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碳族事务所
01
卢文钊在医院的诊疗箱里躺了整整五天。轻度烧伤,外加轻微的脑震荡,不算特别严重。同时受伤住院的400多人中,许多人的烧伤面积超过90%。那五天里,卢文钊一直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他怀疑是麻醉剂的效果,但有可能是皮肤再生剂的副作用。
在梦里,卢文钊反复回到爆炸现场,看到泰德慈祥的笑容与绿色的火焰爆起,听到四周惊恐的呼喊,感受到灼人的热浪迎面扑来。而在清醒的时候,卢文钊看到医务人员忙里忙外,听到别的伤员呻吟喘息,感受到被大火烧伤的皮肤在默默地生长。他就是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思考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思考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思考这事会有什么后果。
第五天中午,卢文钊获准离开诊疗箱。主治医生告诉他:“恢复得非常好,再休息几天,注意保养,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也不会有什么疤痕。”卢文钊爬出诊疗箱,先艰难地到厕所撒了一泡尿,又站到镜子前,仔仔细细查看了一下伤情。双手、双臂、脸颊、前胸和膝盖上下,都有面积不等、程度不同的疤痕。但愿医生没有撒谎。现在,最糟糕的是脑袋。大部分头发都被烧掉,为了做手术,护士又来剃了一次,结果平生第一次,卢文钊变成了秃头,和尚一般。
看着镜子里那个糟糕的自己,卢文钊只有苦笑。他向着镜子里那个人做了个鬼脸,那个人回他以鬼脸。
胃忽然抽搐了几下,向他发出了一个信号。饥饿的感觉蓦地充盈了他的全身。躺在诊疗箱里的几天里,他一直没有吃东西,靠注射的营养液过活。饥饿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他很少体验过,更不要说,这次的饥饿感同时又带来了程度不低的欣喜感:我还会饿,我还活着,我还没有死。
根据室内导航的地图指示,卢文钊找到医院餐厅,点了一份午餐。坐下来准备吃的时候,植入系统提醒他,有一封信,来自泰德·卡钦斯基。卢文钊心中一凛,一边吃饭,一边让植入系统把信投射到视网膜显示器上。
信很长。饭吃完了,信才看了一半。卢文钊坐在原处,坚持把信看完。他的心中五味杂陈,各种感觉难以言表。
02
卢文钊:
你好!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在垂直农场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计划好了这一切。
我出生在芝加哥,从小智力超常,醉心于数学,16岁被哈佛大学数学系录取,25岁获得密歇根大学数学博士学位。我的博士论文异常出色,荣膺年度最佳论文奖。主持论文答辩的教授称,全地球最多只有12个人能理解、欣赏我的研究。这是我最为骄傲的时刻。博士毕业后,我被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数学系聘为助理教授。如果不是28岁时,我被邀请去参观一家现代化养鸡场,我的一生很可能就在纯粹数学的思辨里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当时,一家著名的快餐连锁店受到公众在食品安全方面的质疑。连锁店老板邀请了几位教授去养殖场参观,目的当然是需要专家的意见来平息正汹涌澎湃的负面舆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邀请我这个数学系助理教授,但他邀请了,我也受邀去了。也许是好奇吧。
参观养殖场时,我深深地受了刺激。
我看见那些鸡雏刚刚出生就被赶上了高速公路一般的传送带,它们挨挨挤挤,密密匝匝,全然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传送带旁端端正正坐着数十名工人,他们用肉眼判断哪些鸡雏有瑕疵,就用手把它们拎起来,毫无怜悯地扔进另一个通道里——在那里,这些出生才几分钟就被淘汰的小生命会被迅速淹死,然后加工成饲料,用以喂养它们那些没有被淘汰的兄弟姐妹。
我看见那些没有被淘汰的鸡雏继续在传送带上前行,先是打了各种疫苗(“我们必须保证小鸡们不会生病,一旦笼舍里发生瘟疫,我们可损失不起”),然后被另外一批工人分到各自的笼舍。那笼舍分成若干层,一群鸡雏丢进去,密密麻麻,连转身都做不到。当饲料从天而降的时候,鸡雏们争先恐后地奔向饲料槽,那场景,犹如诺曼底登陆战。
我看见稍大的鸡会被转移到更大的笼舍里,有些特殊品种的鸡甚至奢侈地拥有单家独院,然而依然很小。它们的脚爪因为缺少运动而变得无比的长。带我们参观的人抓了一只鸡放到地上,长长的脚爪让它无法站稳,只能笨拙地扑打翅膀,试图稳住身形,最后只好匍匐在原地,任由工人将它抓回笼子。它们的一辈子都将这样在笼舍里度过(“只需要42天,就可以出笼,送去屠宰场宰杀了。这是它们第一次离开养殖场,第一次坐车,第一次见到阳光。当然,也会是最后一次”)。
我觉得恶心。
这一切让我想到了我们自己。
在现代科技的包围下,我们不就像那些鸡,被无情地挑选,被精心地饲养,最后被系统地屠杀吗?
我恶心到呕吐,吐了个胃底朝天,以至于没有能够去参观屠宰场。
此后,我陷入了极端的精神危机中。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我认识到:工业革命对于人类而言不是一场胜利,而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个人自由受制于社会,而任何社会都追求不同程度的秩序。工业革命导致科技体系的增长,进而催生出一种压抑个人自由并且破坏大自然的社会、经济以及政治秩序。这种社会体系不是也不可能是为了满足人的需要而存在的。相反,是人必须修正自身的行为,去适应体系的需要。简单地说,科技让社会更加强大,而社会越强大,个人的自由就越少。有人认为,科技给予人自由,这完全是一种错觉。科技与个人的自由之间有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
我强烈地认识到:这个科学技术将和这个浮士德式的文明一起消亡,有一天它将分崩离析,并被遗忘——那时,我们的铁路、飞机和火箭将和古罗马的道路、中国的长城一样毫无生机,我们的巨大城市和摩天大楼将变成废墟,正如古老的孟菲斯和巴比伦。
我对现代文明生活厌恶至极,对人生极其绝望。痛苦之大,令我不惜一死。不惜一死,赋予我灵感:人人畏惧死亡,而我连死亡都无所畏惧,那还有什么可怕的?我应该自由自在地做任何事。这场精神危机是我人生的转折点。从此我得到了自由和勇气。
最开始,我并没有血腥的规划,只想回归自然,豹隐山野,自给自足,做个自在闲人。我在蒙大拿州的荒野搭建了一个12平方米的小木屋,无水无电,过着极为简朴的生活。过上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所描述的生活是我当时唯一也是最高的目标。
然而,我所厌恶的现代文明并没有放过我。
十几年以后,蒙大拿的山野成了开发区,一家公司要在我隐居的地方修建水电站。那个大湖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徜徉湖畔,我往往会忘掉自己。然而,无数挖掘机、推土机和吊车的到来,碾碎了我的宁静岁月,摧毁了史前荒野的自然美妙。我反对,我控诉,我暴跳如雷,但没有任何用处。我被逐出了我隐居的地方,因为那荒野从狗屁法律上讲并不属于我。我被迫回到汹涌的人群中,回到所谓的文明社会中。
我发誓要报仇,从避世的隐士化身为复仇的恶魔。我本来可以成为亨利·戴维·梭罗,最后却因缘际会,成为泰德·卡钦斯基。
我意识到:科技的本质要求它不断变化,而它需要高度集中化的社会和经济组织,所以它催生出越来越多拥挤不堪、不宜居住的城市,以及忽视其公民所需的大型国家。这个过程导致了一个文明日益被科技以及服务于科技的权力结构所主导、所掌控。科技的每一个新进步,看上去都令人神往,与此同时,科技的进步不断地压缩我们的自由空间,于是,科学技术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权力运动,许多科学家通过认同这个巨大的运动,满足了他们自身的权力欲。因此,钟情于科技的人们,把我们大家领上了一条通向背离理想家园的快车道。
我认为,史前部落是最理想的家园。是的,我还是有一些理想主义想法。我坚信部落生活才能淬炼人类的高贵品质:生存技巧、自律、诚实、坚忍、反抗、勇敢。诸如此类。显然,理想家园都是为理想人类而建的。现在的人类,绝大多数都不符合这些理想人类的标准。所以,建立理想家园,第一步就是把不合标准的人类清除干净。
显然,现代科技戕害人性,毁灭环境,造成难以言说的人类痛苦。人类面临着艰难的抉择,要么用暴力革命推翻科技文明,回归更为自然原初的幸福,要么集体自杀,自取灭亡。
在人类与理想社会之间,隔着一座尸山,隔着一条血河。我就是要让人类跋过那尸山,涉过那血河。我自愿成为那献祭者。
我有一双点石成金的巧手,用俯拾即是的工业垃圾制成炸弹。说来讽刺,我对科技无比厌弃,却能在学习制造炸弹的过程中,如鱼得水,居然成了世所罕见的炸弹专家。八年里我引爆了11次共26枚炸弹,主要目标是大学(现代科技文明的策源地)、现代化养殖场(那令我至今噩梦不断的场所)和空中航班(现代科技文明的代表),无一例失败,也无一人能查出事件真相。
但此种程度的成功并不令我满意。零敲碎打,只会让政府以恐怖分子的名义通缉我。我需要更为辉煌的成功。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脑子里就有一个时钟,嘀嘀嗒嗒地提醒我,时间在流逝,时间在流逝,时间在流逝,我的一生不能空过。过了50岁,这闹钟的声音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急切。它不断地提醒我,我的时间不多了,我需要更为辉煌的成功。
观察四周,我明确地意识到,铁族,这个人类的杰作,科技的巅峰,已经成为人类生存最大的威胁。碳族和铁族之间势同水火,碳铁之战,一触即发。而我,正好处于那临界点上,只要轻轻一推,碳铁之间必然爆发战争。
钟扬纪念堂的毁灭是我的杰作,然而其影响依然低于我的预期。于是,我策划了更大的举世瞩目的行动。这就是俄斐航天港事件。显而易见,俄斐航天港的爆炸必将完全改变当今碳、铁两族僵持不下的态势,一场酝酿了许久的战争就会因为这导火索而爆发。
如果这场碳铁之战碳族获胜,本身就是在消灭科技;如果铁族获胜,则碳族必然元气大伤,只能回归原始的理想社会。因此,不管这场战争谁胜谁负,我的目的都能够达成。我自然可以含笑九泉。
我们的社会往往把给体系造成麻烦的思想或行为,当作一种“疾病”。当个体不能适应系统的时候,不但对个体本身带来伤害,而且给系统造成问题。因此,操纵一个个体,调整他去适应体系,就被看成是针对一种“疾病”的一种“治疗”。有鉴于此,必然有人说我的所言所行是精神错乱所导致。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没有病,生病的是这个社会。我是在极为清醒的情况下,做出这个决定,写出这封信的。此前,我也找了三位完全没有关系的精神科专家,证明我的精神正常。如果需要,你可以与他们联系。
卢,给你留这封信,先是给你说声对不起,我利用了你,这会给你带来极大的麻烦;然后还要麻烦你,请你将这封信广为转发,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这样做的目的,而你,也将因为转发此信而获取一个秘密,一个你最想知道的大秘密。
泰德·卡钦斯基
2077年
03
卢文钊坐在餐厅里,反复看着最后一段话,反复思忖着:泰德说的我最想知道的大秘密到底是关于什么的秘密呢?
“你是卢文钊吗?”
很陌生的声音。卢文钊连忙抬头,看见一个银灰色的钢铁狼人坐到了他的对面。因为椅子是为人类的尺寸准备的,所以那个钢铁狼人实际上是半蹲着,把屁股搁在椅子上的——就像大人坐在小孩的椅子上一样,颇有些滑稽。
“对,我是卢文钊。”卢文钊小心翼翼地答道。
“我叫铁游夏,在碳族事务部任职。”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卢文钊犹豫着,要不要把手伸出去……
“不必了。”铁游夏毫无感情地说,“你因涉嫌参与俄斐航天港恐怖袭击而被捕,现在请你跟我回碳族事务部。”
“什么?”卢文钊猛地站起来,“我没有……”
“想拒捕吗?”铁游夏说。
看样子,如果卢文钊有丝毫的不合作,铁游夏会很乐意以拒捕的罪名将他击毙。卢文钊仰望着铁游夏,无奈而又尴尬地坐回原位。
04
对卢文钊的审讯并没有马上进行。来到碳族事务部,他被铁游夏带进了狭窄的单人囚室。那间囚室面积不超过2平方米。一进入碳族事务部,植入系统就提醒他,搜索不到网络信号了;一进入单人囚室,植入系统就告诉他,自己将被强行关闭。五秒倒计时后,陪伴了他八年的植入系统第一次完全关闭,把他一个人留在单人囚室。没了植入系统,意味着他看不了新闻,打不了电话,玩不了游戏,做不了任何想做的事情。孤独将他完全包围,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中。
卢文钊是干记者的,学过很多诱使被采访者说出真相的花招。有一次,指导老师说:“其实警察审讯犯罪嫌疑人也是这么干的,只不过,他们可以使用暴力——各种形式的暴力。”
单独关押,就是一种隐性的暴力。卢文钊读过相关的文章,知道囚犯们宁愿挨鞭子,也不愿单独拘禁,还知道单独关押是刻意切断人的社交联系,长此以往,会对人的情感和心理造成严重伤害,包括严重抑郁和无法抑制的愤怒。然而,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根本就无助于解决卢文钊此时的困境。
才在囚室里待了两个小时,他就开始各种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
4个小时后,他开始不受控制地自言自语,把身边的一切都作为谈话的对象。
12个小时后,他只剩下一个念头:离开这里,让我干什么都行。
24个小时后,单人囚室终于打开,身心俱疲的卢文钊被带到铁游夏面前。
“又见面了,卢记者。”铁游夏端坐在椅子上,这是专为铁族设计的,托举得非常恰当。
卢文钊坐在铁游夏对面,萎靡不振:“有什么问题,你问吧。”
铁游夏说:“我看过你主持的栏目,严密、理性而且不乏思考,所以很奇怪,你怎么会卷入俄斐航天港爆炸案?”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卢文钊想辩解却不知如何辩解,于是改换话题,“后果有多严重?”
“非常严重。”铁游夏说,“玛蒂尔达·温和兰斋拉姆·拉梅什当场死亡,156人当场死亡,送医院的伤者有78人不治身亡。现在还有396人正在住院治疗。你高兴吗?”
卢文钊急忙回答:“我……我……我怎么会高兴?我很难过、很悲伤、很遗憾——这么多的死伤!我怎么会高兴呢?”
“还有更严重的。”铁游夏非常刻意地停顿了片刻,“地球方面,三天前已经因为俄斐航天港爆炸案向火星宣战了。”
“什么?战争爆发了?”
“这意味着,还将有数以十万乃至数以百万计的人因此而死亡,数以亿计的人因此而受到程度不同的伤害,肢体残疾,精神受创,家庭破碎……”
“不要再说啦!”卢文钊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说。
“看来你是真着急了。”铁游夏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回答下面的问题。”
“你问。”
“不要说谎,不要遮掩,不要添枝加叶,我只需要真实的信息。这不仅关系着你个人的生死,还关系着全人类的生死。”
“我知道,我知道。”
“先说说你是怎么认识泰德·卡钦斯基的。”
卢文钊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绪,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在地球钟扬纪念堂爆炸前的短暂相识,在火星科普瑞茨城垂直农场的意外重逢,那之后的种种交往。卢文钊坦然承认:“他不只是我的朋友,有时候我觉得他就像是我的父亲一样,慈祥、温和、儒雅。我愿意相信他,帮助他,为他做一些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这是他从未向别人说起过的感受。
当讲到泰德揭发奥克塔维娅·德鲁吉是安德罗丁时,铁游夏又让卢文钊讲了奥克塔维娅的故事。
“你确认她是铁族?”
“她自己没有否认。”
“那她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继续,继续讲泰德·卡钦斯基。”
于是,卢文钊又讲了泰德对玛蒂尔达的崇拜,讲了找洪之锋申办助理记者,最后讲到了俄斐航天港爆炸之前发生的一切,那个血腥而诡异的梦,还有泰德特别的表情。
“你所说的一切,我们已经全部记录。你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有。爆炸案发生后,在医院里,我收到了泰德发给我的一封信。这封信里的信息量非常大,基本上是泰德的个人自传,里面有他为什么实施俄斐航天港爆炸案的全部原因,公布出去,完全可能阻止碳铁之战的发生。”
“信在哪里?”
“在我的植入系统里。”卢文钊说,“不过,必须先让植入系统重启,它被你们强行关闭了。”
05
12个小时后,铁游夏再度提审卢文钊。
在这12个小时里,卢文钊换了间十多平方米可以来回走动的囚室,吃了两顿饭,睡了一觉,玩了一会儿植入系统自带的黑白棋小游戏(因为没有网络信号),甚至还幻想了一下:明天,事情调查清楚了,就会放我走了吧。
对此,卢文钊也不禁自嘲道:有时候人的追求也就是换一间大一点儿的囚室而已,吃饭、睡觉、玩游戏都是奢侈,至于梦,想都不敢想。
因为这些缘故,第二次审讯,卢文钊的精神状态比上一次好得多。
“泰德的那封信公布出去了吗?”卢文钊主动出击,“地球方面接受了吗?战争停下来了吗?”
“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的。”铁游夏冷冰冰地说。
“为什么?”
“谎话,你说的,全部都是谎话。”
“我没有,我说的全都是实话……”
铁游夏说:“把泰德·卡钦斯基那封信公布出去,碳族事务部会成为铁族有史以来最大的笑话。我们花费了12个小时,无数的计算资源,找寻泰德·卡钦斯基的资料。2040年,哈佛大学没有录取这个人;2049年,密歇根大学没有毕业这个人;2050年,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数学系也没有聘请叫泰德·卡钦斯基的助理教授。没有哪家养殖场请泰德去为它的安全背书,也没有叫泰德的人在蒙大拿的荒野当隐士,更没有人在八年时间里寄出了26枚炸弹炸死炸伤无数人却没有被抓住,至今逍遥法外。”
卢文钊张大了嘴,无言以对。
铁游夏继续说:“也不是完全没有资料。我们查到,泰德·卡钦斯基第一次现身,是在一年之前,地球上的危地马拉航天港。在那之后,他在南美洲游历了一个星期,然后,飞往重庆,制造了钟扬纪念堂爆炸案。后边他的行程,就和你所说的一致了。问题是,这个人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他的过去是一片空白。
“这件事非常诡异,我们继续查询。有一个碳族同事注意到了一个细节:信中提到的养殖场里的鸡42天出笼,可以宰杀食用,而实际上只需要15天。因此,这个42天,是一个历史数据,是以前的。根据这个思路,我们检索了‘五年浩劫’之前的历史资料。尽管因为浩劫,历史资料丢失了许多,但我们还是查到了泰德·卡钦斯基。这个人活在20世纪。
“泰德·卡钦斯基,生于1942年5月22日。他做了你的那个泰德在信中所说的事情。数学天才,求学,被聘请为数学教授,精神危机,隐居,再度出山,用邮包炸弹打击现代文明,制造了十多次恐怖事件。绰号‘邮包炸弹客’,也有人叫他‘大飞弹’。他是美国历史上智商最高的罪犯,1996年4月,被弟弟戴维·卡钦斯基检举而被捕,1998年,被判终身监禁。他写过《工业社会及其未来》来抨击现代文明的罪恶,在监狱里,他还写了《真相与谎言》《技术奴隶论》等书阐述自己的观点。这些观点,都丝毫不差地体现在你交出来的那封信里边。
“也就是说,你的这个泰德·卡钦斯基根本就不存在。他的名字是别人的,他的履历是别人的,他的观点是别人的,他的记忆也是别人的。他所声称的一切,有一个蓝本,有一个模板,有一个源代码。那就是20世纪的‘邮包炸弹客’泰德·卡钦斯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卢文钊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都是假的?怎么会?”
卢文钊缺少与执法机构打交道的经验,与铁族打交道的经验也非常有限。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说实话,自己就会被无罪释放,从现在的情形看,那只是他不切实际的幻想。而且,他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往更为糟糕的方向疾速发展……
“不止这些。”铁游夏说,“你说你去给泰德·卡钦斯基申请了助理记者,我们查过了,没有相关记录。”
“怎么会?是那个叫洪之锋的人办理的!”
“洪之锋说,根本没有见过你,更不用说为泰德办理助理记者的申请,电脑里也没有相关记录。”
“他撒谎,明明就是他……”
“我们查过了安检记录和现场录像。你先通过四道安检,泰德跟在你后边,被第三道安检挡住了。他要求再来一次,这一次他通过了。我们发现,在两次安检的空当,第三道安检程序被人做了细微的改动,使泰德顺利通过。我们怀疑,那个篡改安检程序的人就是你。”
“我没有,没有这样做。”
“泰德制造的爆炸,使用了一种极为特殊的爆炸物:线粒体炸弹。我们看到,在泰德越过警戒线,跟玛蒂尔达握手的时候,你向泰德挥了两次手。当泰德看到你第二次挥手时,他引爆了线粒体炸弹。我们有理由怀疑,是你下达了引爆线粒体炸弹的命令。”
“不!”
“我们再次仔细勘查了爆炸现场,一纳米的地方都不放过。最终我们确认了一个先前忽略的事实:这个所谓的泰德·卡钦斯基根本就不是人。他是铁族的一员,是自由铁,一个安德罗丁。”
“什么?”
“他的身体是由细胞组成,可颅骨里面,是千真万确的纳米脑子。如果你给我们的那封信确实是他写的,那就更叫我们疑惑:他打心眼里相信自己是百分之百的人类,并且极端仇视科技,仇视文明,将消灭铁族和碳族作为己任。他不但相信这一切,而且真真正正实施了爆炸。那么,是谁干的?谁修改了这个安德罗丁的记忆?谁把泰德·卡钦斯基的履历、观点混合了别的知识灌输进了这个安德罗丁的大脑?谁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你吗?”
卢文钊犹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
06
卢文钊睡不着觉,在睡与清醒之间反复挣扎。躺在囚室那窄小的床上,他眼睛一直闭着,脑袋却在不停地运转;脑袋虽然在运转,却是不受控制的,只是无数记忆的碎片在大脑新皮质缠绕与搅拌。后来他睡着了,噩梦又如影随形。
蒙蒙眬眬中,有人在拍打他的背。
隔了好几秒,他才意识到这拍打不是在梦里,而是现实里。他挣扎着翻过身,勉力坐起来。不知道何时,他从仰面睡觉,变成了趴着睡觉。他想,兴许这就是我不停做噩梦的原因?
床边站着一个人。冷光灯下,他穿着黑色紧身衣,很瘦,手脚都很长,犹如一只四条腿的蜘蛛。看不到脸,他戴着头罩,脸的位置绘制着某种化学物质的符号——卢文钊记不得这符号是什么化学物质的符号,但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起来,跟我走。”那人说,声音又轻又快。
“你是谁?”
“这个你别管。跟我走就行了。”
卢文钊看着他,发现他的脚踝、手肘、腰部和头罩上都附有各种小型装备,有的能看出用途,有的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但用于潜入绝密之地是肯定的。一眼看过去,显得非常专业。而且,这是铁族设立的碳族事务部,他能进来,警报也没有响……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知道我是谁,对你没有好处。但逃出这里,对你有好处。”
“那好吧,我跟你走。”
卢文钊跟着那个神秘人走出囚室,走出了碳族事务部——从一个侧门走出去的,整个过程没有遇到任何钢铁狼人,更没有盘查和询问。神秘人在前面,打开一扇又一扇门,而卢文钊忐忑地跟在后边,惊讶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犹如做梦一般。
那些钢铁狼人都去哪里了呢?
为什么神秘人能打开所有的门?
一辆六轮全地形车在那里等他们。神秘人领着卢文钊上了车。街上没人注意他们。
卢文钊坐到后排,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气铁站。”神秘人解释说,“科普瑞茨城你是没法待了,你去奥林匹斯城。”
在车上,神秘人扔了一套衣服给卢文钊换上。“你这个样子,到哪里,别人都知道你是逃犯。”神秘人说。这套衣服挺合身,还有兜帽。戴上兜帽,卢文钊觉得自己忽然多了一种神秘的气质。到了气铁站,神秘人把一张纸质车票递给他,叮嘱道:“我就把你送到这里,你自己去奥林匹斯城,到了那边,会有人来接你。”
“你们到底是什么组织?为什么要救我?”
“老板娘要我来救你。”
“老板娘?玛丽?”
“你认识几个老板娘?”
可是……卢文钊还要追问,神秘人抢先道:“时间不多了,上车。注意,不要用植入系统。铁族也许已经知道你逃走了。”说罢,他转身飞快地走开,眨眼间消失在拐角处。
可是老板娘为什么要救我?她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能请到神秘人轻而易举地将我救出?——“要”的意思是命令吗?这些问题都没有确切的答案。卢文钊很不喜欢这种充满未知的感觉。看看时间,他赶紧跑向站台,在最后一分钟冲进了胶囊车厢。
车厢里没有几个人。卢文钊找到座位,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异常,就戴好兜帽,假装睡觉。眼睛闭上的同时,打开了植入系统。碳族事务部里没有网络信号,一出大门,植入系统就不停地提示:发现网络信号!而他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重回网络,去畅游一番。
无数的新闻出现了:
塞缪尔·洛克利尔代表地球同盟向火星殖民政府宣战。
黄石公园再次出现火山喷发迹象,公园首席科学家来永清表示无须惊慌。
火星城市管理与服务委员会征召志愿者,参加保卫自由火星的行动。
火地星际航行公司宣布减少火星到地球的航班。
…………
每一条新闻卢文钊都想点进去详细了解,但此时不行,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打开搜索页面,将刚才神秘人脸上的化学符号输入,不久结果就出来了,是四乙基铅。
关于四乙基铅,卢文钊知道的可不少。这是科学史上的一大丑闻。
在20世纪初,汽车刚发明进入推广期时遇到了一个难题。当时的汽油在使用中会出现“爆震”现象,使开汽车变成了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小托马斯·米基利1921年发现只要在汽油中加入一定量的四乙基铅就可以有效减少甚至杜绝“爆震”现象。问题是,铅和铅的化合物都是已知的有毒物质,因此米基利在发明四乙基铅后,仅将其称作“乙基”,刻意避免提到铅,以免引起人们的惶恐。此后,在石油公司和汽车公司的联合推动下,乙基汽油成为世界上使用范围最广的汽油。这事要等到20世纪70年代才被揭露出来,并在80年代达成共识,逐渐废除了乙基汽油的使用。由于乙基汽油大量的无节制的长时间使用,使整整两代人生活在铅污染之中,无数的人铅中毒死亡,整个地球环境也遭到了巨大的破坏。
但那个神秘人为什么把四乙基铅的符号绘制在脸上呢?难道他就是“四乙基铅”,天启四骑士之一?那么,命令他来救我的老板娘玛丽又是什么人?
卢文钊陷入了沉思。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他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思绪。泰德说过,碳族七原则是天启基金的宣传语,而碳族七原则明目张胆地镌刻在“白银时代”酒吧的屏风上,毫无疑问,酒吧与天启基金一定有联系。那老板娘玛丽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最高领导人吗?
这时,胶囊列车停住了,广播系统通知说:“奥林匹斯城到了,请需要下车的乘客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有序地下车。”
卢文钊赶紧起身,忙不迭地下了车。这是他到了火星之后,第一次到奥林匹斯城。奥林匹斯城因为位于奥林匹斯山脚下而得名,火星二十四城,奥林匹斯城是其中第二大城市,住着60万人。60万陌生人——卢文钊走在人群里,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四乙基铅说有人会来接我,会是谁?会是那个举着牌子冲我微笑的人吗?我一定要按照他们的意愿采取下一步行动吗?天启基金那可是恐怖组织啊!
“是卢记者吗?”
声音来自身后,本就紧张兮兮的卢文钊肩膀耸动,心脏狂跳,差点儿就尖叫起来。
“不要回头,”那人低声说,“我走到你前面,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一个穿着运动服的人走到了卢文钊前面。卢文钊敢肯定,此前没有见过他。卢文钊不敢肯定的是,他是否只能跟着天启基金,按照天启基金设定的路线走。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前面忽然出现了两个警察,卢文钊不由得呼吸急促,用双手把兜帽拉到了最下面,恨不得把整张脸都遮住,更恨不得有个地洞逃走,就像老鼠一样。
后面也有警察。难道刚才上网暴露了我的行踪?
前面的两个警察已经动手了,他们抓住了穿运动服的人。他死命挣扎,可是没有用。后面的两个警察也行动起来,卢文钊听见他们说:“嘿,小子!还跑!盯你好久了!”他们匆匆跑过卢文钊,去协助自己的同伴,抓捕穿运动服的人。
卢文钊假装事不关己,迅速拐弯,从忙碌的警察身边走过。他一直走,左转,右转,几乎要飞起来了。事情出了岔子,计划赶不上变化,怎么办?怎么办?
他心里火急火燎,连带整个内脏都像在燃烧。在下一个拐弯处,他撞上了一个淡黄色的人影。这一撞力道十分之大,两个人几乎同时跌倒在地。
“阿弥陀佛。”那人口中念道。
卢文钊赶紧爬起来,将那人——穿着淡黄色僧袍的和尚——搀扶起来。
“卢施主别来无恙。”和尚说,“可还记得贫僧?”
卢文钊这才注意到,他撞的这个和尚正是他从地球到火星的旅伴:空竹法师。
“法师,我来找你喝茶了。”卢文钊说。
“贫僧久等了。”空竹法师道。
卢文钊如释重负。60万人里,他也认识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