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二章

“反过来要求一些东西。”我对自己说,我在我的船舱里等那位议事会成员来见我,“反过来要求一些东西。反过来要求一些东西。”

我紧张得都快吐了,我心想。

你不能吐,我对自己说。你还没有找到厕所在哪儿呢。你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吐。

至少这个理由是成立的。奥宾人排泄和处理个人卫生问题的方式与人类不同,和同类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像我们那样注重礼仪。船舱一角有一排很有意思的窟窿和龙头,看起来似乎可以完成卫生间设施的各种功能。不过我实在不清楚哪个是哪个。我不希望用完某件看似水槽的东西,结果发现其实是马桶。从马桶喝水对巴巴来说是平常事,但我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

再过一两个小时,我会在这方面遇到真正的问题。到时候必须向希克利或迪克利请教才行。

希克利和迪克利不在身边,因为我们一降落,我就要求直接去船舱,然后要求独处一个小时。待了一会儿,我要求面见那位议事会成员。我的行为很可能打乱了奥宾人船员(这艘星际飞船叫奥宾飞船8532号,典型而无趣的奥宾人高效风格)安排好的什么欢迎仪式,但我才懒得操这个心呢。我制造出了我此刻想要的效果,因为我决定要表现得有点难搞。表现得有点难搞,我心想,会让我更容易完成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就是尝试拯救洛诺克。

老爸对此有他的计划,我打算帮他一把。但我也在考虑我自己的计划。前提是我能成功地反过来要到一些东西。

某些非常、非常、非常大的东西。

唉,好吧,我的大脑说,要是不成功,你至少可以向这位议事会成员请教应该在哪儿撒尿。嗯,对,这个也很重要。

有人敲了敲舱门,门随即滑开。门没有锁,因为奥宾人之间没有隐私的概念(门上也没有信号灯,原因相同)。三个奥宾人走进船舱:希克利、迪克利,还有我没见过的另一个奥宾人。

“欢迎,佐伊。”它对我说,“欢迎你来到奥宾人之中。”

“谢谢你。”我说,“你就是那位议事会成员?”

“是的。”它说,“我叫多克。”

我拼命想按捺住笑容,却可耻地失败了。“你说你叫多克。”我说。

“对。”它说。

“就是‘希克利,迪克利,多克’里的多克?”

“没错。”它说。

“多么有趣的巧合。”我说,终于控制住面部肌肉。

“并不是巧合。”多克说,“你给希克利和迪克利起名后,我们发现了你所引用的那首儿歌。我和许多其他奥宾人为自己起名时,也从这首儿歌里选择了名字。”

“我知道还有很多其他的希克利和迪克利。”我说,“但你的意思是说还有很多其他多克?”

“对。”多克说。

“‘老鼠’和‘钟表’呢?”我问。

“有。”多克说。

“‘跑’‘上’和‘那个’呢?”我问。

“这首儿歌里的每一个词都是很受欢迎的名字。”多克说。

“希望有些奥宾人知道它们的名字是个定冠词。”我说。

“我们很清楚这些词语的意思。”多克说,“重要之处在于它们与你的关系。你给这两位起名叫‘希克利’和‘迪克利’。因此有了其他人的名字。”

我一时间被这个话题分了神:一整个可怕的战斗种族给自己起了些荒唐的名字,只是因为我十几年前开玩笑地给它们其中两个起了名字。多克的话让我瞬间回到现实。这件事提醒了我,不久前才拥有意识的奥宾人就有这么认同我,我的影响就有这么巨大,哪怕是我小时候挂在嘴边的儿歌都有如此可观的分量。

反过来要求一些东西。

我的胃缩成了一团,但我不去理会。

“希克利。”我说,“你和迪克利此刻在录像吗?”

“对。”希克利说。

“请停下。”我说,“多克议员,你此刻在录像吗?”

“是的。”它说,“但仅仅为了我的个人收藏。”

“请停下。”我说,它们都停止了录像。

“我们触犯你了吗?”多克问。

“没有。”我说,“但我认为你们不会希望接下来的这段进入永久记录。”我深吸一口气,“议员先生,我要奥宾人给我一些东西。”

“告诉我是什么。”多克说,“我会帮你找到它。”

“我要奥宾人帮我保护洛诺克。”我说。

“非常抱歉,我们无法满足你的这个请求。”多克说。

“这不是请求。”我说。

“我不明白。”多克说。

“我说,这不是请求。我不是在请奥宾人帮忙,议员先生。我说‘我要’。两者有区别。”

“我们无法从命。”多克说,“殖民联盟请求我们不要向洛诺克提供协助。”

“我不在乎。”我说,“殖民联盟此刻想要什么与我毫无关系。殖民联盟计划让我在乎的所有人去死,因为他们认为洛诺克作为符号比作为殖民地更有价值。我对符号不符号的根本不在乎。我只在乎活人:我的朋友和我的家人。他们需要帮助。我要你们提供帮助。”

“帮助你就意味着要打破我们与殖民联盟的协约。”多克说。

“这份协约,”我说,“就是允许你们接触我的那一份,对吧?”

“对。”希克利说。

“你要知道,你们已经得到我了,”我说,“就在这艘飞船上。从法律上说,也就是在奥宾人的领土内。你们不再需要殖民联盟的许可来见到我了。”

“我们与殖民联盟的协约不只是关于你。”多克说,“还涵盖了许多内容,包括我们佩戴的意识机器。我们不能打破这份协约,哪怕是为了你。”

“那就不要打破吧。”我说,在心底里交叉手指求好运气。我知道奥宾人不会打破他们和殖民联盟的协约;希克利已经这么告诉过我了。接下来的事情会变得很微妙。“我要求奥宾人帮助我保护洛诺克,议员先生。我没有说要奥宾人亲自提供帮助。”

“很抱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多克说。

“找其他人来帮助我们。”我说,“向他们暗示,帮助我们会有好处。无论怎么样都行。”

“我们无法隐藏我们的影响。”多克说,“我们强迫其他种族帮助你们,殖民联盟不会认为这么做不等于插手干涉的。”

“那就请殖民联盟知道你们无法强迫的势力帮忙。”我说。

“你有什么建议吗?”多克问。

形容一个人做特别丧失理智的事情有个非常古老的说法,叫作“开枪打月亮”。

现在我举起了我的枪。

“康苏人。”我说。

砰。我朝非常非常遥远的月亮放了一枪。

但这一枪我必须放。奥宾人对康苏人有执念,理由非常充分:有一些生灵给了你智慧,然后又对你完全置之不理,你怎么可能没有执念呢?康苏人在给了奥宾人智慧后,只和它们有过一次对话,但代价是全宇宙一半的奥宾人。我记得这个代价。此刻我打算利用我的优势。

“康苏人不理睬我们。”多克说。

“让他们理睬你们。”我说。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做。”多克说。

“找到办法。”我说,“我知道奥宾人对康苏人有什么感觉,议员先生。我研究过他们,我也研究过你们。希克利和迪克利写了奥宾人的第一个创世神话,其中就有他们,但这个神话是真实历史。我知道你们是如何让他们与你们对话的。我知道从那以后,你们一直在想办法让他们再次与你们对话。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多克说。

“我猜你们直到现在依然在做这个努力。”我说。

“是的。”多克说,“一直如此。”

“现在该促成这件事情了。”我说。

“就算我们能说服他们与我们对话,听取我们代表你们的情愿,但依然无法保证康苏人会帮助你们。”多克说,“康苏人是无法预测的。”

“我明白。”我说,“但值得一试。”

“就算你的要求有可能做到,但也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多克说,“假如你知道上次我们与康苏人对话付出了什么……”

“我很清楚你们付出了什么代价。”我说,“希克利告诉了我。但我知道奥宾人向来愿意为需要的东西付出代价。议员先生,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们从我的生父那里得到了什么?从查尔斯·布廷那里得到了什么?”

“他给了我们意识。”多克说,“你应该很清楚。但那是有代价的。你父亲要的是一场战争。”

“但你们没有给他。”我说,“我父亲在你们还债前死去了。你们没有付出代价就得到了他的馈赠。”

“殖民联盟要我们付出一定的代价,以换取他们完成他的工作。”多克说。

“那是奥宾人和殖民联盟之间的事情。”我说,“无法取代我父亲做过的事情,也无法抹杀你们没有为之付出代价的事实。我是他的女儿,他的继承人。你今天能在这里说奥宾人见到我如何如何荣幸,这份荣幸实际上应该属于他。我可以说你们欠我的就是你们欠他的东西,至少是一场战争。”

“我不能承认我们欠你的就是欠你父亲的东西。”多克说。

“那你们欠我什么?”我问,“我为你们做了什么事情?你叫什么?”

“我叫多克。”我说。

“你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某一天我给它俩起名叫希克利和迪克利。”我指着我的两个朋友说,“你们通过我得到了什么,这是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我父亲给了你们意识,但你们不知道该拿它做什么,对不对?你们全都不知道。你们观看我的意识逐渐成熟,从孩子一直成长到今天,因此学会了如何使用你们的意识。议员先生,有多少奥宾人看过我的生活,看我怎么做事情,通过我学习?”

“所有。”多克说,“佐伊,我们全都通过你学习。”

“奥宾人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我问,“从希克利和迪克利来和我生活,直到我踏上这艘飞船,你们付出了什么代价?我向任何一个奥宾人提出过什么要求吗?”

“你没有要过任何东西。”多克说。

我点点头。“咱们回顾一下。康苏人给了你们智慧,你们去找他们,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代价是全体奥宾人的一半人口。我父亲给了你们意识,代价是一场战争,假如他还活着,你们会很愿意付出这个代价。我给了你们十年经验,教你们如何使用意识、如何生活。议员先生,现在你们要付账了。我要什么代价?要全宇宙所有奥宾人的一半去死吗?不。要奥宾人向另外一个种族开战吗?不。我只要你们帮忙搭救我的亲人和朋友。我甚至不要奥宾人亲手帮忙,只要你们找个办法让别人帮忙。议员先生,从奥宾人的得失历史来看,我想让奥宾人付出的代价实在微不足道。”

多克望着我,一言不发。我也望着它,主要是因为我忘了怎么眨眼,我害怕这会儿轻轻一眨眼就会让自己尖叫起来。我猜这样的我会冷静得令人不安。我很喜欢这个形象。

“我们本来要在你登船后发射跃迁无人机,”多克说,“但还没有发射。我会让奥宾议事会的其他成员知道你的要求。我会告诉它们,我支持你。”

“谢谢你,议员先生。”我说。

“我们会需要一些时间来制订行动计划。”多克说。

“你们没时间了。”我说,“我要去见高将军,替我老爸给他带信。奥宾议事会必须在我和高将军会谈结束前采取行动。要是做不到,或者不愿意,那么你们离开高将军时我就不会和你们走了。”

“你在种族联合体那里会不安全的。”多克说。

“假如奥宾人拒绝了我,你难道认为我会愿意留在你们中间吗?”我说,“我一直想表达的意思是,我不是在‘求’你们这么做,而是‘要’你们这么做。奥宾人不肯,就只能失去我了。”

“我们会有很多人难以接受这个的。”多克说,“殖民联盟隐藏你们行踪之后,佐伊,我们已经失去了你的一年时间。”

“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做?”我问,“把我拖上飞船关起来?违背我的意志记录我的生活?我看那样会非常没有意思。我知道我对奥宾人代表着什么,议员先生。我知道我对你们有多么大的用处。但如果你们拒绝了我,我认为奥宾人会发现我非常欠缺利用价值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多克说,“现在我必须去发送消息了。佐伊,很荣幸见到你。请原谅。”我点点头。多克离开了。

“请关上门。”我对站在门口的希克利说。希克利关上了门。

“谢谢。”我说,然后吐在了自己的鞋子上。迪克利立刻冲到我身旁,在我瘫倒前抱住了我。

“你生病了。”希克利说。

“我没事。”我说,然后吐了迪克利一身。“天哪,迪克利,”我叫道,“太对不起了。”

希克利过来,从迪克利手里接过我,领着我走向造型奇特的盥洗器具。它拧开水龙头,水汩汩涌出。

“这是什么?”我问。

“水槽。”希克利说。

“你确定?”我问。希克利点点头。我弯腰洗脸漱口。

我尽可能清理完自己,希克利问:“感觉怎么样?”

“应该不会再吐了,如果你问的是这个。”我说,“就算想吐,胃里也没东西可吐了。”

“你呕吐是因为你生病了。”希克利说。

“我呕吐是因为我把你们的一位领导人当侍者使唤。”我说,“对我来说很新鲜,希克利,真的。”我望向被我吐了一身的迪克利,“我希望能成功。因为要我再来这么一次,我的胃会直接蹦出来的。”话音刚落,我的内脏就抽了一下。记住:刚呕吐完,千万别绘声绘色形容这种事。

“你对多克说的那些话,”希克利问,“是认真的吗?”

“每一个字都是。”我说,然后指着自己说,“别逗了,希克利。你看看我。假如不是认真的,我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吗?”

“我想确定一下。”希克利说。

“你可以确定了。”我说。

“佐伊,我们会陪着你。”希克利说,“我和迪克利。无论议事会如何决定。假如你和高将军谈完后决定留下,我们也会陪着你。”

“谢谢,希克利。”我说,“但你们不必这么做的。”

“我们要这么做。”希克利说,“我们不会离开你,佐伊。在你到现在的大部分人生里,我们一直陪着你。自从我们有了意识,我们就一直陪着你,你和你的父母。你说我们也是你的家人,现在你离开了他们,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们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我们属于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说。

“说你会让我们陪着你。”希克利说。

“好。”我说,“请陪着我。谢谢你。谢谢你们两个。”

“不客气。”希克利说。

“现在给你们一个正式任务,给我找点衣服穿。”我说,“这味道越来越不好闻了。还有,告诉我,这些鬼东西里哪一个是马桶。因为我现在非常需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