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醒觉 6、困兽
扎克来造访我的囚室时,一日两次的餐盘已经递进来236次,意味着已经过去118天。神甫已经来过8次。
听到脚步声我就知道是他,就像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或者睡觉时呼吸的独特节奏一样。在他开锁那一刻,我感觉跟他分开这些年发生的事一一重新上演。脚步声响起时我跳了起来,但在他开门的时候,我又强迫自己坐回床上。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看向他时,似乎看到两个人:站在我面前的男人,和从前那个男孩。现在他个子高了,黑头发也变长了,一直梳到耳朵后面。他的脸胖了些,这让颧骨和下巴显得没那么尖了。我记得以前到了夏天他鼻子两侧会长雀斑,就像扔进棺材的第一把土铺在脸上。如今雀斑的痕迹全无,只是皮肤有些苍白,当然还是比不上长期关在牢里的我。
他走进来,锁上身后的门,把钥匙放回口袋里。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他问。
我没敢说话。我不想让声音暴露出我有多么恨他,或者,我是多么想念他。
扎克继续说道:“你不想让我告诉你,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吗?”
“我明白为什么。”
他似笑非笑。“我几乎已经忘了,跟你谈话有多不容易。”
“让你轻松些不是我的责任。”
他开始在囚室里来回踱步,声音仍然很冷静,语速和脚步保持一致。“你就是不想让我拥有什么,是吧?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知道我想跟你说什么,我练习过了。但你还是老样子,声称你知道任何事情。”
“我不想让你拥有什么?”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你已经得到一切。你留下了,还有母亲陪着你。”说到母亲时我有些失声。
“那时已经太迟了,”他停下来说道,“爱丽丝已经杀死了父亲。你已经毒害了一切。没分开那些年,你已经污染了我。别人从未接受过我。从来没有。而现在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他伸出手来,手指张开,上面空无一物,“但你也已经把一切都毁了。”
“我一无所有,”我说道,“在定居地时,曾经有段时间我们全都饿着肚子。但你甚至连这样的生活都不给我。你已经把我关在这里,还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的对待?”
“我别无选择,卡丝。”
“你为什么想要说服我?你想让我原谅你,告诉你我理解你的难处?”
“你说过你明白的。”
“我说的是我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知道你的理由。你有了敌人,现在你是议会的大人物了。你觉得他们会利用我来打倒你。但这并不等于说,你把我关起来就是对的。”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我怎么想了?”
他顿时变得怒不可遏。“一直以来,我每件事都得依靠你。我的一生都被搁置起来,如果你没离开,它甚至不能开始。”
“它已经开始了。我们在一起过得很好。”我又想起一同度过的那些年,我们两个生存在村子的边缘,“你只不过想要不同的生活而已。”
“不,我想要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有你在,这一切就没有可能。现在我要实现一些伟大的目标,我不能让你挡着我的路。”
“所以你正在毁掉我的生活,来保护你自己的。”
“我们两个之间,只能有一种生活。你就是不明白这一点。一直以来你都在假装,好像我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但世界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就改变它。你说过想成为重要的大人物,可以改变世界。难道你就没想过,我们没有分开的每一天,不就是在改变世界吗?”
他陷入了沉默。过了几分钟,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在坐下时轻轻叹息。他的膝盖摆在身前,比我的要高得多。他手臂上的汗毛比我记忆中要浓密许多,颜色也更深,不像以前一样被太阳晒成金色。我们分开这些年,各自的体型都改变了许多,但现在又自动回到了从前对称的状态,肩并肩坐在床边,背靠着墙壁,就像以前在村子里我们一起坐在我的床上一样。
“你不用成为现在这样的人,扎克。”我对他低语,以前父母在楼下争吵时,我们常常这样。
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会成为今天这样。如果不是从一开始,你就让一切都如此艰难的话。”
在等待他来到囚室的几个月中,我曾认真想过自己会说什么,也曾对自己许下诺言,一定要保持冷静。但当他走向门口时,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被孤单一人困在囚室的前景等待着我,我瞬间觉得浑身充血,整个身体都变成了跳动的脉搏。我冲向扎克,想抢走他手里的钥匙。
他比我高半头,当然也更强壮,毕竟我在定居地过了六年苦日子,还在囚牢里困了几个月。他伸出一只手,手掌掐在我脖子上,把我挡在一旁,我几乎无法挣扎。我对着他又抓又踢,但我知道这一切毫无意义。如果我能成功把他打晕,或者扭断他的胳膊,只会发现自己也会变成他那样。但在我的脑海中,我不是在跟他搏斗,而是在跟囚室的四面墙和水泥地板对抗,还有我被关在这里逐渐腐烂时,跟毫不留情地逝去的时间作斗争。我使尽全力靠向他,他伸直手臂用力推我,手背的关节蹭在我的下颌骨上咯咯作响。我感到自己的指甲抓进他前臂的肉里,但他并未稍有放松。
他探过身来,在我狂乱的呼吸声中,我听到他的低语。
“我几乎应该感激你。议会的其他人会谈论欧米茄人带来的威胁,被污染的风险。但他们根本没有经历过,而我不同。他们根本不知道,你们会变得多危险。”
我感觉到自己在颤抖。当他放下手臂之后,我才看到他也在浑身颤抖。我们就那样站了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气喘吁吁,中间的空气似乎也颤动起来,就像风暴来临前的夏夜,空气被烤得炙热,知了拼命地叫,整个世界都惊慌失措地等待着。
“我求你了,请别这么做,扎克。”我苦苦哀求,忽然想起当我们还小时,那天晚上在卧室里,他也曾如此求我揭开自己欧米茄的身份。难道这就是那时他的感受吗?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默默转过身走出去,把门重新锁上。我低头看着自己扔在发抖的拳头,他的血慢慢从我右手的指尖滴下来。
神甫带来了一张地图。没有任何开场白,她把门锁好,地图展开放在我床上,然后抬头看着我。“告诉我那座岛在哪里。”有时她会用手指在特定区域圈一下,“我们知道它在西边,或者西南的海岸附近。我们越来越接近了,总会找到他们的。”
“那你为何还需要我?”
“那是因为,你的哥哥耐性可不好。”
我有点想笑。“你准备怎么办?折磨我?威胁要杀了我?我遭受的痛苦,都会发生在扎克身上,你就是在折磨他。”
神甫倾了下身。“你觉得除了我们已经做过的事情之外,没有其他更厉害的手段能对付你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记住,你只有对我们存在利用价值,才会一直这么走运。”她又把地图往前推了推,凝视我的目光炽热异常,就像多年前在我前额留下印记的烙铁一样。
“像你一样为他们工作,对他们有利用价值?做一个在你的阿尔法主子面前表演的怪物?”
她缓缓探过身来,直到脸孔快要贴上我的脸,我都能看清她脸颊上的汗毛,像玉米穗一样细小而苍白。她慢慢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又是一口,鼻孔微微一张一合。
“你就这么确定,是他们在控制我吗?”她轻声问道。
她在我的头脑中继续深入探索。我和扎克还是小孩子时,曾经齐心协力撬起一块扁平的大石头,在下面黑暗中藏着的蠕虫和蛆突然暴露在阳光之下,肉乎乎的白色身体不停地扭来扭去。如今在神甫的目光注视下,我就像那些蛆虫一样完全曝光。我的脑海中没有什么是她看不透,拿不走的。
经过一开始的震惊之后,我已经学会要将我的思想紧紧关闭,就像闭上一只眼睛,握紧一只拳头。我挣扎着要保护关于自己的那些事,将她挡在思想之外。我清楚地知道,必须把自由岛的幻象保护好,不能让她看透。然而,我发现自己只是担忧一些珍藏的私人记忆,自私地想把这些保护好。
秋日的午后,扎克和我在后院里练习写字。小鸡们在周围啄食打架,我们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木棍,在泥土上划出歪歪扭扭的字母。他写了我的名字,我也写了他的名字。
长日漫漫,其他孩子都去上学了,扎克和我在河边互相交换珍宝,这些都是我们在漫无目的的闲逛中找到的。他给我看那块镶嵌着蜗牛化石的石头。我给他一只张开的贝壳,里面的蚌肉就像欧米茄盲人乞丐浑浊不清的眼球,我在去黑文镇的路上看到过。
还有那些关于夜晚的记忆。我们隔着床窃窃私语,互相交换故事,就像白天互换河边珍宝一样。我们躺在黑暗中,听雨点轻轻打在茅草屋顶上。扎克给我讲他在抄近路去水井时,碰到旁边田里的公牛们朝他冲来,他只好爬到树上,才逃过被踩踏的命运。我告诉他,我在从不允许我们进入的学校墙边,看到其他小孩在学校操场的橡树上安了一个新的秋千。
“我们有自己的秋千。”扎克说。
这是事实没错,但那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秋千。我们在河的上游发现一个地方,一棵柳树长在离水边很近的地方,可以抓着低垂的树枝在河面上荡来荡去。天气炎热的日子,我们会比赛看谁荡得远,然后得意洋洋地跳进下面的河水中。
还有一些更近的,关于定居地的回忆。晚上我坐在小小的壁炉前,读着爱丽丝的菜谱或者歌谱,想象她多年以前坐在同一个地方,写下这些笔记。
还有之后发生的事:母亲试图警告我扎克会对我不利,将金币递给我时,上面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这是我记忆中珍藏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母亲甚至没有触摸我,只是她握过的金币上传递的二手温暖。但这就是最近几年来,我从她那里得到的所有。
所有这些,如今都暴露在神甫毫无感情的目光中。对她来讲,这些不过是在抽屉里搜索更有价值的东西时,面对的一团乱麻。她每深入一层时,都留下我挣扎着重新组织脑海里乱成一团的记忆。
神甫站起来,带着地图离开了,我明白自己应该庆幸,我成功地把她挡在了自由岛的幻象之外。但是,在我集中精力掩饰这些时,被迫暴露了许多其他想法。那些过往回忆,那些我在来到囚室之前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她都捡起来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扔到一旁。尽管这些事对她来说无关紧要,但被她接触过的,都已不再纯洁如初。每次拜访之后,我都感到能供她详细研究的记忆更加少了。
第二天,扎克来了。这些日子他来得比以前还少,来的时候通常会避开我的目光,低头摆弄着手里的钥匙。他很少说话,对我的大部分问题,他的反应就是耸耸肩。但每过几个星期,我都能听到钥匙开锁,然后是门蹭过地板的声音,之后我的孪生哥哥,也是我的狱卒,就会走进来,坐在床的另一头。我不知道他为何而来,就像我不清楚为什么听到他的脚步声在过道响起时,我总会感到很高兴。
“你应该跟她说话,”他说,“告诉她你看到了什么。或者让她进去。”
“你的意思是,进入我的脑海里?”
他耸肩。“不要大惊小怪。毕竟你和她很像。”
我摇头。“我不会干她做的事。我从不去别人的思想里瞎晃悠,她也可以待在我的脑袋外面,该死的,这是我在这里唯一能保留住的东西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她在刺探我的想法时我是什么感受。那种被玷污的不安全感,留在我的脑袋里。
他叹了口气,然后笑起来。“要不是我早就知道你有多顽固,必定会钦佩你将她挡在外面这么长时间。”
“那么你应该知道,这一点不会改变。我不会帮助你的。”
“你必须帮我,卡丝。”他探过身来,凑到我面前。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他要握住我的手,就像多年之前父亲临死时乞求我的帮助一样。他的瞳孔闪着光芒,眼神渐渐凝聚。他离我如此之近,我都能看到他下嘴唇皮肤上因干燥而布满血丝的纹路。我想起以前每当父亲和母亲在楼下吵架,或者村子里的其他小孩嘲弄我们时,他常常会紧咬嘴唇。
“你在恐惧什么?”我轻声说,“你害怕神甫吗?”
他站起来。“除了这间囚室之外,我们还有更残忍的方法对付你,你知道的。”他拍打着墙壁,张开的手掌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墙面上留下印记。“有些关在这里的欧米茄人,经受过更糟糕的境遇。只因为你是个先知,才会过得这么轻松。”他往后伸了伸脖子,双手放在脸下面,闭眼深吸了几口气。“我告诉她你很有利用价值。”
“你想让我对此感激不尽吗?”我指着身处的囚室。这四面墙壁就像是夹住我生命的老虎钳,所有一切都被碾碎,只剩这几平米的灰白。我的思想也开始变成囚室一般,紧紧封闭,黑暗阴郁。最糟糕的是,时间毫不留情地逝去,而我被困在这里,生活中只剩下无止境的餐盘,和从不间断的灯光。
“你不知道我有多关照你。你吃的每样东西,我都让人先尝过。”他指着地上的餐盘,“每壶水。所有的一切。”
“你这么关心我,我很感动。”我说,“但回想起来,当我独自在定居地过自己的生活时,我甚至不用担心人们会给我下毒。”
“你自己的生活?在你试图要求我的那些年里,你对自己的生活可没这么热心。”
“我从未设法要求些什么。我只是不想被送走,跟你的愿望一样。”一阵沉默,“如果你能让我偶尔在城墙上走走,就像我刚到这里时一样。或者,让我和其他被囚禁的人说说话。只要我能跟别人说说话。”
他摇头。“你知道我办不到。你也看到上次在城墙上发生的事了。那个疯子袭击的人,也可能会是你。”他看着我的目光中有一丝温柔,“把你放在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
“如果允许我们互相交谈,那件事根本就不会发生。他根本就不会变疯。这里的其他欧米茄人为什么要伤害我?他们和我的遭遇没什么不同。为什么不让我们互相交往?”
“因为他们的孪生兄弟姐妹。”
“他们都是你的朋友,是你在议会的同伴。”
“你太天真了,卡丝。他们是我共事的人,是我的上司,但绝不是我的朋友。你认为其中某些人不会让他们的孪生兄弟姐妹干掉你,从而对付我吗?”
“那何时是个头呢?按照你的逻辑,我们都应该在囚室里度过一生,阿尔法和欧米茄都一样。”
“这不仅仅是我的问题,”他说,“这种事一直在发生,利用亲近的人来控制他们。在大爆炸之前也是如此。如果他们想控制某些人,就会绑架他们的丈夫,孩子,爱人。大爆炸之后仅有的区别在于,这件事变得更直接了。以前你必须看好自己。现在,我们都需要看好两个人。就是这么简单。”
“那是因为你把拥有孪生妹妹当成一种负担。你太偏执了。”
“而你太天真任性了。”
“这就是你下来造访这里的原因吗?”他起身打开门时,我问他,“因为你无法信任议会里的任何人?”
“如果那样的话,意味着我能信任你。”他边说边把门在身后关上。我听到钥匙在锁孔里上锁的声音。
根据我的计算,距离我上次看到天空至少已过去了一年时间。生活在由这人造光线点亮的世界里,连我的梦境都发生了变化,白天的幻象也一样。在我刚开始有自由岛的幻象时,我不知道这是否仅仅是一种空想,以减轻自己身处囚室的恐惧感。
一些新的模糊幻象开始闯入我的生活,很长时间以来,我都认为它们可能只不过是病态的胡思乱想,是因为长期囚禁造成的恐惧感已经深入我的梦境。随着在看护室禁闭的日子一天天增多,我开始越发不信任自己的理智。但我在幻象中看到的东西太过陌生,每次也过于一致,又让我无法相信这是我自己凭空想出来的。那些细节如此生动,让我确信它们并非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一排排玻璃水缸放置在基座上,橡胶封圈灰尘累累。水缸上方密布着电线和面板,每个面板上都装点着红色或绿色的指示灯。肉色的橡胶管子从每个水缸上冒出来。
我如何能虚构这样的景象,就连我自己也无法解释那是什么。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属于禁忌,就像囚室里发光的玻璃灯泡一样。围绕水缸的那些管子和电线,与大爆炸之前的传说相符,都是关于电的魔法。那些指示灯发出的光,跟我囚室里的灯光一样,并非自然的光线。每盏灯都是一个纯色的圆点,既不闪烁,也不散发热量。这肯定是个机器,但是用来干什么的呢?它比人们私下传说的大爆炸之前的故事更加凌乱,也更让人惊奇,让我不得不信。电线和管子乱成一团,临时拼凑在一起。但作为一个整体,这些连线、灯光和水缸有规律地结合起来,显得如此巨大,如此复杂,不禁让人为之感叹,同时也让我感到战栗不安。
一开始,我在幻象中只看到这些水缸。后来,我看到在缸中漂浮的躯体,悬在黏稠的液体之上,好像让一切都缓慢下来,甚至连头发的波动都了无生气。在每个下垂的嘴角边,都伸出一根管子。它们的眼睛是最恐怖的。大部分躯体的眼睛都是闭着的,少数几只睁开的眼睛中,眼神空洞洞的,完全没有任何感情。这些都是人的遗体。我想起在我抱怨囚室时,扎克说过的话:除了这间囚室之外,我们还有更残忍的方法对付你,你知道的。
每当扎克来访时,我对水缸的感觉都尤为强烈。不过他来得越来越少了。水缸就像是扎克身上的气味。当我听到他用钥匙开锁的声音,就感觉那些毫无生气的面孔在眼前若隐若现。当他离开之后,这些面孔还会困扰我好几个钟头,那些紧闭的眼睛和半张的嘴在我眼前挥之不去。那些都是欧米茄人,都悬浮在玻璃水缸的永恒之中。好多个月过去了,尽管扎克的拜访越来越少,我对那个水缸密室的感知却几乎没有改变。这种感觉并不抽象,非但真实无比,而且越来越近。我迫切地感觉到它存在的实体,几乎已能够找到通向它的路,那个密室可能只有几百尺远,以它为终点,牵引着我过去。就像以前河流曾是我脑海中山谷地图的基础,如今,在我想象中这座堡垒的地图由两个地点来定位:这间囚室,还有存放水缸的密室。在所有这些下面,河流依然存在。我能感觉到它在脚下某处流淌,它永无休止向前流去,似乎在嘲笑我的停滞不前。
终于有一天,神甫打开囚室的门,却没有走进来。
“站起来。”她说道。门敞开着。
我已经有一年多没出过这间囚室了,不禁怀疑她是否在嘲弄我。在过去几个月,有时我会突然害怕,自己马上就要发疯。透过打开的门望出去,我感觉自己连过道都要认不出了。在我被禁闭已久的眼中看来,这条水泥通道似乎和阳光照耀下的远山一样遥不可及。
“快点儿。我要让你看些东西,时间可不多了。”尽管有三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那里,神甫也不耐烦地盯着我,我在走出门口时,仍然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
她不肯告诉我要带我去哪儿,也拒绝回答我的任何问题。她脚步轻快地走在我前面,守卫紧紧跟在我身后。当我抵达时,才发现并不远,只不过走到通道尽头,穿过一扇锁着的门,往下走一段楼梯,然后是另一排紧闭的门。
“我们不去外面吗?”我问道。眼前是一排牢门,跟我的牢房没什么两样:灰白的铁门,底部有个窄窄的槽口,供餐盘进出,观察孔在齐眼高度,只能从过道这边打开,从里面不行。
“这不是一场野餐之旅,”她说,“有些东西需要你看一下。”
她走到第三个门口,把观察孔滑开。和我囚室里的一样,它显然很少被打开,滑动时极不流畅,因为生锈而吱嘎作响。
神甫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指着观察孔对我说:“你过来看看。”
我走向铁门,贴身向孔里望去。在囚室里面光线要暗一些,一盏灯泡显然比不上过道里的一排电灯。尽管我的眼睛还在适应光线,仍能看到这间囚室和我的一模一样,也是窄小的床,灰白的四壁。
“看仔细些。”神甫说道,她的呼吸就在我耳后,带来一丝暖意。
这时我才看到那个男人,靠墙站在囚室最阴暗的角落里,警惕地看着门口。
“你是谁?”他边问边走上前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以便把我看清楚。他的嗓音和观察孔一样锈迹斑斑,因为长期不说话,声音非常刺耳。
“别跟他说话,”神甫命令,“看着他就行了。”
“你是谁?”他又问,声音提高了些。他貌似比我大十岁左右。我在之前城墙放风时从未见过他,但他胡子很长,皮肤苍白,表明他不是看护室的新囚徒。
“我是卡丝。”我说。
“跟他说话毫无意义。”神甫说道,她听起来有些烦人,“看着就可以了。事情马上就会发生的,我已经预感到这一切好几天了。”
那个男人又往前走了两步,离门只剩一尺远,近得我能伸出手穿过观察孔摸到他。他仅剩一只手,烙印在乱蓬蓬的头发下面若隐若现。
“有别人跟你在一起吗?”他问,“自从他们把我抓来这里,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任何人了。”他又凑近了些,举起仅剩的那只手。
接着他就倒了下去。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他的双腿像暴雨冲刷下的沙堤一般,手捂向腹部,全身抽搐了两次。他没有发出任何叫喊声,从口中吐出的只有一股鲜血,在灯光下呈现乌黑之色。然后他就再也不能动弹了。
我还没有机会说话,或作出任何反应,只是在他倒地时下意识地从观察孔旁跳开。在我有机会再往里面看之前,神甫已经抓住我的手臂,让我面向着她。
“看到了吧,你觉得自己在这里安全吗?”她把我推到门上,双臂靠着铁门带来一丝凉意。“这个男人的孪生妹妹把他关在这里,然后认为自己安全了。但她在议会里树敌太多,看护室也没办法保护她。她的敌人抓不到他,于是被迫直接对她下手了。他们还是成功了。”
我已经知道了这些。对我来说,这个男人的死带来的恐惧感是双重的。在男人倒下那一刻,我看到一个女人腹部朝下躺在床上,黑色长发整齐地编成辫子,一把刀插在背上。
“这是扎克干的吗?”
她不屑一顾地摇摇头。“这次不是。这无关紧要,你需要意识到的是,他也不见得能保护你。当然,他现在很得宠,但他的计划过于大胆。如果议会要攻击他,他们会找到方法,对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下手。”
她的脸离我如此之近,我都能看清她每根睫毛,以及前额烙印左边跳动的血管。我闭上眼睛,黑暗中却满是躺在我身后地板上的男人的画面,他想说些什么,鲜血却从口中狂喷而出。我感到难以呼吸。
她非常缓慢地说:“你必须帮助扎克,也是帮助我。如果他失败了,其他议员要攻击他,他们会对你或者他下手。”
“我不会帮你。”我回答道。我想起装满水缸的密室,和扎克对那些漂浮的人所做的事。但这些恐怖画面跟我身后地板上流血的尸体,还有面前神甫那张无情的脸孔比起来,显得非常遥远。
“我没办法帮你,”我又说,“我没什么能告诉你的。”
我还在想,在她面前我能多长时间不哭出声来,但她突然转过身去。
“把她押回囚室。”她边走边回过头来,对守卫下达命令。
对我来说,这间囚室,四面墙,屋顶和地板,就是整个世界。对了,还有那扇冷酷无情的门。我试着想象外面的世界:朝阳照在刚刚割过的麦茬上,洒下尖锐的影子。夜晚,河上的天空无限宽广。但这些于我都已经成为概念而非现实。它们和雨水的气息,河沙踩在脚下软软的感觉,黎明时小鸟的喧闹一样,都已离我而去。所有这些景象,现在都不如水缸密室的幻象真实,那些浸透的身躯,无声地漂浮在橡胶管子中间。关于自由岛的幻象也越来越少了,那些开阔海洋的画面再也无法穿透到囚室中来。我对时间流逝的统计还在继续,直到有一天,我感到逝去的光阴已经填满了这间囚室。那种感觉就像在往囚室里缓慢注水一样,过去的时光一开始以星期计,后来按月计,现在变成按年计算,时间的重压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不禁想道,常常困扰先知的失心疯,都是这么开始的吗?如果发疯不可避免,那么数年的囚禁生活只会加速它的到来。我曾听父亲如此描述黑文镇集市上的先知灵魂出窍。现在我感觉这个用词真是无比贴切。神甫对我思想的刺探,以及关于水缸的幻象都让我费尽心力,我的大脑中再没有地方能容下其他事情,尤其是我自己的事。
扎克现在来得很少,有时几个月才来一次。而他真的来访时,我又很少跟他说话。但是我仍注意到,我被关在看护室这些年,他的面孔变化良多。他瘦了些,因此脸上唯一给人柔和之感的地方只剩下嘴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变了,如果是的话,那他有没有注意到呢?
“你应该清楚,事情不会一直这么继续下去。”他说。
我点点头,但是感到自己仿佛置身水底,他的话含混不清,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囚室的四面窄墙和低矮的屋顶制造出回声,有点声音就会不停回响,显得有些不太安定。现在回声听上去模糊不清,似乎一切都失去了焦点。
“如果我能做主的话,”他继续说道,“我会把你留在这里。但我发起了一些事情,需要完成它。我曾经以为能让你远离它,如果你让自己有利用价值的话。但是,你不肯告诉她任何事。”
扎克不需要挑明“她”是谁。
“她不会再容忍下去了。”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没办法忍受听到自己话中的恐惧。我差点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往前探身,我们的脸离得很近。“如果我能做主,我会把你留在这里。”他的声音这次大了起来。让我确信这一点对他来说很重要吗?我无法理解,转过头对着墙壁。
关于空水缸的梦让我如此害怕,一开始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从我第一次在幻象中看到水缸开始,已经过去三年了。它们一直让我恶心,但我已经渐渐习惯了,甚至在梦中见到它们时,我都不会再因为惊恐而退缩。像我脸上的烙印一样,我日渐对它们习以为常。可是有一天,我梦到那只空空如也的水缸,然后突然惊醒,床单乱成一团,被我突然冒出的冷汗打得透湿。通常困扰我梦境的水缸里都装着东西,但这只水缸是空的,理应没那么恐怖。它只是一个等待填充的玻璃容器,静静呆在那儿。
连续四个晚上,我都梦到这只水缸。它一直待在同样黯淡的光线中,电线和管子盘绕在上面。玻璃的曲线也都相同,但第四晚玻璃弯曲的角度完全不同,不再是远离我,而是环绕着我。我几乎能感觉到有根管子伸在嘴里,橡胶味直冲气管,嘴角处管子插入的地方皮肤已被侵蚀,疼痛难忍。如今水缸里装满液体,我没办法合上嘴,想不被灌都不可能,只感到甜得恶心,双眼也无法闭上。我的幻象被这种黏稠液体弄得模糊不清,一切似乎都软化下来,摇摆不定,就像仲夏时节,透过在定居地农田上空盘旋的热浪看到的景象。
我醒来时放声尖叫,直到嗓子都喊哑了,震颤着近乎痉挛,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为止。我叫着扎克的名字,直到这个词的发音完全走样,无法辨认。来到看护室的前几周我就学到,叫喊没有任何意义,根本不会有人到囚室门口查看,但我还是尖叫不止。
接下来的六个晚上,我感到水缸已满,而我置身其中,一动也不能动,管子插进我的喉咙和手腕,环绕周围的黏稠液体似乎占据了我的血肉,最终淹没了我的头脑。每天晚上,我都梦见被喉咙里的管子悬吊水中,就像上钩的鱼,直到我最终惊醒,开始尖叫才算脱离梦魇。
这段时间我根本吃不下饭。每次试着吞咽食物,都让我想起插进喉咙里的管子,然后就开始反胃呕吐。我想尽一切办法避免入睡,在梦中幻象是最容易出现的。到了晚上,我在囚室里一边踱步一边计数,直到数不清楚为止。我掐自己的胳膊,扯自己的头发,试图利用痛楚来保持清醒,同时让思想留在真正的身体内,让梦境中被扔进水缸的自己无处容身。但这一切都不管用。我的身体和思想是完全分开的。时间于我来说,开始变得神经兮兮,像断裂的碎片。有些日子里,我感到几个小时一晃而过,就像在石头斜坡上不受控制地滑行。而其他时间里,我发誓时间近乎停止了,一次呼吸都像一年般漫长。我想起黑文镇集市上疯疯癫癫的先知,还有城墙上发疯的欧米茄人。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变疯的原因吧。我自己的思想,已经遗弃了我。
最后,我在餐盘上用汤匙的钝边刻出一条留言:扎克,紧急重要的幻象,我会告诉你(只有你),来交换到城墙上放风10分钟。
他却让神甫来了,我早知道会如此。
她像往常一样背对着门,坐在椅子里。过去几天一定折磨得我憔悴不堪,但她没有对此发表看法。我怀疑她是否看到了我现在的样子,还是说她的精神已过于敏感,没有必要再依靠外部的观察。“通常来说,你从没有这么热切地想要分享自己的幻象。这太反常了,所以你瞧,我们很好奇。”
“如果扎克真感到好奇的话,就让他来。我不会告诉你的。”
我知道这会是最难的一步。我能感觉到神甫在刺探我的思想,就像母亲以前撬开河蚌的贝壳一样,先在缝隙处观望,用刀子不断寻找薄弱点,然后在此突破撬开贝壳。
“闭上眼也无法阻止我,你知道的。”
神甫这么说之前,我都没意识到自己闭眼了。然后我又发现,自己也已咬紧牙关。我强迫自己直视着她。“你从我这休想得到任何东西。”
“或许吧。可能你越来越擅长隐藏自己了。或者也有可能,你根本就没看到什么特殊的幻象,没什么有用的洞察力。”
“哦,这么说这是个陷阱了?我想要干什么呢?顺着用床单做的绳子溜下墙去?拜托!”我停顿了一下。在说话的同时还要打起精神对抗神甫的刺探,这绝非易事。“我只想看看蓝天。如果我要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为什么不用这个来跟你做交易呢?”
“如果你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那就不能称其为交易。”
“是关于那座岛的事。”我脱口而出。我曾希望不至于泄露这么多,但水缸带来的恐惧感让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明白了。那座岛,四年以来你一直坚持声称它根本不存在。”
我点点头,没说话。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我感到她的思想开始变得热切,像不受欢迎的求婚者伸出的双手。我比以往更加专注,试着在开放大脑的同时,又不让她全盘进入。我集中精神泄露出一点点我在幻象中看到的景象,只有一个片断,既足以让她确信幻象的价值,又不能泄露任何会给自由岛带来灾难,或是让我的计划落空的信息。我将念头集中在一幅画面上,就像一束光透过我在定居地的厨房窗帘,只能照亮对面墙壁的一角。只是岛上城镇的画面,一条繁忙而陡峭的街道。只有近景,没有能识别出具体地点的特色景观。只有城镇的集市中心,房屋堆叠在起伏的地面上。只有镇子的画面。
我听到神甫暗暗吸了一口气。
“够了,”我说,“告诉扎克他应该怎么做,然后我就会把一切说给他听。”
然而神甫并不满意。她的刺探仍在继续,几乎已变得丧心病狂。还在定居地的时候,有一次我醒来发现,一只乌鸦从茅草屋顶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困在我小小的卧室里。它在墙壁之间冲来撞去,翅膀扑棱乱响,最后终于找到开着的窗户飞走了。神甫的思想在我脑袋里的感觉就是如此,同样混合了绝望感和攻击性。
我什么都没说。恰恰相反,长久以来第一次,我试着配合神甫的刺探。我在脑海中描画出蚌壳上方母亲的手,并且试图将我的念头变成那把刀。此前我一直抗拒这么做,幻象从来都是折磨我的东西,而我没有利用过它们。在我的思想与神甫短兵相接时,我总是感到被侵犯,这让我更不愿意如此使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因此,当我一旦这么做时,惊奇地发现这对我来说竟如此容易,如同拉开窗帘一样轻松。我看到的就像梦里一样,只是一些片断,但这已足够了。我发现了一个此前从未见过的地方,一间巨大的圆形大厅。这次里面没有水缸,只有电线,跟幻象中水缸密室的电线并无差别,只是数量成倍增加。它们一直延伸到弧形的墙上,上面布满了金属盒子。
我感觉到神甫收回了刺探的精力。她飞快地站起来,椅子被撞得向后摔倒。“别想在我设定的游戏里耍弄我。”
我迎上她注视的目光,尽量不让她看见我颤抖的双手。“叫我的哥哥过来。”
第二天下午他终于到来时,看到我的状态,似乎很吃惊。
“你生病了吗?有人对你动过手脚了吗?”他急冲到我身旁,抓着我的手臂,扶我坐到椅子上,“他们是怎么对付你的?除了神甫,没人能进到这里来。”
“没人对我下手。是这个地方把我变成这样的。”我指了指这间囚室。“你不能真期望我在这里健康快乐,容光焕发吧。无论如何,”我说,“你看起来也不怎么样。”我还没办法适应这样的扎克,他的脸瘦得只剩骨头,浓浓的黑眼圈像眼睛下的污渍。
“可能因为我经常半夜醒来,想弄清楚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为什么要往复杂里想呢?我需要到外面透透气,扎克。一会儿就够了。憋在这里我会发疯的。”这么说并非故意为之,尽管我仍不能让扎克知道,我的恐惧真正来自何处。我确实已经到达忍受力的极限,从我憔悴的外表就能看出来。
“那太危险了,你是知道的。我不是为了好玩才把你关在这里,你清楚这一点。”
我摇摇头。“如果我疯了,对你来说会有多危险,好好想想吧。我能干出任何事来。”
他淡淡一笑。“相信我吧,你没办法威胁我。”
“我没有威胁你,我是在向你提供一些确实能帮到你的信息。”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帮我产生兴趣了?”
“因为我在这里快失去理智了。我需要透口气。只需要十分钟,沐浴在阳光里,看看天空。跟我能告诉你的事情比起来,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他仍然摇头。“如果你以前给过我们有用的信息,我会相信你的。神甫说,在你们精神相接时,你坐在那儿像个蜡人。之前你从未承认过那个岛的存在,现在你忽然告诉我们说,你知道关于它的有价值的信息,我们这次为什么要相信你呢?”
我叹了口气。“好吧。关于那座岛的事,我对她说谎了。”扎克站起身,快步走向门边。我对着他的背影说:“我知道要想让你过来,必须那么说。但是我有一些有用的信息要告诉你,这是真的。我不能告诉她。”
“为什么?收集信息就是她的工作。”
“因为是关于她的事。”
他停住了,一只手仍扶在门上,另一只手拿着那串他从不离身的沉甸甸的钥匙。
“这就是我为什么非要告诉你的原因。这件事是关于她的,她正在谋划对付你。”
“我不会相信这类鬼话,”他吐了口口水,“她是我在这里唯一信任的人。跟你比起来,我更相信她。”
我耸耸肩。“你不必相信我,我只会告诉你我所知道的,然后你来决定是信还是不信。”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看着他转过身,把钥匙插进锁孔里,打开门,仍然没有说话。最后他走到外面,任门在身后开着。“给你十分钟,”他一边踏进过道,一边回头说,“然后我们回到这儿,你要告诉我所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