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醒觉 9、黑暗深处
后来,我想过各种可能性,如果水缸基座上有个格栅,如果排水系统没有通到河里,如果不通气的管道再长一些,或者,如果最后掉进河里时高度再高一些,都会导致不同的结局。要区分是运气还是直觉总是很难,我从未弄清楚,我是感觉到了逃跑路线,还仅仅是凑巧发现了它。
我不知道在通向河中的管道里滑行了多长时间,只记得呼吸是如何困难。一开始我还觉得很刺激,我们掉下去的速度飞快,顺着滑溜溜的液体一直向下。但片刻之后,对空气的渴望超越了所有其他想法,无论是对封闭空间的恐惧,还是在拐弯时管道结合处的尖锐隆起让我颠簸不堪,都已经无暇顾及。突然之间,眼前的黑暗似乎变了颜色,我们终于滑出了管道,掉进开阔的空间。从管道末端到我们坠落的深水池肯定超过二十英尺,但就算在坠落途中,再次呼吸到空气的喜悦也战胜了所有恐惧感。终于落到水面时,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撞在男孩身上,既疼痛不堪,又深感欣慰。我浮出水面,一眼就看到了男孩的头部轮廓,离我只有几尺远。他的一只手臂在水面疯狂乱划,全身因此而扭动不停,但他总算将脸浮在了水面上。
光线不算很亮,仅能看清周围。我能辨认出来的是,我们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山洞中,穹顶有个很大的缺口,光线就从那里远远地照进来。在岩石的一侧,高处有几根管子冒出来,其中就有我们掉下来的那一根。有些管子在往外喷水,声势隆隆,另一些则间或有水滴下来,流进下面的深水池里,男孩和我正在里面扑腾。往河的上游望去,不多远就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但往下游五十英尺之外,山洞开了个口,河水就从那里流到日光之中。
“他们会来追我们吗?”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男孩开口说话。尽管他仍气喘吁吁,我却吃惊地发现,他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常,很难跟我看到的那个在玻璃缸中漂浮的人联系起来,况且我刚刚从他嘴里拔出一根管子。他继续问道:“如果他们发现了我们,会冒这个险吗?”
我点点头,然后才意识到,他几乎看不见我。“他们会知道我们还活着,至少知道我还活着,因为我的孪生哥哥还在。”
“他们把他也抓了?”
“差不多如此。”我回头望了望上面仍在出水的管子。“他们会追来的,就算不是从管子里追出来,也会从其他路径找来。他们知道这个地方,因为这些管子就是他们造的。”
他已经笨拙地游向水池岸边,朝着山洞口和光线游去。“别往那边游了,”我喊他,“他们很快就会赶来的,而且会去下游找我们。”
“所以我们必须赶快离开河边。你快来吧!”
“不行,他们人太多,而且动作太快。几分钟内他们就会找到这儿。”
他已经游到了浅水里,站起身来回头望着我,水只漫到他的腰部。他瘦弱的身躯在洞穴的黑暗中显得苍白无比。“我不会回去的。我不会跟你一起留在这儿,然后被他们抓住。”
“我知道,但是这里有另一条路。”
他停住了。“你了解这个地方?”
“是的。”我没办法向他解释我所谓的“了解”指的是,河流的形状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我能感觉到水流的拖拽,以及河水在何处分叉。我们的说话声在山洞里回响,回音扭曲变形,怪异无比,我不禁怀疑,我那能预见未来的思想,在这里是否也能如常发挥效力,驱散我周围沉默的信号,感知到逃脱的路径和缝隙。
“他们一定认为我们会离开山洞,向下游逃去。”我说,“但如果我们往上游走,会有另一条路。穿过这道洞穴,在山的那一边,有这条河的一道支流。”
男孩怀疑地往上游看去,那里光线照射不到,河水像从黑暗深处凭空出现一般,冲刷着山洞的侧壁。
“你确定?”
我慢慢吸了口气,闭上双眼,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服他,关于这一点我也感觉朦胧不清。一阵水声忽然传来,我睁眼一看,男孩已经离开浅水区,游向我这里。
“既然你已经把我带到这儿了。”他说。
我一边踩水等他过来,一边凝视着山洞顶部的裂缝,一束细细的光线从那里投射进来,照亮我前面的一道河水,这时我在昏暗的水中看到了骨头。我能看到水池的底部,一堆骨头散落在那里。一个骷髅头盯着我,只在额头中间有个眼洞。一截手骨伸向我们,像个濒死的乞丐。还有一个骷髅头底朝上,没有下颌骨,里面盛了一堆沙子,它的个头很小,只有另一个的一半大,是个小孩的头骨。
男孩听到我哽咽的叫声,顺着我的目光向下望去。有那么一刻,我认为他会承受不了。
“该死的,”他说,“我们不是第一批从水缸里被冲出来的人。”
“没错,我们只是第一个活下来的。”我努力踩水,同时尽量让双腿浮到高处,以避开我们身下埋伏着的东西。他来到我身边之后,我们立刻往上游游去。他差不多能跟我齐头并进,不过他只有一只手臂,游起来东倒西歪难以平衡,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当我们到达山洞顶部时,河流表面开始出现漩涡,河水从底下深处某个缝隙里奔涌而出。山洞这头不再如刚开始看到的那样漆黑一片,在河面数英尺之下,能看到一点柔和的光线。我看了男孩一眼。“你有本事游过去吗?”
他回头望着我们刚刚游过的深水池。“现在你才问我?”
这里的水流很急,我们必须紧紧抓住旁边突出的石块,才能保证不被冲走。此时在流水声之外,还能听到其他声音:上方管道的轰鸣声,从山洞下游的开口处,传来马蹄踏在岩石上的嗒嗒声。我不想潜到水面下去,那样离那些骨头太近了。但这时骑在马背上的人影已在山洞口出现,男孩和我只好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再次潜入水面之下。
然而,在管道里时,我们是被水流推动,现在我们则要逆流而上。在数英尺之下有道裂缝,河水从那里喷涌而出,我第一次遇到水流冲击的力量时,就被冲出好远。我拼命往后蹬水,胳膊使劲扑腾,才进入狭窄的隧道,这里可以看到对面的光线。向上的水流冲得我不停地撞在隧道顶上,在我奋力游向上游的过程中,被隧道里参差不齐的石块无情刮伤了好几处。水流猛冲而至,我必须使劲睁着眼。终于上方的岩石不见了,我游进一个被光线照耀的水池中。我赶忙紧踩几下,浮上水面。
男孩没有跟来。我往下望去,在我冒出来的那片黑暗中,看不到任何东西。我一边诅咒自己,一边踩着水来回游动,在这个小小的洞穴里搜寻。他身体那么虚弱,泳姿笨拙不堪,我怎么会认为他能跟过来呢?我是聚集全部精力,倚靠难以捉摸的直觉而不是视觉,才找到这第二个山洞。我没有考虑到他是多么虚弱,从玻璃缸获得重生时那么苍白憔悴,而且只有一条瘦弱的胳膊。我踩着水等待。这个洞穴和第一个差不多,但后者有个出口,山洞口通向外面的世界。这个却与世隔绝,四面封闭。唯一照进来的光线来自大约六十尺高处的一道斜缝。沉重的水滴从顶部的钟乳石上落下,不时打破这里的宁静。在我等待的时候,水滴不断掉下来,提醒着时间的流逝。我想,他肯定没办法憋气那么长时间,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腔里无法装下足够多的空气,让他能撑到这里。
他突然从水面冒出来,出现在离我只有三尺远的地方,吓了我一大跳。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挂着绝望的表情,我曾透过玻璃缸看到过同样的神色。我们狼狈地往山洞一角的礁石上爬,他仍在一边咳嗽一边咒骂。礁石上散落着尖利的石块,但与在河中被水流不断冲刷相比,这里已经是天堂了。从水里脱身而出之前,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河水有多寒冷。男孩也终于笨手笨脚地爬出水面,我们紧挨着瘫倒在礁石上面。他的身体因疲惫而起伏不停,我注意到上面有很多伤痕,跟我一样,都是这一路逃亡留下的。他看到我在注视着他后背和肩头割破的伤口,我忽然意识到他赤身裸体,赶紧把头转到一边。
我们躺在石头上,全都注视着山洞顶部透进来的光束,此时我清醒意识到的是自己的身体,而非男孩的裸体。在看护室里关了四年,我已经忘记自己的身体为何物,是否还确实存在。我被抓时十九岁,四年之后,我的乳房还和以前一样大小吗?我的脸变成了什么样子,这些年我都没有看到过。我忽然感到,身上苍白的皮肤变成了一件陌生的衣服。虽然他才是没穿衣服的那个,我却有种奇特的暴露感。
但我没时间沉浸在这些奇思妙想中。他已经闭上双眼,我轻摇他的肩头把他弄醒。“他们不知道这个地方,一开始会往下游去搜寻我们。但最终他们会找到这儿的,我们必须赶紧离开。”我脱下鞋子,把里面的水拧干,然后又再穿上。
“告诉我,你的逃亡路线不再会有之前这样的阻碍了吧?”
我微笑着摇摇头。“不会再游泳了,至少暂时不会。”我站起身来,“不过,我希望你不介意钻山洞。”
事实上,后面是他在领路。虽然他走起路来摇晃不定,眼睛在黑暗中却比我看得清楚。我发现了山洞,沿着石壁向前摸索,直到脚下的路仅能立足,然后再往前几尺,一块突出的石头挡住了入口。我闭上双眼,前额在潮湿的岩石上靠了片刻,然后进到入口里面,依靠意念沿着通道走下去。
“你以前不可能来过这里吧?”
我睁开眼回头看着他,摇了摇头。
“可是你却知道往哪里走。”这并不是一个问句,但我还是点点头。
“我想你一定是个先知,因为你看起来完美无缺。”他停顿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不是完美无缺,但是……我是说,你虽然被打了烙印,但我看不出来你哪里有问题。”
我迅速步入山洞的黑暗之中,避免了彼此尴尬。虽然我能感觉到这条通道大致方向的牵引,但在彻底的黑暗中,我必须集中精神注意前路,蹲伏着向前走,脑袋还经常撞在突出的石头上。在我因为又一次碰撞而大声咒骂之后,男孩跑到我前面引路,遇到头顶降低的地方他会出声警告我,这样一来我们速度快了不少。这里并非完全漆黑一团,我们经过的几个地点,隧道向上扩展,在主通路之外的前厅里,有细小的进光口。过了约莫一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我们停在这样一个地方,靠着狭窄通道的侧面坐下休息。借着微弱的光线,我们能看到在满是凹痕的墙上,有着工具留下的粗糙痕迹。
“我们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批穿过这里的人。我是说,自从大爆炸之前的时代以来。”我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坑坑洼洼的墙壁。
“这是大爆炸之前时代留下的吗?”
我摇头。“比那还要古老。”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对大爆炸之前的人们来说,这里也算非常古老的。”
这里的黑暗并非彻头彻尾,但却绝对安静。隧道里没有任何声音,比我记忆中的任何静寂都要沉重。
“我应该早点说这句话,”他最终说道,“谢谢你。你没必要把我从玻璃缸里救出来。”
“我必须这么做。”
“我很高兴你这么想。我想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救一个赤身裸体的陌生人,还因此拖了逃亡的后腿。”
我笑了起来,放松了警惕。“关于这一点,我们得做点什么。”我脱下湿透的羊毛套头衫递给他,身上只剩衬衫和裤子。他把套头衫往身上穿时,我转过头去,不知道该看哪里好。过了一会儿我转过身来,他已经把衣服的下摆拉到了腰部,穿起来像某种短裙,衣袖空空悬在身旁。
“我们该走了。”我说着站起身来,紧贴在墙上,等他先从旁边挤到前面去。“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在他身后说。
“实际上,我也一样。”
“我叫卡丝。”
“不,我是说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他领先我几尺远,朝着前方狭窄的通道前进。我紧跟在他身后,这样的对话在看不见彼此的黑暗中似乎要容易一些。
“你说的是真的?”
“我不是故作神秘,如果我知道自己的名字,我会告诉你的。毕竟要想在一个先知面前隐藏什么事情,毫无意义。”
“不是这样的。我并没有读心术。我只是有时能感觉到一些事情,有时是关于一些地方,或者关于一些人。但是,这没那么简单直接。”
“这太丢脸了。”
“大多数人对我能感觉到关于他们的事情,可都不那么热心。”
“我还以为你能告诉我关于我的一些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了。”
“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在玻璃缸之前的任何事都不记得。”
我停下脚步。“连你的孪生妹妹都不记得?”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