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龙泉宗
01
龙泉1901寺位于奥林匹斯城西南角,紧挨着城墙,好几扇落地窗可以望见荒原上高高耸立的奥林匹斯山。占地面积近1000平方米,即便是在火星第二大城市,也是非常奢侈的。幸而,龙泉宗担得起这奢侈。1901的意思是,这是龙泉宗建造的第1901间寺庙。
卢文钊跟着空竹住进龙泉1901寺已经一周了。除了住持空竹法师,寺里还有一个少言寡语的老和尚和三个十七八岁的小沙弥。老和尚法号空文,没有90岁也有80岁,空竹叫他师兄,饮食起居之外,所有的时间都用于诵经礼佛。其余的事情他一概不理。他的世界已经缩小到只有眼前一厘米的地步,卢文钊想。空竹来火星,就是等待师兄圆寂之后,继续他在火星上的传法事业。对此,空竹并不讳言。
卢文钊对三个小沙弥更感兴趣。为何他们年纪轻轻的,20岁不到,会出家当和尚呢?这是一个很无礼的问题,卢文钊很隐晦地提出了。第一个说:“我是在寺庙里长大的。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的父母把我丢在了寺庙的大门前。”第二个说:“父母送我来寺里还愿的,当初他们想要孩子,老怀不上,就在佛祖面前许下心愿:如若生下孩子,必到佛前修行十年。我已经修行了八年,还有两年就可以还俗了。”最后一个说:“我是来寺里接受管教的。”再问,他就龇牙咧嘴地出去了。
出于谨慎,卢文钊没有将自己的现状和盘托出,只是简单地说自己遇到了麻烦,需要在龙泉寺小住一些日子。空竹也没有追问,把卢文钊径直带进龙泉1901寺,给寺里的其他人介绍之后,就让卢文钊在香房里住下。于是,卢文钊每天便在和尚们的诵经声里作息,在和尚们的礼忏声里游走。
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体验。有好几次,卢文钊站在3米高的落地窗前,眼望城外,耳听佛号,竟然痴痴呆呆的。
厚厚的玻璃外面,是火星一望无际的绯红色的荒原,没有一点儿养眼的绿色。各种形状的巨石乱七八糟地堆叠在一起,毫无规则。千百年来的风把细碎的石头撒得遍地都是,沟渠、河谷、山丘、平地、缝隙,但就是没有生命的迹象。一抹绿,一只振翅高飞的鸟,一只藏在角落里婉转啼鸣的昆虫,都没有。
玻璃的后面,在卢文钊的身后,龙泉寺的和尚们咿咿呀呀地诵念着。有时,卢文钊能听懂他们诵念的内容,有时却完全听不明白,但懂与不懂,丝毫没有影响那一句句铿锵有力、节奏鲜明、颇有感染力的诵经声飞进他的脑子里,浸入他的灵魂里。卢文钊从未想过,这诵经声竟然如此有力量。
卢文钊站在落地窗前,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荒芜,身后却是一片生命的喧哗。他放空身心,不去想泰德和他制造的爆炸,不去想奥克塔维娅的真实身份——既然泰德是安德罗丁,那么奥克塔维娅有没有可能不是呢?不去想恩诺斯——他还在攀爬奥林匹斯山吗?不去想正在进行的火星与地球之间的战争——战争已经开始了吗?战争进行到何种程度?会有多少生命在这场战争中陨落消亡?他愿意就此融化在这里,就像春天里融化的冰雪汇入叮咚的山泉里。
卢文钊记得空竹说过,他来火星的目的就是为了度化钢铁狼人成为佛教徒。因此,卢文钊专门问过他已经度化了几个钢铁狼人。空竹道:“有好几个,资质挺好的。”他解释说,铁做的人比肉做的人更适合当佛教徒,因为铁人的欲望比肉人的欲望少得多,也弱得多。仅仅是“贪、嗔、痴”三字,就不知道挡住了多少人的求佛之路。铁人天生即不贪、不嗔、不痴,是天生的佛教徒。
听闻“贪、嗔、痴”三字,卢文钊脑子里跳出来几句话。这话对着法师说,显然不合适,但他心痒难耐,好为人师的毛病发作了,也就不管不顾,把那几句话说出来了:“嗔也罢了,世事本就跌宕,却企望平安,企望富贵,或以今生换来世,甚而至于成仙成佛,这岂不是最大的贪?礼佛须心无旁骛,拜佛须三叩九拜,求佛须心诚则灵,这岂不是最大的痴?不痴何以成佛?”
“阿弥陀佛。”空竹微微一笑,道,“卢施主着相啦。”继而又道,“贫僧观卢施主与我佛颇为有缘,不知卢施主心中可有想法?”
卢文钊摇摇头:“我还要结婚生孩子呢。”
“结婚生孩子与信佛并无冲突。”
“关键是心中有佛?”卢文钊想起一首诗: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但他知道这首据说是道济和尚写的诗还有三四句: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意思就是说:没那金刚钻,别揽那瓷器活儿。这次,卢文钊忍住了没有说,而是把话题转移到其他方面。
龙泉1901寺每天有早、中、晚三课。每次大约半个小时,有时会延长到一个小时。所有的课都是由空竹法师讲授。早课来听讲的居士有50多个,晚课差不多,午课最多,有100多人。因此,午课时分,是寺里最热闹也是最忙碌的时候。卢文钊住在寺里,每天吃喝睡觉,也没给钱,心有愧疚,于是就在空竹法师讲课时帮一些忙,也就顺带听了不少,也算是增长见识吧。
02
一天中午,卢文钊和三个小沙弥发完素饼(一种圆形的小饼干,卢文钊怀疑有不少居士是为了素饼才到寺里来的,可眼下食物充足,没人会饿肚子,用不着这样做啊),就到经堂听空竹法师讲课。里面的人太多了,卢文钊不想挤进去,就站在小窗边听。
“……佛教完全具备科学理论的三大特性。首先,佛学理论是自洽的、圆融的。四圣谛概括了人生多苦的现象,指出人生多苦的原因,指明了涅槃入灭的方向,指出了修习正道的道路……”经堂里极为安静,只有空竹法师洪钟一般的声音来回飘荡。讲课时,空竹的声音有别于平时,诚挚,威严,进而拥有不可辩驳的权威性。
“其次,佛学理论也具有实证性。佛陀成道后提示了宇宙和人生的根本道理,解释了社会和人生的种种现象,更重要的是听从佛陀开示修习的许多人都体验到了佛学所指出的种种境界……
“最后,佛学描述的一些自然现象对达到相应修行功力的人而言是一种实践观测,而对于普通大众来说则只能姑且信之,但对今人的自然科学的观测结果而言,就是伟人的科学预言。佛陀在千百年前就说过:一钵清水中有微虫八万四千,以及有关宇宙结构的三千大千世界等,这些早就为现代科学中的微生物学和天文学所证实……现在有些人会在对佛教不够了解的情况下指责佛教是迷信,是不科学的。其实这些人中相当一部分对科学也是了解不够的,是对科学采取迷信态度的,是缺乏真正的科学精神的……”
这话就像是对卢文钊一个人说的。卢文钊不禁扪心自问:真的是这样吗?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人群中的奥克塔维娅·德鲁吉。
奥克塔维娅穿着米黄色带条纹的连衣裙,坐在人群之中,静静地聆听着,专注的神情跟周围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与之前相比,最大的改变或许是头发。她的头发还是金、绿两色,但原本是直发,现在却是打着卷,披在肩膀上。这大概就是先前卢文钊没有注意到她的原因吧。
安德罗丁。卢文钊呼吸急促起来。披着人皮的机器,行走在人世间的妖魔……他想不下去了。在内心深处,他似乎不愿意这样去想或者认定奥克塔维娅是这个样子的,然而……他的手掌快速开合着,极力压制自己想冲进去质问奥克塔维娅的欲望。你还是个逃犯,铁族正到处抓你,可不要忘了这个,况且,你去问,能问出什么结果来?
空竹法师以一声佛号结束了今天的午课,居士们纷纷起身离场。经堂热闹了一会儿又寂静下来。卢文钊正欲离开小窗,却见奥克塔维娅向讲坛上的空竹法师走去,不由得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法师,我有疑问想请教。”奥克塔维娅站在距离法师两步远的地方,轻声说道。
“但说无妨。”
“不瞒法师,我不是肉做的人,用世俗人的话讲,我是安德罗丁,披着人皮的机器,机械铁族的一员。”
“阿弥陀佛。居士肯直言相告,自承身份,乃是对我佛的信任。佛曰:众生平等。在佛祖眼里,并无肉人与铁人之分。”
奥克塔维娅继续说道:“这一身体对我而言,是真正的皮囊。我之所以切断了与其他铁族的灵犀联系,独自行走,是因为我想充分体验人的生活,观察人的社会,并寻找其中的奥妙与规律。”
空竹法师道:“居士的所为,与昔日佛祖释迦牟尼何其相似!佛祖释迦牟尼成佛以前是印度迦毗罗卫国王子,19岁时,有感于人世诸多苦恼,舍弃王族生活,在人间游历,见世间人,经世间事,思之良久,终在31岁时于菩提树下顿悟成佛。”
“在游历中我遇见一男子,我爱上了他。”奥克塔维娅先前一直是低眉袖手,此刻忽然抬头,直视空竹,“我问法师,机器能爱上肉人吗?”
“阿弥陀佛。世间情爱,乃是维系世俗社会的重要力量。佛门弟子虽因需全力侍奉我佛而禁绝姻亲,然对世俗情爱多有祝愿。”
“但他不爱我。为何?”
“缘分未到。”
“何为缘分?”
“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佛祖在指挥、计划和控制世间的一切?”
“世间万物运转自有规律,佛祖乃是洞悉其中奥秘,明白其中规律,顺势而行。”
“这么说,佛祖更像是一位全知全能的科学家?”
“佛祖有千般化身,施主此说也无不可。”
“既如此,能否用公式或者算法计算出我与那人的缘分是多少?”
“数字很重要,然而,不是每件事都可以用数字来精确度量的。”
“我知道了。”
说完这四个字,奥克塔维娅转身,快步走出了经堂,连谢谢都没有说。显然,她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奥克塔维娅的执着让他吃惊,也让他感动,问题是:这执着是真的吗?真是出于奥克塔维娅的本意,而不是某种模仿?或者是一场演出,就演给卢文钊一个人看的?一时间,卢文钊只觉得百爪挠心,诸般感受如同无形的气流在体内缠绕回环,郁闷难当。
“卢施主,卢施主。”听到空竹法师的召唤,卢文钊离开小窗,转到正门,一脚踏入经堂。
03
“我观卢施主心浮气躁,不知卢施主可否将心事告知贫僧?”空竹道。
“不瞒法师,”卢文钊说,“刚才那女子我认识。她口中的男子,就是我。”
“而你拒绝了她?”
“是的,在知道她是安德罗丁之后。我不知道,这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有更好的选择吗?”卢文钊的迷惘前所未有,一直以来,他都是认为正确就是正确,错误就是错误,因此,深深的迷惘中,又交织着深深的挫败感。
“阿弥陀佛。贫僧明白了。卢施主,请跟我来。”
卢文钊像只斗败的公鸡,条件反射一般跟在空竹身后,进入经堂里边的一间小屋。
小屋似乎由隔音材料搭建而成,里面特别安静。正中间供奉着一尊佛像,仿造的长明灯闪闪烁烁,显得那尊佛像有些神秘,仿佛是活的一般,下一秒钟就可能开口说话。
“心即是佛,心即是魔;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卢施主请看。”空竹道。
卢文钊顺着空竹的手指看去,那佛像的面容分明就是自己。
他不由得心旌荡漾,惊讶与震撼之情不亚于见到核弹爆炸。他使劲儿眨了眨眼睛,生恐自己一时眼花,看错了。然而,没有。他眨眼睛,佛像也跟着眨眼睛。他拿手指摸摸鼻尖,佛像也跟着拿手摸摸鼻尖。他轻轻咳嗽,这回,佛像却回他以笑容——那诡异的感觉就像是镜子里的影像忽然间有了独立的生命!
“你是谁?”卢文钊问。
佛像没有回答,嘴唇微颤,似乎念了一句“我佛慈悲”。
刹那间,卢文钊看到了自己。准确地说,他坐到了莲花宝座上,看到了面前那个茫然无绪的自己。我成佛了?难道真如空竹所言,我与佛有缘?佛是我最终的归宿?他沉浸在这样的想法里,但意识深处,有一种力量在阻止他继续沉浸。眼前所见,并非什么无边的佛法,而是强制性附身体验。
现在,量子寰球网的节目有三种观看形式:旁观,以记者兼主持人为核心,观众在一旁围观,偶有参与;尾随,通常用于直播,主持人更多的是扮演导游的角色,而观众的参与程度取决于观众自身的意愿;附身,借助共情分享系统,观众能够在各个方面最大限度地与主持人保持同步。
“附身是个伟大的发明,对于传媒艺术来说。”卢文钊的大学老师曾经这样讲过,“传媒也好,艺术也好,其本质,都是把创作者自身对于创作对象的感受、体验、情感等,借助语言、文字、音乐、雕塑等具体的外在形式,最大限度地传递给受众。身临其境、感同身受、醍醐灌顶等词语描绘的,就是受众与创作者之间产生种种共鸣的感受。但限于创作者的能力、受众的素质,以及艺术的形式,这些感受都是间接的、少量的、轻微的。而附身,能够将创作者的所有感受和体验,分毫不差地直接传递到受众的神经系统上,这就打破了创作者与受众之间那道厚厚的樊篱,使受众能够最大限度地感受创作者所要表达的一切。”
老师最后总结说:“没错,对于传媒艺术来说,附身是个伟大的发明,但也很危险。”
现在,卢文钊意识到,自己可能正面临着那危险。
但他没有恐慌,只是静静地等待,等待剧情进一步展开。
果然,眼前所见忽地一变,青山绿水之间,如梦一般,飘浮着一座古老的城市。一种陌生的情感在卢文钊心里涌起,那是共情分享系统在拼命地工作。
“我叫邹玉琛,出生在浙江嘉兴。”
旁白徐徐道来,声音与卢文钊一般无二。他不受控制地附身于邹玉琛,看他所看,听他所听,想他所想。
卢文钊与邹玉琛,已经合二为一。
04
邹玉琛自小聪慧,深得众人喜爱。高中毕业,以浙江嘉兴高考状元的身份,毫不费劲地考进了清华大学理论物理系。就在大家都企盼他创造出什么新的奇迹时,他却迷恋上了一款网络游戏。
这款名为《枫之岛》的网络游戏并不比别的网络游戏更加优秀,甚至可以说幼稚,却在那几年里牢牢地抓住了邹玉琛所有的精气神。他把一切都投注到游戏之中:上课时想着到哪里去采矿,走路时想着怎么分配技能,睡觉时想着如何给神兵利器加宝石……他也意识到,那绚烂的画面和激动人心的音效背后都不过是一串串代码,所有的等级、所有的坐骑、所有的绝技、所有的装备、所有的称号都不过是一个个数字,只要游戏公司把服务器一关,一切都会化为乌有。但他就是无法戒除对于《枫之岛》的网游瘾。
邹玉琛曾经千万次地问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痴迷于《枫之岛》?是以前沉醉于学习而忘了娱乐,因此现在补上,还是因为《枫之岛》确实是一款值得沉迷的游戏,甚至是因为单纯喜欢打怪时横扫一切的感觉?没有一个答案讨他喜欢。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也许人一辈子总得沉迷于什么。有人沉迷于麻将,有人沉迷于爱情,有人沉迷于钓鱼,有人沉迷于肉体摩擦、体液喷射带来的欢愉,有人沉迷于文字营造的虚拟意境,而我凑巧沉迷于《枫之岛》罢了。
邹玉琛继续在《枫之岛》里操纵那个叫“星魂”的角色打怪、采矿、挖宝、组队、升级,完成无穷无尽的任务……在游戏中,他获得了很多的成功,也获得了很多很多的快乐,但游戏时冷不丁冒出的恶心、厌倦乃至痛恨之感又是从何而来的?
星魂的等级越来越高,装备越来越好,战斗力也越来越强,然而过200级以后,升级所需的经验也越来越多,任务的难度也越来越大,往往要好几天才能升一级。游戏带来的快乐越来越少,而苦恼和空虚——尤其是后者,越来越多。邹玉琛无数次想过放弃,因为这个时候沉迷于游戏已经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学习,然而就像“鬼使神差”一词所描述的那样,这边刚刚下定决心,绝不再打游戏,那边已经打开电脑,打开了游戏的登录界面,手指弹动间,密码已经输好了,只等敲击进入键,进入那个可以忘掉现实的虚拟世界里——也可以点击退出键,就如刚刚的誓言那样,不再玩《枫之岛》。
进入,还是退出?这是个问题。每逢这个时候,邹玉琛都是选择进入,尽管他已经意识到,此时推动自己游戏的力量不是快乐,而是那越来越强烈的空虚感。两年后,当星魂终于升到250级时——《枫之岛》设置的最高等级,他的空虚感也达到了极致。
很久以后,邹玉琛都还记得当时的感受:打死了一个超级大怪,获得了海量的经验,系统终于弹出升级到250级的通知,无数绚烂的烟花在星魂四周绽放,但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就像千辛万苦登上珠穆朗玛峰,以为可以目睹“一览众山小”的胜景,谁知道却只看见眼前被云遮雾罩的一小片空间,心底只有失落,只有不知所措的茫然,只有无可匹敌、无处不在、无物能容的空虚。
邹玉琛退出游戏——这是他最后一次退出,之后他再也没有登录过《枫之岛》。凌晨4点的寝室里,同学们都在酣睡,只有一方月光从窗户外投射到寝室中间的地板上,犹如一句熟悉而又陌生的箴言。邹玉琛下了床,站到寝室中间,沐浴在月光里。刹那间,邹玉琛有种身心通透之感,但也可能是长期紧张,突然松弛下来的结果。他躺下,躺到地板上,躺到沉默不语的月光里。在梦里,邹玉琛遇到了星魂,似乎还与他一起同蝴蝶精作战。
第二天上午,邹玉琛接到清华大学政工处的通知:缺考两科,四科不合格,没有修足学分,对邹玉琛同学予以退学处分。
打击如此突然而沉重。奇怪的是,邹玉琛并没有崩溃,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就像看到某人头顶上悬着的闪电终于肆无忌惮地击打下来一样。要等到很久以后,邹玉琛才意识到被清华大学退学这件事对自己的打击有多大。
退学的事,邹玉琛没敢给家里说。从清华大学搬出来后,他到北京中关村附近租了一间地下室住,然后靠给别人卖电脑与修电脑为生。好玩的是,他学的理论物理无法养活他,而他在玩游戏时顺便学会的修电脑倒给了他一个聊以糊口的饭碗。而且,凭着他的聪明劲儿,还在中关村修出了名气。别人搞不定的电脑故障,各种疑难杂症,到他这儿都能解决。因此,对邹玉琛而言,吃饱饭不成问题。他只担心别的事——就是如何回家见父亲。
05
邹玉琛的老家在浙江嘉兴一个小镇上。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是个勤勤恳恳的杀猪匠,整天油腻腻、脏兮兮的,考上清华大学的儿子是他唯一的骄傲。邹玉琛被开除的消息七弯八拐,终于传到杀猪匠的耳朵里,杀猪匠就此一病不起。病中的杀猪匠看过很多医生,没有哪个医生说得清楚杀猪匠到底得的什么病,只是一天天萎靡下去;病中的杀猪匠也多次给邹玉琛打电话,要儿子回嘉兴老家,但邹玉琛以各种理由敷衍着,拒绝着,不敢回去。
有一天,邹玉琛去海淀区参加一个电脑展销会。有三个穿着淡黄僧袍的和尚前来咨询最新型电脑的售价,从谈吐看,他们对于电脑十分熟悉,这令邹玉琛非常惊讶,不由得多了一个心眼。一打听才知道,这些和尚来自大名鼎鼎的龙泉寺。关于龙泉寺,传说极多,比如在龙泉寺出家的和尚学历极高,有清华大学流体力学博士、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授、中国科学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博士……被誉为“北大清华分校”。邹玉琛以极低的价格卖了十台电脑给龙泉寺,并且主动提供上门组装服务。事实上,他是想去龙泉寺看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促使他这么做。
龙泉寺位于北京市海淀区凤凰岭自然风景区内。据介绍,龙泉寺始建于辽代应历初年,距今已有1000多年的历史。山门不大,在旁边两株苍劲的翠柏掩映下,与别的寺院大门相比,古朴到不起眼。带路的法号明泉的和尚告诉他,这两株柏树有600岁了,邹玉琛这才心生敬畏。
龙泉寺内有几栋别样的建筑。
“那栋建筑是图书馆。”明泉极为骄傲地介绍。
“难道不是该叫藏经阁吗?”
“除了佛经,我们也收藏其他书籍。经史子集,还有各种科学与技术书。”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龙泉寺最大的建筑,也有一个极为世俗的名字——教学楼。一路走来,邹玉琛看到了工程部、文化部、慈善部、弘宣部、教化部、翻译中心……心里不由得嘀咕:这哪里是什么寺庙?要不是几间阶梯教室里坐满了身着淡黄僧袍的和尚,讲台上慈眉善目的法师在宣讲高深晦涩的佛法,跟大学也没有什么两样。
十台新电脑是动漫组购买的。“因为新来了十多个义工,电脑不够用了,而且住持对《龙泉新语》的要求增加了。”明泉说。推开动漫组大门,许多义工在电脑前忙碌,如果不是其中有三五个和尚在走动,邹玉琛会以为这是一个开在大型写字间的动漫公司。
“那个就是《龙泉新语》吧?”邹玉琛指着一台电脑上正在播放的动画片问。
“对。已经制作了上千集,深受佛门弟子的喜爱。跟你说实话,很多佛门弟子更喜欢从《龙泉新语》中学习佛法,而不是去阶梯教室听法师讲经。”
明泉的这种说法令邹玉琛莞尔。之前他并没有接触过和尚,以为和尚们会是满嘴阿弥陀佛,没想到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两样。电脑上,一个戴着眼镜、面容慈祥、负手而立的老者正在讲:“世间万物,不过就是一声叹息;人生一世,不过就是少年到白头。谁也不可能占领岁月,每个人都是过客。”
“没想到啊。”邹玉琛感叹道。
“学诚法师告诉我们,佛教徒和佛教应该接受和欢迎所有的先进科学。”明泉说,“如果不利用高科技,寺庙里的佛法声音就传播不出去。”
这时,远处传来悠远而沉郁的钟声,邹玉琛浑身一颤,似乎每一个细胞都激动起来。他瞪大了眼睛,任由那感觉把自己淹没。某篇多年前背诵的文章,从他心底冒出来,开始缓缓地,有时凝滞不动,犹如冰河刚刚解冻,但随后那些他以为早就忘记的词语和句子就如春潮一般欢笑着汹涌而下: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地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
后来,邹玉琛多次去龙泉寺,多次听见绵密而悠长的钟声,却再也没有出现第一次听见钟声的感觉。
当邹玉琛与和尚往来频繁,可能要出家的消息传到杀猪匠耳朵时,杀猪匠龇着牙,低吼了两句:“报应!报应!”一天后没怎么挣扎,就离开了人世。这一次,邹玉琛再也没有借口不回去了。他急匆匆回到家,发现早有长辈按照当地的习俗张罗着杀猪匠的葬礼,请谁来做法事,什么时候下葬,坟地在哪里,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他需要做的非常简单,就是跟着流程走,然后付钱。四天后,葬礼结束,送走最后一个亲戚,邹玉琛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打扫家里,然后坐下来休息。他忽然间觉得家里空荡荡的,这才真正意识到父亲过世了,被埋进土里了。父亲的遗像在墙上望着他,不说一句话。奇怪,他心底并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奇怪的解脱感,似乎暗地里有什么束缚悄然无声地消失了。
回到北京后不久,邹玉琛正式到龙泉寺出家。经过一番细致的审查,龙泉寺住持贤良大法师同意了邹玉琛的请求。岂料,邹玉琛又对贤良大法师说道:“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很鲁莽的要求,就是……我想给自己取法号。”
这倒是新鲜事。照老规矩,出家人要由师父赐予佛门的姓氏,这本是师父的权利,也是弟子无上的光荣,但邹玉琛提出这样的要求……倒也不是特别不合理。思虑片刻,贤良大法师道:“人能弘法,非法弘人,自古皆然。身躯已是皮囊,何况法号?你既有此念头,老衲也就遂你心愿。我佛慈悲。”
“我的法号就叫作星魂。”
从此以后,邹玉琛就以星魂的法号游走于尘世间。
那时,星魂23岁,距离“五年浩劫”还有三年。
06
星魂在龙泉寺的生活正式开始了。
参禅、打坐、诵经(一天至少三次),作为新人,还得帮厨、洒扫、洗衣。一天忙下来,倒也不是十分无聊。
初入寺,星魂发现一件新鲜事,虽然已经削发,但自己还不是和尚。小和尚这种称呼只有电影、电视剧里才有,正确的称呼应该是沙弥,而沙弥必须受持十戒,一年后受了比丘戒,被称为比丘。这时就可以叫和尚了。受了比丘戒的五年之内,不得做出家同道之师;五年之后,若已通晓戒律,始可以所学的特长做师,称作法师。精通经藏的称为经师,精通律藏的称为律师,精通论藏的称为论师,最高者是遍通经、律、论三藏者,为三藏法师,如唐代玄奘、义净都受过这个称号。
这和升级游戏没有什么两样啊,星魂想。
贤良大法师的声音温厚无比:“不杀生,不偷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不着花鬘好香涂身,不歌舞唱伎亦不往观听,不坐卧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捉持金银宝物。以上十戒,你可能办到?”星魂诚惶诚恐地拜服:“弟子能办到。”遵守清规戒律,对星魂来说易如反掌,但是,我当和尚,就是来遵守清规戒律的吗?
因为星魂懂电脑,不仅会用,还能维修,他很快被免除了做杂役的劳务,改到新成立的电脑与网络部服务,提供各种技术支持。因此,星魂的世界,除了阿弥陀佛、暮鼓晨钟、粗茶淡饭,还有Windows、Pasca1、水晶头和给电脑主板清扫灰尘。
倒也不是十分无聊。
然而,也不是十分有趣。这就是我所要追求的生活吗?星魂又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有好多次,在夜里,有时皓月当空,有时星光灿烂,有时阴霾密布,星魂站在龙泉寺最高处,眺望远处的城市灯火,揣摩着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这样的生活真的有意义吗?从尘世中逃出来,难道又要逃回去?逃得回去吗?他一次又一次地否定自己的想法,又一次又一次地开始质疑自己的想法。
时间在星魂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中飞逝。2025年5月2日,浩劫爆发。星魂和几个师兄一起,在电脑上第一时间看到了钢铁狼人对全世界发起的闪电袭击。星魂和所有人一样,被钢铁狼人彻底吓住了。不只是因为钢铁狼人骇人听闻的战斗力,更是因为在那一刻,星魂开始怀疑自己的信仰和人生,但是他把自己的怀疑深深地藏进心里,暗地里观察着,思考着,不敢告诉任何人。钢铁狼人全球袭击的恶果,很快波及了龙泉寺。先是在几个师兄的引领下,对人工智能产生了巨大恐惧的群众捣毁了龙泉寺里的所有电脑及网络系统,连墙角的插座都没有放过。然后饥荒在各地蔓延,越来越多的居士和香客住进了龙泉寺,以极快的速度消耗完了寺里的粮食储备。接着局势进一步恶化,灾民眨眼变成了暴民,龙泉寺在一个月内被暴民抢劫了六次。到2026年2月,住持贤良大法师对还在龙泉寺的和尚们说:“为了生计,你们下山去吧。寺里已经没有一粒粮食了。”
星魂在饥肠辘辘的亡命途中,与其他师兄失散。在一次大雨中,一个趔趄,他跌倒在泥浆里,但是他没有马上爬起来,而是翻过身,仰面朝天,迎着大滴大滴的雨水,喘息着,声嘶力竭地把脑子里盘旋的那句话尖叫出来:“佛祖,你为何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为何?为何?是你不够慈悲,是你不够智慧,是你法力不够高强,还是你根本就不存在?”
雨骤然间停住了,速度之快,犹如被人关上了天上的水龙头。一道红光从高天之上直射下来,照在了躺在泥浆里的星魂身上。诧异中,轰鸣的脑袋一下子变得澄澈无比,灵台一片空明。他再次感受到了第一次在龙泉寺听到钟声的感觉: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地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它一切的罪恶;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巅,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答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缓缓地,然而却是不可抗拒地,星魂找到了他要的答案。
后来,这被称为“暴雨中的顿悟”,被广为传颂。
07
浩劫之前,佛教正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之上。围绕佛教各大寺庙,爆出一系列丑闻:通奸、贪贿、谋杀、忤逆……不但使佛教颜面扫地,更使得无数虔诚的信徒深受打击,转而投向别的宗教,有不少干脆就直接放弃了信仰。
许多有识之士认识到,佛教改革势在必行。然而大多“雷声大,雨点小”,面对强大的传统力量,最后无一不是偃旗息鼓。浩劫给了佛教重整山河的机会。星魂于浩劫结束的次年,回到龙泉寺,并提出佛教的两个回归:回归寺庙,回归本源。前者是对佛教中过于世俗化的部分进行约束,后者是对古老的佛经,进行重新翻译、重新解释和重新普及。两个回归,都意在重新获取民众对于佛教的信任。2030年12月,星魂将有识且有志之士召集到北京龙泉寺,共九九八十一人,闭门修行。十年之后,星魂打开寺门,宣告“龙泉宗”横空出世,一时举世皆惊。当时,全世界的宗教都在走下坡路,唯有龙泉宗独树一帜,蒸蒸日上。
若干年后,已经年迈清瘦但精神矍铄的星魂站在龙泉寺最高处,对着众人说:“科学的尽头是哲学,哲学的尽头是宗教。当你们还在山间小路上艰难跋涉时,龙泉宗早已在丘峦之上、群山之巅等候你们,并随时准备向你们伸出援助之手。”
一轮红日在星魂身后冉冉升起,起初只是背景,只是轮廓,最后幻化为星魂周遭无限灿烂的佛光。
卢文钊发现,这时视角已经从第一人称悄无声息地切换为第三人称。他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而金色佛像端坐在莲台之上,笑吟吟地看着目瞪口呆的他。那笑容,并不像他。他长嘘了一口气。
“施主,感觉如何?”站在一旁的空竹法师问道。
“腿麻。”卢文钊仰面望着空竹,答道,“不习惯跪着。”
很久以后,卢文钊都惊讶并感谢于自己当时的回答。在一个人意乱情迷与走投无路之时(显然,现在的他正是处于这种状态),特别容易被蛊惑。而一句“腿麻”,就把空竹刻意营造的宗教氛围全部清除了。
“我是问星魂大法师。”空竹对卢文钊的回答显然不满意。
“很好,故事不错,特效尤其好,让人感同身受。”卢文钊答道,尽量掩饰对空竹不打招呼就强制附身的不满。只是一场戏而已。他对自己说,同时调整姿势,从跪着变为坐着,并开始理智而冷静地分析:我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星魂的感受,比如星魂在滂沱大雨中的感受;还有一些感受,其实是我自己的,是共情分享系统诱发出来的,比如,当星魂吟诵《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时,我也跟着吟诵了,徐志摩的这篇文章我背诵过;星魂在夜空下眺望远处的城市灯火也是我经历过的……
“星魂大法师是我等的楷模,乃龙泉宗开山祖师,对于佛教的复兴,功不可没。”空竹说道。
卢文钊点头称是。
有宗教传播学者如此评价:龙泉宗为新世纪佛教之集大成者。龙泉宗真正成功的原因在于,将佛教进行了现代化改造,使之基本符合,至少不过分违反现代科学的理论与事实,并能主动而有效地借用科学和技术,为龙泉宗服务。在科技日趋强大的今天,这种选择无疑是极为正确而成功的。
“无数的名人纷纷加入龙泉宗的行列。就在今天,龙泉0001寺发来消息,”空竹说,言辞间喜不自胜,“靳秘书长逝世前,握着星魂大法师的手,皈依了我佛。阿弥陀佛。”
“你说什么?”卢文钊如闻晴天霹雳,弹簧一般从蒲团上跳了起来。
“靳秘书长皈依了我佛。”
“哪个秘书长?”卢文钊直愣愣地盯着空竹,多么希望自己听错了。
“靳灿秘书长。难道还有另外的靳秘书长?”
“你说,刚才你说,靳灿秘书长逝世前?他逝世了?我怎么不知道?”
“阿弥陀佛。”空竹打了个稽首,“靳秘书长已于当地时间2077年8月8日凌晨在地球重庆逝世。”
卢文钊默算了一下时间:七天前!震惊与苦涩同时涌上他的心头:靳灿死了七天,我居然都不知道!
龙泉宗并不反对使用高科技,因此1901寺里也是能上网的。卢文钊不敢上网,身为逃犯,他知道一旦自己上网,就会被锁定位置,因此,在进入龙泉寺之前,他就命令植入系统完全关闭。上网重要,小命更重要。但是他依然纠结于:靳灿死了七天,我居然都不知道!我该第一时间知道的。这么重要的消息,我居然错过了。世界上已经没有了靳灿!这个世界定然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居然没有第一时间知道!
“不知卢施主可有兴趣皈依我佛?”
“你说什么?哦,让我考虑考虑。这么重要的事情,得慎重对待。”
卢文钊辞别空竹法师,穿过经堂,在恍恍惚惚中回到自己的居室。
夜里,卢文钊辗转反侧,无心睡眠。摆在他面前的道路出现了岔路,走哪一条呢?是续上在奥林匹斯车站错过的那一条,还是等待出现一条新的路?卢文钊难以抉择。思虑良久,他命令植入系统启动,随即一头扎进网络海洋里,忘我地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