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醒觉 13、伪装
在吉普的建议下,我们用我的套头衫把我的左臂紧紧绑在身体上。我已经忍饥挨饿几个星期,再加上我穿着吉普宽松无比的套头衫,藏起来的手臂穿过腹部,在外面很难发现。吉普要想改变形貌则困难许多。我们试着在他空荡荡的左袖子里填上稻草,认为这样能伪造一条手臂出来,但他的稻草手臂看起来太荒唐了。“无论如何,”他说道,“在这个城市里会有几百个独臂人。你才是最麻烦的那个。”
“多谢夸奖。”我说道,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先知是很稀少的,除了我之外,我亲眼见过的只有神甫和黑文镇的疯先知,当然我也听说过其他人。在这里,我没有缺陷的身体就像吉普在阿尔法城市里一样非比寻常。
我们谁都没有提另一件明显应该采取的预防措施,那就是分开行动。对如今的我来说,一条胳膊被绑,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笨拙不堪,单是想象一下独自一人在这个城市里,就觉得难以忍受。当我们一起走向城镇的主路时,我有好几次都差点绊倒,幸亏吉普扶住了我。
“你也不能用你的真名。”他说。
“好主意。”我想了一会儿,“我就叫爱丽丝。你呢?”
他扬起一道眉毛。
“噢,这还用问嘛。”我说着笑了起来。在过去几个星期,我已经把他当成吉普,都快忘了那是我给他取的名字。
城市出现在我们面前。马路上还有不少人,大部分是因夜色将至,正匆匆往城里赶。有男人拉着一辆双轮车,上面装满了南瓜,还有女人肩上扛着一捆布。但没有人看我们一眼:我们就像是城市潮汐人流的一分子,在天黑时回溯到城里。
不久,我们抵达了城市的中心区,这里街道狭窄,建筑物密密麻麻。我还以为过去几周的风尘仆仆会让我们脏得引人注目,但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很多人和我们一样都脏兮兮的。
我拽了拽吉普的衣服。“这边走。”我边说边指着一条小巷子。“你的魔法又告诉你该怎么走了吗?”
我笑了。“没有,不过我能闻到哪里有吃的。”穿过小巷是一个广场,看上去显然是个菜市场,但到了这个点儿,剩下的只有糕点和烂透的蔬菜气味了,几片卷心菜的叶子散落在地,被行人踩进泥浆里。最后的摊贩们正在把货物装进手推车里,准备离开了。
“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不过,反正我们身上也没钱。”
“我们应该把一匹马杀来吃了。”他的语气中,只有一半是在开玩笑。
“看来我们得找点事情做。”
“或者偷点东西,如果可以的话。”他说道,眼瞅着小贩推着一箱馅饼从面前经过。
“我不知道,这次我们可没办法爬上马背疾驰而去。而且从自己人那里偷东西,总觉得不是很舒服。”
“你不是说,世界只有一个吗?”他嘲讽道,“没错,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宁可找点事做,只不过不知道我们适合做什么,仅此而已。”
两个男人穿过集市广场向我们走来,其中一个胖子拄着根手杖,在我们面前停下,倾身过来紧靠着我,我都能闻到他热乎乎甜丝丝的气息。他转头对吉普说:“小伙子,如果你让我照顾下这位漂亮的朋友,一个小时我给你一个铜币。”
吉普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已经狠狠扇了这个男人一巴掌,他下巴上的胡楂儿硬邦邦的,扎得我的手生疼。我跑开两步,回头看了看吉普,他正一脚踢掉男人的手杖,然后尾随我跑来。不过,这个胖子没有追赶我们的打算,我们听到他大声咒骂一句,然后吹了声口哨,他的朋友在一旁开怀大笑起来。我的胳膊绑在身体上,因此跑不快。逃出广场后,吉普把我拉到一个门廊后面。
“我还以为我们要尽量不惹人注意呢。”他低声说。
“你觉得我该跟他一块走?”
“不是,当然不是。但我们尽可以走开了事。你没必要主动跟人打架,引起别人的关注。”
我踢着脚上的泥土。“他太恶心了。”
“他确实恶心,但他不会是我们遇到的最后一个坏人,而我们要尽量避免惹麻烦。”我无话可说。“下次至少等他给了钱,我们再跑开。”他说道。
我扭转身,用剩下那只能动弹的手击了他肩膀一下。
我们继续在小巷里穿行,前方逐渐变成上坡路,炉火和油灯的光芒从街旁百叶窗里透出来。小巷的尽头,跟另一条大点儿的街道交汇,我们再次涌入人流之中。有了之前在市场的遭遇,我在人群中没有那么自在了。我忽然意识到,自从逃亡以来,如果不算偷马时阿尔法村民对我们的叫骂,这个胖子是第一个对我们说话的人了。关于如何重新适应这个世界,我还没时间想太多。此刻,在这座城市热闹的街道上,我们依然饥肠辘辘,仍然被人追捕。饭菜香气从各式各样的房子里飘出来,让这一切更加难以忍受。不过,至少我们没见到议会士兵,但是在路边墙上仍然钉着他们的布告:议会士兵们,要守卫好你们的社区!去收容所吧,你们的议会仍在关心你。逃税必被收监严惩!上报非法的欧米茄学校(悬赏中)!最后一张布告把我俩都逗乐了,他们要求这个城市里的居民都得是文盲,然而却在这里使用文字警告他们。我们注意到,有些布告被人在上面乱涂乱画,还有的被扯下来,只剩几片纸屑仍留在钉子上。
一座很大的建筑物横跨在街道下坡处,百叶窗敞开着,浓烟正从烟囱里冒出来。门旁支架上挂着一盏灯,正在随风摇摆,灯下一个女人坐在倒扣的水桶上,抽着一根烟斗。我看了吉普一眼,他点点头,跟在我身后。
“不好意思打扰下。”我对女人说。她没说话,只从烟斗里喷出一口烟作为回应。“您是这家旅馆的老板吗?你觉得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来交换一餐饭一张床?只要一个晚上。”
女人呼出一大口烟,似乎再次表示同意,我强忍着没有咳嗽出声。接着她站起身来,把烟斗挪到一旁,拖着笨拙的弓形腿往后退了两步,在门廊让出空地让我们进来。“这不是旅馆,”她说道,“不过我确实经营着这个地方,我觉得可以雇用你们。”
我们向她道谢,迈步而进。她的腿虽然扭曲,走路却很快。低矮的门厅里点着蜡烛,那个女人一脚踢开侧间的门,把我们领进去。
“往里面走。你们俩把衣服都脱了。”
这次是吉普站了出来。“我们不是找那种工作。对不起,我们理解错了。”
吉普试图从她肩旁挤过去,我拉住他的手。女人笑了。“别犯傻了。这里不是寻欢作乐的地方。不过,你要是以为这副德行就能进到我的厨房,那你们确实理解错了。赶快进去,我的厨子会给你们弄水来。”
她走出去,在身后把门带上。吉普看着我问:“门没锁,我们要走吗?”
我摇摇头。“我觉得她没问题。这个地方感觉还可以。”
“但你不知道这里是干吗的。”
我又摇头。“只要他们给我们饭吃,我基本上不关心这个。”
我们听到门外有人在发号施令,几分钟后,一个围着红色头巾的年轻女孩拎着一桶水走进来,把水倒进火炉旁的木制浴盆里。她又拎了三趟水,最后一次进来时扔给吉普一块肥皂。“老板说你们可能需要这个。从你们的外表看起来,老板说得没错。”
我们在旁边等着水逐渐加热,能够好好洗个澡,这对我们来说太诱人了。吉普把肥皂递给我,然后转身背对着浴盆笔直坐着,我脱掉衣服,迈进温水里。浴盆很深,如果我把膝盖收拢到胸部,身体再往后靠,就能把头完全浸到水里。我在水面躺着漂了一会儿,但尖瘦的骨头戳在盆上令我疼痛不已,于是我开始洗身上的泥污。肥皂在温水里没什么泡沫,但我使劲擦洗,直到皮肤上的数层污垢全部洗净,变成奇怪的粉红色,看起来我都不太认识自己了。我也搓洗了头发,直到它们在我手中不再嘎吱作响为止。
门再次被推开,我蜷起身想藏在盆里,结果脑袋重重撞在盆沿上。但年轻女孩这次没有进来,只扔进来两条毛巾和一摞衣服,然后砰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你能把毛巾递给我吗?”我强忍着笑,看着吉普彬彬有礼地挪到毛巾旁,然后又挪回来,始终背对着我,连把毛巾扔给我时依然如此。
“噢,天哪,我不是要躲着你,不让你看见我的身体。”我说着走出浴盆,把浴巾裹在身上,“你知道我有两条胳膊,我想象不出来,我的其他地方还有什么出奇的。”
“抱歉。”他低声说,但在我捡拾女孩留给我们的干净衣服时,他仍把目光转向一旁。我穿上衬衫和裤子,然后在他的帮助下,用我的旧衬衫再次把胳膊绑在身上,最后套上一件厚厚的套头衫遮在外面。
吉普捡起另一条毛巾,站起身来,看了看浴盆里的水。
“对不住,水实在太脏了,”我感到一丝窘迫,“不过,至少现在水暖和了不少。”
尽管我先前一直在戏弄他,但当他脱掉衣服开始洗澡时,我也跟他一样,一直背对着浴盆。然而,房间里的声音却有一丝奇妙的亲密感。我能听到每一次水花的飞溅声,还有他的手肘和肩胛骨撞在浴盆上的回响。然后是毛巾在他身上的摩擦声,以及衣服套在身上的声音。
在我们穿鞋的时候,抽烟斗的女人没敲门就直接进来了,上上下下把我们打量一番。“这还像点样子。现在到厨房来吧,你们的脏衣服先丢在这儿,我们会把它们洗干净。在任何人开始产生怀疑之前,最好先把那些马毛处理掉。”
吉普和我对视一眼,乖乖跟着她走出门去,经过一道长走廊,踏进一个嘈杂的房间,里面到处都是煮饭的声音。两口锅悬在一个大灶台上冒着蒸汽,另一个灶台上,一堆体积较小的锅在金属支架上冒着气泡。系红头巾的女孩正在切胡萝卜,菜刀切在案板上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
烟斗女人毫不客气地把我们从头到脚审视一遍,说道:“看起来在你们两个中间,有一个能给我好好干上一天活。不过我想,没吃东西之前,你们是干不了什么的。希望你们还记得怎么吃饭。”她似乎认为我们瘦成这个样子,是对她人格的侮辱。她一边说话,一边用布隔着把一口大锅的锅盖掀起来,用勺舀了两碗汤,再往每只碗里插上一只汤匙。“你们把这些吃完以后,”她说着把碗推到我们面前,“就去洗土豆。当然,这些土豆可没你们刚才在门口晃悠时那么脏。”
说完她离开了。我们坐在墙边矮凳上开始吃饭。虽然碗里的东西烫得要命,我们还是狼吞虎咽一般,由于吃得太快,我的胃都开始痛起来。我大口大口地吞着蔬菜,把碗舔得一点儿残渣都不剩。吉普坐在我旁边,把碗放在膝盖上吃,跟我一样把碗扒得干干净净。
年轻女孩收走了我们的碗。红头巾下,她只有一只眼睛,生在前额正中。她的皮肤是暗棕色,比年纪大点的那个女人丰满许多。她告诉我们,她的名字叫妮娜,吉普也介绍了自己,我则化名叫爱丽丝。我曾以为这样称呼自己会很不自然,然而现实中要容易得多。初到定居地的前一两个月,我习惯了听到人们称呼我为“爱丽丝的侄女”,即便我在定居地生活多年之后,每个人仍然称我的家为“爱丽丝的家”。
妮娜给我们指着那些土豆,在墙边堆了两大袋,摞起来有我一半高。我跪坐在水桶旁,由于左臂紧紧绑在腹部,显得笨拙不堪,感觉十分沮丧。我用一只手没办法洗土豆,于是吉普和我最终合作来干这件事:我举起每只土豆,转着圈让吉普用小刷子擦洗,然后再到水桶里冲洗一遍。我们干得很踏实,旁边洗得白白净净的土豆越堆越高。饭菜的味道,还有炉火的热气让我昏昏欲睡,但我很享受这项简单的工作,还有跟吉普合作干活的感觉,就像我们是一具身体的两个部分一样。
妮娜默不作声继续干着手里的活,因此我们得以幸免,没有被问到害怕回答的问题。厨房里的声音很杂乱,如此一来,我们之间互不交谈显得也没那么尴尬。
最终,吉普首先打破沉默,问这里是个什么地方。
妮娜扬起一道眉毛。“你不知道吗?”
我们一起摇头。
“你们从来没想过,这么多吃的都是给我和老板的吗?”妮娜笑起来。
吉普又摇了摇头。“可是,这里没有其他人,看起来也不像一家旅馆。”
“这不是一家要花钱的旅馆,”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你们最好过来看看。”
我们跟着她走出厨房,来到后面的庭院里。我们穿过院子时,夜晚城市的噪音从上方飘进来。走到侧墙边,妮娜转过身来,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们安静,然后推开门。这间屋子和院子一样长,至少有三个厨房那么大,大部分烛台上的蜡烛都燃尽了,只剩两根还在发出最后的光芒。床铺在墙边整整齐齐排成一列。我沿着这些床往前走,吉普跟在身旁。所有这些睡着的人都是小孩,年纪最大的约莫十二岁,年纪小的还只是婴儿,他们都在熟睡状态,显得如此脆弱。一些孩子仰面躺着,嘴巴张开如同初生的小鸟。在离我最近的一张床上,一个小女孩已经把床单踢到一边,侧身紧紧蜷缩着,大拇指含在嘴里。在每张能看清的脸孔上,我都赫然发现额头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