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
一阵叮当乱晃,砰的一声闷响,交通艇呜呜放下起落架,引擎随即关闭。就这么简单:我们登上了洛诺克星。我们到家了——第一次。
“这是什么味道?”格雷琴皱起鼻子说。
我闻了一下,也皱起鼻子。“估计飞行员的着陆点选在臭袜子山上。”我说。我努力安慰巴巴,它似乎因为什么事情很兴奋:也许它就喜欢这股味道。
“是这颗星球的味道。”安娜·福克斯说。她是麦哲伦号的船员,负责运送货物,降落过几次地面。殖民点的大本营已经几乎完工,格雷琴和我是领导者的孩子,因此得到许可,搭最后一班送货运输艇下来,而不是和其他人一起等定班摆渡飞船。我们的父母已经下来好几天了,他们负责监督卸货。“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们,”福克斯说,“附近差不多都是这股味道。要是有风从树林那头吹过来,那才叫一个难闻。”
“什么?”我问,“有多难闻?”
“就好像你认识的所有人同时在你脚边呕吐。”福克斯说。
“好极了。”格雷琴说。
随着金属碾磨的隆隆声,送货飞船的巨型舱门徐徐打开。货舱里的空气涌出去,洛诺克星的气味扑面而来。
福克斯对我们微笑。“好好享受吧,二位女士。你们这辈子每天都要闻这股味道了。”
“你也一样。”格雷琴对福克斯说。
福克斯收起笑容。“我们几分钟后就要开始搬集装箱了,”她说,“你们两个别碍事,快点出去。要是集装箱压碎了你们金贵的小身体,那可就太可惜了。”她转身走向另外几名船员。
“很好,”我对格雷琴说,“现在似乎不该提醒她也被困在这儿了吧?”
格雷琴耸耸肩。“她活该。”她说,接着走向货舱门。
我咬住腮帮子,决定不作评论。过去这几天害得所有人都神经兮兮的。知道自己迷路了就会有这个结果。
我们跃迁到洛诺克星的那一天,老爸是这么宣布我们不幸迷路的消息的。
“我已经听说了那些流言,所以请让我先说一句:我们很安全。”老爸对殖民者说。几小时前,我们就在这同一个讲台上读秒迎接跃迁。“麦哲伦号很安全。我们此刻没有任何危险。”
周围的人群显然松了一口气。我怀疑很多人没听懂“此刻”二字的意思。我猜约翰特地这么说是有原因的。
确实如此。“但我们不在我们应该在的地方,”他说,“殖民联盟没有送我们去本来要去的地方,而是来了另外一颗星球。联盟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得知一个名叫‘种族联合体’的外星种族联盟企图阻止人类继续殖民,如果需要甚至会动用武力。种族联合体无疑就在我们本来要跃迁到的地方等我们。因此他们送我们来了另一颗截然不同的星球。我们脚下这颗才是真正的洛诺克星。
“我们此刻没有危险,”约翰说,“但种族联合体正在寻找我们。假如我们被发现,他们就将驱逐我们——很可能会凭借武力。要是无法驱逐我们,他们就会摧毁我们的殖民点。我们目前很安全,但我不想欺骗你们。他们正在搜捕我们。”
“带我们回去!”有人喊道。众人嗡嗡附和。
“我们回不去。”约翰说,“殖民防卫军将赞恩船长关在了麦哲伦号的控制系统之外。他和船员也将加入我们的殖民团。将我们和所有补给都送上地面后,麦哲伦号将被摧毁。我们回不去。谁都回不去了。”
愤怒的叫声和交头接耳的讨论充满了大厅。老爸好不容易让他们安静下来。“我们谁都不知道这件事。我不知道,简不知道,各殖民星球的代表不知道,赞恩船长也不知道。我们所有人都同样被蒙在鼓里。殖民联盟和殖民防卫军出于他们的某些原因,认为让我们留在这儿更加安全,而不是返回凤凰星。无论我们同不同意,我们都必须面对现实。”
“我们该怎么办?”人群中的另一个声音叫道。
老爸望着声音响起的方向。“我们就做我们本来要做的事情,”他说,“开始殖民。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这些人决定参加殖民的时候,早就知道有可能遇到危险。你们知道种子殖民点有多么危险。就算没有这个种族联合体在搜寻我们,殖民点依然有可能遭遇袭击,依然是其他种族的进攻目标。这些因素没有任何变化,有变化的地方是殖民同盟已经知道了是谁在为什么寻找我们。因此他们想办法在短时间内保护了我们的安全,也在长时间内给了我们一个先手。因为我们现在知道该怎么避免被发现了。我们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的安全了。”
人群又是好一阵交头接耳。我右手边有个女人问:“我们该怎么保护自己的安全?”
“你们各自的殖民星球代表会仔细解释的,”约翰说,“查看你们的手持终端,每人都会得到麦哲伦号上的一个地点,你们和原星球的同伴去那里见各自的代表。他们会解释我们该怎么做,同时回答你们更进一步的问题。但有一点我要事先声明。所有人都必须配合我们的工作。每一个人都要做出牺牲。我们在这里殖民的工作本来就不轻松,现在只会变得更加艰难。
“但我们必将成功。”老爸说,斩钉截铁得让不少人吃了一惊,“摆在面前的任务虽然艰难,但并非不可能完成。我们齐心协力就能成功。我们互相帮助就能成功。无论我们来自哪颗星球,我们现在都必须成为洛诺克星人。要是有得选,我肯定不希望现在这种事发生。但现实如此,我们必须克服困难。我们能够成功。我们必须成功。我们要携手共同成功。”
我走出运输艇,踏上这颗新星球的地面。烂泥盖住了我的靴子。“好得很。”我说。我走向前方,烂泥吸住了我的脚。我拼命不把吸力想成某种巨大的隐喻。巴巴跳下运输艇,开始闻来闻去,至少它挺开心的。
望向四周,麦哲伦号的船员正在忙碌。已经着陆的其他运输艇在卸货,另一艘运输艇在一段距离外降落。标准尺寸的集装箱堆放在地面上。通常来说,从集装箱里取出货物后,箱体本身会被装上运输艇,带回去重新利用,一方面是不能浪费,一方面是用不着。但这次不同,没有理由要把箱体运回麦哲伦号了。麦哲伦号不会返航,这些集装箱再也不会拿来装运货物了。说到这个,有些集装箱甚至都不会打开卸货。我们在洛诺克星的新处境根本不需要白费那个工夫。
但这并不是说箱体就毫无用处了,事实上还真有。这个用处就摆在我面前:几百米开外,他们正在用集装箱搭建一道屏障。屏障内将是我们暂时的住处:一个能容纳两千五百人(还有满腹怨气的麦哲伦号船员)的小村庄。在老爸、老妈和其他殖民首领勘察这颗新星球,确定我们需要怎么做才能挣扎求生之前,大家只能挤在小村庄里了。
我望着几个船员用吊臂将一个集装箱垒进屏障,他们关闭电源,集装箱坠落几毫米,轰隆一声砸在地上。就算隔了这么远,我也能感觉到地面的震颤。这个集装箱里的东西很沉重。很可能是我们不被允许使用的农耕设备。
格雷琴已经走到前面去了。我想跑上去追赶她,但看见简从刚就位的那个集装箱背后走出来,正在和一名船员交谈。于是我走向了她。
老爸提到“牺牲”的时候,实际上有两重意思。
首先,洛诺克星和殖民联盟必须切断联系。我们向殖民联盟发送的任何东西,哪怕只是一个装载数据的跃迁无人机,都有可能暴露洛诺克的方位。殖民联盟向我们发送东西也是一样。因此我们将彻底与世隔绝:没有帮手,没有补给,甚至没有亲友的邮件。我们会很孤独。
刚开始似乎没什么了不起的。成为殖民者毕竟就等于撇下了过去的生活。我们和无法一起来的亲友说过了再见,绝大多数人都明白这个再见基本上就等于永别。但即便如此,交流并不会完全断绝。按照常理,每天都会有跃迁无人机从殖民星球出发,将信件、新闻和情报送回殖民联盟。每天同样会有跃迁无人机抵达殖民星球,带来信件、新闻、新节目、新歌曲、新小说和其他东西,让我们觉得我们依然是人类的一部分,只是暂时被困在一颗殖民星球上种庄稼。
但现在这些全没了。你首先体会到的是没有新小说、新音乐和新节目,尤其是你在出发前正在追某部剧或某支乐队——但你随即意识到,事实上从今往后,你再也不会知道被你留下的那些亲友的生活状态了。你将无法看见可爱的侄子第一次下地走路;你将无法知道祖母何时过世;你将无法欣赏这个朋友的婚礼录像,读到那个朋友努力写出来想卖掉的小说,在照片里看见你仍爱着的人们站在你曾经喜爱过的地方。所有这些都没有了,有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等大家领悟到这一点,他们遭受了巨大的打击——然后他们又领悟到另外一点:我们在乎的所有人都再也不可能知道我们遇到了什么事情,这个打击就更大了。为了骗过那个叫种族联合体的组织,殖民联盟甚至没有把目的地告诉我们,又怎么可能告诉其他人他们在我们的去向上做了手脚呢。我们认识的所有人都会以为我们走丢了。有些人甚至会认为我们死了。约翰、简和我不怎么担心这个,因为我们就是彼此的家人,我们就是完整的一家人,但其他人都会有对他们牵肠挂肚的亲人。莎维德丽的母亲和祖母还在世:她想到她们很可能以为她已经死了的那一刻,脸上露出的表情让我不得不跑过去拥抱她。
我不敢想象奥宾人会怎么看待我们的失踪。希望奥宾人提出疑问的时候,殖民联盟驻奥宾母星的大使还有干净内裤替换。
但另外一项牺牲更加残忍。
“你来了。”简看见我走近,弯腰爱抚跑上去献媚的巴巴。
“显然是的,”我说,“这儿永远这样吗?”
“怎样?”简问。
“泥泞,”我说,“下雨,寒冷,满地烂泥。”
“我们正好赶上了开春,”简说,“这种天气还要持续一阵。我觉得以后会好起来的。”
“你觉得?”我说。
“我希望,”简说,“但谁都不知道。我们有关这颗星球的情报很少。殖民联盟似乎没有完成标准的勘测工作。我们不能发射卫星,跟踪天气和气候变化。因此我们只能希望天气能慢慢好起来了。要是能确切知道当然更好,但现在我们只能希望。格雷琴呢?”
我朝刚才看见她的方向摆摆头。“估计去找她老爸了。”我答道。
“你和她之间都还好吧?”简说,“你们俩总是出双入对的。”
“还好,”我说,“这几天每个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老妈。我们大概也一样。”
“你其他的那些朋友呢?”简问。
我耸耸肩。“这两天没怎么见到恩佐,”我说,“被困在这地方的现状大概吓坏了他。连马格迪都没法让他高兴起来。我去找了他两次,但他不怎么想说话,再说我本来也高兴不到哪儿去。不过他仍然写诗给我——写在纸上,请马格迪转交。说起来,马格迪恨透了这个差使。”
简微笑道:“恩佐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我说,“不过现在似乎不是考虑要不要和他交往的好时候。”
“唔,就像你说的,这几天每个人都神经兮兮的,”简说,“会好起来的。”
“希望如此吧。”我打心底里说。我很能克服忧郁和烦闷,但我毕竟也有极限,而我正在逼近极限。“老爸呢?还有希克利和迪克利呢?”它们是和老爸老妈乘第一艘运输艇下来的;前一阵它们在麦哲伦号上很少露面,这几天更是彻底离开了我,我忍不住有点想它们了。
“我们请希克利和迪克利去勘察周围区域了。”简说,“它们在帮我们绘制地形图。这个任务让它们有事可做,而且能派上用场,同时又可以远离绝大多数殖民者。我觉得殖民者这会儿对非人类种族都不怎么友善,还是尽量别给他们机会找奥宾人挑事吧。”
我点头赞同。任何企图向希克利或迪克利挑衅的人,最乐观的结果也得断几根骨头。就算占理的是希克利或迪克利(尤其是这种时候),也会让它们变得不受欢迎。老爸老妈暂时打发它们出去办事是很明智的。
“你老爸和曼弗雷德·特鲁西约在一起。”后面那位是格雷琴的老爸。“他们在规划临时村庄。打算把村庄建成罗马兵团的营地。”
“准备迎接西哥特人的进攻。”我说。
“我们不知道需要迎接什么人的进攻。”简说。就事论事的语气实在让我高兴不起来。“估计你会发现格雷琴和他俩在一起。朝营地走就能看见他们。”
“要是能直接呼叫格雷琴的手持终端找她多好啊。”我说。
“是啊,”简赞同道,“但我们现在不能使用手持终端,所以你就用眼睛找吧。”她亲了一口我的鬓角,走过去和船员交谈。我叹了口气,走向营地去找老爸。
牺牲之二:凡是内置电脑的物品都不得继续使用——实际上就是我们手头的绝大多数装备。
原因是无线电波。电子设备之间靠无线电波完成通信。要是联合体在认真搜索我们(殖民联盟向我们保证,他们确实在这么做),就能通过这种微弱的无线电信号找到我们。但光是关闭通信功能还不够,因为技术人员说,依靠无线电波彼此连接的不仅仅是设备本身,设备内部的部件之间也使用无线电波彼此连接。
我们不可能让电子设备不泄露我们的踪迹,要是有谁知道它们的工作频率,只需要一个无线电信广播号打开设备就能找到我们了——至少技术人员是这么说的。我不是工程师,我只知道我们再也不能使用很多设备了,它们对我们来说不但毫无用处,而且会构成危险。
使用电子设备降落和建设殖民点属于不得不冒的风险。没有电子设备,我们很难驾驶交通艇降落;向下飞当然不成问题,但着陆会很麻烦(会搞得一团糟)。但是,等所有人都来到地面,我们就不能再使用电子设备了。我们必须切断信号,含有电子设备的机器都只能原封不动地留在集装箱里。有可能永远也不能启封。其中包括:数据服务器、娱乐控制台、现代农耕设备、科学仪器、医疗仪器、厨具、车辆和玩具。还有手持终端。
这个消息当然不可能受到欢迎。每个人都有手持终端,每个人都靠手持终端过日子。手持终端是你用来存储短信、邮件、喜欢的电视节目、音乐和书籍的东西。录音录像也得靠手持终端。你用手持终端和你喜欢的人分享你喜欢的内容。它是我们所有人的外脑。
突然之间,手持终端不能用了:所有殖民者的手持终端(比人手一台还稍微多一点)都被收缴入库。有些人企图把手持终端藏起来,至少有一名殖民者企图打昏前来收缴手持终端的船员。在赞恩船长的命令下,这位殖民者在麦哲伦号的禁闭室过了一夜,有传闻说船长调低了禁闭室的温度,这位殖民者像筛糠似的抖了一整夜。
我很同情这位殖民者。我和手持终端已经分开了三天,但每次想找格雷琴,想听音乐,想看恩佐有没有发消息给我,或者想做我每天用手持终端做的几百件事情之一时,都会不自觉地去掏手持终端。我怀疑这也是人们脾气暴躁的原因之一:他们被切除了外脑。在手持终端消失前,你都无法意识到你有多么依赖这个蠢东西。
失去手持终端,每个人都一肚子气,但我的脑海深处有个念头,那就是人们之所以这么看重手持终端,有一部分原因是它能让大家不去思考现实:需要用来维持生命的大量设备,我们现在再也不能使用了。你不可能取下农耕设备上的电脑,这些设备没了电脑就无法运转,电脑就是设备的组件。就好像取出你的大脑,然后指望你的身体还能跑来跑去一样。我估计大家都不愿面对现实,不愿思考我们的麻烦究竟有多大。
事实上,能让我们活下去的因素只有一个:殖民团内的两百五十名门诺派教徒。他们信仰的宗教让他们使用过时的古老科技,所携带的农耕设备没有电脑,所有人里只有首领海勒姆·约德尔使用手持终端(根据老爸的说法,也只在和殖民者委员会的其他成员联络时使用)。不使用电子设备对他们来说就是正常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什么很残忍的事情。远离科技使得他们在麦哲伦号上显得是一群怪人,在青少年群体里尤其如此。但现在反而会拯救所有人的性命。
但这一点并没有让所有人安心。马格迪和他几个不那么可爱的朋友说,门诺派教徒就是活生生的证据,说明殖民联盟从一开始就打算害我们陷入困境,因此对教徒们生出了怨气,就好像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果似的。事实胜于雄辩:马格迪处理压力的手段是生气和无事生非,他在旅程刚开始的那次寻衅并非意外。
马格迪在压力下变得怒气冲冲,恩佐变得自闭,格雷琴变得暴躁。我不太清楚我变成了什么样。
“你没精打采的。”老爸对我说。我们站在一顶帐篷外,这就是我们暂时的居所。
“对,我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说。我望着巴巴到处乱跑,圈定地盘。我能怎么说呢?它是一条狗。
“我没听懂。”老爸说。我解释了自从迷失之后我的几个朋友的表现。“哦,好吧。”老爸说,“说得通。唔,不知道能不能安慰你,但我要是不工作,估计也会变得没精打采的。”
“多么令人振奋的家风。”我说。
“甚至不能怪遗传。”老爸说。他环顾四周。前后左右都是集装箱、用油布和麻绳捆扎的成摞帐篷,挡住了我们这个新镇的街道。他又看着我说:“你怎么看?”
“我看这就像上帝拉的一泡屎。”我说。
“哈,唔,现在确实是。”老爸说,“但加上辛勤工作和一点儿爱,我们就能爬出这个烂泥坑。那一天会是多么美好啊。”
我大笑道:“别逗我笑。我正努力没精打采呢。”
“对不起。”老爸说。他一点儿对不起的意思都没有。他指着隔壁的帐篷说:“至少你会和朋友待在一起。这是特鲁西约家。他和格雷琴会住在这儿。”
“很好。”我说。先前我找到老爸时,格雷琴和她父亲也在;他们去勘察了未来定居点附近的一条小河,确定建设化粪池和净水场的最佳地点。未来几周内不会有室内厕所,我们必须用铁皮桶解决问题。听见这个,我真是无法抑制激动的心情。格雷琴的老爸拖着她去看备选地点,她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我看她有点后悔提前降落了。“什么时候能让其他殖民者下来?”我问。
老爸指着前方。“我们打算先建立周界,”他说,“我们已经下来了几天,目前还没有危险的动物从林子里蹿出来,但我觉得谨慎永远好过后悔。我们今晚就把最后一批集装箱从货舱里运下来。明天应该就能垒好周界,封闭内部空间。也就是还要两天。三天后所有人就都能下来了。怎么?已经觉得无聊了。”
“也许吧。”我说。巴巴跑到我面前,对我咧开嘴,猛摇尾巴,爪子上全是烂泥。我看得出它正在考虑要不要立起来沾我一身泥浆。我拼命用心灵感应告诉它不许扑我,希望它能听见。“麦哲伦号上这会儿已经不可能更无聊了。所有人都浑身长刺。我说不准,殖民似乎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当然不是。”老爸说,“我们是个例外情况。”
“天,为什么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呢?”我说。
“这会儿慨叹这个太晚了。”老爸指着帐篷说,“简和我差不多已经整理好了。很小很挤,特别狭窄。我知道你有多么喜欢这种环境。”我忍不住又笑了笑。“我得去找曼弗雷德了,还得找简聊聊,然后咱们一起吃午饭吧,看看能不能给咱们找点乐子。你进去休息一会儿,等我们回来。至少不需要在没精打采的时候吹冷风。”
“好的。”我说。我亲了一口老爸的面颊,他朝小溪走去。我钻进帐篷,巴巴跟着我。
“很好,”我环顾四周,对巴巴说,“非常有品位的现代难民主义装潢。哦,这些帆布小床真是太可爱了。”
巴巴抬头看着我,满脸犬类的傻笑,然后跳上一张帆布床躺下。
“白痴,”我说,“好歹先擦擦爪子再上床。”巴巴对我的批评置若罔闻,打个哈欠,闭上眼睛。
我也爬上那张帆布床,掸掉大块的烂泥,然后用巴巴当枕头躺下。它似乎并不在意——在意也没用,因为它占据了我的半张床。
“哎呀,到家了。”我说,“希望你喜欢。”
巴巴吸了吸鼻子。说得好,我心想。
尽管道理都解释清楚了,但还是有些人就是无法接受我们已经落单的现实。在各个殖民星球代表牵头的集体恳谈会上,永远有人(或者几个人)跳出来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肯定有办法能让我们与全人类保持联系,什么至少应该把手持终端留给我们。
于是殖民星球代表发送了最后一个文件到他们的手持终端上。那是个视频文件,由种族联合体拍摄,发送给我们这片宇宙空间的所有种族。视频中,种族联合体的领导人高将军,站在俯瞰一个小型定居点的山坡上。第一次看这段视频的时候,我以为那是个人类定居点,但说明文字说那个定居点属于瓦伊德人——我对这个种族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的住宅和建筑物很像人类的,或者说足够接近人类的风格,不可能不引起你的注意。
高将军站在山坡上,时间长得足以让你琢磨他究竟在看什么,片刻之后,这个定居点被上千条光束击中,在烈火中化为灰烬,说明文字说光束来自殖民点上空的几百艘战舰。几秒钟之内,整个殖民点连同所有居民就消失殆尽,只余下一道冉冉升起的黑烟。
从此再也没有人怀疑过我们为什么要藏起来了。
我不知道我看了多少遍这段录像。在老爸来找我,让我交出手持终端前(殖民团领导人的子女也没有特权),我看了至少几十遍。但我这一遍又一遍看的并不是袭击。更确切地说,我看的并不是袭击本身,而是站在山坡上的那条身影,下令发动袭击的那个生物,手上沾着一整个殖民团的鲜血的那个首领。我看的是那个高将军。我琢磨他下令袭击的时候在想什么。他有什么感觉?后悔?满足?喜悦?痛苦?
我努力想象,要什么样的疯狂才能下令夺去几千条无辜的生命。我很高兴我无法理解,但这个将军可以,这让我非常恐惧。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且正在追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