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到火星
01
离开萧菁的第49天,卢文钊就要踏上火星的地面了。
与地球的太空电梯相比,火星的要宽敞得多。卢文钊坐在绿色的座椅上,挺直了身体,兴奋地东张西望。几个乘客掩饰不住自己初到火星的兴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但多数乘客用安全带将自己束缚在座椅上,昏昏欲睡。
漫长的旅程总是让人疲倦,卢文钊想,光是在太空电梯上就已经超过七个小时了,更不要提之前在宇宙飞船的沉睡了——不过,最关键的恐怕是不准使用植入系统吧。
没有植入系统的帮助,卢文钊听不懂那几个喧哗者在说什么。看上去,他们似乎来自同一个地方。多半也和我一样,是第一次到火星,所以才这么兴奋吧,他想。卢文钊试图猜测那几个喧哗者讨论的内容,但脑子里跳不出东西来,就像被冻住一般。以前琢磨这样的问题时——这是他的一大隐秘嗜好——各种古灵精怪的念头会像喷泉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出。多半是人工冬眠的后遗症吧,他想,一口气睡了38天,多少会有些问题,尤其是脑子。
卢文钊把注意力集中到正前方的微型显示屏上,在那上面,一红一绿两个数字飞快地变化着。绿色数字代表距离地面还有多少千米,红色数字则表示到达地面还需要多少时间。这两个数字正以稳定的速度变小,表明太空电梯就要抵达火星了。喜悦之情也随之在他心底堆积,并显露在脸上。他可不是一个爱掩饰自己情绪的人。
“……在太空站上,大家就已经注射了纳米适应针剂。”一个轻柔的女声在广播里说,显然星际航空公司认为这样能缓解旅客的紧张和焦虑,“你们没有受过专业的火星生活训练,纳米适应针剂能够帮助你们在短时间内适应火星的生活环境。不用担心,纳米适应针剂经过严格的临床医学测试,符合国际纳米材料使用与管理规范,只会在你体内工作15天,然后就会自毁,从尿液中排出,不会有任何残留和危险。到那个时候,你们的身体已经完全适应火星的环境了。详细资料,大家可以到国际纳米管理协会的官网上查询……”
“我知道,这个的原理和我上次购买的性高潮针剂一样!那滋味,甭提有多爽呢!”有个人炫耀地喊道。这个人说的是中国话,无须植入系统,卢文钊也能听懂。他耳朵后边,两个猩红色的外置式记忆芯片夸张地支起,就像是他的另外两只耳朵。
座舱飘起一片嬉笑声。好些人从昏睡中醒来,但依然沉默不语。显然,他们希望能够更快地到达地面。
脚踏实地——哪怕是火星的地面也好——总让他们感觉安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同400多个人一起,被安全带绑在座椅上,悬在几十千米的半空……卢文钊有点儿庆幸,自己没有这样的感受。他甚至有点儿瞧不起有这样感受的人:不就是乘坐太空电梯吗?有什么好紧张的!
然而,一种恶心的感觉突然间攥住了他的胃,像要把胃扯进肠子里,而肠子打着结,阻止胃的进攻。明明身体在随着太空电梯下降,酥软的四肢和晕乎乎的脑袋却仿佛在上升。卢文钊握紧了拳头,强忍着恶心,不让自己叫出声来。要是叫出声就太丢脸了。他告诫自己,这是失重造成的,很正常的现象。常识。太空电梯的下降速度每小时高达数百千米。虽然火星的太空电梯比地球上的同类要短,但若是下降速度慢了,从太空站到火星地表也要花上好几天的时间——为了节省时间,受点儿折磨是值得的。
又一阵恶心袭来。卢文钊皱紧了眉头,将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投注到舱壁上绘制的动态画上——都是些精妙绝伦的广告。
“欢迎莅临太阳系最大最长的裂谷——水手谷,没有到过水手谷,就等于没有到过火星。
“真正勇敢者的运动——攀登火星第一高峰!奥林匹斯山!你做好准备了吗?
“想写诗吗?那就去看火星落日吧,它是蓝色的!真正的异星风情!浪漫至极,情侣首选!”
她此时在干什么呢?卢文钊舔舔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萧菁。
“卢施主,就要到了。”旁边的空竹法师满脸笑意。
“哦。”卢文钊不置可否地回应了一声,斜眼看那数字,果然小了许多。他的注意力又被广播吸引了去,对于技术性说明,他没有什么抵抗力。
“……虽然有纳米适应针剂的帮助,但纳米针剂不是万能的。从重力为1的地球到无重力的星际航班好奇号,再到重力为0.38的火星,显然需要一个适应期。初到火星的人,因为引力变小,心脏会把更多的血液送到脑袋,导致脸部肿大,同时脚部缺血,出现程度不同的酸软。此外,火星的直径小于地球,会使一部分人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白天的太阳总是昏昏欲睡的样子,不如地球的明亮。甚至火星的夜空,月亮——火星这里包括火卫一和火卫二——以及星星排列的方式也与地球有很大的不同,会使某些人有排斥反应。当然,如果你不熟悉地球的星空,你就不会注意到两者的不同……”
无知的人有福了,卢文钊这样想。恶心的感觉更加强烈,似乎纳米适应针剂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他有点儿担心,如果自己突然尖叫起来会怎样——就在这时,一点儿温暖从胃部扩散开来,恶心感立刻消失了,如此迅速,就像它不曾存在一般。看来纳米适应针剂还是不错的。
“来之前有人告诉我,”空竹法师插口说,“只要待在城里就行。火星有24座被穹顶覆盖的城。城里是全封闭的,连轻便宇航服也不用穿,既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月亮,城市的灯光已经取代了这一切。经过十年的开发,火星上的生活和地球的区别已经不大了。”
“那就没意思了。”卢文钊小声说。我来火星,可不是想过和地球一样的生活。
空竹法师还要说话,广播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各位乘客请注意,各位乘客请注意,本次太空电梯即将到达地面基站。这也意味着,本次好奇号1314次航班,起点站地球加里曼丹航天港,终点站火星俄斐航天港,历时64130分钟,顺利结束。感谢各位乘客对火地星际航行公司的支持与厚爱。祝大家在火星玩得愉快。谢谢。”
“到了。”卢文钊松开安全带,对空竹法师说。
太空电梯的舱门已经打开,两名穿着黄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进来引导大家出去。卢文钊尝试性地深呼吸了一下,没有什么异常,肠胃都已经回到原位,心肺也像以前一样努力而平静地工作着。纳米适应针剂的效果很明显,他的紧张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即将进入新世界的欣喜。
“注意控制速度,用力过猛会导致受伤,甚至骨折。”工作人员叮嘱说。
卢文钊抓住身边的拉环——这样的拉环在座舱里随处都是——试着走了两步。空竹法师在他前面,动作比他流畅得多。轻飘飘的感觉让他有些许晕眩与恶心,好像行走在无边的沼泽里,深一脚浅一脚,身体来回剧烈摇晃。每一个器官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茫然。
幸好那晕眩与恶心感很快消失了——肯定是纳米适应针剂在发挥作用——走过五六步之后,他不再感觉有任何异常。于是跟在空竹法师的后面,他走出了太空电梯的舱门。
火星,一个异彩纷呈的新世界呈现在他的眼前。
02
舱门外是一个大厅。“有植入系统的乘客,请往1到10号入境检测口接受检查;没有植入系统的乘客,请留在原处,接受工作人员的引导。”广播系统反复播放着。卢文钊看到很多人脸上露出解放一般欣喜的笑容,就知道在太空电梯中关闭植入系统让他们多么痛苦,而今打开植入系统又让他们多么高兴。植入系统依赖症——其实我也差不多,植入系统早就成了我们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句话,既不是比喻,也不是夸张,而是最真实的写照。他这样想着,非常愉快地命令植入系统打开。
空竹法师笑盈盈地冲卢文钊合掌道:“贫僧没有植入系统,这就与卢施主分别。贫僧将前往奥林匹斯城龙泉1901寺。卢施主得闲,可前往小住。一杯茶,一片云,一句问候,贫僧为施主准备着。”
卢文钊连忙拱手,有口无心地道:“有空一定去叨扰大师。”
一路之上,空竹法师似乎把卢文钊当成了可以教育的对象,总是向他讲述佛门和佛经的故事。
“施主可知道龙泉宗?”当时空竹法师这样问道。卢文钊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事实上他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还不少。龙泉宗得名于北京龙泉寺,是“五年浩劫”之后地球上发展最为迅速的佛教流派,不知道的人恐怕生活在冥王星上。空竹法师不以为忤,耐心地向卢文钊解释龙泉宗的来历及教义,可惜卢文钊没那个耐心和悟性。我还要结婚生子,享受人伦之乐哩,他不无恶趣味地想,我可不想当什么不近女色的和尚。不过,他倒是对空竹法师到火星的目的感兴趣。空竹法师说他到火星来的目的是向火星铁族传播佛法的。就这件事,他向空竹法师提了不少问题。
早在2039年,龙泉宗刚刚由星魂大法师创立时,就宣布将钢铁狼人纳入传法对象,可以向钢铁狼人讲解佛法,也可以将钢铁狼人吸纳为弟子。这在宗教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反对者甚至叫嚣着,要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龙泉宗”开除出宗教界。所幸现在不是中世纪,双方只是口头辩论,没有引发肢体冲突。辩论的结果是双方各自坚持自己的意见,谁也没有半分改变。
这个时候,大部分乘客已经分成了十支队伍,走向入境检测口。也就是说,有植入系统的乘客占了多数。“该死的保守派!老古董!原生态主义者。”前面有人这样嘀咕着,并引来了一阵戏谑般的嬉笑。卢文钊知道他骂的是那些没有安装植入系统的人——打开植入系统后,他能听懂绝大多数的语言——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到只有七八个人稀稀拉拉地站在原处,空竹法师在其中并不显得特别。已经有工作人员上前,组织他们走另外的线路去入境事务管理处。
“请将植入系统设置为可接受模式,方便入境检查。”广播系统继续发布命令。卢文钊照做了。他站在队伍中间,慢慢地走进6号入境检测口。里面是一条6米长的甬道。走完这条狭窄的甬道,所谓的入境检测就结束了。卢文钊知道,在通过甬道时,不知道有多少探测器、扫描仪和感应装置把自己的身体从里到外都搜索了一番。对我的身体状况,它们比我还清楚,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要是谁把什么不该带到火星的玩意儿(《火星入境管理办法》中禁止携带的物品多达9000种)带到火星,会给火星带来不可预见、不堪设想、不可修复的破坏。别说老鼠这种在地球上作恶多端的凶神,就是小小的蜚蠊都可能把火星脆弱的生态完全破坏掉。
卢文钊走出甬道时,收到了火星入境事务管理处的确认信息。随后他见到了来接他的恩诺斯·德特维勒——第一视角传媒集团驻火星办事处唯一的工作人员。自我介绍完毕后,他示意卢文钊跟着他走。
“来火星的飞船上怎么样?”恩诺斯问。
“没怎么样。”卢文钊解释说,“打了冬眠针,大部分时间在冬眠胶囊里睡觉,就剩开始和结束的时候有些无聊的自由活动时间。”
“就是那种从北极熊血液里提取的冬眠素?”
“对。打冬眠针之前,船长让我们大吃大喝了三天,对于脂肪比不合格的人还要先行注射营养物质,强行增肥。一旦冬眠开始,我们就只能靠自身的脂肪储备度过近40天的火地旅程。”
“睡一觉,睁开眼就发现到了火星了,那种感觉一定很特别。”恩诺斯说,“三年前我来火星的时候,冬眠宇航技术还在实验室里折腾。我和另外100多个人挤在狭窄憋闷的铁罐头里,度过了三个月的时间,差点儿没疯掉。现在想起那段日子还依然害怕。还好,技术进步了,回地球的时候不会再像来时那样糟糕透顶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进一部电梯。卢文钊注意到了,这里的空间格外大,包括电梯,比地球上的同类型建筑大多了。作为航空港,这样的建筑格局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未免大得有些过分。这时,三个狼头人身的机器人风一般地跑进了电梯。
——钢铁狼人。
——铁族。
——比人类还要聪明的机器人种族。
卢文钊屏住了呼吸,仰望着两米多高的机器怪物。他自己有1.8米高,在人群中不算矮,但看身高普遍为2.5米的钢铁狼人,依然需要仰望——这仰望中包含了多少惊叹和敬畏甚至崇敬?他们的体表覆盖着银白色的动态合金,严丝合缝,看不到任何内部结构。身体与人类相仿,但更理想化,比如双腿更加颀长,犹如影视剧里的人物。脖子以上区别就大了,他们“长”了一颗狼头,甚至有装饰性的狼耳朵、狼眼睛和狼牙齿。
卢文钊不是没有见过这种被称为钢铁狼人的机器生命,在地球上有500万之多。他们自称铁族,而把人类称为碳族,好像这样就能与人类平起平坐。鉴于钢铁狼人是“五年浩劫”的罪魁祸首,地球同盟成立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过《铁族法案》,对钢铁狼人进行种种限制。要知道,“五年浩劫”造成了至少30亿人的非正常死亡,此种血海深仇已经根深蒂固,深深地烙印在人类的基因里。
电梯迅速下行,很快到了底层。三个钢铁狼人突然俯下身,转瞬间变成了高大的狼,四肢着地,又风一般地跑了出去。
卢文钊狠狠地吐了一口气,把憋在肺里的二氧化碳尽可能地吐了出去。“我来火星,就是为了研究他们,”卢文钊想,“就是为了将来能够战胜他们。靳灿说过,再可怕的魔鬼也是可以战胜的,只要我们对魔鬼有足够的了解。”
“在火星上,你必须习惯他们的存在。火星二十四城,生活着300万人,却有9000万钢铁狼人。”恩诺斯介绍说,“在你到之前,总部来了通知,让我和你一起先完成登陆火星十周年庆典的报道,再回地球。而原本我以为你来了,我就可以走了。”
看起来恩诺斯回地球的愿望是那样迫切。“还有两个星期的时间。”卢文钊安慰道。
恩诺斯笑笑,说:“已经在这儿住了三年了,也不在乎多两个星期。说不定回地球以后还会想念这个破地方哩。”
“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气铁站。”恩诺斯解释说,“火星的穹顶城市都散落在从珍珠湾到亚马孙河一线,在火星赤道附近,彼此之间有气铁作为交通干线连接。我们现在所处的俄斐航天港是火星最重要的交通枢纽,从这里出发,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火星的任何一座城市。”
卢文钊知道气铁,地球上也有。气铁是个错误的名字,至少是不准确的,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真空管道运输系统”。磁悬浮高速列车不是行驶在路面或者轨道上,而是在抽成真空状态的管道里,时速超过1000千米。“真空管道运输系统”根本没有空气,叫它气铁,完全是个笑话,这个名字却因为简洁易懂,而从民间说法转变为官方用语。那么,火星上的气铁与地球上的气铁有什么不一样吗?
前面是一个岔路口,标志上写得很明白,人类走右边,而钢铁狼人走左边。恩诺斯解释:“这就是火星跟地球的一个区别。火星气铁分成碳族专用和铁族专用。这不是什么种族歧视。因为铁族专用列车的时速高达6500千米,远远超过人类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即使穿上最先进的抗压服,人类也承受不了超过20g的加速度。”
这不是歧视,虽然地球上并没有铁族专用气铁,卢文钊不无愠怒地暗想,这是在火星,300万对9000万,你必须习惯钢铁狼人的存在。而且,你还要研究他们,研究如何打败他们——人类与铁族之间迟早还有一场震古烁今,决定未来走向的大战。
他们走进右边的通道,下行几步,就到了月台。等车的人不多,只有十来个。习惯了地球气铁站拥挤的人潮,卢文钊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这里的冷清。
磁悬浮列车来了。叫列车也是一种习惯性说法,其实只有一节,样子就像绿色胶囊,大概能容纳20个人。舱门轻声打开,卢文钊跟在恩诺斯身后穿过气闸,上了胶囊磁悬浮列车,面对面坐下,安全带立刻伸出,将他们牢牢地束缚住。透过车窗,卢文钊看见月台上的那些人继续呆坐着,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速度会很快。”恩诺斯说,“火星重力只有地球的2/5,同样大的动力,在火星上会快得多。”
卢文钊点点头,双手扣住安全带,准备迎接高速的到来。果然,“胶囊”很快开动了。车窗突然变暗,而一股极大而无形的力将卢文钊死死地按在座椅上。
“我们要去科普瑞茨城,建在科普瑞茨三角区上。那里是人类第一次登陆火星时的着陆点,也是火星上建立的第一座城。距离这儿300千米。眨个眼就到了。”恩诺斯说,“真的,不是夸张。”
“我已经眨了三次眼了。”卢文钊笑道。
恩诺斯伸出手掌,开始数数:“3,2,1,到。”
果然,胶囊列车已经停了下来。
安全带自动缩回去了。卢文钊起身,恩诺斯已经走出列车。“欢迎来到科普瑞茨城。”他回头无比真诚地说。
03
乘坐电梯离开气铁站,卢文钊跟在恩诺斯身后,一边走,一边观察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直直的街道宽阔平整,是由某种彩色塑料和玻璃混合而成,向前望不到头,向后望不到尾。冷光涂料按照某种规则涂抹在各处,只需要一盏小灯就能照亮很长一段距离。每100米就有一条较小的岔路,左右完全对称。交通标志非常齐备,加上各种智能问询与导航系统,相信初来乍到的人也不会迷路。“上面”也没有天空,是由彩色塑料和玻璃混合而成的一个平面,而且加上了特别的景深效应,使它看上去更加高远。
“科普瑞茨城住了多少人啊?”
恩诺斯将一根手指放到耳朵边,然后指向卢文钊,一条信息就传到了卢文钊的植入系统:
科普瑞茨城因地处科普瑞茨三角区而得名。这里离火星赤道很近,所以阳光比较充足,相对比较温暖。本身地势平坦,周围又有多种多样的地形地貌:俄斐裂谷、朱芬塔裂谷、赫柏裂谷、月高原、北部平原、卡塞峡谷、盘地古湖、帕弗尼斯山……因此,当初萤火7号将这里作为第一候选着陆点。
萤火7号,第一艘在火星上着陆的载人宇宙飞船。四名宇航员,在飞行了183天后,降落在了火星科普瑞茨三角区。那是人类新的起点。从那以后,人类在火星上开疆拓土,不仅生存下来,还建立起了24座城市,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最后这句话让卢文钊想起来火星之前看过的《直击火星》。
“地球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它的固化。就像一场古典风格的歌剧,剧本已经写好,主要角色已经选定并安排妥当,而无足轻重的配角永远是配角,没有任何改变命运的机会。一切都已经注定。”在《直击火星》节目中,主持人恩诺斯·德特维勒如是说,“地球上的社会越来越缺乏朝气:权力结构日渐固化,所有阶层都在走向官僚化,政治制度无力完成大的项目;条条框框延伸到公众、私人、商业生活的每个角落;反科技、反理性、反智慧主义肆无忌惮地扩张;流行文化走向彻底的庸俗,走向完全的堕落;个体失去了冒险精神,也失去了自立精神与独立思考;经济停滞衰退;技术革新脚步蹒跚……你随便望向哪里,这些都是清晰可见的。”
当时,卢文钊觉得恩诺斯说得对极了。
恩诺斯接着说:“火星,一个全新的世界,它为有理想的人提供了一个没有既定统治制度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即兴的舞台上,演员们不仅仅是原来那些传统的角色,他们还成了编剧和导演,自己编排自己的生活和未来。在这里,一切皆有可能。”
非常诱人的说法,卢文钊想。前面突然传来重金属打击乐的声音,这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犹如晴天霹雳一般震撼人心。
“火星福利时间。”恩诺斯喜笑颜开,好像捡到什么宝贝。
“什么?”卢文钊问道。那嘈杂的声音更猛了,潮水一般涌过来。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唱,欢呼声此起彼伏,好像是一场演出。卢文钊向来不喜欢重金属打击乐,在他看来,那不过是某种形式的噪声污染。
“你会喜欢的。”恩诺斯笑着,将“火星福利时间”的资料传给了卢文钊:
地球的自转周期为23小时56分04.091秒。火星自转一周的时间为24小时37分22.6秒。因此,火星上的一昼夜比地球上的一昼夜稍长一点。在地球上,为了计算方便,将整数24小时作为一天。在火星上,同样将24小时作为一天,这是照顾人类在地球上养成的生活习惯,而多出来的37分22.6秒作为特殊的火星时间显示。各种计时器在午夜12点后,将暂停37分22.6秒,然后再重新启动,那些最初殖民火星的人称这段时间为“火星福利时间”,因为看上去这段时间是多出来的。虽然这种说法并不科学,甚至带着那么一点儿戏谑,但很快流传开来,并最终得到官方的认可,进入正式的历法。
这件事卢文钊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注意到,这时恩诺斯的脸上洋溢着意味深长的欢欣。
演出场地在下一个岔道的尽头。那里已经是人山人海,在看了这么多冷清的街道后,忽然间看到这么多人,卢文钊还真有点儿不习惯。打扮得奇奇怪怪的乐队在舞台上声嘶力竭地吼叫,台下的观众跟着尖叫。场地周围,布置着数盏功率强劲的闪电灯,跟着音乐节奏摇曳出一道道扭动如蛇的闪电。没有闪电时,下方漆黑如夜;闪电亮起时,每个人脸上的毛孔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在吼,他们在叫,他们在鼓掌欢呼,他们的头发在闪电的辉光里直立着,他们的脸却是那么扭曲而狰狞。卢文钊心中一动:他们都吸过毒吧。这样的场景,地球上很普遍。2055年,地球同盟通过《新型麻醉品管理法案》,吸食近30种新型化学合成麻醉品不再是违法行为。当时,倡导麻醉品合法化的人进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他们认为吸食麻醉品是个人自由的一部分,是上天赋予的不可剥夺的权利。而反对者只能无奈地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暗自诅咒那些为了收取55%的麻醉品消费税而举手同意《新型麻醉品管理法案》的同盟代表。
“美杜莎狂欢?”卢文钊终于想起了描述眼前景象的那个词语。美杜莎是一种最为流行的软毒品,在闪电灯的照耀下,人们耸立的头发也像希腊神话中的美女蛇妖,“火星上也有?”
“火星福利时间嘛。如果不是去接你,我早就参加进去了。”恩诺斯说,“怎么样,一起去?”
卢文钊掩饰住自己的反感,说:“不了,太累。”
“确实,飞了几亿千米,40多天,能不累吗?我先送你到旅馆休息,再出来狂欢。美杜莎狂欢,这名字取得好啊。”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
“你在《直击火星》里不是这样说的。”卢文钊说。
“你说美杜莎狂欢?火星上不该有美杜莎狂欢?别傻了。”恩诺斯·德特维勒笑道,“那不过是节目。观众喜欢什么,我就说什么。人人都希望火星是淘金者的热土,狂热者的圣地,甚至在某些人眼里,这里就是幸福无边的天堂。那我就这样告诉他们。卢,没有人愿意在节目里见到真实的火星。”
卢文钊翕动两下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恩诺斯领着卢文钊进了一部电梯,来到下一层。“科普瑞茨城一共有九层,这是穹顶建筑的极限。”他介绍说,“刚才我们在第五层,《直击火星》栏目组租住的新玫瑰旅馆在第四层,出了电梯就到。”
这回恩诺斯依然没有夸张,出了电梯就能看到新玫瑰旅馆那华丽到奢侈的招牌。卢文钊的行李已经先行送到了,他只需要露个脸,用植入系统的代码确认身份就行了。
“你住306,在我右边。我住305。”恩诺斯说,“需要我送你上去吗?”
“不必了。”卢文钊看出恩诺斯已经魂不守舍了,“找不到路,我可以问机器侍者。”
“好的,明天见。”
恩诺斯转身,匆匆走出了新玫瑰旅馆。
“美杜莎狂欢。”卢文钊咂摸着这个词语,转身进了旅馆的电梯。
306到了。房门已经打开,机器侍者将两个行李箱放到了客厅。“卢先生,还有什么吩咐?”他问。卢文钊让他离开,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就如这次火星之旅是第一视角支付全部费用一样(“加上行李托运费一共60万元,不过飞船上的饮食你得自费。”经理卡米拉这样说),火星租住的旅馆房间也是。这房间比卢文钊想象的要好,客厅、卧室、卫生间,一样也不少,比他住过的很多旅馆都要好。
这就是我要住很久的地方了。卢文钊把行李箱打开,将里面的各种东西取出来,摆放在相应的地方。这花了他十多分钟的时间。然后他洗了澡,躺到床上。
他以为自己很快会睡着,可是眼睛闭着,脑子却不肯停下来,各种场景在脑子里反复出现。他翻身起来,命令植入系统打开名为《奔狼年代》的电子书,随便翻到一页,开始认真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