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地球上的混乱已经能从太空轨道上看见了。森林与城市烈火熊熊,喷出浓浓的黑烟。到处都是核武器造成的巨坑——当然,那是地球人发射的。到了夜里,大型火灾带来的诡异橙色和刺眼的爆炸闪烁在黑暗的地表,代替了过去装点这颗星球的绚烂街灯。
“ET开始攻击火星了。”在漂浮于东海的海上都市蓬莱,奥威尔听到卡蒂·萨克的声音说,“用了十千米级的小行星进行轰炸。不值一提的低级武器。ET们也是山穷水尽了。”
“因为它们的木星据点被干掉了吧。”
奥威尔虽然如此回答,语气中却没有一丝欣喜。就算接下来能和敌方拼得同归于尽,那也算不上是什么胜利。ET只是武器,并非侵略者自己。而地球一方却是以人类的血肉之躯与之苦战,遭到的也是无法恢复的打击。
卡蒂·萨克继续说:“守卫北海避难所的舍伍德消失了。好像是由于轰炸火星引起的因果效应。”
“因果效应?”
和奥威尔面对面坐着的一个武官忧心忡忡地开口询问。他姓常,受政府的指派来协助奥威尔,把普通民众疏散到这座海上都市来。
奥威尔回答说:“我们来自未来,消失的同伴也是未来的某人创造出来的。那个某人是这个时代的某人的子孙,而这位祖先大概是住在火星基地的吧。”
“等等,这样的话,那名信使应该从一开始就没有诞生,可是为什么我们会知道他的存在?对了,这就是所谓的外祖父悖论吗?”
“我们的专家说,这是因为信使存在的事实已经写入了目前这一时间枝。换句话说,我们被从原先的时间枝上切下,接入了新的时间枝。在这层意义上,时间溯行者一半具有这一时代的属性,一半具有原时间枝的属性。我们就是这样的时间混合体。溯行者会受到两方面的影响,至于具体会受多少影响,就要根据溯行理论进行概率计算……我只能解释这么多,再往下我也不知道了。”’
“不要再解释了。我也已经满脑子糨糊了。”
老常和奥威尔相对苦笑。他是为数不多的地球人当中的合作者。
卡蒂·萨克插了进来:“宇宙空间战我们虽然占据优势,但由于因果效应而消失的部队正在对战局产生影响。是我们先歼灭敌军,还是我们先崩溃、敌军势力重新兴盛,目前的战况很微妙。”
“就算在宇宙中大获全胜,对于已经降落到地球的敌人,就没办法了吗?”
卡蒂没有回答。这是无须回答的问题。
奥威尔把桌上的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好了,再让我去努把力吧。防波堤眼看也有敌人攻来了。”
“O先生,唔……奥威尔,能求你一件事吗?”
奥威尔转过身。老常不用正式称呼而用昵称来喊自己,这是一个月前的自我介绍之后从未有过的。
紧紧握着茶杯的老常,以压抑的低沉声音说:“你们的宇宙飞船上,还有地方能容纳一个人吗?”
奥威尔眯起眼睛,正要冷冷丢下一句:你是这么贪生——
“不是我。是我妻子。怀孕了。”
奥威尔倒吸了一口气。老常突然站起来,抓住奥威尔的手臂。那是连强化骨骼都几乎要被捏断的强力。
“空地总有的吧?应该有改造给将校用的飞船对吧?带她上去……行吗?”
“……保护自己的夫人,是你的责任吧。”
“不行的,我做不到的。大家都知道。阻止不了它们。就连这座蓬莱,只要ET的飞行体开始正式攻击,也撑不了多久。我们会灭亡的……阻止人类灭亡不正是你的任务吗?不管怎样都要让人类延续下去。怀孕的女人……就算不是我的妻子,拯救孕育新生命的女性,也是任务的延续啊!我说得不对吗?”
“上了飞船又怎么样?”奥威尔用比老常还低的声音说,“在哪儿下船?哪儿有安全的地方?ET连火星都攻击了。没地方去的。我们做不了诺亚方舟。”
“到过去……”
奥威尔反射性地甩开他的手。不想再听下去了。再听下去,信使们的冷酷就要彻底暴露了。
然而即使是从房间里飞奔而出,奥威尔的身后还是传来怨灵般悲痛的喊声:“带上她走吧,求求你!带到没有敌人的过去!这是可以的吧?你是愿意的吧!”
逃难而来、身无长物的人们,精疲力竭地坐在犹如难民船—样的都市中。奥威尔飞奔在这样的人群中,拼命抑制着自己想要放声号叫的冲动。的确,我们将要去往更加久远的过去。为了挽回这一失败。为了从头再来。
换句话说。我们将要夹着尾巴逃跑。抛弃这里的人类。
奥威尔来到环绕都市的城墙上。延绵不断的船只满载着逃难的民众抵达港口,同时又有无数空船驶出,像是满天的子弹。遥远西面的地平线上,可以看到如同城墙一样连绵的黑云。那是大陆沿海城市焚烧的模样。低劣材质构成的地面型ET不能浸泡海水——但是,确实如同老常所说的,一旦飞行ET进入量产阶段,蓬莱的沦陷就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奥威尔意识到自己正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为什么ET如此灭绝人性?
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溯行分队甄选完毕。奥威尔,你也是其中一员。请赶往集合地点。我也将把这个时代交给子系统,一起同行。”
卡蒂·萨克宣布道。连她都做出了抛弃这个地球的决定。每个人都知道,这一时间枝已经没有未来了。
奥威尔不自觉地喃喃说了一声:“老常的妻子……能带上吗?”
“把人带往过去,对人类毫无益处。不能同意。”
“但也没害处吧。”
“她可不是沙佳。”
“卡蒂,你……”
激昂的叫声堵在喉咙里。奥威尔跪倒在地,抽泣起来。
“嘿哟!”
十五六名士兵齐声呼喝,抱着前头捆了岩石的木头向前猛冲,撞到被称为大猴子的大个怪物肚子上。由蓝白色金属构成的大猴子顿时摔了个四脚朝天。士兵们拔剑跳过去,戳眼睛,砍脚筋,不让猴子垂死挣扎,直到看见猴子再也站不起来为止。士兵们又向下一个怪物冲去。年纪还小、抱不动木头的孩子们则小心凑近倒下的猴子,把剩下的筋一根根切断。
“卯来了!”
长得像是小女孩但只有一条腿的怪物,从森林中旋转着飞快地跳出来,手中挥舞着如同绢布一样薄的刀刃。溅到的士兵们鲜血喷涌,痛叫不已。
手持木盾的士兵冲上来围住卯。卯惊慌地高高跳起,想要找个缺口跳出包围圈,但它的独脚被一个大胆的士兵抓住,摔倒在地。士兵们一拥而上,一阵乱棒打死了它。
山梁下面一支小队号叫着逃了上来。在他们的身后,可以看见大群的猴子正从树林间追上来。
鹰早矢放声大喊,声音连树梢都能撼动。
逃来的小队连滚带爬冲进栅栏。候补的士兵立刻割断段木的绳索。所谓段木,是用好几根底部削尖的木头捆成“川”字。段木从斜坡上翻滚下去,把猴子们纷纷碾碎。
四面山梁设立的若干瞭望台上,—直不停地吹着竹法螺。不过随着一批批ET被击退,竹法螺一个接一个地恢复了平静。
弥与坐在要塞的高殿里倾听外面的动静,满头大汗的鹰早矢跑进来,用带着方言的口音报告:“三处山谷的ET差不多都肃清了。”
对于鹰早矢这样的高级官员,弥与取消了通过甘传达旨意的做法。—方面没时间那么做,另一方面就算不那么做也不会损害卑弥呼的尊严。
“嗯,辛苦了。北之鼻和玉岩兵力尚有不足。派些增援过去。”
“玉岩上午增派了四十人。”
“还不够,还要百人。”
“是,遵命。”
战斗打响以来,弥与的神谕一次都没有出过错。鹰早矢早已信服得五体投地。不过那其实并非占卜的结果,而是多亏了千里眼卡蒂的建议。当然也有一直在前线不眠不休战斗着的《使令》之王的帮助。
最初怪物闯入伊贺的时候,王一个人单枪匹马杀出去,擒回一只小个头的怪物。王用粗绳把它捆在树上,带兵长来看。第一次见到只在传说中听说的怪物,士兵们一开始都畏畏缩缩不敢靠近,于是王空手上前触摸给大家看。怪物虽然外表可怕,其实也很虚弱,只要找准弱点,也可以让它死无葬身之地。王向众人解释之后,让士兵们提剑割断怪物的绳子。
脱离了束缚的怪物暴起发难,被王当头—棒掀翻在地。士兵们鼓起勇气一拥而上把它砍成了碎片。这头怪物的力量其实早被大大削弱了,不过士兵们还是大受鼓舞,纷纷宣誓追随《使令》之王。
王向士兵们传授用木头击倒猿猴之术、用盾牌守护身体之术,又向他们展示车和弩之类的构造。一直以来,邪马台军的武器除了铜剑就是矛和木弓之类,看到王指点工匠制造的弩能在百步之外击倒大树,连随军的汉土工匠都不禁咂舌。另一方面,土木工程也进展迅速。铺平道路、架设桥梁,伊贺之西的山谷中建筑起了要塞和长长的栅栏。
王又派人去邪马台,将来自诸国的商贾、官员带来观看战斗,看异形怪物如何在伊贺之地肆虐,邪马台军又是如何迎击。这些人返回故国之后,他们的转述之中恐怕会有许多夸张的成分,不过应该能唤起诸王与诸长的危机感。比起单靠卑弥呼派遣使节转述口谕,应该更加有效……
与怪物交战以来已经过去了两个月。邪马台军一方面不断给ET打击,另一方面也在坚守要塞,等待着增援。
俯瞰伊贺的高台上,弥与的高殿此刻正包围在战场的喧嚣之中——用绳子绑着木头拉起来做栅栏的队伍大声喊着号子,来往送饭的女人们尖声细语说话,指挥年轻士兵锻炼的兵长厉声督促,累得筋疲力尽的士兵在熟睡中发出近乎怒吼一般的鼾声,还有后面山中传来的樵夫砍树的斧头声。
弥与自己也要接待接踵而至的使者和兵长,差不多没有半点休息时间。她本来总算已经习惯了以巫王的不怒自威使人臣服,但却从未像现在这样不断下达合适的谕旨。虽然大部分时间耳垂上的勾玉都会教自己如何回答,但精神还是非常疲惫,说话也说得很累。
趁着眼下没有人来访的短短时间,弥与屏退奴婢,瘫坐下来,低声抱怨:“累死了,腿都不像自己的了。”
“身体不舒服?帮你诊断一下?”
透过勾玉,卡蒂的声音说。
“您这是在扮演药师吗?”弥与反唇相讥,然后摇了摇头,“要说累,精神比身体更累。放到两个月之前,我完全没想过会变成现在这个情况。简直就像做噩梦一样。”
“振奋一点,这可不是梦,是在你的国家、在你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你没办法丢给别人。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我看你做得相当好了。以我的经验,更加不堪用的领导者,历史上比比皆是。”
“‘不堪用’这话说得还真难听。”
“请不要闹情绪。O对你的评价很高。”
弥与听到这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禁对自己这样的表现皱起了眉。
这真的是自己的国家、自己的事情吗?本来正是为了从这些束缚中逃脱出来才和《使令》之王联手的,没想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摊上了这么多劳心费神的事。真是失败。
乱象早一天结束也是好的啊。
正在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的时候,阵门的方向忽然传来了欢呼声。紧接着,身材高大的《使令》之王从门口钻进来,在弥与前面扑通一声坐下去。
“损失了足足四十名手下!说了不要着急,还是没能阻止年轻小子们穷追深入。哎,我该带些更有经验的士兵过去才对。”
“就尊上—个人守玉岩吗?增援没赶上?”
“赶上了。所以这才回来休息一会儿。给我点水。”
奴婢抱着水瓶过来,王没拿柄杓,直接抱着瓶子像牛一样咕噜咕噜猛喝了一阵,然后站起身来说:“去瞭望台。”
“要走了吗?”
“不是,你也—起去吧。给你看看局势。”
登上建在山顶的隙望台,王伸出手臂,指向伊贺的正中一带。
“能看到那边的河岸。”
“哪里……那个闪光的地方吗?”
“对。”
“像鱼鳞一样。”
河流两岸排列着无数闪烁蓝光的小板块。虽然看起来是很小,但考虑到相隔的距离,一块板也有一个成人的体格那么大吧。在初夏静谧的田园风景中,那些覆盖了许多水田的板块,看上去像皮肤上出现的疥癣一样,让人心里疹得慌。
“那是ET修建的太阳能发电板。”
“什么?”
“你就当成是怪物的水田。它们靠那东西填肚子。东海方面怎么样我不知道,至少在这儿应该没有别的方法填饱它们的肚子。只要干掉那些太阳能板,伊贺的怪物就撑不住了。”
“那就干掉啊。”
“单靠我一个人可不行。这一眼望去就已经超过两千块了,而且还在以很快的速度增加。至少要五百名士卒。不过国境的防备也需要人手,腾不出那么多人来。等这边的防务整备充分之后再去干掉那些玩意儿。这是当下的目标。”
“干掉之后前面的柘植关就稳固了吗?”
“不,可不能停在柘植关。要越过关卡,不断进攻,直到捣毁怪物的巢穴为止都不能休息。和怪物打仗可不像和人交手,不能适可而止。那些东西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会不停增殖、不断进攻。”
“真是麻烦……”
弥与叹了一口气。王的表情依旧严肃无比。他说了一声“跟我来”,下了瞭望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