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夜想曲
Ⅰ
我军在特莱坦尼亚会战取得决定性优势的那个夜晚,艾伦赫姆飘起雨丝。
搁着吃不到一半的晚餐,我呆然眺望窗外。隔着黑幕和雨帘的彼端,旅团司令部大楼闪烁着淡橘色的灯光。
我感到全身疲倦,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先前一个星期我参与了大部份的战况,直到最后阶段将主导权交给后备兵团前几乎不曾瞌过眼。当体力充沛精力旺盛的后备兵团开始以排山倒海之势驱逐敌人,我才撤回后方。我对追击与扫荡行动兴趣缺缺,没有麾下之累的单骑兵团好处即在于此。
我的手伸向已经不再冒热烟的咖啡杯,却发现杯上有个人影,我身边站了一位正在行军礼的士兵。
“卡克朗少校,旅长阁下请您过去一趟。”
“有甚么事?”
“……这个、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也藉机略微发泄对于旅长的不满。我为他做牛做马,他好像还嫌不够,但我的军晌是由地球军部的后方勤务总部人事课所发给,并没有占用到旅长的半毛零用钱。
地球军——一想到此,我咬住嘴唇。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惑星而奋战了数年之久的我实在可笑,当时命运的齿轮如稍有偏差,我现在也许就是敌方西留斯军队的一员了。但无论如何,离开地球六年来到开发中惑星进行杀戮,终究是一个愚蠢至极的行为……
“好吧,我马上去。”
士兵再次行礼后转身离去。
我不疾不徐地饮尽凉掉的咖啡,口感差得令我混身不舒服。咖啡之所以难喝,并不只因为它凉掉的关系,据说物资输往前线的过程中,经常发生暗盘交易、鱼目混珠以及其他不法的行为,看样子并非空穴来风。
有人因战争而死,也有人藉战争发财,而我总是被归类到不聪明的那一群。
第八装甲野战旅旅长J·法兰索瓦准将,此人死后必定上天堂,因为我不希望在我下地狱时与他同行。如此一来,我不必连死后也看到他,这是唯一值得安慰的一点。
他憎恨敌人,更憎恨朋友。因为上级一直不肯定他的才能与器度,导致他迟迟无法升官;同事对他敬而远之,以致于他身旁无人;部下胆小无能,尽扯他后腿,却老是强调自己有多少权利。
但是,他最深痛欲绝的是平民百姓。他的恨意出自于老百姓会妨碍战斗的进行,这个想法似乎与向来以保卫国民身家财产安全为前提的军队背道而驰;虽无法保证所有军人不会产生类似的心态,但无论以多么宽容的眼光来看,法兰索瓦准将已经是走火入魔了,也因此才会发生三年前那个事件,如果当时的指挥官不是他,也许结果会不同。
最令我无法忍受的是这三年来他视我为共犯的那种眼光。如果出现第三者的指责,我会承认这个事实,也会一昧自责,就是不愿让法兰索瓦造个人随时来提醒我。我曾经明白指出我的想法,但法兰索瓦却淡淡地一笑置之。如果没有自我厌恶这个煞车器,我枪口所指的也许不是西留斯军队,而是他。
命令的内容十分简单,西留斯敌军虽然已经由特莱坦尼亚平原撤退,但其残党很可能藏匿在各处从事恐怖活动,所以我必须从明天起单独展开侦察。
Ⅱ
“少校,你是本旅最强的勇者,因此我们才选中了你,希望你别忘了这一点。”
意即要我视这项任务为神圣使命,但这项好意对我而言只是凭添麻烦。
走出旅团司令部,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中仍凝结着大量湿气。我把对于法兰索瓦与自己的怒气一股脑地塞进口袋,鞋尖踢溅着水花朝宿舍走去,路上可见紧邻在基地旁的难民营。
光是这个管区就收容了大约一万名以上的难民,无法做出正确数字的原因可能是由于战争、混乱、还有以此做为怠慢借口的国防部,实在难以断定到底哪个才是主因。
战争一天不结束,到处都有演变成战场的可能,也因此无法让难民们长久定居下来。只有暂时安排他们群居在难民营里。对执政者而言,女人、小孩与老人是一群不事生产的团体,要为了他们投下资金,并且任他们使用硬体设备与物资实在令人相当不快。基于“权力”的本质之下,他们对于“废物”——以他们的标准而言——到底有多厌恶呢?
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名叫普洛森,国王乘着马车微服出巡,见到醉汉与睡午觉的人就提起鞭子赶走他们,这种人除了自己,往往见不得别人偷懒。
如果不愿救济难民,那就应该停止战争,但这么简单的解决方式并不合他们的意。
我止住脚步,盯着眼前的一片昏暗,隐约传来一对男女微弱却激烈的争执声。正好云层散去,再加上这个惑星有两个明月映照大地,所以我能毫不费力地辨认详情。声音的来源是一个高大的士兵与身材娇小、衣着褴褛的少女。
难民营里的女人们为了求得粮食、医药品,甚至是小孩的奶粉经常主动向士兵卖淫,众人早已见怪不怪了。
纵使这种事情在和平时绝不可能出现,纵使这一切在在显示行政部门的无能,但只要双方达成协议,我也不便过问。
只不过此时,少女明显地表露出强烈的厌恶感。而士兵的强迫手法几近粗暴,他似乎在享受着对方的挣扎,于是我走向他们两人。士兵一看到我的阶级徽章应该会知难而退吧,不然,我也有自信把他打倒。然而我走不到几步路,士兵突然两膝跪地,摔倒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大吃一惊的我立刻快步上前,少女见到我立即转身想逃,但下一刻却若有所思地伫立在原地不动。
“你没受伤吧?”
我问道,少女微微点头。在黑头发与白皮肤的对照下,她五官的轮廓显得格外分明,瞳孔与头发一样是黑色的。当我注视着她双眼的刹那,我的神经回路闪过一股莫名所以的电流。
“你叫甚么名字?”
“……玉铃……”
她的声音与表情一样僵硬。
“你父母呢?”
她默不作声,只是摇摇头回答这个问题。
我跪在士兵旁检查他的身体,他的心脏已经完全停止,脸部肌肉僵硬,而且扭曲变形,可以证明死者在死前曾遭受极大的痛苦,姑且不论既有的旧创,他的全身似乎找不到新的伤口。
我开始回想自己刚刚所看见的情景,前一刻还死命揪住少女的士兵,下一刻突然间动也不动,数秒后像个失去支撑的纸娃娃全身扭动,然后倒地不起。少女并没有对他动手脚,至少以肉眼看不出来。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根本没有考虑到是否有个无形的神打了这个士兵,甚至还坚信他可能心脏病发作,虽然机率只有百亿分之一。
“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朝着伫立原地的少女尽量以柔和的口气说道。在这一连串的事件当中,最教我吃惊的是少女乖乖点头,完全听从我的话。
这时我想起伍葛诺军医,于是我暗自做了决定。除了他以外,我已经找不到第二个能够照顾这个少女的人了。
※※※
……到底地球远超过恒星诸国的优势是从何时开始衰退的呢?正确时间已无从考证。
单就矿业生产力而言,西元二十二世纪地球已沦为“其他大多数”的其中一员,粮食全仰赖其他星球的供给,完全处于消费的立场。原本开发宇宙的目的就在于将生产活动的场所从地球转移到外太空,这种趋势也就成了必然的结果……
不知有谁想过,地球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藉由寄生诸恒星的行为建立起专制的政治、经济体系。
情报、金融与军事力量这三种缺一不可的要素是巩固地球政权的支柱,全世界的情报均透过号称地球最高学府与通信网路加以掌控,有关“地球为历史起源、地球不单是个惑星,也是一个具有学术价值的环境”诸如此类的宣传活动不绝于耳,可谓是一种心战喊话。
各恒星的矿山、工厂、农庄、遵接以上各处的运输系统、通信系统早已纳入地球资本的支配之下。以地球为中枢的集团经济完成后,大部份的殖民星球丧失了经济的自主权,成为地球专属的资源与商品供应站。
以历史学家的眼光来看,过去在一个名叫地球的惑星上,苏俄统治东欧各国与美国控制拉丁美洲诸国都是采取与上述相同的手段。大国被编入预设完成的经济体制中,以分工合作为名限制特定农产品与工业制品的生产。如果引发不满,便扼杀物流系统,不但商品不能外销,国内无力生产的必需品也无法进口,全国将陷入物质短缺的恐慌中,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成为如同恐龙般巨大的机器零件之一以求得生存。
然而凡事皆有个限度,在某些状况下,人类可以忍受贫穷,却无法忍受不平等待遇。
殖民星球的居民们起初以言论活动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不满,不久便演变成矿与农庄的罢工行动,如果其中又伴随着一些暴力行为,第三根支柱便开始启动,那就是军事力量。
地球以保护当地居民为名目而采取了军事行动,虽然成功平定暴动却招致诸恒星国家的责难。因此尘封已久的马基维里学说(译注:意大利政治家,提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重新粉墨登场,强调假想敌国的威胁。有幸担任地球假想敌的正是在边境诸国中国力最强,并且与地球之间摩擦不断的西留斯。
“西留斯目前正在强化其军事武力,有意挑衅宇宙的秩序与和平,地球的使命便是防范于未然——”
已经习惯“地球统治下的和平生活”的诸恒星人民对此说法感到震惊,其中最哭笑不得的正是西留斯人。他们心知肚明,自己的国家绝对没有足够的武力称霸全宇宙。
“地球企图让我们西留斯扮黑脸,藉此独占属于自己的利益,各位绝对不要受骗,万恶的根源就在于地球将原本应该平均分配的财产刻意造成贫富不均的现象。”
西留斯提出反驳,但比起地球的宣传声势,他们的呐喊显得微不足道,这就是控制传播媒体能力的差别。
Ⅲ
——于是,在经过数十年后,这个事态莫名其妙地愈演愈烈,因为西留斯被逼得“弄假成真”了。
西元二三八○年,普罗奇西玛星系产生民族主义政权,正式宣布在经济上进行“脱离地球独立化”。这个星系有丰富的钒矿与天然重水资源,而这一切过去全掌控在地球资本之中。
普罗奇西现的新政权更打算采取阶段性步骤,将这些资源收为国有。且不论他们的动机是出自民族主义的实践,还是向地球资本要求增加回扣额度遭拒,总之双方谈判破裂后,普罗奇西玛政府封锁货物运输专用的宇宙港,矿山公司责怪地球政府,并要求自己的权益必须受到保障。
因此,地球方面开始公然准备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另一方面则威胁普罗奇西玛政府保证地球企业活动的自由。“右手交出文件,左手亮出刀子”向来是大国与犯罪组织惯用的手法。
普罗奇西玛的确是吓到了,他们对于自己胆大妄为的举动感到后悔,但地球方面失算的是,他们忘了掌权者往往不容许自己失败,而宁愿让整个国家跟着陪葬,即使是普罗奇西玛这个小国也不例外……也许是出于半自暴自弃的心态,受到国内激进派的施压,普罗奇西玛政府无视于地球的威胁,迳自向西留斯求救。
接下来就是将战事升级。地球接受西留斯与普罗奇西玛周围各国的请求以军事介入以“维护和平秩序”,派遣大规模舰队前往西留斯星系。
有史以来首度的恒星战争就此展开,但众人预料中的大会战并没有发生。当大批地球军赶往并占领西留斯第六惑星时,却发现西留斯已经弃守,阵地空无一人,而且抢先一步截断地球军的补给线,准备进行持久战,因为第六惑星的气候十分严寒。
六个月后,地球的先锋部队不战而降,四百万名士兵在饥寒交迫下一百五十万人死亡,而幸存的人大部份营养失调或者冻伤。最精锐的武器与地球的威望完全派不上用场,反倒是大量枪械完整无缺地落入西留斯军队手上。
“如果硬拼,我们是不会输的,凭我们的实力是不可能输的!”
地球军总司令官声音发颤地说道,这些说词早在从几百年前就成为军人用来掩饰自己无能的借口。
“敌人利用自然现象的战术只不过是拾古代人的牙秽罢了。”
话是没错,但彻底败给古代人战术的事实就摆在眼前,败方的这种心态真不知该如何评断。
无论如何,这场败战所带给地球阵营的冲击是相当强烈的,严重动摇了地球向来引以为傲并以政治统治道具善加活用的军事力量之绝对性。
西留斯举国欢腾,地球为了扼止他们的欢呼声,不得不再度出兵;但这次却败在实力上,在第一次出兵失败时地球军所丧失的枪械到了第二次对峙时却反过来指向地球军。
基本上双方的补给线长度不同,由地球前来的货柜运输船队遭到游击部队破坏殆尽,导致地球军在物资补给上笃定处于劣势。
地球至高无上的军事神话完全崩坏,这意味着地球处理危机的能力降低,“盟主”地位亦发生动摇。反过来说,西留斯虽一战成名,却得不到众人的承认,相较之下,地球的实力仍然位居诸国翘楚,也因此人类的历史陷进了万劫不复的泥沼中。
——十五年后的今天,战争仍然持续不断。
※※※
伍葛诺医生算是我在这旅团中的朋友,唯一的理由是我没有必要排斥他。而他接近我的原因——不知是个性随和?好奇心强烈?或是反应较为迟钝?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清楚。
军医身高将近两公尺,皮肤黝黑带有光泽,打从见面之初他就对我称兄道弟。我的朋友很少,并非我挑剔,而是由于很少人敢接近我。既然他主动对我示好,我也不会拒他于千里之外。
医生让少女在诊所的病房里休息,接着熟练地检查士兵的尸体。
“我大致知道原因了,少校。”
“死因是甚么?”
“诅咒。”
“……”
“看样子你不太能接受我这个笑话。”
“没错。”
“死因是血型不符引发血清性肝炎,而且是猛爆性的,从O型血液者的血管当中,发现了大量A型红血球。”
我仰望天花板,但上头并没有解答。
“是输血错误……吗?”
“NO。”
医生的回答简明扼要。
我想起一个流传了几世纪的老掉牙笑话。内容是——难道是吸血鬼偏食吗?
但现在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看着一脸不悦的我,医生说道。
“那女孩似乎是丹尼镇人,我好不容易才问出点头绪。”
“你说丹尼镇?”
这个地名隶属这个惑星,四个半世纪以来一直是拓荒者的殖民地。目前这个部落已经消失,就在三年前,那一带曾经发生激战。
医生打量着我,黄玉色的眼珠泛起兴致勃勃的目光。
“怎么了?少校。”
“不、没甚么……”
在所有的答案中,我挑选了一个最没有说服力的回答。
伍葛诺医生并没有深究下去,他改变了话题。
“对了,你知道玉铃她几岁吗?”
“几岁?”
“十九岁,你想不到吧。”
我默默点头,我原本还以为她只有十四岁、顶多十五岁。因为她不但身材娇小,还给人一种生涩拘谨的印象。
“丹尼镇啊……”
一个想忘又忘不了的名字。
如果那个少女来自那个地方,而现在却身陷难民营里,过着辗转流离的生活,那我必须为此负起部份责任。因为我曾经参与那场战役,也与接连发生的事件脱离不了干系。
不仅是我,法兰索瓦准将当时也在场,而且那次事件是在他的指挥下发生的。仔细想想,这情况实在令人玩味,丹尼镇事件的几名关系人目前正聚集在同一场所。
“这件事情你能妥善处理吗?”
“我想胜利之夜旅长不会留意到部队死了一名士兵,包在我身上,到时我随便填填资料了事。”
我欠了医生一个人情,这下我得想办法偿还;同时我也有一种义务感,想尽我的可能为那少女做些事。
翌日,天空又下起阴湿的细雨,我乘浮力机车朝特莱坦尼亚平原而去。
我的军阶是少校,但我并未特定指挥部队,因为我没有统率与指使他人的意愿与能力,我的军阶只是证明了我所参加过的战役次数与歼灭敌人的多寡。个人战斗实力与部队指挥能力其实是毫无关联的,如果让一个擅长单枪匹马作战的勇将负责带领一个部队,他会汲汲于战斗,无视于部下能力的极限,反而损伤会更惨重。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昨晚之前连续一百五十个小时间平白浪费的能源残渍,战场上笼罩着无机质的静寂。看来法兰索瓦准将是杞人忧天了,所有的搜查结果明白告知敌军残党已经不复存在。
“请问你是不是卡克朗中尉……?”
浮力机车的通信器传来一个声音,就在仪表板有所反应的下一刻,就看到一名男子乘着另一辆浮力机车从雨中逐渐靠近。我收回原本搁在二氧化碳火箭炮发射钮上的手指。
“我是卡克朗,来者何人?”
从对方以旧阶级称呼我来看,应该是老朋友吧。
“我是在丹尼镇战役中曾经与你共事的凯帕尼拉。”
“我记不得了……很抱歉。”
“这也难怪,我首时只是个小卒,前阵子好不容易去掉了下士中的‘下’字。”
“那真是恭喜你了。”
我虚情假意的恭维让新上任的士官喜上眉梢,从他的笑容中我找不到一丝有关丹尼镇的痕迹,他的年轻、或说是迟钝,实在令我羡慕不已。
“话说回来,丹尼镇战役的生还者居然能在异地相逢,这真是太难得了。”
“这话怎么说?”
“提到这件事我就伤心,与我一起参加丹尼镶战役的战友,已经有好几个暴毙了。”
凯帕尼拉皱着眉头声音沙哑,略有夸张之嫌,却也隐约透露了内心的不安。
“他们是怎么死的?”
我的声音也跟着压低。
“这个嘛,不晓得你信不信,听说是血型不符。”
“……”
“他们都是突然爆发血清性肝炎,莫名其妙地死去,一检查死者的血液居然发现大量不同血型的红血球,说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是丹尼镇的诅咒吧。”
“你、你别吓我啊。”
“言归正传,你对丹尼镇事件做何感想?”
“老实说,感觉不是很好,但当时那种情况下我们也是逼不得已的呀,谁会自愿去做那种事。”
逼不得已——好方便的借口,甚至有人把它当成万能免罪符吧。
但这样真能一笔勾销吗?
回到艾伦赫姆旅团司令部,我回覆法兰索瓦准将现在是九点、没有敌军残党。我之所以清楚报上时间,是为了防范敌人如果不久又返回原地,别人不至于以此诬赖我。这种官僚式的小聪明有时是必要的。
之后,我朝伍葛诺医生的诊所走去,医生刚治疗了数十个伤兵,又把数倍多的人数送到太平间。
“我想了许久,关于昨晚的事件,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医生请我坐下,并开口说道。
“唯一的可能就是玉铃拥有超能力,将特定对象的血液转换成其他血型。”
我顿了一下,接着笑出声音。我倒不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明明不想笑却不禁笑出来的情况。
“多谢你替我笑。”
医生冷嘲热讽地说道,我立刻干咳了几声。
“我说像转换血型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吗?”
“那当然,举例来说,在B型血液的红血球中合有一种叫半乳醣的醣分,只要利用一种名叫α。半乳醣的酵素就能除去半乳醣,让血液成为O型。”
“哦。”
对于我漫不经心的回答,医生并不引以为意。
Ⅳ
“我从电脑查到资料,发现玉铃在这之前曾经待过的四个难民营里,总共死了五个人,很明显的,玉铃一定跟这些事有关。”
“可是你没有证据。”
“接踵而至的事实会提高意外的准确率,至少在玉铃待过的难民营里都出现过因血型不符而暴毙的死者,单看这些事件已经非比寻常。”
“你调查得真是巨细靡遗。”
我不是夸奖他,而是以反讽的语气警告他不要多事,我认为这个医生的好奇心会带来恶运。如果医生的推测正确,对那个少女并非好事。也许我该把那个女孩视为怪物吧,但很不巧,我知道更多远胜过她的怪物。
“对了,她现在情况如何?”
“她还在睡,我给的镇静剂生效了。”
“那就好。”
“你对她的能力没兴趣吗?”
“还比不上你,医生。”
“我不是很喜欢‘超能力者’这个名词,不过以玉铃的能力来说,可以称她为化学超能力者。”
“化学超能力者?”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诡异了,医生脸上浮现苦笑。
“没办法,我找不到更合适的称呼;总之她的能力并不在于移动或破坏物体,而是成为一种触媒引发化学变化;不过说来说去,这只是我的推测罢了。”
“你可不要亲身实验来证明你的推测啊。”
我以温和的语气警告他。
进行人体实验的医生与拷问刑求的狱吏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对于对方的痛苦缺乏想像力,面对无力抵抗的弱者充满了恬不知耻的优越感。这种人甚至在遭到小孩抵抗时也会恼羞成怒,情绪失控地使用暴力。
如果伍葛诺医生打算参与这群人的猎奇飨宴,我会毫不惋惜地送他前往另一个世界,而且我相信我有这个能力。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他的回答里带有佯装不知的语气。
“……但是就这样放她走实在太可惜了,如果她愿意主劝协助我们,她对医学上的贡献是无可限量的,无论哪种血型,只要是血液的话,她都能帮忙转换成相同血型到患者体内。”
我看到他试探的目光。
“这么一来,将会有许多士兵获救,卡克朗少校,你愿意在这方面妥协吗?”
“然后让你们再把那些士兵送上战场吗?不、不行、医生。我不想理解你的医学妄想,也希望你不要再继续探索玉铃的特殊能力。”
我的语气俨然自己对玉铃拥有保护的权利与义务,即使我只是出于同情,但身为活体实验的被实验者,感觉一定不怎么好过。
更何况,如果让法兰索瓦准将那种人得知所谓化学超能力的存在,他绝对不会甘于只将之用于和平用途。玉铃为了自卫而杀人,而法兰索瓦会逼迫她选择延伸能力,走上暗杀西留斯军队高层长官之路,让他们陆续因血型不符暴毙。不、他岂会让她选择!这是唯一的不归路。
如果玉铃拒绝“协助”法兰索瓦呢?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法兰索瓦这种人的思考模式就是“非友即敌”。
“你打算怎么做?”
“首先我要绘制她的脑波图形,接着利用血液来做实验;只要从她的脑波固形与血液中的酵素与醣分的合成与分解之间找出关连——不、我相信一定找得出来,这份报告我不会送到前线,而是呈报相关学术机构。”
“我真不明白你为甚么这么有自信,你不怕玉铃转换你的血型吗?到时你会叫苦连天,早登极乐。”
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医生,但他并不为所动。
“你尽管放心吧。”
说完之后又附加一句。
“我是很得人缘的。”
这句话可能是我有生以来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与其说早预感,还不如说是受到信心的驱使,我伫立在黑暗之中。红外线夜视镜以无形的手拨开厚重的夜幕,让伍葛诺医生的诊所与四周景色完全暴露在我的视线中。军事基地这种地方即使周边警卫森严,但内部却不尽然。尤其在战役甫获胜利后,目前所有人都亟于图个好梦吧。我现在没时间静观其变,但就在此时诊所正门开了,一个娇小的人影无声无息地潜出。
“玉铃!”
少女全身一僵,但在下一刻她转头看着我时,表情反而显得十分冷静。近乎稚气的脸庞散发着一股颇不相称的刚毅。
“你想暗杀法兰索瓦准将?”
我说道,但我是明知故问。我预测在一阵沉默之后,她会以肯定的表情来回应我。结果证明我的预测完全正确。
我开始倒转记忆的底片。
三年前在丹尼镇殖民地,当时我们地球军在位居中校的法兰索瓦指挥下,与西留斯军队进行陆地攻防战。这场战役事前并非经过详实的战略筹划,而是突如其来的遭遇战。经过四小时的火并后,处于劣势的西留斯军队趁着薄暮昏暗之际撤退,我们在紧追不舍下进入了丹尼镇殖民地。
获得胜利的快感与害怕偷袭的恐惧往往只有一纸之隔。士兵间开始出现流言,谣传西留斯军人褪去军服,伪装成平民藏匿在殖民地各处,伺机展开奇袭。
士兵们为此胆颤心惊,无论测查仪器如何发达,面对黑夜的恐惧感是生物的本能。更何况西留斯军队的精密诱导武器与游击战术之卓越早已如雷贯耳。
连续实施了几次的点名之后,也不知道到第几次,突然惊传:有人不见了!于是军中采取搜索行动,此时从村落的一角亮起了电子光束的闪光。
接下来的情景宛如一场恶梦。受到失控的恐惧感与疑神暗鬼的心态作祟,士兵们闯入民宅,凡是会活动的均遭到枪炮的洗礼。
“你打算单枪匹马为丹尼镇复仇对吧?所以你游走于难民营,试图找出那次事件的共犯,然后以你的特殊能力让他们死于非命,而法兰索瓦准将就是你最后的目标。”
“没错。”
少女答道,咬字清晰但没有抑扬顿挫。我内心所产生的畏惧正如同我当初所预测的一样,这应该是知耻与不知耻间的差别吧。
Ⅴ
我支持这个报复行动,至少我必须支持她的报复行动,做法便是将自己的生命交给她。那一晚,火舌直冲天际的住家、脸部正中央被电子光束射穿的孩童、惨遭奸淫后被绞杀的妇女——亲眼目睹这些景象的体验促使我做出这个决定。我仿佛看见当时眼前一片红黑两色的漩涡,拖着电光步枪,边走边作呕的自己。
我不得不承认那个情景就像是用最鲜艳的色彩将疯狂与愚昧绘在大地上的讽刺画,我虽然没有参与杀戮行动,但袖手旁观的罪与之相等,我是应该死在她手上。
憾恨之余,懊悔伴随而来,整整三年侵蚀着我的心。于是我将这份抑郁发泄在战场上,赢得了“勇者”的美名,附带荣耀的勋章与高升。我想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像法兰索瓦准将视疯狂为正常,一种是像我这种盲目跟从的人。
我今晚准备将这延迟了三年之久的课题做个了结,玉铃的出现是个契机,她就等于一个触媒。
终于她开口说话了。
“别想阻止我。”
第一次见面时,她的声音也是如此强硬。
“你杀不了法兰索瓦准将的。”
“我可以,在这之前我已经杀了好几个罪名比他轻的士兵,也许你会认为我很自大……但我绝不会后悔的。”
“不、你办不到。”
我重覆道。
“因为,我刚刚已经把他杀了。”
她僵硬的嘴唇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仍然没有吐露一个字。
早在三年前我就应该杀了法兰索瓦准将。当他站在丹尼镇中央广场下达那道疯狂命令时,我就应该一枪射穿他的心脏,但当时的我并没有这个勇气。
“你现在应该尽快逃离这里,不要再……”
我话还没说完,诊所正门冷不防冒出一个人影,我们两人顿时怔住。
“我都听到了。”
是伍葛诺医生的声音。
“到此为止吧,少校,这次死的人轮到你了。”
医生的目光中轻泛着嘲弄的眼波。
我往后退了半步,仰望着此刻躯体显得更为庞大的医生。不祥的警示灯在我的脑海里拼命闪烁,证明了我的不察。我居然没有及时发觉伍葛诺医生并不是普通医生……
瞬间,我恍然大悟地望向玉铃。少女正以强硬锐利的目光迎向医生,我的心脏顿时凉了半截,她在使用她的特殊能力!但高大的军医却若无其事。
“不要白费力气,玉铃,我身上连一滴血也没有,这可不是比喻哦。”
医生轻轻把手一挥,就让我遭受足以打断我而颊骨的冲击,我被打飞三公尺远,撞上诊所的墙壁。
失声尖叫的是玉铃,而我在惊愕与痛苦之余几乎发不出声音。幸运的是,内脏并没有受伤……
我两手撑住地面,一口吐出被打断的臼齿、鲜血与唾液,精神上所受到的挫折远超过肉体的疼痛,因为刚才的我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任人摆布。但无论如何,身经百战的我对自己的能力向来信心十足,于是我吃力地站起并呻吟道。
“……你是机器人?”
一股碱味逐渐在口中扩散,那是鲜血与失败的味道。医生的腕力与速度均非常人所能及,如果是一般人,不可能让我出这种洋相,而我也终于明白他为甚么无惧于玉铃的能力了。
“你说对了,少校。”
“你为甚么要隐瞒这件事?”
“这种小事不值得炫耀。”
比较我的笨问题,医生的回答显得干净俐落多了。他带着怜悯的表情继续说道。
“我们一直在监视丹尼镇事件的关系人,尤其我的任务最为重大,因为我负责法兰索瓦准将与你——你们两位大人物。”
“你应该对我说声谢谢才对。”
“甚么?”
“主日学校难道没教过你,当别人为你服务时记得道谢?”
“你为我做了甚么服务吗?”
“我帮你封住了法兰索瓦的口,让你得了借刀杀人的方便。”
我的反驳只换来一阵低沉的笑声。
“结果是如此没错,但事实上你会这么做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吧,少校;我在主日学校里只学到:不切实际的赞美只会害人堕落。”
就连比较口才,医生仍然凌驾于我。我口中的碱味愈来愈浓,于是我再度吐出血水。绝对不能和血吞,否则会引发作呕的感觉——这是我刚入伍时学到的。到了这种生死关头我还不忘谨守纪律,在医生那双人造的黄玉色瞳孔里毫不留情地反映出我的愚昧与悲惨。
“国防部相当重视丹尼镇事件,如果地球军队屠杀平民的消息传进西留斯军队阵营,正好成为他们政治宣传的把柄;而且在惨遭杀害的平民中,也包含了从医学实验中心逃脱的超能力者家属,这种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状况将不利于国内外情势。既得利益与权威必须同时兼顾,就是这次行动的主旨。”
“多谢你简单扼要的说明。”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医生这些话的内容并不复杂,说穿了就是国防部高层长官早就知道玉铃的行踪而放纵她。
伍葛诺医生所属的监视小组一直冷眼旁观玉铃陆续杀害丹尼镇事件的关系人,他们自然不是出于同情,目的之一是藉此观察玉铃的能力,目的之二是不必玷污军方的双手便能除去丹尼镇事件的证人。
这还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但也是关系到成功的一大步。
“少校,你应该明白,我们军方有优先权处置玉铃,因为她原本就属于军方财产。”
“那她个人的意愿呢?她的情感呢?如果她真的心甘情愿,一开始就不会从实验中心逃脱。”
“我的原则是要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医生语气明快。
“就个人而言,我当然同情玉铃,也同情你;因为你还这么年轻就必须死去,但这就是依附在组织之下的命运。”
“这就是所谓的地球正义吗?”
“我的所做所为都是为了全人类的政治统一与和平,直接说出这些话实在令我有点为难。”
“真叫我感动。”
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但我发誓我永远不会原谅这个男人。为钱杀人有时是可以被原谅的,但为了国家杀人却是最卑劣的行为,用大义名份包装虐待狂,并施以浓妆艳抹是最为穷凶恶极的暴行。
“你以为我会乖乖交出自己的性命吗?”
“当然不会,你是最难处理的那种类型。”
我转向玉铃,好不容易才挤出笑容,这足以证明我在虚张声势。
“趁我抵挡他的时候,你赶快逃走;我会尽量争取时间,你走得愈远愈好,知道吗?”
少女不说话,只是凝视着我,四周响起医生的笑声;人工声带传出了赤裸裸的杀意。
“了不起的骑士,但那已经是十世纪之前的玩意了,不会有人把你的故事流传到后世的。”
不需要医生的说明,我早就心知肚明。我大概会不得好死吧,这只能说我自作自受。
我在医生的冷笑中摆好架势,在我的动作尚未准备完成时,医生突然出现异状。他正要高举对付我的手臂顿时停住,机械般的表情从他那呈现巧克力色泽的脸上消失,庞大的躯体开始失去平衡,像个醉汉摇来晃去。当医生倒地之时,我耳边听见一声巨响,双眼则看向玉铃。
“是你……?”
“是的,我想他一直以为我的能力仅限于操纵血液而已……”
她的神态甚至显得有些慵懒。
“凡是生化学方面的效应我几乎都办得到,他只有脑部是肉身,所以我分解了保护他脑部的人工淋巴腺酵素,让他的脑无法呼吸氧气。”
“你为甚么要救我?”
少女的叹息中带着微笑。
“你大概忘了,但我记得一清二楚;我记得当时依偎在双亲尸体旁边哭泣的我,还有一位躲在建筑物一角的年轻军人。”
我沉默不语,意思是说现在的我还是跟三年前一样多愁善感,丝毫没有长进。也因此,我更应该继续保持这个特点才对。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这个嘛,我是不可能继续待在地球军队了,不晓得西留斯军队买不买我的能力?”
我觉得我多少应该抱持乐观的态度,多愁善感的个性对国家或军队而言是派不上用场的。但我认为拥有这种个性其实并不坏,而且有益身心。
我作势要玉铃跟来,自己率先往黑暗迈出一大步。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趁破晓前离开旅团的驻扎营区,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有意义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