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离开浜名湖时是三万七千人的大军,活着回到这里的不足当初的三分之一。

“中国恐怕也不行了。”白雪纷飞的湖岸,在邪马台军匆匆扎下的简易营寨中,卡蒂宣布,“晋国齐王人马四十万,正与华北的ET群交战。骊山站的信使也加入了,但形势不容乐观。东非的战斗在向维多利亚湖方面移动,敌军增加中。澳大利亚的乌鲁鲁站紧急觉醒。布鲁斯山中检测到敌群信号网。”

弥与看了《使令》之王一眼,立刻又移开了目光。王的脸极度消瘦,身上的铠甲也是伤痕累累,在这种情况下居然都没有受重伤,简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不对,应该不可能没受伤。

“王啊,身体可好?”

“我恢复得快。”

王一口气喝干一大杯酒说。弥与拉起他的手。

“稍微休息一下吧,一天也好,一晚也好……”

“没时间休息啊。这一战不能败。这是最后一战。”

“尊上不是可以返回过去吗?”

“不行。这个时代是时间战略的对抗点。自十万年前不断胜利的我们,和一边肆虐未来一边溯行而来的ET们,注定要在这里决一胜负。如果在这里失败了,ET就会呈指数增长,把过去的我们吞没——不过……”

卡蒂冷静的语气有了一点变化。

“O……你考虑过时间溯行的无限反复吗?”

“不予考虑!”王把杯子远远扔出去,怒喝道,“你是要把这十万年间的苦战一笔勾销,再十万年、百万年地重新来过吗?这一回不单是一条条时间枝,而是要连主干本身都重筑吗?能干这种事吗?!”

“要是从头来过的话,必须从反物质的再生产开始做起。我们的能量源已经快要枯竭了。”

“我们只有这里了。只有死守这里—条路!”

“O,这是为了弥与吗?”王变了脸色,卡蒂的口气仿佛是在逼问,“是因为弥与在,你才固执于这个时代的吧?”

“卡蒂,你在想什么?”

王一字一顿地说,仿佛紧紧咬着牙关一般。

卡蒂用平板的声音说:“重新审察最根本的战略目标……最大限度地撤退与重整。去往其他恒星系建筑据点。为了实现这一目的,需要这个时代所有剩余的反物质。连你们的部分都要……”

“你想独自战斗下去吗,把我们全都牺牲?”

“这也是一个选择。”卡蒂。萨克的声音冷森森的,“没有时间军赶来支援,那我自己来造就是了——参照当前时间枝的战况,我正在研究这一选择的可能性。”

“你试试看。我会通知全体信使联手干掉你。”

“我可以下达指令,冻结你们全体信使。”

“都别说了!”

弥与再也忍受不了两个人白刃相向般的对话。她紧紧握住王的手。

“不要吵了!你们忘记你们自己写的《使令》了吗?难道你们以为,不用齐心合力就能打倒怪物吗?!”

王与卡蒂都沉默不语。

帐篷外传来甘的声音。弥与应了一声,甘探头进来,先看了王一眼,然后用沉重的声音说:“派去邪马台的使者回来了。伊支马大人说,要到来春才能派援军过来。”

“真遗憾啊。”

勾玉的语气像是在说别处的事情一样。弥与狠狠瞪了它一眼。卡蒂这话应该也是考虑了邪马台的国情之后才说的吧,但此刻听在耳朵里,不知怎么总觉得很是不快。

远处传来爆炸声。王握住剑,站起身。弥与抓住他的手臂。

“等等。”

“我会回来的。”

弥与凝视着王。在他的脸上,那种从前曾经见过的、无法捕捉的微笑又回来了。那是一种毫无气力、疲惫不堪的表情。

鹰早矢把士兵一个个骂起来的声音传来。

弥与的右肩又开始痛了。在武藏野负伤的地方,后来被王用不可思议的法术治好了。但弥与也明白,急速的恢复会引起更为难耐的灼热和痛楚。

差不多每天都会负伤的《使令》之王又承受了多少痛楚?

弥与站起身。

从今往后,无论再受多重的伤,也绝不会再说一个痛字。

时间枝004/410莱托里公元前98579年天空密云满布。热带草原的火山灰上延伸着两列足迹,一大一小。那是遥远的过去留下的足迹。也是将会流传到遥远未来的足迹。

此刻,一个高个儿男人正用脚上的长靴漫不经心地留下第三行足迹。

“卡蒂·萨克,能听到吗?我是奥威尔,我回来了。”

“欢迎归来,奥威尔。我们这里剩余的战斗力是1943年的百分之九十七。你没事吧?”

“我啊,交战次数四百零六回,胜利三十六回,撤退三百七十回。残余战斗力百分之四。”

“祝贺生还。哀悼其他二十四名信使。”

奥威尔能感到战友们也在默哀。奥威尔用灼热的大剑在火山灰土上挖出一个坑,小心埋下昆奇等人的遗物。

“——又回到对抗点了吧。”

“从子系统里接收了战斗记录,根据大致的计算结果,你从各时间枝中救出的人类总数约有两百六十亿人。可喜可贺。”

奥威尔本想说“言不由衷的话就省省吧”,但立刻想起她对数字非常敏感,这么说来她应该是真心地赞叹吧。

“现在向你转达这条时间枝上的战况——还是先休息几年再说?”

“没关系,现在说吧。”

“那么……”

“等等,卡蒂,先听他说。”

亚历山大的声音插了进来。对于奥威尔而言,那是数百年之后再度听到的熟悉声音。不过对于亚历山大来说,大概最多也就是几年的时间吧。

“信使O,你活着回来了啊。其他人都觉得你回不来了,可我还是相信你。好了,告诉我们吧,你都走过了什么样的旅程。”

“喏,记录里都有。”

“谁要看什么战斗记录。我是要听你亲口说。”

“然后写进童话里?”

奥威尔这么一说,表示笑容的代码从各个信使处纷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亚历山大说:“也有这个原因,但也不单单如此啊。”

“嗯,我也很高兴自己能活着回来。但是啊,回忆往事随便找个时间就行了,眼下还是先让我了解战况吧。说不定五分钟后敌人就出现了。”

“真是个工作狂。既然说到这个地步了,我就告诉你吧。非洲如今是我们的要塞。世界各地、包括月球面向地球一侧的空间也都张开了警戒迎击网。战斗力分布——”

——主要集中在坦桑尼亚的北面。东非大裂谷中央地带的维多利亚湖是信使军的据点。卡蒂·萨克动用手头拥有的所有资源,将这里建造成了坚固的军事基地。地方虽然小,但也有矿山和工厂,连续不断地制造信蜂和各种武器。虽然和26世纪出发时的战斗力无法相提并论,甚至也比不上1943年德国的产力,不过在当前这个时代,显然也是全球最强的据点了。

在这个横空出世的设施附近,屡屡出现追逐野兽的生物身影。奥威尔从战友处得知,他们就是信使未来的主人。然而从外表上看,这些模样寒酸的家伙实在没有哪里能和未来的人类对得上号——除了都是两条腿直立行走这一点。起初奥威尔对此很是沮丧,不过自从在湖畔遇到了几个、又和他们一起度过了几晚之后,对他们也逐渐产生了感情。

在这个时代,他们的语言只有几百个单词,好战、好色,始终面黄肌瘦,对黑暗和暴风雨十分害怕,常常神经过敏。但同样是这些家伙,也有把剩余的猎物带回去分给弱小者的温柔,遇上狰狞的肉食野兽也有毫不畏惧迎头痛击的勇气。最为难得的是,他们很喜欢奥威尔,对他的一切总是用他们尚不成熟的语言问个不停,从这里能够窥见伟大的好奇心和智慧的萌芽。

他们的确是有爱有恨、可以思考的人。奥威尔想到十万年后就是他们创造了自己,不禁感觉这十万年间在漫长的战斗中消耗殆尽的气力又回来了。

“全地球监控系统完成,历时六年时间。”

奥威尔到达之后不久,卡蒂如此报告。本来如果有足够的信蜂和卫星,这一工作一个月内就能完成。与之同步,世界各地建设冷冻站的工作也结束了。信使们分散开来,奔赴各自的站点沉沉睡去,等待迟早将会到来的ET。

敌人陆续到来。要么是以繁殖体的形式,要么是以成熟的战斗体形态。这条时间枝上的地球,在公元前一百七十万年左右,被称为旧人的物种开始了第一次走出非洲的旅程,在各地建起小规模的部落。尼安德特人、爪哇猿人、北京猿人……不过大多数文明还没有发展到足以妨碍侦察活动的地步,ET一旦出现很容易就能被探知。一旦警报响起,信使们就苏醒过来进行迎击。基本上都可以轻松解决。

基于尽可能不改变历史的策略,这个时期采取的方针是尽量不干涉新人、也就是人类的活动。尽管如此,他们急速发展的大脑似乎还是因为信使的存在而受到了不容忽视的影响。

公元前两万年便出现了播种农业,比正史远为提前,而且不是在美索布达米亚,而是在埃塞俄比亚。同一时期人类开始第二次走出非洲,其中最为勇敢的一群穿越了白令海峡,建立起一个足以称为国家的巨大部落。巨型木制建筑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密西西比河的支流,建设它们的是肯塔基地区的部落。同样是他们,首先发明了车轮。

早就在地中海穿行的腓尼基人大胆挑战大西洋,并且成功横穿,开始了正史上无法匹敌的早期新大陆海上交流。在南太平洋,不知怎么发现了使用某种霉菌治疗伤口感染的医术——似乎是有人在热带丛林的神秘生态系统中发现了合有抗生素的品种——这给他们带来了征服瘴疠之地新几内亚的力量。自如操纵巨石和巨船的他们,不断扩张海洋帝国。东至秘鲁,西达非洲东海岸,到处都留下他们的足迹。本应在南太平洋各处留下满是谜团的巨石遗迹然后消失的他们,甚至显示出一种要作为当下时间枝的主流延续下去的趋势。

随着人类势力的拓展,人类自身的争斗也增加了。争斗乃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质,不可能加以矫正。信使们只能以尽可能间接的方式立下规则:世间将有大灾,大灾早迟必至,汝等必戮力同心,共御大灾,祛妖除魔,自强不息,终有强援来助。这段话被称为《使令》,传给了所有文化共同体。

随着时间流逝,敌军也开始增加,倒下的信使也不断增多。即使没有直接被ET击倒,因果效应的影响也在逐渐体现。信使们从根本上改变了文明的进程,这一做法本身当然会导致那些本该在未来出现、创造信使的人消失。除去奥威尔这个密切干涉了各条时间枝、几乎已经超越源时间枝的存在外,大多数信使都不能幸免。而在另一方面,派生信使一直都没有增加,到底是因为这条时间枝迟早也要灭亡,还是因为未来繁荣的文明没有创造信使呢?战斗反反复复,时问枝不断分岔,奥威尔他们已经越来越找不到答案了。

公元前一千年的时候,取代腓尼基控制了地中海全域的埃及新王国中出现了较大规模的ET。奥威尔率领阿克苏姆王国的援军赶到尼罗河三角洲。阿克苏姆王国彼时已将整个东非都收入版图,从埃塞俄比亚到奠桑比克直抵马达加斯加。负责埃及防卫的信使是亚历山大。奥威尔和他联手摧毁了ET。

就在战役结束之后不久,卡蒂·萨克发来了极具震撼力的消息。

“和敌ET沟通成功。”

消息发来的时候,奥威尔正和亚历山大一起,在与六座吉萨金字塔遥遥相望的开罗府邸中庆祝胜利。亚历山大正在讲述他的野心,说要把自己的著作放入亚历山大图书馆。突然听到卡蒂的报告,两个人都很吃惊。

“我向特加顿星派去了探测机——当然,不是现在,而是到达这个时间枝的大约十万年前。那是一种超小型机,既不能用反物质推进,也不能用核聚变推进,用的是光帆。飞去十二光年之外大约花费了七万两千年,剩下的两万五千年左右一直在监视星系。然后和ET方的信使部队相遇了。”

“ET的信使?”亚历山大怔怔地低声重复了一句,“什么意思?”

“准确地说,是ET创造者的溯行团队。他们来自遥远的未来——大约是一亿两千万年之后。亚历山大,你的推测是对的。特加顿星的确是ET的故乡。不过,那是未来的事。”

“时制太混乱了。说得清楚一点。”

“好,采用西历的时间序列进行说明。西历大约一亿两千万年的时候,由化学合成细菌进化而来的ET创造者发展出了时间溯行理论,对过去进行调查,研究为何自己的行星曾在西历2500年代发生过生态毁灭的事件。调查发现,毁灭的原因来自于行星外侵略——地球人在那里设置的无人观测基地。基地释放出的微量污染物质扰乱了当地的生态系统,导致当时刚刚诞生的细菌群剧减。ET创造者找到原因之后,决心复仇。”

“对—亿两千万年前的事故复仇?”

奥威尔不禁喃喃自语。卡蒂·萨克强调般地说:“他们和呼吸氧气的人类有着相当大的差异,思维方法也完全不同。但我们可以尝试换位思考——如果那些维多利亚湖畔质朴而未开化的人遭遇外星种族杀戮,你会怎么想?”

“……所以?”

“所以,ET创造者们组成时间溯行军,对人类发起先制攻击,这就是ET的由来:可繁殖,可进行自主行动的机械部队。”

“难道我们所在的26世纪也已经是被改变了的时间枝?!”

奥威尔惊叫道。卡蒂·萨克表示肯定。

“是的。和ET的接触未能成功,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很愤怒。”

奥威尔不禁生出一股无法言喻的疲劳感。难以置信,太难以置信了。亚历山大用嘶哑的声音低语:“愤怒……怨恨,复仇?这种……这种理由?这么正当的理由……卡蒂,他们和人类哪里不同?这他妈也太像人类了吧!”

他歇斯底里地笑出声来。奥威尔用疲惫的眼神看着他。

“卡蒂,现在是公元前一千年,特加顿星来的家伙有什么目的?哦,难不成是和我们一样保护自己的祖先?”

“正是如此。他们本来打算破坏我的侦察机。之所以能避免这一状况并与他们对上话,是因为我的报告——准确地说,是我的斥责:斥责他们毁灭26世纪的地球;斥责他们派来ET进行纠缠不休的攻击;斥责他们在整个地球历史中杀害了奥威尔所拯救的二百六十亿人的数百倍、数千倍都不止的人类;斥责他们采取时间溯行攻击这种无比残虐的行为。然后我问他们:这样做,你们就满意吗?”

“你也愤怒了啊……”

奥威尔虽然这么说,但心中并没有共鸣。ET固然杀害了成百上千亿的人类,但卡蒂这个战略知性体不也同样冷酷地抛弃了他们吗?

“对方的回答呢?”

“这样还不足以偿还,他们说。他们认为,26世纪的事故导致他们的进化延迟了一千两百万年。如果不给人类进化以同等停滞的打击,他们的复仇就没有完。到这里为止,侦察机通过流星余迹通信向太阳系发送了报告,但后来似乎就被破坏了。”

“费了十万年派去的使者,被吐了一脸唾沫就完了啊。”

“不,还是有成果的。”

卡蒂虽然这么说,但奥威尔完全没有提问的心情。卡蒂·萨克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理解的乐观。

“我判明了敌人的时间战略。只要在通史中摧毁特加顿星的中心据点,就可以获得彻底的胜利。就算不这样做,也可以以此为条件与敌方谈判。当然,这样做难度很大。”

“胜算呢?”

“不明。首要前提是人类成立时间军。”

“对眼下的局面完全没帮助啊。”

“还有一个成果:敌人为我们证明了溯行攻击的有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