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早晨,我得知老爸被捕了。
“也不完全是被捕。”老爸在餐桌上喝着咖啡说,“我被解除了殖民点领导人的职务,必须回凤凰星空间站接受问询,更像是审讯。事情要是发展得不好,我就会被逮捕。”
“有可能会发展得不好吗?”我问。
“很可能。”老爸说,“要是不知道结果,他们一般不会发起问询。要是结果会是我没事,他们也懒得发起问询。”他喝了一口咖啡。
“你干了什么?”我问。我也有杯咖啡,咖啡里加足了稀奶油和糖块,放在我面前还没有碰过。恩佐带来的震惊还没有过去,咖啡帮不上我的忙。
“我尝试劝高将军不要跳进我们给他和舰队设下的陷阱。”老爸说,“我们会面的时候,我请他不要呼叫舰队。事实上是求他。这么做违反了给我的命令。他们叫我和他进行‘无实质内容的对话’。一个人前来接管你的殖民点,而他的一整支舰队即将爆炸,你说我能怎么和他进行‘无实质内容的对话’?”
“你为什么这么做?”我问,“为什么想放高将军一条生路?”
“不知道。”老爸说,“大概是因为不想让我的双手沾上那么多船员的鲜血吧。”
“引爆炸弹的又不是你。”我说。
“我觉得这个不是关键,你说呢?”老爸放下咖啡杯,“我是计划的一部分。我是主动的参与者。我依然背负着一定的责任。尽管微不足道,但我希望我能尽可能避免这么一场大屠杀。我希望能找到其他解决方法,而不是一口气杀死所有人。”
我站起来,给老爸一个大大的拥抱。他接受我的拥抱,我坐回原位,他看着我,有点惊讶。“谢谢你,”他说,“但我想知道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很高兴我们的想法差不多。”我说,“看得出我们有亲缘关系,虽说没有血缘关系。”
“谁都没法怀疑咱们的想法会不一样,亲爱的,”老爸说,“但考虑到我即将被殖民联盟控告叛国,我觉得这对你不一定是好事。”
“我觉得是好事。”我说。
“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你我都足够聪明,看得出事态发展下去,谁都不会有好果子吃。”老爸说,“这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烂摊子,而我们无法脱身。”
“阿门。”我说。
“你怎么样,亲爱的?”老爸说,“不会有事吧?”
我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没能说出口。憋了一会儿,我最后说:“我觉得现在我什么话题都可以谈,只有‘我怎么样’除外。”
“好吧。”老爸说。他开始谈论他自己,不是因为他自我过剩,而是因为他知道我听他说话能帮助我暂时忘记忧愁。我听着他说话,但他的话还是让我很担心。
第二天,老爸登上补给船圣华金号出发了,同行者除了曼弗雷德·特鲁西约,还有另外几名代表洛诺克洽谈政治和文化事务的殖民者。他们打着这个幌子,实际上按照简告诉我的,是去搞清楚围绕着洛诺克究竟在发生什么,还有到底是谁在攻击我们。老爸他们要一周飞到凤凰星空间站,然后在那里待一天左右,他们再用一周时间返回——这个“他们”很可能不包括老爸,要是问询的结果不利于他,他恐怕就回不来了。
我们尽量不往那个方向多想。
三天后,殖民点的大多数居民来到古奇诺家的农场,向布鲁诺、娜塔莉、玛利亚、凯瑟琳娜和恩佐告别——他们埋在他们死去的避难室里。简带着几个人搬走了落在农场上的导弹碎片,用从别处挖来的土壤填坑,然后重新铺上草皮,然后立下一块墓碑以纪念他们家。未来会立一块更大的墓碑,但现在这块很小,很简单,只写着姓氏、每个人的名字和生卒日期。它让我想起我们家的那块墓碑,我的生母就埋葬在那里。不知为何,我感觉到了一丝安慰。
马格迪的父亲是布鲁诺·古奇诺最亲密的朋友,向古奇诺一家献上充满感情的悼词。合唱团走上去,唱了两首娜塔莉最喜欢的中国星歌曲。马格迪向好朋友献上悼词,简短,泣不成声。他回去坐下,啜泣不已,格雷琴搂着他。最后,我们全体起立,有些人祈祷,有些人垂首默哀,怀念失去的朋友和爱人。人们散去,只剩下我、格雷琴和马格迪,默默地站在墓碑前。
“他爱你,你知道的。”马格迪突然对我说。
“我知道。”我说。
“不。”马格迪说,我看得出他不只是想安慰我,而是想向我解释自己失去了什么。“我说的不是我们平时说爱什么东西的那种爱,或者普普通通喜欢什么人的那种爱。他真的爱你,佐伊。他准备和你度过一生。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我取出手持终端,打开恩佐的那首诗,拿给马格迪看。“我相信。”我说。
马格迪边读边点头,最后把手持终端还给我。“我很高兴。”他说,“我很高兴他寄给了你。我经常嘲笑他写诗给你。我说他这么做实在太呆了。”我不禁微笑。“但现在我很高兴,他还好没听我的。我很高兴他寄给了你。因为现在你知道了。知道了他有多么爱你……”
马格迪哭了起来,无法说完这句话。我走过去拥抱他,让他在我肩头哭泣。
“他也爱你,马格迪。”我说,“和爱我一样爱你。和爱任何人一样爱你。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也爱他。”马格迪说,“他是我的兄弟。我是说,不是亲生兄弟……”他露出难堪的表情,他生自己的气,因为他无法如愿表达内心的感受。
“不,马格迪。”我说,“你就是他的亲兄弟。无论怎么说,你都是他的亲兄弟。他知道你的心意。他因此爱你。”
“对不起,佐伊。”马格迪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对不起,我给你和恩佐添了很多麻烦。真的对不起。”
“喂,”我轻声说,“别这样。你就应该给我们添麻烦,马格迪。给别人添麻烦就是你的属性,不相信你问格雷琴。”
“没错。”格雷琴不无温柔地说,“确实如此。”
“恩佐把你当他的兄弟,”我说,“所以你也是我的兄弟。一直都是。我爱你,马格迪。”
“我也爱你,佐伊。”马格迪悄声说,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谢谢。”
“不客气。”我又拥抱了他一下,“记住,身为你的新家庭成员,我现在有资格教训你了。”
“洗耳恭听。”马格迪说,然后扭头问格雷琴,“这么一来,你不会也变成了我的妹妹吧?”
“考虑到我们的过往,最好不要。”格雷琴说。马格迪放声大笑——这是个好兆头——他亲了一口我的面颊,拥抱格雷琴,然后从他的朋友和兄弟的墓前走开。
“你觉得他会没事吗?”我和格雷琴目送他远去,我问格雷琴。
“不,”格雷琴说,“大概要很久吧。我知道你爱恩佐,佐伊,真的知道,你不要觉得我是在贬低你们的爱。但恩佐和马格迪就像一个整体的两部分。”她朝马格迪的背影点点头,“你失去了你爱的人。他失去了一半的自己。不知道他能不能挺过来。”
“你可以帮助他。”我说。
“也许吧。”格雷琴说,“但你想一想你这是要我做什么。”
我不禁笑了。这就是我爱格雷琴的原因。她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女孩,甚至知道聪明也有它自身的缺陷。她可以帮助马格迪,没错,填补他失去的那一部分。她可以这么做,因为她确实也爱马格迪,但她同样有理由担心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再说,”格雷琴说,“我还没帮助完某个人呢。”
我挣脱思绪。“哦,”我说,“嗯,你知道的,我没事。”
“我知道。”格雷琴说,“我也知道你特别不会撒谎。”
“我骗不了你。”我说。
“对,”格雷琴说,“因为我和你就像恩佐和马格迪。”
我拥抱她。“我知道。”我说。
“很好。”格雷琴说,“只要你忘了这一点,我就会提醒你。”
“好的。”我说。我们松开手,格雷琴离开了,留下我单独陪着恩佐和他的家人,我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
四天后,老爸从凤凰星空间站用跃迁无人机发来消息。
奇迹啊,消息这么说,“我没有进监狱。我们搭下一班补给船回来。转告希克利和迪克利,等我回来,我要和它们谈一谈。爱你。”
他也给简发了一条消息,但她没有告诉我里面说了什么。
“老爸为什么要找你们谈一谈?”我问希克利。
“我们不知道。”希克利说,“上次他和我谈及重要事情是——对不起——你的朋友恩佐去世那天。我们离开哈克贝利星之前,我曾经向佩里少校提起,如果你们需要,奥宾政府和奥宾人民已经准备好来洛诺克星帮助你和你的家人了。佩里少校向我提起那次对话,问我当时的建议还算不算数。我说目前我认为依然算数。”
“你认为老爸要请求你们的帮助?”我问。
“我不知道。”希克利说,“从上次和佩里少校交谈之后,局势已经发生了变化。”
“什么意思?”我问。
“迪克利和我终于收到了我们政府发来的最新情报,包括他们对殖民联盟袭击联合体舰队的后果分析。”希克利说,“最重要的一条消息是,在麦哲伦号失踪后不久,殖民联盟联系奥宾政府,请求他们不要搜寻洛诺克殖民团,假如种族联合体或其他种族找到殖民团,也不要提供帮助。”
“他们知道奥宾人会来找我。”我说。
“是的。”希克利说。
“但为什么不让你们帮助我们呢?”我问。
“因为会扰乱殖民联盟将联合体舰队引到洛诺克星的计划。”希克利说。
“这个计划已经完成了。”我说,“奥宾人现在可以帮助我们了。”
“殖民联盟请求我们保持原状,不要向洛诺克提供援助。”希克利说。
“说不通啊。”我说。
“我们同意。”希克利说。
“但这代表着你们也不能帮助我了。”我说。
“你和洛诺克殖民团之间存在区别。”希克利说,“殖民联盟不能请求我们放弃对你的保护和帮助,那是违反双方协约的,殖民联盟不会想这么做,尤其是在这个时间点上。但殖民联盟可以从狭义上诠释协约,他们已经这么做了。双方协约牵涉到你,佐伊。稍微扩大一点范围,也包括你的家人,佩里少校和萨根中尉。但无法覆盖整个洛诺克殖民点。”
“只要我还在这儿生活就包括。”我说,“这个殖民点对我有重要意义,这里的人对我有重要意义。全宇宙我在乎的人都在这儿。洛诺克对我至关重要。对你们也应该如此。”
“我们并没有说它对我们不重要。”希克利说,我第一次从它的声音里听出了责备,“我们也不会说它对你不重要,原因很多。我们想说的是,殖民联盟请奥宾政府检视协约规定他们享有的权利。我们必须告诉你,我方政府出于自己的原因已经答应了。”
“所以就算老爸请你们帮忙,你们也会拒绝他。”我说。
“我们会说,只要洛诺克还是殖民联盟的领土,我们就无法提供帮助。”
“那就是拒绝了。”我说。
“是的。”希克利说,“非常抱歉,佐伊。”
“我要你把你们政府发来的情报给我一份。”我说。
“可以。”希克利说,“但情报是用奥宾语写的,文件格式也是我们的特有格式,你的手持终端解码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无所谓。”我说。
“如你所愿。”希克利说。
没过多久,我就开始盯着手持终端的屏幕,咬牙切齿地等它慢而又慢地转换格式和翻译文字。我明白直接让希克利和迪克利念给我听会更加轻松,但我还是想用自己的眼睛看个清楚。无论需要多少时间。
时间很长,结果老爸和其他人回来的时候,我还只是刚读了个开头。
“我看着怎么就像乱码呢?”格雷琴望着我给她看的手持终端屏幕说,“是从猴子语翻译过来的吗?”
“你看。”我说,调出另一份文件,“根据这里的说法,摧毁联合体舰队反而适得其反。按照原来的计划,联合体会开始崩溃,所有种族互相残杀。联合体确实开始崩溃,但种族之间没有开战,而是转而攻击殖民联盟的星球。他们真的搞砸了。”
“既然你说是这个意思,那我就相信你了。”格雷琴说,“我都找不到动词在哪儿。”
我又调出一份文件。“看,这里说的是联合体的一名领导人,他叫奈波洛斯·埃塞尔,高将军的头号竞争者,看上了联合体的领袖位置。尽管殖民联盟摧毁了高将军的舰队,但他并不想直接攻击我们。他依然认为联合体足够强大,可以继续按原计划做事。但这个埃塞尔认为联合体应该杀光我们——整个殖民联盟。尤其是洛诺克星上的这些人。为了证明种族联合体是不容挑衅的。他们俩正在争夺种族联合体的控制权。”
“很好。”格雷琴说,“但我还是不明白这些能说明什么。你别说得神神叨叨的,我都听不懂了。”
我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格雷琴说得对。我花了大半天读文件,猛灌咖啡,没有睡觉。沟通水平降到了最低点。我换个方式再次尝试。
“找到洛诺克殖民团是为了挑起战争。”我说。
“看起来成功了。”格雷琴说。
“没有。”我说,“应该挑起的是种族联合体的内战。炸掉舰队按理说会从内部撕裂联合体,会终结外星种族大联合造成的威胁,将局势拉回以前的样子,种族之间彼此征战。我们诱发内战,趁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捡便宜,抢夺我们想要的星球,从而变得比以前更加强大——比任何一个种族,甚至几个种族加起来都要强大,他们从此再也无法和我们抗衡。这就是殖民联盟的计划。”
“但你的意思是情况没有那么发展。”格雷琴说。
“是的。”我说,“我们炸毁了舰队,联合体的成员愤而开战,但开战的对象是我们。我们之所以不喜欢种族联合体,是因为会形成四百对一的局面,而那个一就是我们。很好,现在仍然是四百对一,以前还有一个人阻止他们对人类全面开战,但现在没有人肯听他的劝说了。”
“洛诺克星上的我们。”格雷琴说。
“所有地方的我们。”我说,“殖民联盟,人类,我们。事情已经开始了。”我说,“殖民联盟的星球正在遭受袭击。不只是新开辟的殖民地,那些本来就经常遭袭。甚至早已站稳脚跟的殖民星球,几十年没有遭受袭击的殖民地,也在受到袭击。除非高将军能拦住他们,否则这种袭击就会持续下去。情况会越来越糟糕。”
“我看你需要一个新爱好了。”格雷琴把手持终端还给我,“你这个爱好实在让人心情压抑。”
“我不是想吓唬你。”我说,“只是觉得你应该想知道这些。”
“你不该来告诉我。”格雷琴说,“应该去告诉你老爸老妈。或者我老爸。总之就是知道应该怎么办的那个人。”
“他们已经知道了。”我说,“昨天约翰从凤凰星空间站回来,我听见他和简讨论这些。空间站的所有人都知道殖民星球在遭受袭击。没有报道,因为殖民联盟封锁了新闻,但所有人都在谈论。”
“对洛诺克会有什么影响?”格雷琴说。
“不知道。”我说,“但我知道我们现在没什么优势了。”
“所以我们全都会死。”格雷琴说,“唉,天哪。谢谢你,佐伊。知道这个,我真的很高兴。”
“还没那么糟糕。”我说,“我们的父母正在研究,他们会想出办法的。我们不会全都死掉。”
“哈,你反正肯定不会死。”格雷琴说。
“什么意思?”我问。
“要是情况真的一塌糊涂了,奥宾人会冲过来救走你的。”格雷琴说,“不过要是整个殖民联盟都在遭受袭击,你最后似乎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但重点在于,你有一条逃生之路。我们其他人没有。”
我盯着格雷琴。“这话说得太不公平了。”我说,“格雷琴,我是哪儿也不会去的。”
“为什么?”格雷琴说,“我不是因为你有办法逃掉而对你生气,佐伊。我是羡慕。我经历过一次袭击。一颗导弹突破防护,甚至没有正常引爆,但依然造成了难以想象的损害,杀死了我关心的某个人全家。等他们真的来杀我们了,我们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你还有你受过的训练。”我说。
“我可做不到手撕导弹,佐伊。”格雷琴生气了,“要是有谁决定降落到地面上,我也许还能抵挡一阵。但我们对联合体舰队做了那种事,你觉得会有人浪费这个时间吗?他们会直接从天上轰炸我们。你自己也说过。他们想除掉我们。你是唯一有机会逃掉的人。”
“我说过了,我哪儿都不会去。”我说。
“天哪,佐伊。”格雷琴说,“我爱你,真的爱,但我不敢相信你真有这么笨。你要是有机会能逃掉就逃吧。我不希望你死。你老爸老妈也不希望你死。奥宾人为了保护你,会在我们其他人里杀出一条血路。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说,“但你不理解我。格雷琴,我一直是孤独的幸存者。这种事在我身上发生过。一辈子一次就够了。我哪儿都不去。”
老爸用手持终端呼叫我,见到我第一句就是:“希克利和迪克利想带你离开洛诺克。”希克利、迪克利和他站在客厅里。我显然打断了他们正在进行的谈判,这场谈判显然和我有关。老爸的语气很轻松,我听得出他想向奥宾人证明什么事情,我很清楚他想证明的是什么。
“你和老妈也一起走?”我说。
“不。”老爸说。
我猜到他会这么回答。不管这个殖民点要遭遇什么样的命运,约翰和简都会奉陪到底,哪怕结局是与整个殖民团一同赴死。他们对此早有准备,无论是身为殖民团领导者,身为退役士兵还是身为人类。
“那就去他的吧。”我看着希克利和迪克利说。
“跟你说过了。”老爸对希克利说。
“你没有命令她离开。”希克利说。
“走吧,佐伊。”老爸说,声音里的挖苦连希克利和迪克利都不可能听不懂。
我对此的回答不怎么有礼貌,然后对希克利和迪克利,对我在奥宾人眼中拥有特殊地位的这整件事情,也表达了不怎么有礼貌的看法。因为我想说粗话,也因为我受够了这些烂事。“你们要保护我,”我对希克利说,“就保护我关心的人。保护这个殖民点。”
“我们做不到。”希克利说,“我们被禁止这么做。”
“那你们就有个难题了,”我说,“因为我哪儿都不会去。你们和其他人都不可能改变这一点。”说完,我以夸张的姿态离开,一部分因为我觉得老爸希望我这么做,另一部分因为我在这件事上说完了我想表达的意见。
我回到房间里,等老爸再次呼叫我。无论他跟希克利和迪克利在讨论什么,我跺着脚走出去的时候都没有结束。如我所说,他们在谈的事情显然和我有关。
大约十分钟后,老爸再次呼叫我。我回到客厅里,希克利和迪克利已经走了。
“请坐下,佐伊。”老爸说,“我需要你帮我做件事情。”
“做这件事情需要离开洛诺克吗?”我问。
“需要。”老爸说。
“拒绝。”我说。
“佐伊。”老爸说。
“我拒绝。”我重复道,“我不明白。十分钟前,你很高兴地让我站在希克利和迪克利面前,告诉它们我哪儿都不去,现在为什么又要我离开?它们说了什么让你改了主意?”
“是因为我对他们说的话。”老爸说,“我没有改变主意。佐伊,我真的需要你去。”
“去干什么?”我说,“活下来,随便我在乎的所有人都去死?你、老妈、格雷琴、马格迪?让奥宾人救我一命,看着洛诺克被摧毁?”
“我需要你跑这一趟,好让我拯救洛诺克。”老爸说。
“我不明白。”我说。
“大概是因为你一直滔滔不绝,就是不让我把话说完。”老爸说。
“不许取笑我。”我说。
老爸叹道:“我没有取笑你,佐伊。但我现在希望你能安安静静听我把话说完。可以吗?谢谢。这样咱们可以少浪费一点时间。然后假如你还是拒绝,至少会有合适的理由。好吗?”
“好的。”我说。
“谢谢。”老爸说,“是这样的。目前整个殖民联盟都在遭遇袭击,因为我们摧毁了种族联合体的舰队。殖民联盟的所有星球都遭到了袭击。殖民防卫军已经全力以赴,事态还在继续恶化。会变得越来越糟糕。殖民联盟已经决定了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哪些殖民地是可以被牺牲的。”
“洛诺克就是其中之一。”我说。
“对。”老爸说,“毫无疑问。但是,佐伊,事情没这么简单。还存在一种可能性,我可以向奥宾人求援。因为你在这儿。但殖民联盟向奥宾人发过照会,不允许他们帮助我们。奥宾人可以带走你,但不能帮助我们和帮我们保护洛诺克。殖民联盟不希望他们帮助我们。”
“为什么?”我问,“不符合逻辑啊。”
“确实不符合逻辑,但前提是殖民联盟希望洛诺克生存下去。”老爸说,“但换个角度看,佐伊,洛诺克是第一个由各殖民星球提供定居者的殖民地。定居者来自殖民联盟内十颗最强大最繁荣的星球。要是洛诺克被摧毁了,这十颗星球都会遭受重大打击。洛诺克会成为这些星球乃至整个殖民联盟团结起来共赴国难的一面旗帜。”
“你的意思是说,在殖民联盟眼中,我们死了比活着更有价值。”我说。
“我们作为符号比作为殖民地更有价值。”老爸说,“对住在这儿而且还想活下去的我们来说,这一点不太令人愉快。但事实如此。所以殖民联盟才不允许奥宾人帮助我们,所以我们才得不到想要的资源。”
“你确定吗?”我问,“你去凤凰星空间站的时候有人这么告诉你?”
“是的。”老爸说,“这个人叫斯奇拉德将军,他曾经是简的指挥官。非正式渠道的消息,但符合我的直觉。”
“你相信他吗?”我问,“别在意,但殖民联盟最近待我们可不怎么坦诚。”
“我和斯奇拉德有过节。”老爸说,“你老妈也是。但这件事上我相信他。这会儿在整个殖民联盟政府里,他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这和要我离开洛诺克有什么关系?”我问。
“我和斯奇拉德将军见面的时候,他告诉了我一些事情。”老爸说,“当然也来自非正式渠道,但足够可信。他说高将军,种族联合体的领导人……”
“我知道他是谁,老爸。”我说,“最近这些事情我都清楚。”
“对不起。”老爸说,“他说高将军成了刺杀对象,他最亲密的智囊团里有人要对他下手,刺杀很快就将发生,接下来几个星期之内。”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我问。
“看我能不能利用这件事。”老爸说,“就算殖民联盟想通知高将军——当然不可能,因为殖民联盟恐怕更愿意见到刺杀成功——高将军也没有理由要相信。殖民联盟刚炸掉他的舰队。但如果消息来自我,他就有可能考虑一下了,因为他和我打过交道。”
“因为你曾经恳求他不要呼叫舰队来洛诺克。”我说。
“对。”老爸说,“因此我们受到的袭击也微不足道。高将军对我说过,他和种族联合体都不会为舰队向洛诺克发动报复。”
“但我们还是受到了袭击。”我说。
“但袭击我们的不是联合体。”老爸说,“而是其他势力,为了试探我们的防护力量。但高将军一旦遇刺身亡,他的保证也就作废了。洛诺克将成为目标,而且很快就会受到袭击,因为联合体正是在这里遭受了最大的挫折。我们对种族联合体也是个符号。因此我们必须让高将军知道他有危险。为了我们自己的安全。”
“假如你告诉他这个,就是向殖民联盟的敌人泄露情报。”我说,“你会成为叛国者。”
老爸苦笑道:“相信我,我的麻烦已经淹到脖子了。”笑容随即消失。“对,高将军是殖民联盟的敌人。但我认为他可以是洛诺克的朋友。洛诺克需要它能找到的每一个朋友。我们以前的朋友现在拒绝了我们。我们只能拉下脸去找新的朋友。”
“你最后这个‘我们’指的是我。”我说。
“对。”老爸说,“我要你去替我带个口信给他。”
“你不需要我去做这件事。”我说,“你自己就可以去。老妈也可以。你们俩比我更适合。”
老爸摇头道:“简和我都不能离开洛诺克,佐伊。殖民联盟在监视我们。他们不信任我们。再说就算能离开,我们也不能这么做,因为我们属于这里和这里的殖民者。我们是他们的领袖,我们不能抛弃他们。无论他们遇到什么,我们都应该和他们共命运。我们向他们保证过,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留在这里,保护这个殖民点。你明白的。”我点点头。
“所以我们不能走,但你可以,而且不会惊动别人。”老爸说,“奥宾人本来就想带你离开。殖民联盟允许你离开,因为我们和奥宾人的协约有这个条款,只要简和我留在洛诺克,就不会引起怀疑。奥宾人对联合体和殖民联盟的争斗表示中立,奥宾飞船可以抵达高将军的总部,但殖民联盟的就不行了。”
“那就派希克利和迪克利去。”我说,“或者让奥宾人发射跃迁无人机给高将军送信。”
“不行。”老爸说,“奥宾人不会为了替我传递消息而破坏他们和殖民联盟的关系。他们之所以愿意帮忙,唯一的原因就是我允许它们带你离开洛诺克。我在利用我对奥宾人唯一的筹码,佐伊,就是你。
“还有其他的原因。高将军必须知道我认为这条情报是真实的,知道我在殖民联盟的大棋盘上不只是个小卒子。我必须给他一个足以表达诚意的信物,佐伊。能够证明我给他这条情报和他收到这条情报冒的是同样巨大的风险。就算去的是我或者简,高将军也没有理由要相信我们说的是实话,因为他知道简和我以前是士兵,现在是殖民者的领袖。他知道我们愿意为了殖民团而牺牲自己。但他知道我不会牺牲我唯一的女儿。简也不会。
“所以你看,佐伊,必须是你,也只能是你。只有你有可能接触到高将军,传递这条情报,得到他的信任。我不行,简不行,希克利和迪克利也不行,其他人都不行。只有你。去替我送这个口信,我们也许还能找到办法拯救洛诺克。机会不大,但现在我们只有这一个机会。”
我在那儿坐了好几分钟,思考老爸要我做的究竟是什么事情。“要是希克利和迪克利带我离开洛诺克,它们就不会再带我回来了。”我最后说,“你知道的,对吧?”
“我很确定会是这样。”老爸说。
“你要我离开。”我说,“要我接受我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们的现实。因为要是高将军不相信我,或者他在我找到他之前就被刺杀了,或者他相信我但无法帮助我们,这一趟就等于白跑了。唯一的结果就是我离开了洛诺克。”
“就算发生那些事情,佐伊,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老爸说,立刻举起手,阻止我对此发表评论,“但如果肯定会得到这种结果,我是不会要你去的。我知道你不愿离开洛诺克,佐伊。我知道你不愿离开我们和你的朋友。我不希望你遇到坏事,佐伊。但你已经到年纪了,可以做出自己的决定。要是我们无论怎么劝说,你都还是想留在洛诺克,和大家一起面对结局,我不会尝试阻止你。简也不会。我们会陪着你,直到最后。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说。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风险。”老爸说,“你离开之后,简和我就会把这件事告诉洛诺克殖民委员会,他们肯定会撤掉我们的领袖职务。等消息传到殖民联盟那儿,简和我肯定会被捕并被控叛国。就算一切顺利,佐伊,高将军收到消息,及时处置,确保洛诺克不会受到伤害,我们依然要为我们的行为付出代价。简和我接受这个结果。为了洛诺克的安全,我们认为这是值得的。对你来说,佐伊,风险是你接受了这个任务,就很可能会有很长时间甚至永远也见不到我们和你的朋友了。这是个巨大的风险,是个真正的风险。你必须决定是不是值得去冒这个险。”
我又思考了一会儿。“有多少时间可以让我考虑?”我说。
“随便你。”老爸说,“但那些刺客不会有那么好的耐心。”
我望向希克利和迪克利刚才站立的地方。“你认为它们要多久能叫来一艘飞船?”我问。
“开什么玩笑?”老爸说,“要是我和它们谈完,它们没有立刻呼叫飞船,我就吃了我的帽子。”
“你又不戴帽子。”我说。
“那我就去买一顶吃掉。”老爸说。
“我会回来的。”我说,“我去送信给高将军,然后回洛诺克。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说服奥宾人,但我肯定会回来的。老爸,我向你保证。”
“很好。”老爸说,“带一支军队回来。还有武器。还有战舰。”
“武器,战舰,军队。”我说,记录清单,“还有别的吗?反正我要去购物。”
“据说我要买帽子。”老爸说。
“帽子,好的,记下了。”我说。
“要一顶时髦的帽子。”他说。
“这就没法保证了。”我说。
“好吧。”老爸说,“但如果帽子和军队只能选一样,记得选军队。而且必须是厉害的军队。我们会用得上的。”
“格雷琴呢?”简问我。我们站在奥宾的小飞船前,我已经和老爸说过了再见,希克利和迪克利在飞船里等我。
“我没告诉她我要走。”我说。
“她会非常生气的。”老妈说。
“我打算离开很长时间,足够让她想我。”我说。老妈没说什么。
“我写了封信给她。”我最后说,“延时到明早发送。信里说了我为什么走,但仅限我认为我能告诉她的内容。我说剩下的只能来问你了,所以她有可能会来找你。”
“我会告诉她的。”简说,“会尽量让她理解。”
“谢谢。”我说。
“你怎么样?”老妈问。
“惊恐。”我说,“害怕我会再也见不到你、老爸和格雷琴了。害怕我会搞砸事情。害怕就算我没搞砸,最后还是同样的结果。我觉得我都要昏过去了,自从这东西降落,我就一直是这个感觉。”
简拥抱我,然后看着我的脖子,困惑道:“你没戴你的玉石大象?”
“哦,”我说,“说来话长。告诉格雷琴,我说可以告诉你了。你反正也应该知道。”
“弄丢了吗?”简问。
“没有弄丢。”我说,“只是不在我身上了。”
“哦。”简说。
“我已经不需要它了。”我说,“我知道这世上有人爱我,有人爱过我。”
“很好。”简说,“我想说的是,除了要记住有人爱你,你也要记住‘你是谁’。记住有关你是谁的一切,有关你是什么的一切。”
“我是什么,”我嗤笑道,“我现在离开,正是因为‘我是什么’。要我说,‘我是什么’带来的麻烦超过了它的价值。”
“我一点儿也不吃惊。”简说,“我必须告诉你,佐伊,有些时候我很同情你。你的生活有那么大的一部分完全超出了你的控制。你在一整个外星种族的视线下过日子,而它们从一开始就说清了对你的要求。我很惊讶你居然能一直保持理智。”
“呃,说起来,”我说,“好父母帮了不少忙。”
“谢谢。”简说,“我们尽量让你的生活过得正常。我认为我们把你教得不错,所以我可以这么告诉你,而且你应该能听懂:‘你是什么’从小到大一直在向你提出要求,现在你可以反过来要求一些东西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是很确定。”我说。
“‘你是谁’一向要让位给‘你是什么’,”简说,“你知道的。”
我点点头。确实如此。
“一部分原因是你还小,‘你是什么’比‘你是谁’要大得多。”简说,“不可能指望一个八岁孩童——甚至十四岁少女——理解‘你是什么’这种问题。但你现在够大了,能够理解了。能够思考其中的含义了。知道该怎么利用它,完成比晚上不睡觉更像样的心愿了。”
我不禁微笑,简居然还记得我企图引用条约,在上床时间后继续玩耍。
“去年我一直在观察你。”简说,“我看到了你如何与希克利和迪克利互动。它们因为‘你是什么’而逼着你接受了很多东西:所有的训练与运动。但你同样对它们提出了更多的要求,比方说你让它们给你的那些文件。”
“我不知道你知道那件事。”我说。
“我以前是情报官。”简说,“这种事情是我的工作。我的重点是,你越来越愿意使用你的权力了。你终于开始掌握自己的生活。‘你是谁’开始让位于‘你是什么’。”
“是个好开始。”我说。
“继续下去。”简说,“我们需要‘你是什么’,佐伊。我们需要你利用‘你是什么’的每一个方面来拯救我们。拯救洛诺克。回到我们身边。”
“我该怎么做?”我问。
简微笑道:“如我所说:反过来要求一些东西。”
“太笼统了,没法帮我理解。”我说。
“也许吧。”简说,亲吻我的面颊,“也许我只是对你有信心,知道你足够聪明,能自己想出办法。”
老妈最后给了我一个拥抱。
十分钟后,我已经在洛诺克上空十五公里处了,小飞船还在爬升,驶向奥宾人的星际飞船。我还在思考简刚才说的话。
“你会发现我们奥宾飞船比殖民联盟的飞船快得多。”希克利说。
“是吗?”我说,走到我的行李堆前,拿起一个手提箱。
“是的。”希克利说,“引擎能效更高,人工引力控制更好。我们不到两天就能从洛诺克驶到跃迁点。你们的飞船需要五到六天才能飞完这段距离。”
“很好。”我说,“我们越快见到高将军就越好。”我打开手提箱。
“对于我们,这是一个非常激动人心的时刻。”希克利说,“自从你与佩里少校和萨根中尉生活之后,这还是其他奥宾人第一次亲眼见到你。”
“但它们都认识我啊。”我说。
“是的。”希克利说,“去年的记录已经发回奥宾,包括未经剪辑的原始版和经过剪辑的精华版。未经剪辑的原始版需要时间消化。”
“那还用说。”我说,“原来在这儿。”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我那头人狼送给我的石刃。我趁着大家不注意,把它塞进了行李。我只是想确认一下那不是我的想象。
“你带上了你的石头匕首。”希克利说。
“是的。”我说,“我对它有些打算。”
“什么打算?”希克利问。
“回头告诉你。”我说,“希克利,我有话要问你。我们要登上的那艘飞船,船上有什么重要人物吗?”
“有。”希克利说,“这是你从童年以后第一次出现在其他奥宾人面前,因此奥宾议事会的一名成员前来迎接你。它非常期待与你的会面。”
“很好。”我看着匕首说,“我也非常期待见到它。”
我觉得我真的让希克利紧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