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奥拉夫醒了

我和他都沉默了。我惊奇地望着他。很显然,他此时情真意切。我知道盖尔人的心理很奇特,在他们内心深处,祖先的传统和信仰根深蒂固。我很惊奇,同时也为之动容。

他是一位战士,他毫无畏惧地直面战争,直视战争狰狞的真相,为自己选择了最危险的军种;他是个地道的现代人,能欣赏最无神秘感的百老汇,却又在严肃热忱地佐证自己的信仰——他相信班西女妖,相信树林里影子一样飞来飞去的人,相信弹着竖琴的鬼魂!那他要是看到了“居主”又会怎么想呢,突然我感到一阵痛心,他这么迷信,也许很容易就会成为“居主”的猎物。

他几乎是不耐烦地摇了摇脑袋,举起一只手蒙住了眼睛;然后转身对着我,咧嘴一笑:

“教授,可别当我疯了,”他说道。“我没疯。但是我不时就会那样一下。是爱尔兰人的我在作怪。信不信由你,我说的都是事实。”

我朝西望去,满月已经过去差不多有一周了,大半个月亮爬了起来。

“中尉,您没法让我看见您见过的东西,”我笑了。“但是我可以听。我一直都很想知道,脱离了肉体的灵魂,没有了声带,没有了呼吸,没有了任何尘世间可以发出声音的装置,到底能发出什么样的声响。班西女妖的声音听起来是什么样的?”

奥基弗严肃地望着我。

“好吧,”他说。“我学给您听听。”从他的喉咙深处先是发出了低沉怪诞的抽泣声,声音逐渐响亮起来,变成一种哀号,凄惨悲伤,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接着他的手伸了出来,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坐在椅子里仿佛石化了一般——从我们的身后,仿佛传来一声回响,接着就是哭声,继而升级为哀号,仿佛是几个世纪悲伤的升华!

接着声音转为心碎的抽泣,然后就消失了!奥基弗松开他的手,敏捷地站了起来。

“没事的,教授,”他说道。“它来找我了。它找到我了——从爱尔兰千里迢迢而来。”

哭声再次撕裂了沉默。但是这一次我判断出了哭声的方位。从我房间传过来的,这只意味着一件事——胡尔德里克森醒了。

“什么班西女妖!”我倒抽了一口气,赶紧冲向船舱。

我的余光瞟到奥基弗,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怯的轻松。他接着就跟上来了。达·科斯塔在舵盘那儿吼了一声;听到命令,那个广东人跑了过去,从他手里接过舵盘;接着,这个小个子葡萄牙人一路小跑,啪啪啪地朝我们跑来。我正准备一把推开门,但是我停住了。如果“居主”在里面怎么办——如果我们判断错了,如果不像斯洛克马丁想的那样,如果不需要满月月光的召唤,它就会从蓝色的池子里出来,那该怎么办!

房间里,哽咽的哀号声又大了起来。奥基弗把我推到一边,一把推开门,压低身子闪了进去。我看见他手里的手枪发出暗淡的亮光,他快速扫视了整个船舱,手里的手枪跟着他的目光移动。接着他挺直了身体,转向床铺,脸上满是疑惑和同情。

从窗户透进一束月光,照在了胡尔德里克森直瞪瞪的眼睛上;泪水从眼中汩汩流出,再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张着嘴巴发出了满载悲伤的哀号。我跑到舷窗前,拉上了窗帘。达·科斯塔打开了灯。

这个挪威人悲恸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瞪着的眼珠转过来望着我们。他一下就挣脱了我捆在他身上的皮带,站在了我们面前,他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头上黄色的头发仿佛都立了起来,很显然,他怒气冲天。达·科斯塔一缩,躲到我身后。奥基弗,平静又警惕,一脚上前,站在了我的前面。

“你们带我去哪儿?”胡尔德里克森低声咆哮道。“我的船在哪里?”

我轻轻碰了下奥基弗,然后站到了这个高大个儿的面前。

“听着,奥拉夫·胡尔德里克森,”我说话了。“我们带你去找那个发光的魔鬼,它掳走了你的赫尔玛,还有你的芙蕾达。我们在跟踪那个月亮上面下来的发光的魔鬼。你听清了没有?”我语速很慢,语音清晰,我想要穿透那层萦绕他思维的迷雾。这些话奏效了。

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

“你说你在跟踪?”他口舌不清地问道。“你知道该去哪儿找它?它把我的赫尔玛,还有我的芙蕾达带到哪儿了?

“是的,奥拉夫·胡尔德里克森,”我回答道。“是的!我用我的性命担保,我知道。”

达·科斯塔走到了前面。“他说的是真的,奥拉夫。坐苏瓦娜号,比坐布伦希尔达号快得多,奥拉夫,是的。”

这个高大的挪威人,仍然紧紧抓着我的手,眼睛却看着大·科斯塔。“我认识你,达·科斯塔,”他喃喃地说道。“你是对的。是的。你是个好人。布伦希尔达号在哪儿?”

“一根大绳子拴着,跟在我们后面呢,奥拉夫,”这个葡萄牙人安慰着他。“你很快就可以看到它了。但是现在你躺下吧,如果可以的话,告诉我们你干嘛把自己捆在舵盘上,还有到底发生了什么,奥拉夫?。”

“你给我们讲讲那个发光的魔鬼是怎么来的吧,等我们到了它呆的地方,你的情报会派上用场了,胡尔德里克森,”我说道。

奥基弗一脸的惊奇和怀疑,眼前的事情几乎让他觉得滑稽可笑了。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这个挪威大个子紧盯着我看的目光转移到了爱尔兰人身上。他的眼中闪过一抹赞许的目光。他放开我,抓住了奥基弗的胳膊。“很壮!”他说道。“是——很壮,也够坚强。是个男人——是的!他也来——我们用得上他——是的!”

“我说”,他低声说道,然后坐到的床铺的边上。“是四个晚上之前。我的芙蕾达”——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我的小心肝!她喜欢月光。我站在舵盘前面。我的芙蕾达,还有我的赫尔玛,她们就在我身后。月亮也在我们身后,布伦希尔达号就像一条天鹅船,就像月光在推着它前进。”

“我听到我的芙蕾达说:‘我看见月亮上有个东西下来了。’我听到她母亲低声笑了,所有的母亲在小心肝做梦时都会笑的。我觉得很幸福——那天晚上——有我的赫尔玛,还有我的芙蕾达,布伦希尔达号就像一条天鹅船在行驶。我听到小孩说,‘那东西好快哦!’接着我就听到我的赫尔玛发出一声尖叫——就像是驹子被抢走,母马发出的叫声。我赶快转过身来。是的,我一把丢了舵盘,赶紧转过来!我看见了——”他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葡萄牙船长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边,我听到他像一条吓坏了的狗一样喘着粗气。

“我看见一团白色的火焰跳过栏杆,”奥拉夫·胡尔德里克森压低了嗓门。“它不停地旋转、旋转,它的光芒就像——就像打着转儿的迷雾里的星星。我的耳朵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就像铃铛——小铃铛的声音。就像你的手指划过一排高脚杯的声音。我听了之后觉得恶心眩晕——那简直就是地狱的声音。”

“我的赫尔玛——用你们的话说,是什么来着——就在白色火焰的中间。她把脸转过来对着我,她又转过去对着孩子,赫尔玛的脸灼烧了我的心。因为她的脸上满是恐惧与幸福。我告诉你,我的赫尔玛脸上的恐惧让我这儿冰凉”——他握着拳头敲打自己的胸膛——“但是她脸上的幸福又像火一样烧着我。我动不了——我动不了。”

“我的这儿说”——他摸了摸他的脑袋——“我说,‘是天上来的洛基,但是他不能带走我的赫尔玛,看在基督的份上,洛基没有权力伤害我的赫尔玛,还有我的芙蕾达!基督呀!基督呀!’我说。但是那个发光的魔鬼不放我的赫尔玛走。它把她拉到了栏杆边上,一半身体已经在外面。我看见她的眼睛看着孩子,她挣脱了一点,伸手去够孩子。我的芙蕾达跳进了她的怀抱。那团火包着她们两个,然后就飞走了。我在布伦希尔达号身后月光的路上还看到了她们在旋转,看得到一点——然后就不见了!

“那个发光的魔鬼把她们掳走了!洛基被放了出来,他拥有魔力。我调转船头,我朝着我的赫尔玛和我小孩去的方向追了过去。我的船员溜了过来,要我掉转船头。但是我不肯。他们放下小船,都走了。我一直朝着那个方向前进。我把手捆在了舵盘上,害怕睡着了就会松手。我一直开,一直开,一直开——”

“我的妻子和孩子被带走时,我祈祷上帝,但是上帝在那儿?”奥拉夫·胡尔德里克森哭喊道——我仿佛听到了斯洛克马丁同样问着这个揪心的问题。“他不要我了,我也不要他了!我现在向索尔和奥丁两位神祈祷,他们可以把洛基关起来。”他躺了下去,又用手捂住了眼睛。

“奥拉夫,”我说道,“那个东西,你称之为发光的魔鬼,也掳走了我的朋友。我们发现你的时候,我就是要去找它。你跟着我到它的老家去吧,到了之后我们想办法把你的妻子孩子,还有我的朋友们从它那儿夺回来。但是现在你必须睡觉,这样才能有力气应对我们要遇到的情况。”

奥拉夫·胡尔德里克森看着我,他眼神中的东西让我联想到了古埃及人称之为“心灵拷问者”的地狱判官,那些死去的灵魂站在判官面前时看到的应该就是这种眼神。

“你说的是真话!”他最后慢慢吐出了这几个字。“你说什么,我做什么!”

我吩咐他伸出一只胳膊。我又给他打了一针。他躺了下去,很快就睡着了。我转身对着达·科斯塔。他脸色乌青,满头大汗,瑟瑟发抖,怪可怜的。奥基弗动弹了一下。

“古德温博士,您干得太棒了,”他说道。“太真实了,我几乎都相信您说的话了。”

“奥基弗先生,听了奥拉夫的故事,您是怎么想的?”我问道。

他简短干脆地甩出了两个字。

“疯子!”他说道。我得承认,听了他的话,我有些吃惊。“古德温博士,我想他精神不太正常,”他很快纠正了自己的措辞。“要不还能怎么想?”

我没有回答,转过身对着小个子葡萄牙人。

“船长,今晚没必要焦虑。”我说道。“请相信我。你自己也需要休息。我要不要给你弄一点帮助睡眠的东西?”

“先森,古德温博士,那就太好不过了,”他感激地回答道。“明天,等我好点——我有话要对您说。”

我点了点头。他的确知道一些事!我给他配了分量很足的鸦片制剂。他喝了,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船舱。

他走了之后,我锁上门,坐在睡着了的挪威人旁边。我把我的故事从头至尾讲给了奥基弗听。我讲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提过问。等我讲完后,他就仔仔细细地盘问我,让我回忆每一次“居主”出现时发光的阶段,然后又和斯洛克马丁在月池之室所观察到的同样现象比较对照。

“现在您怎么看整件事呢?”我问道。

他坐在那儿,望着胡尔德里克森,沉默了一会儿。

“古德温博士,您认为我该相信吧,可我不是这样想的,”他神情肃穆。“让我睡一觉吧。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您,您的朋友斯洛克马丁,还有这儿的这个人看到了——某种东西。但是——”他又沉默了,再次开口时语气十分友好,可是却让我有些恼怒——“但是我也注意到了,科学家迷信起来,还——还真是麻烦!”

“但是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一些事情,”我正要说话,他又继续说了下去——“我希望我们千万不要在途中碰到‘海豚号’或是有无线电设备的船只。因为,古德温博士,我真地很想看看你说的‘居主’。”

“还有一件事,”奥基弗说道。“在这——我就直说了,博士,就叫我拉里吧,不管我是认为您疯了,或是认为您没疯,您都是胆量过人,教授,我挺您。”

“晚安!”他说着就走了出去,躺在了甲板的吊床上。虽然船长喋喋不休非要他用船长室,他还是拒绝了,坚持挂上一张吊床。

他的赞美让我情绪非常复杂,我看着他走了出去。迷信!我引以为傲的就是我对科学的执着,我执着的是事实,唯有事实!“迷信”——这竟然是从那个人嘴里冒出来的,那个人相信班西女妖,相信弹竖琴的鬼魂,相信爱尔兰传说中的森林女神,毋庸置疑,他还相信爱尔兰传说中的妖精,相信所有的精灵鬼怪!

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想到拉里·奥基弗已经答应同我一道踏上征程,我就只有高兴了。我拿了两个枕头,躺在了两把椅子上面,守在了奥拉夫·胡尔德里克森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