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方舟 27、希顿教授
我回到希顿教授用独特的草书写就的那堆纸旁边。
“在方舟里,并非所有人都放弃了地表幸存者。希顿一直在讨论解除孪生现象的事,并且主张这么做。他并非孤军奋战。”我给他们看了第20年写就的申诉信,里面明确指出,方舟居民继续在地下繁衍生存的可能性越来越小,至少有一部分人想要帮助上面的幸存者。
“这个人,这个叫教授的,”佐伊说,“他写……”
“教授不是他的名字。方舟里很多人都是教授。这是某种头衔,我猜跟议员差不多。他是希顿教授。”
“他写了所有这些?”佐伊指着那堆写满难以辨认的手写字的纸,问道。
“没错。”
我向他们展示了自己对文件做的粗略分类。乔的箱子里有一大捆文件都是希顿教授写的。图表文件也占了很大一部分,复杂的蓝色线条绘成形状和图案,我根本看不明白。但数量最多的还是数字文件,连篇累牍除了数字什么都没有,成行的0像失明的眼睛回瞪着我。有几列数字打了标签,但上面的字我完全不懂:居里(Ci),伦琴(R),辐射吸收量(RAD)。我想到神甫说起机器时,用的词我之前从未听说过:“发电机”“算法”……她对于机器语言的运用已十分流利,但对我们其他人来说,这些仅是一串串无意义的字符而已。
“这并没告诉我们任何事。”派珀说着将另一页纸扔在地上,上面写满无法理解的数字。
“事实并非如此,”我说,“这证明方舟里的人能做到我们无力完成的事。我们知道他们有能力阻止孪生现象,虽然他们决定不这么做。但如果我们能找到方舟,将更多信息放在一起比对,让我们最聪明的人加以研究,我们将能做到这一点。这或许需要很多年,甚至几代人的努力。想想扎克和议会的水缸计划能做到的事吧。”
“你认为那是应该向往的事情?”主事人的话像一根鞭子,狠狠抽打着我们之间的空气。
“你是故意要曲解我,”我说,“你知道我的意思,水缸计划是邪恶的,但它表明,我们能用机器做到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事。”
“我们不需要想象,”派珀说道,“我们一直都被迫在机器破坏的世界里苦苦求生。”
“机器确实做出了很可怕的事,”我说着提高了嗓门,“但我们已经在对它们的恐惧中生活了太久,从没有思考过它们也能做到不可思议的好事这种可能性。”
“你说的话越来越像你哥哥了。”主事人道。
“你知道我比那要好得多,”我说,“方舟里的技术能够解决孪生问题,如果我们找到它,就能改变一切。”
“能吗?我的意思是,我们能找到它吗?”派珀反问,“如果我们找不到方舟,那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如果真如你所说,议会已经找到了它,那么你的哥哥很可能去过那儿。如我们所知,他可能现在就在那里。这不能帮助你找到那个地方吗?”
我重重吐出一口气。“目前还没有。我已经尝试了一次又一次,想要感觉到它,但并没有类似地图或者地名的东西浮现在我脑海里。”
他们都望向我。
“你曾在数百英里之外,找到了去自由岛的路。”主事人道。
“这没错,”我不耐烦地说,“但我不是个机器。我出生以来就一直听到关于自由岛的传说,好多年都在梦到它。但关于方舟,我以前从没想到过它的存在。”
在阅读文件的那些漫长的日日夜夜里,曾有那么一些时候,我以为自己能感觉些许蛛丝马迹,能够增强对于方舟的了解。但对于我飘忽不定的先知幻象来说,方舟就像风中传来的气味,足够引起我的注意,扬起头来闻上一闻,但并不能将我引向具体的方位。
“当一个先知,并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我对主事人说,“从来就没这么简单。你觉得如果我能控制它,还会每天因为大爆炸的幻象尖叫着醒来吗?”
佐伊此时转开了话题,我对此十分感激。“赞德说过,他听到那里有什么动静。你没有找到证据证明这些人能够繁衍至今,仍然存活着吧?”
我摇摇头。“在地下过去四百年了,这不可能。”我找到的最后一份文件标明的日期是第58年。那时事情已经开始失控了,方舟里所有区域的电力都已丧失,他们生活在黑暗和潮湿中。几乎所有人都已是垂暮之年,而且精神失常像湿气一样在方舟里蔓延。“他们再也维持不下去了。赞德说那里曾经十分安静,现在却发生了变化。人们扰动了尸骨。方舟原本的居民没有生存下来。如果赞德说他能感觉到方舟里又有了活人,这更证明议会已经找到了它。”
“那他们为什么没有实施治疗计划呢?”西蒙不解道,“如果议会知道存在终结孪生现象的可能性,很可能还知道如何操作,他们为什么没有这么干呢?他们憎恨跟我们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比我们的意愿要强得多。数十年来,他们一直在进行试验,实施生育改良计划,莎莉和其他渗透者在议会内卧底时,确认了这一点。那还是几十年前的事情。辛苦忙活了这么长时间,如果他们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案,为何不肯实施它?”
“因为方舟没有提供给他们梦想中的完美解决方案,”我说着指了指那些文件,“假设他们能够复制方舟里的人可以做到的事,仍然无法阻止变异的发生,只是终结了孪生现象。如此一来,每个人都将携带变异,而不仅仅是欧米茄人。它们可能没有我们现在携带的变异那么严重,但到时也就不会有完美无缺的阿尔法了。”
“你真的认为他们宁愿和欧米茄绑在一起,也不愿见到自己所有的孩子都产生变异?”派珀问道。在他身旁,佐伊双臂交抱在胸前。
“他们不需要再从两者之间做出选择了,”我说,“水缸计划改变了一切。如今,他们认为自己有了另一个不同的选择。他们可以结束孪生现象,那样每个人都要承受变异的负担。或者,他们继续维持现状,保留阿尔法和欧米茄之间的致命关联,然后把欧米茄都关进水缸里,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继续拥有作为阿尔法的所有好处,身体强壮,完美无缺,又没有风险,因为孪生欧米茄都被安全地关进水缸了。”
派珀重重呼出一口气。“他们和方舟里的人没什么不同,不是吗?”他说,“数个世纪以前,他们就有机会结束孪生现象,却同样不予实施。”
佐伊的目光中毫无怜悯之色。“他们所有人都死在地下自己挖的老鼠洞里,对此我可毫不难过。”
“不是所有人。”我又拿出一份文件,这张纸被重复利用过,密密麻麻的手写字挤在印刷数字的行距之间,标题为“辐射值:地表考察队报告11”。
“这是我能找到的希顿写的最后一份文件。上面没有他的名字,但我很肯定这是他的笔迹。”
我大声读了出来:
第52年7月19日
收件人:临时政府
鉴于临时政府长期以来对上面幸存者的救助不力,无视我和其他仍在执行地表侦察(如今次数越来越少)的同僚的再三请求,我在临时政府的角色已经违背了自己成为医生时的誓言,也让我良心感到不安。接受在方舟中的职位时,我曾相信自己正成为一项历史性工程的参与者,对于人类物种的延续至关重要。然而,由于政府拒绝援助留在上面的人,更不用提实施针对孪生现象的治疗方案,我认为,继续留在方舟中变成一种自私自利的行为。如今,地表考察事实上已经被终止,政府甚至不再假装最初的理念,即方舟的存在是为了更广大人群的利益……
……因此我将辞去自己的职位,即刻生效。等到你们发现这封信,我已经离开了方舟。我不指望能在上面存活多久。进入方舟时我还是个年轻人,如今我已年迈老朽,健康堪忧。不过我仍然希望,当我离开后遇到上面的幸存者时,能对他们有所帮助。
我不会天真地认为方舟里的人会想念我。最近几年我越来越遭到排斥,被定性为“煽动者”“异议者”,甚至有人质疑我的精神状态,这都是由于我明确反对潘多拉计划对方舟资源持续不断的优先占用权,这些资源本可以用来缓解上面幸存者的苦难状况,并且……
后面的内容消失在一片铜绿色的霉菌中。我弯下腰去,将那页文件小心地放回纸堆中,小床的弹簧被压得咯吱直响。
“他只是一个人,”佐伊说,“一个独自离开的老头,在地表上又能带给人们多大帮助呢?”
“可能不多,”我说,“但我很高兴,至少他尝试了。我希望我能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但现在已没有时间考证这个了。派珀跪在地上,从摆在他附近的纸堆里快速翻寻。“这个潘多拉计划被提到过很多次,”他说,“难道没有关于这个计划的更多细节吗?”
我摇了摇头。“提到过它的地方我都给你看了。它出现了这么多次,证明对这些人必然很重要。就算方舟开始分崩离析的时候,他们仍在保护它,确保它的运行。”
“那么,这就需要我们一探究竟了。”派珀说。
一直到晚上,他们四个人都在埋头研究我整理好的文件。我没有管他们,而是去给艾尔莎帮忙。大火烧到了院墙的灰泥,留下一片焦痕,我帮她一起设法除去。连续好几个星期蹲坐在宿舍的地板上,猫着腰研究文件,此刻再次从事体力劳动让我感觉很惬意。虽然头发里沾满了灰尘,双手也被泥巴染成灰色,我仍然觉得,与在死去很久的人写就的故纸堆里摸索相比,这项工作更加干净整洁。
我回到宿舍时天色已黑,佐伊和西蒙已经走了,派珀站在窗户旁,手里拿着一小摞文件。主事人独自坐在宿舍的另一边,我进门时他站了起来。
“在我离开之前,想给你看看这个。”他说。
他拿起旁边一张纸递给我。我简单浏览了一遍,这是一份技术类报告,我之前已经读过,跟其他报告堆在了一起。一行行的数字,跟上面的图表一样,完全看不懂。
“你遗漏了一些信息。”他指着那页纸的下半部分,那里霉菌十分严重,纸上覆盖着一层绒毛。“这里有几段手写的字,你很难辨认出来,但确实存在。”
我抬起头恼怒地说道:“你一直等在这儿,就是为了让我难堪,因为我遗漏了什么东西?你也看到了,我有多少页文件要阅览。”
“我不是要指责你,”他说,“我觉得你想看到这个。”
我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看了看手写部分的标题,字迹十分黯淡:惩戒审讯(第52年9月10日)。
“这部分我确实读过了,”我说,“有几页是这样的,记载了他们对犯罪的惩罚措施,就像是在议员前举办的听证会记录。”
标题下是一列名字,下方都有注解。
安珀察,J.
从食堂偷窃物资,罪名成立,限制口粮六个月,发配至实施长时间电力限制的D区。
霍克,R.
在宵禁时间使用电力,罪名成立,限制口粮三个月。
安德森,H.
过失杀人罪名不成立,较轻的指控:过度使用武力罪名成立,转移至非武装岗位六个月。
我抬起头看着他:“我告诉过你,这些我都读过了。”
他摇摇头。“再看仔细些。”他指着纸张的边缘,将边角竖了起来。这下我看到了,在边缘位置潦草地写着一段补充注释,几乎没办法分辨清楚褪色的墨迹和旁边的霉菌。上面写的什么基本无法看清,我不得不拿着纸移到油灯旁仔细观看。
未经许可擅自离开方舟的任何行为,都将严重威胁到整个方舟的安全,因此,安德森的做法被认为是在保安人员的职责范围之内。然而,他在遇到希顿试图进入主通风井时,没有试图将其制服,而是直接采取了击毙措施。纪律委员会承认安德森对希顿做出了口头警告,但结果发现……
接下来的字迹已无法辨认。
“希顿没能离开方舟,”主事人说着将那张纸收了回去,“我们应该想到政府会阻止他。他清楚方舟的位置,知道怎么进来怎么出去。政府肯定害怕他会带来一群上面的幸存者。”
“听起来你好像挺赞同他们把他杀了这件事。”
“我从没这么说过。我只是能看明白他们的想法,”他说着朝门口走去,“不管怎样,我以为你想看到这个。”
“我宁可你没有给我看过。”我在他身后喊道。
他在门廊转过身来。“就算他能活着从方舟逃出来,你觉得在地表上他又会遇到什么呢?你读过那些报告,上面是一片废墟。幸存者仅能勉强生存。希顿在上面是无法活下去的,他已经太老了,肯定会生病或者饿死。至少现在这种方式他能死得痛快些。他们的武器一定很有效。”
他说到死亡时如此随意,就像那只是一个简单的词语而已,和日常巡逻或天气一样再普通不过。
“我知道他在上面很可能活不下去,”我说,“问题在于他也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付诸行动了。”我想起派珀在战斗开始前对我说过的话,当时我们认为取胜毫无希望。“这就是希望。”他说。
主事人耸耸肩。“你自己说过,你想要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伸出一只手来抚摸我的脸,在我的下巴边上停留片刻。上次他碰我,还是在税务所里争执时,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猛地甩开他,往后退了几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好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脸上充满厌恶的表情,我猜自己也是一样。
他闪身退入黑暗的院子里,转眼消失不见了。我将手按在脸上,转身回到宿舍,发现派珀仍在旧纸堆里忙碌,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那天晚上派珀走后,我脑海里想着的并非主事人,而是希顿。我确实说过我想知道他的下落,主事人说的也没错,比起在地面上被辐射荼毒然后饿死,他的死很可能要痛快得多,也没那么痛苦。但是,当我躺在床上时,却希望自己并不知道希顿最终的结局。我希望能够想象着他爬到出口处,最后一次将盖子推开,看着阳光透过天空中弥漫的灰尘照射下来,然后迈步走进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