;两个人走了出来,可能是引座员,他们身穿胸甲和短褶裙,这种装束让我不禁联想起锁子甲,这是我来到这里以来见到的最接近甲胄的一种装束。这些衣服所有的褶皱处都是开襟的。

我们站在门口向内望去,只见这间宴会厅比前厅和会客室都要大得多。房间足有三百英尺长,一百五十英尺宽,两个巨大的半圆形桌子从一头延伸到另一头,两台桌子相互并列,中间是一条宽宽的走道,桌上摆满鲜花、水果,还有许多我未曾见过的食物,无数的水晶酒壶、阔口杯、高脚杯点缀其间,荧光闪闪,散发着五彩的光华。桌子旁富丽堂皇的沙发上坐着许多气质不凡的金发贵族。此刻,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一身银装的奥基弗身上,大厅各处传来阵阵啧啧的赞叹,不时夹杂些许的讶异。所有的发光球都放射着艳丽的玫瑰色光彩。

身着甲胄的矮人们引领我们走过了过道。在那半圆的另一侧圆弧内,又有一个金光闪闪的椭圆形桌子。几个人面朝我们坐着,我的目光只落在其中一人身上——尤莱拉!她对奥基弗用力地挥着双手——此时的她好似洁白的百合花仙子,她美丽的光芒使戈壁堪比天堂,她热情的火焰让荒漠为之燃烧。她对拉里伸出双手,脸上溢满热情,毫不隐晦,毫无遮掩。

她就是瑟茜,但她的美丽更胜瑟茜。她那玫瑰花瓣一般柔美的身体包裹在洁白的轻纱中,玉米穗子般的秀发缠绕着宝石蓝光泽的雕花头箍,但那光泽远远不及尤莱拉蔚蓝的双眼耀眼。奥基弗单膝跪地,亲吻了她的双手,我感觉这一刻,有某种更胜于倾慕的火光从他身上喷薄了出来。她看在眼中——微微一笑,将他拉至自己身边就坐。

这时我才忽然意识到,在所有人中,只有这两位,尤莱拉和奥基弗,穿的是洁白的衣装,这勾起了我的好奇。突然,我浑身的神经一紧,好奇感早抛在了脑后——鲁格尔来了!他一身猩红色装束向前走来,周围顿时陷入了沉寂之中,死一般骇人的沉寂。

他的眼神扫过尤莱拉,又看了看奥基弗,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凶恶,没有比“凶恶”再合适的词语了。马拉季诺夫从桌子中间探出身去,跟他嘀咕了几句。那红矮人极度地控制着自己,他虽然看起来极度不忿,但还是向女祭司行了礼,到椭圆小桌的一个角落就了坐。这时我才注意到,椭圆小桌中间的座位坐的是七人委员会的成员,最中心是闪灵的女祭司和话语者。紧张感渐渐舒缓了下来,但是依然没有完全熄灭,就好像一朵孕育着暴风雨的乌云即将飘远,但是依然在附近游移,随时都会爆发。

我的眼神又游离回来。只见宴会厅的这头垂着一层色彩艳丽、样式雅致的帷幔,四围镶着华丽的花边。在帘幕和桌子之间,坐着拉里和其他九位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低台,直径大概有十码左右,高出地面几英尺的距离。圆台表面撒着许多莹莹的花瓣,光彩夺目,香气沁人,布置得十分精妙。

在这圆台两侧,各有几根雕花立柱支撑。帘幕被缓缓拉开,几个女孩款款走来,手中各持长笛、竖琴,还有那种能使人精神亢奋的八音鼓。他们各自就位,手中的乐器随即发出优美的声响;那乐声十分绵软,却弥漫在整个空气中,散发着让人沉醉的味道。

舞台已经准备就绪!这里将上演什么好戏?

这时桌旁走来一群黑发女仆,她们赤裸着光洁的上身,一袭短裙随风招摇,原来是为赴宴者来斟酒。

我向奥基弗望去。看来马拉季诺夫刚刚对他说的话正深深地困扰着他,此时的他显然已别无他念,尽管他身边就坐着一位绝世美人。他的眼神严峻、冷酷,时不时地,当他的眼神定格在那俄国人身上时,还充满了猜测和疑虑。尤莱拉见他如此,皱起了眉头,轻声对她身后的女仆交待了几句。

那女孩消失了,再次进来时手中拿着一个似乎是由琥珀打造的水罐。女祭司接过水罐,将其中的液体倒了些在拉里的杯中,那液体颜色非常清亮,其间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她举起杯,用自己的唇贴了贴杯壁,又递到奥基弗面前。他恍惚着微微一笑,举至唇边,一饮而尽。尤莱拉冲女仆点头示意,女仆再次斟满了他的酒杯。

立刻,奥基弗的精神状态急转直变。他的心不在焉顿时消失了,严肃的神情也早已无影无踪,他的眼睛里闪烁着锐利的光。他向尤莱拉身边亲密地靠了靠,跟她耳语了几句。她蓝色的眼睛里瞬时燃起了得意洋洋的火光,悦耳的笑声响彻厅堂。她举起自己的酒杯——但是里边并不是拉里杯里的那种液体!拉里又将自己的杯中物一饮而尽;斟满之后,他再次举杯,正看到鲁格尔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于是他挑衅般地将酒杯举向他的方向。尤莱拉有意地向他身边倾着,迷人又魅惑。忽然,他站起身,无所顾忌地尽情释放开了自己的情绪。

“我先敬一杯!”他用英语大喊道,“敬闪灵,愿它早日下地狱!”

只有闪灵一词他用了这里的语言,其他的内容都是英语,幸而这样,大家没有听懂。但是他们体会到了他语气和行为中的藐视,人群再一次陷入死寂。鲁格尔的眼神好像燃烧的烈火,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火红的星光。女祭司伸出手,拉了拉奥基弗。他抓起那纤柔的手掌,轻轻抚摸,转而将目光移向远方,神情忧郁。

“闪灵。”他低声道。“它就像莫拉的大火——从爱尔兰——鬼知道是通过什么方式——烧到这个地方。莫拉的大火啊!”他审视着面前屏气凝声的人们,然后从他的唇齿间发出了那极为怪诞,极为诡异的爱尔兰传奇调子——《莫拉的诅咒》:

莫拉的大火在夜里将他吞没;

他再也无法为爱陶醉,祭奠过往的快乐。

因为当那火焰吞没了你,所有的悲哀和快乐都灰飞烟灭了——

尤莱拉试图拉他坐下来,但他又一次抓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神非常笃定——继续低吟着:

即使如暗夜般沉寂,他的脚步必须要追寻那曲调,

当世界都被月色点亮,被那银色的光芒笼罩——

他就那么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唱着,一会儿又大笑起来,终于在女祭司的阻拦中坐了下去;又一次,他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我感到心里一阵冰凉,切切实实的冰凉,拉里如果就这么疯癫、狂野地一醉到底,那我们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现场又一次陷入沉默,男男女女的矮人们偷偷地互相交换着眼神。这时,尤莱拉站了起来,面容镇定,眼睛闪烁着神秘的灰色光芒。

“委员会,鲁格尔,以及所有在场的人们,请大家听好!”她大声道。“现在,我,闪灵的女祭司,遵照我的权力,挑选出了我的配偶。那就是这位!”她指了指旁边坐着的拉里。他抬头看了看她。

“尤莱拉,我其实听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他嘟囔着。“但是随你说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喜欢你的声音!”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尤莱拉将手垂下,亲密地抚弄着奥基弗的卷发。

“你知道规矩的,尤莱拉。”鲁格尔的声音平静而暗藏威胁,“你不可以和非我族男人结成配偶。这个男人是个外来者,一个野人,闪灵的食物!”这就是他的原话,清晰明确,一字不差。

“是的,的确不是我们的同类,鲁格尔,是更高级的群类!”尤莱拉沉着地答道。“是希亚和希亚娜的儿子!”

“谎言!”鲁格尔怒吼道。“全是谎言!”

“这是闪灵透露给我的!”尤莱拉的声音依然悦耳。“鲁格尔,信不信由你,你自己去问闪灵这是不是事实!”

那最后的一句话里包含着一种尖锐的、不可名状的恐吓,不知这几个字对鲁格尔传递了怎样的隐秘信息,但它的确很奏效。他一时语塞,僵直地站在原地,脸色铁青,马拉季诺夫又一次躬身向前,对他耳语了几句。只见鲁格尔竟弯下腰鞠了一躬,在此时此刻显得无比讽刺;接着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不再发言。于是我又一次疑惑起来,到底这俄国人拥有什么样的力量,竟可以支配鲁格尔。

“委员会怎么认为?”尤莱拉转向他们,问道。

他们只是进行了非常短暂的商议。然后,那个年岁已长,却风韵犹存的女人站了出来,开始讲话。

“女祭司的意愿就是委员会的意愿!”她答道。

尤莱拉抗拒的神情顿时消褪,对拉里投以温柔的目光。他坐在那里仍在摇晃着,低吟着。

“传唤祭司,”她命令道,然后转向寂静的人群。“在希亚和希亚娜的见证下,尤莱拉与他们的儿子结为配偶!”再一次,她垂下细软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奥基弗的头。

帷幔再启,十二个包裹着头巾的人物两个一排走了进来,他们身着绿色垂地长袍,那纯正的绿色只有在早春的风景画中最嫩的枝桠上才能有幸得见。每一对中都有一人怀抱一只乳白色水晶球,和之前在散发着蓝光的那间神龛屋子里见到的一样;另一个手捧一只竖琴,不过很小,样式有些像鲁德伊特所用的古老的爱尔兰竖琴。

两个一组,他们缓缓登上那圆台,小心地将手中的水晶球放置在台上;然后依然是两个一组,屈膝蹲在球的后边。现在,他们在这布满花瓣的圆台上组成了一个六角星的形状,同时,他们将遮挡住面庞的帽子取下。

我欠身观察——台上都是金发的年轻男女;每一个都比我在此曾经见过的人要漂亮几分,他们的脸上丝毫没有那种恼人的嘲弄表情,之所以注意到这点是因为我在这里可没少受到这种冷遇。少女祭司们金色长发高高盘起,在前额处饰以亮莹莹的花冠。青年们浅栗色短发束以剔透的发箍,上边嵌有月长石等奇异珠宝。然后,环绕着水晶球,男女两人交替手持竖琴,唱起了歌来。

那是首什么歌,我不知道——后来也没有得到机会得知。非常有古老的韵味,似乎是从最最远古的时代流传下来的,但那感觉并不是人们一向认为的古老感觉,一提到远古就联想起厚厚的尘埃。它更像是集聚了这古老世界曾经见证过的所有黄金时代,我仿佛听到年轻的人们哼着欢快的爱情曲调,沐浴在新生的太阳和星星的光辉中;这声音中依稀还隐藏着诸神的喃喃细语。

玫瑰色的光芒渐渐淡去,巨大的宴会厅瞬时暗了下来,只剩下那些发光球周围的一小圈亮光。这时,它们乳白色的光泽越来越亮,越来越亮。飘渺的歌声渐行渐远。一串琶音从竖琴中缓缓流出,几乎是同时,那些发光球似乎要去应和竖琴的节奏,竟跳动出点点月光汇成的小火炬,和我在尤莱拉的祭坛前看到的一样。那竖琴的音符一直围绕着一个主旋律跳动着,奇异,亲昵,扣人心弦。那曲调中饱含着和歌声中一样的古老韵味。伴随着那音乐,那月光火焰竟越来越高!

尤莱拉紧握奥基弗的手,将双臂高高举起。她将手举过两人头顶,然后拉着他缓缓地、缓缓地轻移着步子,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那姿态无比曼妙,好似在一汪宁静的溪流之上,一团盈满了月光的雾气弥漫而起,飘渺梦幻。

就在他们舞动的同时,那琶音好似涟漪般扩散开来,越来越响亮。突然间,那月光火焰开始向下倾泻,流向地面,最后汇成一个圈,将此二人包围了起来,随即开始上升,形成一个溢彩流光,荧光闪闪,让人心神迷醉的屏障,它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竟似乎要将二人遮挡起来!

尤莱拉将头上的淡蓝色宝石发箍一把扯了下来,轻轻一晃,丝般顺滑的秀发便倾泻而下,像瀑布一般,竟将她和奥基弗从头至腰全部遮在其中。这时,那璀璨的月光屏障已经升至他们的膝盖,还在渐渐上升,上升。

从未有过的绝望强烈地冲击着我的灵魂!

那是什么!我猛地站了起来,在周围的黑暗之中,我听到一阵奇怪的骚乱声。很快,宴会厅外传来阵阵激烈的喧哗,有许多人在一边奔跑,一边大喊大叫。吵嚷声越来越近。我听到有人在大喊“拉克拉!拉克拉!”声音到了门口,进入了大厅,忽然,在喧哗声中冒出一个极低沉的诡异声响,似乎是要打断这喧哗。这声音像大海般深不可测,好似古代战场的声声战鼓,悠远而响亮。

竖琴声戛然而止;月光火焰颤抖着向下回旋,四散开来,向水晶球里流去;尤莱拉轻舞着的身躯僵直了,她似乎在仔细地听着什么。她愤怒地甩开金发面纱,看着已经远去的月光之火,如花的面容瞬时被万般凶恶所取代,此时她的面庞竟像古希腊悲剧面具一般狰狞。

那即使在笑的最甜美的时候也隐藏着一丝冷酷的双唇,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甜美可言。她现在好像美杜莎,凶狠残暴;她的眼睛中满是邪恶的火焰,她的头发好像女怪高更头上的蛇一般缠绕蠕动着;她所有的美丽都变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丑恶异常,野蛮残忍,力量惊人!如果现在展现在她脸上的才是尤莱拉的本色,那么,看来这次上帝确确实实是帮助了我们一把!

我把眼光从尤莱拉身上收回,又看向奥基弗。他的醉意一扫而光,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他在低头盯着她,眼神中充满极度的憎恶和痛恨。他们就那么站着,月光终于消失了。

但是黑暗只持续了一会儿。一面墙忽的消失了,宴会厅瞬时明亮了起来。在灰色的屏风中间,从墙上的缺口处,银色的光芒倾泻而入。

很快从这入口进来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像噩梦般可怕的东西——巨大的蛙人!他们两个一组地开入进来,个头竟比奥基弗还要高出将近一码!他们圆鼓鼓的大眼睛中有一撇骇人的红色,其中布满绿色的斑点,磷光闪闪。他们龇牙咧嘴,一口细长锐利的尖牙发出骇人的冷光。在闪着凶光的眼睛上方,有一个角质的盔形物,那是一层黑色和橘黄色鳞片相互交织的硬壳,上面布满了尺把长的尖角。

他们像士兵一样站在桌子两旁的过道上,他们身穿角质盔甲,覆盖着肩膀和后背,并且像多节胸甲一样盖住前胸。这盔甲在手腕和脚腕处向前伸出,好像弯曲的刺刀。蹼指和蹼趾的尖端延伸出一截黄色铲状爪。

他们手执长矛,长度起码有十英尺,锥形尖顶,表面涂抹着一种亮闪闪的东西,竟和我救下雷多那次的飞镖上的东西一样。

他们太怪异了,是的,比我见过或者想象过的任何东西都怪,而且它们是那么的可怕!

紧接着,悄无声息地,从他们之间走过来了一个人,竟是个女孩儿!在她身后,另有一个蛙人跟随护送,只见他手持一根小树般布满长钉的狼牙棒,喉咙处的巨大鸣囊一鼓一鼓地,体型竟比其他的蛙人还要大许多!但是对他只是无意一瞥,之后我的目光便全部集中到了这个女孩儿身上。

因为正是她,在南泰而其岛上闪灵的巢穴为我们指示了出来的路。再次看到她时,我深深地怀疑我怎么会曾经认为尤莱拉是更美丽的那一个。我在奥基弗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转瞬即过的喜悦,还有一种彻头彻尾的羞辱感。

四处响起了切切私语声,这声音中有气愤,有怀疑,还有些许畏惧:

“拉克拉!”

“拉克拉!”

“默灵的侍女!”

她在我身边不远处停了下来。从那精致的下巴到小巧的双脚,她周身都包裹在一件质地柔软,铜黄颜色的长袍之中。左臂隐在长袍内,另一只在外的手臂上戴着一只手套。有一种藤蔓紧紧缠绕在手套上,我曾经在墙上的纹饰和鲁格尔的图章戒指上见到过这种藤蔓。那是一种深深的、鲜活的绿色,五根枝须分别缠绕在她的五根手指上,在手指尖端分别伸展出来,各顶着一朵鲜花,那颜色红得好似用鲜艳的红宝石雕琢而成。

她站在那里审视着尤莱拉。或许是感觉到了我的眼神,她把目光投向了我;她的眼睛金黄,清澈,许多极小的琥珀色斑点散落在金色的虹膜之中。与她对视,仿佛人的灵魂也能被她带走,与尤莱拉那热烈的眼神,竟完全不同!

我注意到她柳叶般的眉毛,玲珑挺拔的鼻子,樱红的嘴唇,那精致的肌肤在柔和的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忽的,在那眼睛里透露出一丝笑意——甜美,友好,有些顽皮,散发着让人心安的人性光辉。我感觉我的心里顿时像解除了束缚般辽阔了起来,又重新燃起了对世间一切本质的信心,好像在一场恶梦中,挣扎的潜意识总会瞥见一些熟悉的脸庞,好让我们知道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我也不自觉地对她一笑。

她抬起了头再次看向尤莱拉,眼神中有些鄙夷,还有些好奇;又看了看奥基弗¬,她的眼神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惋惜,虽然这一瞥转瞬即逝,却流露出对他深深的关心,并且和她的微笑一样,使人安心。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的嗓音声线低沉,不同于尤莱拉的银铃般的音质,有一种黄金流动的质感,与她周身散发出来的金光闪闪的美丽浑然一体。

“亲爱的尤莱拉,默灵派我来此,”她说道。“他们对你有如下命令——你要将那四个来到这里的外来者交给我,我将把他们带至默灵面前。对于那个为鲁格尔出谋划策的人”她指了指马拉季诺夫,我看到尤莱拉一震——“他没有必要去。闪灵已经检视过他的内心;鲁格尔和你可以留下他,尤莱拉!”

最后的一句话显然是口蜜腹剑的讽刺之语。

尤莱拉又恢复了正常的摸样,不过她答话时异常尖锐的声音暴露了她的愤怒。

“什么时候轮到默灵来发号施令了,丑娅?”

最后这一个词,我知道,是非常粗野的话;我曾经见过雷多在一次特别气愤时跟一个仆人说过,这个词的意思是,“打杂儿的”,“卑下的人”。在这般羞辱和刻薄的言辞下,拉克拉血液上涌,琥珀般雪白莹润的肌肤染上了红光。

“尤莱拉,”她的声音很低沉,“没有必要质问我。我只是默灵的信使罢了。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问你,你要不要把那三个外来者交给我?”

鲁格尔站起身来;他浑身奔涌着热切的期待,邪恶的喜悦,他期待恶果降临在尤莱拉身上,还有马拉季诺夫,他蹲在地上,嘴里咬着手指,恶狠狠地看着这金眼姑娘。

“不!”尤莱拉掷地有声。“不!我以桑那罗亚和闪灵的名义告诉你,不!”她目放凶光,鼻孔扩张,美丽的喉咙里脉搏愤怒地跳动着。“你,拉克拉,把我的口信带给默灵。对他们说我要留着这个男人,”她指了指拉里,“因为他是我的。告诉他们我要留下这个黄头发的,还有那个,”她又指了指我,“因为我乐意。”

“告诉他们在我的面前,他们没有说话的权力,我会把他们的嘴统统踩在脚下!”她恶狠狠地在圆台上顿足道,“他们的脸就是我的痰盂!”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变得像蛇一样可怕。“小仆人,最后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再派你到尤莱拉面前,她会把你变作闪灵的食物!快滚!”

那侍女的脸色惨白。

“尤莱拉,这个结果倒是那三位万万没有料到的,”她答道。“如果我把下边的话告诉你,不知道你还会不会那么说。”她的声音沉了一沉。“尤莱拉,默灵给你三天的时间,你可以听取他人意见。在那之前,有三件事你必须要做好决定,是遵从还是违背:首先,将外来者带到默灵面前;第二,放弃!你、鲁格尔和你们所有的人,都放弃想要征服外部世界的梦想;第三,发誓背弃闪灵!如果你做不到其中任何一件,那么你的死期就到了,你的生命之杯将随之破碎,生命之酒将倾洒一地。是的,尤莱拉,因为你和闪灵,鲁格尔和其他九人,这里所有的人以及他们的同类,都会灭亡的!默灵的原话是,‘你们必然都会灭亡的,彻彻底底,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气愤的火焰从我身边所有的人身上燃烧了起来,但就在此时,女祭司却扭过头,狂荡地大笑起来。在她银铃般的串串笑声中,鲁格尔也加入进来,过了一会儿贵族们也纷纷大笑起来,不久整个宴会厅都回荡着他们的笑声。奥基弗双唇紧闭,慢慢向侍女靠拢,她一下把他推到一边,没有惊动旁人,却不乏果决。

“说的好,说的真好,丑娅,”尤莱拉尖声吼道;“年复一年,闪灵已经不再受制于默灵族;年复一年,他们都坐吃等死,毫无建树。现在我想问问你,他们从哪来的力量,竟把他们的意愿凌驾于我之上,他们又是从哪来的本事,能够与闪灵以及闪灵心爱的人对抗呢?”

她又大笑了起来,鲁格尔和金发贵族们再一次加入了进去。

在拉克拉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一丝怀疑,一丝动摇;好像在内心深处,她的信仰的根基也并非不可撼动。

她迟疑了,转向奥基弗的眼神里流露出比申诉更复杂的情绪!尤莱拉也看到了她眼神中的迟疑,她的面庞洋溢着胜利的绯红,她伸出一只手指指向那女仆。

“看哪!”她大喊道。“快看!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她的声音中带着白银的冰冷——绝情、残酷。“现在我想再加一条带给默灵的口信。但不是由你,拉克拉;是由这些东西,”她指了指那些蛙人,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她将手伸到胸间,取出了银光闪闪的死亡诅咒——凯斯权杖。

她还未及动手,金眼女孩伸出藏在衣服里的手臂,亮出一套折叠的金属利器。她以比尤莱拉更快的速度举起缠绕着藤蔓的手臂,这一下我才知道,原来那并不是简单的一枝开花的藤蔓。

它是活的!

它缠满了她的手臂,五个像鲜红的花朵似的头部一跃而出,直逼女祭司而去,它扭动着,颤抖着,仅仅靠着维系在侍女手臂上的另一端支撑着。

她身后的庞然大物从膨大的喉咙中发出了隆隆的响声。只见蛙人们四散开来,举起手中的长矛,将它们对准了人群。淡红色的迷雾渐渐从红宝石般的花朵中弥漫开来。

银色的权杖从尤莱拉纤细的手指掉落;她的眼睛里充满了赤裸裸的恐惧;她所有惊为天人的美丽都消失不见了;她呆呆地立在那,嘴唇惨白。侍女取下遮面的轻纱,这一次,她又大笑了起来。

“那么,尤莱拉,看起来默灵的手中还是有你所惧怕的东西的!”她说道。“不如这样,我用雅克塔的亲吻来换闪灵的拥抱。”

她将目光转向拉里,注视着他,似乎在他的身上搜寻着什么,然后忽的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分明就像久别的太阳终于照进了暗室的感觉,格外温暖。她冲他点了点头,带着一丝喜悦的神气;又低头看了看我,我看到她眼中跳跃着欢愉的火花;她对我摇了摇手。

她转身对巨型蛙人说了几句话。当她转身时,他也调转身子依然跟在她身后,面对着女祭司,高高举起了那狼牙棒,锋利的尖牙发出刺骨的冷光。他的部队依然一动不动,高高举着长矛。拉克拉缓缓转身向外走去,那背影中,在我看来,分明带着些嘲讽的神气,她走到门口时,拉里从圆台上一跃而起。

“我的宝贝!”他大喊道。“我终于找到了你,难道你就这样离开了吗?”

他太过激动,脱口而出的竟是自己的母语,那爱尔兰土语中的恳求显而易见。拉克拉转过身,审视着奥基弗,犹疑着,那神情里分明有热切的渴望,像一个孩子,面对着送到眼前的玩具,艰难地抉择着是否要接受那番好意。

“我要跟你走,”奥基弗说道,这一次用的是此地的语言。“快来,博士!”他对我伸出一只手来。

但是尤莱拉开口了。她的脸色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气和美丽,所有的邪恶都积聚在了紫色的眼睛中。

“难道你忘了我在希亚和希亚娜面前对你许下的诺言了吗?你认为你可以随随便便就离开我吗,是我啊,而不是一个丑娅——像她那样的。”她指向拉克拉。“难道你——”

“好了,听着,尤莱拉,”拉里痛心疾首地打断了她。“我对你没有任何的承诺,你凭什么霸占我呢?”他无意中又回到了英语。“做个讨人喜欢的人,尤莱拉,”他奉劝道,“你的脾气真是太恶劣了,你知道吗,其实我脾气也不太好;我们在一起特别不合适。你怎么就不能放弃你那恶毒的性格,做个好人呢?”

她迷惑地看着他,马拉季诺夫凑了过去,把他说的话翻译给了鲁格尔。那红矮人恶毒地笑了笑,凑近女祭司,将他能调动出的莫利亚语里所有夸张的词汇都用上了,把拉里的原话添油加醋地转达给了她。

尤莱拉的嘴唇在微微抽搐。

“听好了,拉克拉!”她叫喊到。“我是绝不会让你带走这个男人的,即使我被雅克塔之吻折磨成年上万年。这一点我对你发誓——以桑那罗亚为凭,以我的真心为凭,以我的能量为凭——如果没有做到,就让我将失去一切能量,让我的心脏在胸腔中腐烂,让桑那罗亚将我遗忘!”

“听着,尤莱拉”奥基弗再次开口。

“你!给我闭嘴!”那简直像是一声尖叫。她的手再一次伸到胸部,去取那致人死亡的利器。

鲁格尔拦住了她,又对她耳语着什么,我看到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她轻轻一笑,好似情绪舒缓了下来。

“拉克拉,我记得你说,默灵给我三天的考虑时间,”她狡猾地说道。“现在暂且放下一切,先回去吧,就说尤莱拉知道此事了,在他给予她的三天内,她会听听大家的意见。”侍女迟疑着。

“默灵一族是这么说过,”她最终答道。“你们先呆在这里,外来者们,”她的眼神触碰到奥基弗的时,她若无其事地转过脸,但早有一丝红晕爬上了她的脸颊。“不过,尤莱拉,你最好保证他们三个是完好无损的,否则你发誓的所有筹码很快就会在你的身上变为现实,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她说道。

她们眼神交汇的一刻,空气中似乎有激烈的碰撞声,两双眼睛里都燃烧起熊熊的火焰——来自地狱的黑暗之火和来自天堂的金色火焰。

“记好了!”拉克拉在踏出门的最后时刻说道。巨型蛙人发出了一声山响般的指令,他的士兵们转向门口,慢慢地跟随着女主人而去;拿着狼牙棒的巨型蛙人走在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