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过了好一会,天色几乎已完全黑下来了,南越才道:“原医生,你可否把你的资料给我看一看?”
原振侠听得莫名其妙:“甚麽资料?”
南越下了一口口水:“有关那张椅子的资料!”
原振侠站了起来,挥着手:“我不知道你在说些甚麽!甚麽叫一张椅子的资料?”
他说着,走近了一步,看清了南越的脸上,一副焦切迫望的样子。这种样子,倒不是假装得出来的,可是原振侠又实实在在,不知道他在说些甚麽。
南越迟疑着:“是这样,你走了之後不久,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原振侠忍不住讽刺了他一下:“原来你那所古宅之中还有电话的!”
南越的神态有点忸怩:“我们毕竟很难抵抗现代的科学文明,不过我用的电话,全是古物,我书斋中的那具,是电话发明之後第二年的出品!”
南越使用的电话,就算历史可以上溯到白垩纪,原振侠也没有兴趣。他有点焦躁地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对方废话少说。
南越会意:“电话是北非一个国家的领事馆打来的,就是要向我购买古物的那个国家。一个自称是副领事的人说,有一份有关一张奇特的椅子的资料在你那里,如果我有兴趣,你又肯答应……可以看一看。”
原振侠耐着性子听完,向小径的出口处走去,南越跟在後面。一直离开了山径,来到了有路灯的地方,原振侠才站定。
他才一站定,南越便急急来到他的身前。原振侠很诚恳地道:“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讲甚麽,椅子,甚麽椅子?”
南越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最大的决心,露一个重大密一样:“一张自己会晃动的椅子!”
这句话,却并没有引起原振侠甚麽特别的惊讶。因为原振侠绝想不到,南越所说那张“自己会晃动的椅子”是那麽古怪。一般来说,会晃动的椅子,一点也不稀奇,一张普通的摇椅,就会晃动。
南越看出原振侠不明白,他双手乱挥着,神情焦急,终於叹了一声:“唉,说也说不明白……”随即他又一咬牙:“我甚至可以给你看看那张椅子,虽然有关这张椅子的事,我对林阿生也没有说起过,只要你肯把那份资料给我看看!”
原振侠叹了一声,用缓慢的声调回答:“第一,我对一张自己会晃动的椅子,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别说你大方地肯让我看,就算你送给我,我也不会要。第二,我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份资料,也不明白何以一张椅子会有甚麽资料。既然该国领事馆已和你直接接触,我和你之间也就没有甚麽了!”
他说着,双手用力一挥,作了一个十分坚决的手势,大踏步向前走去。
他几次回头,看到南越苦着脸,跟在後面。可能是由於他刚才的那番话,说得太坚决了,所以他并没有再开口请求甚麽。
一直到原振侠走进了宿舍的大门,他才长叹一声:“原医生,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请你有意披露那资料时,打电话给我!”
原振侠虽然接过了名片,但是道:“不会有这样机会的,我真的没有那份资料!”
南越看来仍然不相信,又长叹了一声。原振侠不再理会他,推开玻璃大门,走了进去。当他踏进电梯之际,还看到南越木然站在门外。
原振侠只感到莫名其妙。他所能肯定的是,黄绢一定不知道又玩了些甚麽花样,因为黄绢也提及过椅子。
他回到了屋中,坐了下来,心中有又被黄绢玩弄了的感觉。
他也隐隐感到,以黄绢如今的身分地位,由她来顾及的事,一定是十分重大的事件,不会是普通的小事。可是,一张椅子,原振侠实在没有法子,把一张椅子和任何重大的事联系起来。
他甚至想到:一张椅子,会不会是甚麽代号呢?一张椅子,可以象徵一种地位,例如皇帝的宝座。那麽,黄绢和南越口中的椅子,是在象徵着甚麽?
原振侠并无头绪,就在这时,门铃声传来。原振侠暗叹一声,以为仍然是南越,可是当他打开门,却看到门外是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男人。
那个陌生男人的身形相当高,比原振侠足足要高一个头,可是极瘦,瘦得使人觉得这样瘦的人,应该很难站得稳的感觉。
这个人肤色极其黝黑,但显然不是黑人,看来有点像阿拉伯人。他肤色如此之黑,只怕是受长期日光曝晒的结果。
他有着极深的双眼和尖削的鼻子——他整个脸,也只能看到这两部分,其他部分,全被乱成一团的头发,和浓密的虬髯遮住了。他的身上,穿着一套帆布的衣服。
这种衣服,在摄氏叁十度的天气穿着,实在太热了。所以这个人的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汗味,原振侠一看,就忍不住皱眉。
可是那个人看来十分心急,门才打开,他伸手一指原振侠:“原医生?快,飞机在等着,我们立即可以走!”
原振侠心想,今天是怎麽一回事,怎麽老是遇到讲话莫名其妙的人?对於这种无头无脑的话,他甚至懒得回答,正想将门重重关上,那人又道:“黄将军说,只要我亲自来请你,你一定肯来,你还等甚麽?”
那人的这两句话,与其说是直率或莫名其妙,简直不如说无礼来得好。
原振侠没好气:“你是甚麽人?”
那人“哦”地一声:“是,我忘了介绍我自己。我是汉烈米,一个狂热的考古工作者。”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手指甲上还沾着许多泥屑。
原振侠“啊”地一声,这时,他一点不嫌对方的手脏,立时伸出手去和他握着,一面握着手,一面问:“汉烈米博士?就是曾经发掘公元前九世纪,阿利安人建立的哥林多城邦遗址,找到了着名的斯巴达人文物的汉烈米博士!”
对方一听,咧着嘴笑了起来,样子实在不敢恭维,就像是乱草堆中,忽然现出了一个洞一样:“真了不起,我以为只有专家才懂我的工作。你是一个医生,常识真是丰富,黄将军说得不错!”
原振侠十分高兴,因为眼前这个人,实在是考古学家中极出色的一个。他专事发掘历史上曾出现过,但却已被时间淹没了的旧城、旧堡,而且极有成就。他曾在沙漠中,挖出整个不知名民族建立的古城,也曾在南美发现过马雅人的遗迹。
原振侠道:“你那次发现了斯巴达人,早在叁千年前就施行复杂外科手术的记录,包括截肢手术在内。我对於古代医学史十分有兴趣,所以留意了你的大名!”
汉烈米博士道:“是啊,斯巴达人喜欢打仗,所以特别多受伤的人,促使他们在外科上的技术超人一等。”
他讲到这里,像是突然想起了甚麽,用力打了自己的头一下:“唉,我怎麽光顾着讲话了?”
原振侠也忙道:“是啊,请进来坐!”
汉烈米叫了起来:“还坐?到飞机上去坐吧,快走!我坐了十几小时飞机来找你的,回去要花同样的时间,快走!”
这个人,一面说着,一面已迫不及待地拉着原振侠的手腕,拖着他向外便走。
原振侠叫了起来:“博士,你要我到甚麽地方去?”
汉烈米大声道:“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人类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巴比伦、亚述等古国的国土!”
原振侠一时之间,不知说甚麽才好,只好先叹了一口气:“我多少还知道一些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沿革史,可是,我到那地方去干嘛?”
汉烈米博士一怔:“啊,你不知道,没有人对你说过?”
原振侠大力摇着头,他以为这一来,这位着名的考古学家,总该向他说说清楚了吧!
谁知道科学家自有科学家的一套,他竟然若无其事:“那也不要紧,我会对你说,在飞机上对你说!”
别看汉烈米人瘦,气力还相当大,就这两句话功夫,原振侠已被他拉出了门。原振侠只好使力,再把他拉回来。
这时他们两人拉来拉去的情形,实在十分滑稽。一旁若是有人看到了,一定哈哈大笑不已,可是原振侠却笑不出来。
他终於忍不住大喝一声:“别再拉我!这里到美索不达米亚,超过两万公里,我总不能说走就走!”
汉烈米呆了一呆:“为甚麽不能?”
这一类的科学家,原振侠倒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类科学家,在他们自己的专业之中,是顶尖人物,他们工作、学术上的成就,可以赢得全世界的喝采,是人类光辉的文化中的一个环节。
但是他们在其他方面,尤其在生活方面,却可以不通世务之极。像是叫人立时走,到几万公里之外的一个目的地去,就好像把人拉出去,到街角的小咖啡室,去喝一杯咖啡那样简单,还要问人:“为甚麽不能?”
原振侠挥着手解释:“我有我的工作……”
汉烈米一下就打断了他的话头:“我对你太失望了!黄将军说,在那座奇妙的古墓之中,所发现的怪异不可解释的事,只有你可以理解,谁知你这个人那样不爽快,婆婆妈妈的!”
原振侠听得他这样说,不禁呆了一呆!
汉烈米一再提及“黄将军”,那自然是指黄绢而言。由於他出现得那麽突然,像是一阵旋风一样,简直令人无法好好想一想。
直到这时,原振侠才对事情有了一丝概念:汉烈米一定是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发现了一座古墓,而在那座古墓之中,又有一些奇异的事发生,他的考古工作,可能是在黄绢的支持下进行的。
所以黄绢才告诉他,这种奇异的事,原振侠可以理解,所以这个狂热的考古学家,就像是旋风一样卷了来。
原振侠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当然不会承认汉烈米对他性格上的指责。他沉着声:“先生,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工作责任,你是一个考古家,我是一个医生。我能叫你立刻从考古工作,转到医学研究上面去吗?当然不能!”
汉烈米呆了半晌,神情变得有点苦涩:“可是,那里的……情形,如果你不去看一看的话……真是……我无法说得上来……”
他一面说,一面不断作着手势,可是他说的话,原振侠仍然听不很懂。
而在突然之间,他像是忽然又想到甚麽,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对,最重要的一点我忘记了,黄将军说,只要你一到,她就会赶来和你相会!”
原振侠不禁心头怦怦乱跳了起来,这对他来说,实在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本来,他是一直在拒绝的,可是这时,他却沉默了起来,深深地吸着气。
汉烈米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他:“怎麽样?她说,如果你还是不肯去的话,你就不是你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黄绢太了解他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他始终无法突破黄绢建造起来的感情囚笼,还是他自己根本无意去突破?
他感到一阵迷惘,喃喃地道:“我……当然是我!”
汉烈米大为高兴道:“你答应了?”
原振侠点了点头,他那种点头的动作,十分缓慢,看起来,像是他感到极度的疲倦。不过汉烈米并不理会这些,只是兴高采烈地欢呼着。
一小时之後,原振侠已经和汉烈米,一起坐在那架布置精致优美的小型喷射机上,在接近一万公尺的高空,以时速六百公里向前航行。飞机是黄绢的座机,汉烈米就是搭这架飞机来的。
这架飞机的搭乘者,都有着外交特权。繁琐的手续,对享有外交特权的人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算是略为定了定神,因为在过去的一小时之中,他做了那麽多的事。
他先去找了院长,表示自己坚决要离开若干天。医院院长在目瞪口呆之馀,还未曾向他解释说医院中人手缺乏,原振侠把话说完,就转身离开,令得一向好脾气的院长,也忍不住在他的身後大声吼叫。
然後,他就收拾了最简单的行囊。虽然他要远行上万公里,可是他随身所带的东西,却比小学生的远足更加简单,而且,汉烈米还一直在旁催他。
当他终於登上飞机之际,他不禁吁了一口气,同时想到,人的生活真是不可测的——每天的生活,看来十分刻板,但是忽然之间,却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当他在和古董商打交道之际,怎会想得到,突然会到了高空之中,而目的地竟然是美索不达米亚?
当飞机迅速升高,都市的夜景、闪亮的灯火,迅速消失之後,汉烈米仍然忍不住他的兴奋,不住搓着手:“真好,十二小时,我估计十二小时之後,我们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
然後,他又向着驾驶舱大声叫着:“快告诉黄将军,原医生来了!”
原振侠看他高兴得像是进入了一幢全然用糖果造成的城堡一样,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兴奋。因为他自己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医生,对考古方面的常识,十分有限,要是有连汉烈米都不能了解的考古学上的难题,他实在帮不了甚麽忙的!
他想了一想,道:“你总不能在长途飞行中一直大叫大嚷,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该说说了吧!”
汉烈米转了一个位子,在原振侠对面坐了下来——机舱中的布置,全然是一个十分舒适的小客厅,有柔软的沙发,精美的茶几,和放着各种美酒的架子。
汉烈米坐下之後,像是他就是飞机的主人一样,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原振侠:“当然,我要把一切全告诉你。两年前开始,我就在几个阿拉伯政府的支持下,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广泛地搜寻巴比伦、亚述等古代国家的遗迹。”
汉烈米的工作是考古,考古学的重大项目之一,是发掘古代的遗迹。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可以说是考古家心目之中的宝库。
“美索不达米亚”,是一句希腊话,意思是“两河之间的地方”。这个地区,是历史、地理课本上相当重要的一环,因为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两岸,是人类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和中国的黄河、印度的恒河同样重要。
“两河流域”的古文明,随着时间巨轮的前进,现在已经不再重要。但是在人类历史上,却有着极重要的地位,影响十分巨大。
现在,在两河流域地区,是叙利亚的东部和伊拉克,都是阿拉伯国家,和卡尔斯将军的国度,有着相同的宗教信仰。
当卡尔斯将军的影响逐渐扩大,黄绢甚至可以代表整个阿拉伯世界发言之际,有意在两河流域探索古迹的行动,黄绢也就成了这个探索行动委员会的负责人。
黄绢本身,对於考古并不是很热衷,但是她却看得出,如果在两河流域有惊人的考古学上的发现时,可以使阿拉伯国家在世界上的地位,得到某种程度的提高。
所以在一开始时,她就说:“要就不做,让那些未被发掘的古迹,安静地埋在地下;要就全力去做,我们请最好的人,动用最好的设备,给以充足的经费!”
当时参加成立会议的人,都表示同意。於是,汉烈米博士,就受邀参加了这项工作。
由於两河流域,本来就是考古工作者心目中的宝库,过去的年代中,也不知道有过多少考古工作者,在这幅新月形的沃地上工作过。不少西方的考古工作者,也曾有过巨大的发现。
但是,像这次那样,有组织的大规模行动,却还属首次。
所以,当汉烈米登高一呼,徵求队员之际,不到一个月功夫,已经组成了一个超过两百人的庞大考古队,进行工作。
两年来,考古队的收获十分丰盛。他们发现了整座小镇市,是属於巴比伦古国的,估计当时聚居在这个遗迹中的人口,超过一万人。镇市甚至是经过细心规划的,中央部分,明显地有一座巨大的建,可能是供居民大集会之用。
他们也发掘出了不少古物,甚至包括了公元前一千六百年,曾把亚述城置於统治之下的米坦尼国国王所建造的神殿。
这个神殿,亚述人在独立之後,曾把他们如何战败宗主国的辉煌历史,用连环画的形式,浮刻在庙中所有的墙上。在被发掘出来时,其中有几块大石上的浮雕,还十分清晰。
有一块大石上,是刻着一个亚述武士,正在运用他们发明的一种利用弹力发射石块的武器,在向敌人攻击。
这块大石,就被配上了精美的架子,放在卡尔斯将军的办公室之中。
他们也找到许多埃及古物,因为亚述人曾经一度占领过埃及,那是公元前七百多年的事。
在考古工作中不断有巨大的发现,使得所有参与工作的人,越来越兴奋。起先,他们还是集中在一起工作的,但是汉烈米工作上的野心越来越大,他招请了更多的人,把原来的考古队,分成了十组,分布在广阔的平原上,同时进行工作。
在这两年中,全世界的考古学家,若是未曾参加过汉烈米领导的工作队,简直见了同行,会连头都抬不起来。
汉烈米这个狂热的考古工作者,自然更是全副心神,都投入其中。为了方便工作,他有一架小型飞机——当然那不是甚麽豪华的喷射机,而只是一架双螺旋桨的小飞机,只是为了方便从这个小组发掘的地方,赶到另一个小组的工作地点去视察而已。
那一天,黄昏时分……汉烈米向原振侠,简单解释了一下考古队开始工作的情形之後,神情显得十分异样,甚至在黝黑的肤色之中,透出了红色来,尤其是在双颊之上。那证明他的情绪,正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而这时候,他只不过在叙述,可知他当时,在事情真实发生之时,他是如何兴奋!
而事实上,当时,汉烈米的兴奋,是他一生中之最。
那一天黄昏时分,汉烈米在他亲自领导的那个小组的工地上。多天前,巨大的挖土机,在挖去了将近叁公尺的浮土之後,已经显示出了一大片用方整的石板铺成的地基。每一块石板的大小、厚度,都是一样的。
对两河流域历史文化熟悉的人,一看到这种石板,就可以知道,这种石板,在当时,非但要经过遥远途程的运输,而且还要有高度的技巧,才能凿成这种样子——在每一块石板的边缘,都有着凸出和凹进去的雕刻,那是方便石板和石板之间的衔接的——这种建上的技巧,一直到现在还被沿用着。
这种应用於古代建上的石板,即使发现了残缺不全的一块,也会被世界各地的大博物馆视为瑰宝,何况这时出现的,是整整一大片,简直可称为一个广场!
所以,当石板广场才一显露之际,汉烈米就兴奋得在石板上跳来跳去。消息迅速传出去,立时有记者从埃及、叙利亚、伊拉克,甚至纽约、伦敦赶来,忙着摄影和报导这个消息。
汉烈米选在叁天之後,当整个方形的广场,全被发掘出来之後,就在广场上招待记者。
广场经过测量,是一个每边九十一点叁二公尺长度的正方形。
当时,约有近二十个记者。汉烈米神气得像是皇帝一样,虽然他仍是泥垢满面——为了工作,他绝不浪费时间把自己弄乾净一点——答覆着记者的询问。
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派来的记者,问题最中肯:“博士,一个广场是不会单独存在的,你估计那是甚麽的遗址?是一个大神庙,一座大宫殿,还是一整座城市?”
汉烈米摇着头。两个工人托着一块被掘起了的石板过来,汉烈米指着石板:“看,这种形制的石板,根据以往发掘工作的记录,亚述人只用来建造尊贵的人的陵墓。所以,我断定这个广场,是亚述帝国历史上,一位了不起人物的陵墓!”
记者又追问:“你估计那是谁的陵墓呢?”
汉烈米呵呵笑了起来:“我是考古工作者,考古工作者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是不作没有价值的猜测估计的。你们还不如问我,我的野心,希望发现的是甚麽人的陵墓还好。”
记者忙问:“那麽,博士,你心目之中,希望这是甚麽人的陵墓呢?”
汉烈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表了他的野心:“我心中有两个人,都是亚述帝国历史上,最辉煌的君主——”
能派来向汉烈米博士作采访的记者,自然都是在历史知识上极其丰富的人。汉烈米才讲到这里,立时有几个人叫了起来:“帝格拉。帕拉沙(TIGLATH-PILESER)叁世!”
也有人叫道:“沙尔贡(SARGON)二世!”
汉烈米十分郑重地点着头:“是,那就是我的野心。”
记者群在那一刹间,忽然全都静了下来。因为他们都意识到,这种希望如果实现了,那将是有史以来,在两河流域的考古工作最大的发现!
被提及的那两个君主,都是在公元前七百年左右,亚述帝国的英明君主。他们曾为亚述帝国建立了广大的版图,是亚述帝国历史上最辉煌的年代。版图东起伊朗高原,西面达到地中海沿岸,甚至曾占领埃及。
如果是这两个君主其中之一的陵墓,单看这个石板广场的气派,就可以知道陵墓工程是如何伟大!
而读过历史的人都知道,亚述人在军事技术方面,有许多发明,他们的建技巧,也是当时人类文明的顶峰。亚述帝国的首都尼尼微,在记载之中,有着和天宫一样瑰丽的王宫。这种记载,都是用楔形文字写在泥版上,再烧乾泥版而保存下来的。
汉烈米在沉静之中,高举着双手:“祝我成功吧!”
在场的所有人,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有几个记者,在发布了新闻之後,要求留下来,参加整个发掘过程,但是却被汉烈米拒绝了。
汉烈米告诉他们:“考古学上的发掘工作,是一件十分细致的专门性工作,领导者必须在缜密的思考下,根据他所能掌握的资料,小心翼翼进行。我不想有人在一旁打扰,等我的发掘,有了进一步的消息时,一定会通知各位。”
汉烈米的理由是如此充分,所以,当天下午,黄绢的直升机,就降落在这个石板广场之後不久,也被汉烈米以同样的理由,请离了现场。
在整个广场被清理出来之後的日子里,汉烈米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工作着。在临时房屋中,他先和够资格的考古学家反覆讨论,该如何进一步发掘。这样巨大的方形石板广场,以前从未发现过,也不能在任何古籍中,找到有关的记载。
虽然已可以肯定,那是一座陵墓,但是陵墓的其他部分是在甚麽地方?最重要的,自然是找到这座陵墓的入口处。
初步的决定是,由广场起,向四面发掘开去,调来了更多的挖土机,和熟练的挖土机操纵者,日以继夜地发掘。开始的第一天,成绩令人振奋莫名,在广场的四角,距离广场的角,不到十公尺处,都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墩。
那石墩之大,简直犹如一个舞台,直径接近十公尺,都是用巨大的石块砌成的,一共是四个。
四个巨大的石台上,石块表面都凹凸不平。在清除了上面的积土之後,发现了石块表面有焚烧过的痕迹,十分明显。看起来,像是那四个巨大的石墩,是用来作举火之用的。
亚述人的信仰习惯之中,并没有大规模举火的记载。於是,这又是一个重大的发现。
可是,再接下去,却令人沮丧之极。挖掘的范围一直向外扩展开去,可是却甚麽也没有发现。
一直到扩展出去的范围,已经每边都达到将近一百公尺了,汉烈米只好勉强睁着布满了红丝的眼睛,宣布放弃,另行设法,再行讨论。
汉烈米和其他考古学家讨论的是:如果这个广场,是陵墓的一个构成部分,那麽这个陵墓的入口处,应该是在甚麽地方呢?
在过往的年代中,已经被发掘出来的亚述帝国时期陵墓的结构图,全被找出来,作为参考。结构大致是相同的,但又和这个石板广场不一样。
在已被发掘出来的亚述帝国时期建造的陵墓之中,没有一座是有着那样大,或者小一点的石板广场的。
汉烈米甚至对自己的判断,起了怀疑——这是一座陵墓吗?还是只不过使用了和建造陵墓的同类石板,实际上那并不是陵墓的一部分,是另有用途的一个建。譬如说,在四周的石墩上,燃起巨大的火堆,而在广场中集中了一些人,进行某种仪式所用的?
汉烈米和所有的考古学家,都感到了极度的迷惑。他们知道,他们已经发现了一个人类自有考古学以来最大的发现,可是他们却不知道那是甚麽!
这实在令汉烈米和所有的考古学家感到发狂,他们提出了种种设想,有的说,这个大广场,可能是亚述帝国势力最盛大时阅兵之用的;有的说,那是展览亚述帝国在军事器械上的成就的一个展览广场。
有的考古学家找来了早在一百多年前,考古学家找到的亚述帝国王宫废墟的平面图,看看是不是有相类的广场。
那座王宫,是沙尔贡二世在公元前七百多年建造的,位於当时亚述帝国的首都尼尼微。整座王宫,是建造在一个将近二十公尺高的大平台上的——这一点,曾令得汉烈米和考古学家们兴奋了一阵。这整座王宫都是建立在一个大平台上的,由此可知当时亚述的建师,对於平台有特殊的爱好。
但是从已发现的废墟来看,沙尔贡王宫的平台,不是石块,而是泥土的。这座王宫,有将近叁百馀间房间,内院、外院,分布得十分整齐,和如今被发掘出来的大石板广场,又大有不同。
讨论一直在持续着,在第叁天晚上,汉烈米双眼已经通红了。突然之间,他直跳了起来,视线离开了摊在巨大桌子上的种种图样,大声叫了两下,又用手拍着自己的头。
在场的考古学家,都知道他的习惯。那一定是他想到了甚麽,有了巨大的突破,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怪动作,而且,一定是突破越大,动作越怪。这时他的行动怪异莫名,那麽,一定是有了巨大的发现了。
所以,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汉烈米是那样兴奋,以致他讲起话来,断断续续,他先挥着手,叫:“在座,对楔形文字有研究的人举手!”
刹那之间,至少有二十个人举起手来。古代的楔形文字,全然是普通人知道范围之外的事,但集中在这里的,全是世界第一流的考古学家,有二十个人精通楔形文字,也就不是甚麽奇事。
汉烈米博士本人,也是一个精通古亚述帝国楔形文字的专家。
而这时,也有几个考古学家,已经明白汉烈米想到的是甚麽了。其中一个叫了起来:“真是,我们何必在这里猜测,应该在史籍中去找资料!”
汉烈米呵呵笑了起来:“可不是麽!世界上楔形文字的专家,至少有一半在这里,把所有楔形文的记载,全都弄到这里来!”
汉烈米的话,立时变为命令,由考古队的行政人员去执行。汉烈米又宣布:“在资料未曾来到之前,大家休息一下吧!”
旁人怎麽休息,汉烈米不理会。他自己,就在那个大石板广场的中心部分,摊手摊脚,躺了下来。
广场真大,躺下来之後,由於视线角度的关系,看起来更是伟大。
汉烈米无法从设想来知道这个广场的真正用途,但是他很有信心,可以在楔形文字的记载之中,找到这个广场的来龙去脉。
汉烈米的信心,并不是全无根据的。因为考古学家在十九世纪中叶,就已经发掘到了收藏楔形文字泥版的图书馆,有着巨量的楔形文字记载。
楔形文字,据考证,在公元前叁千年已经开始有人使用。等传到亚述帝国时,由於长期的使用,作为一种文字,已经由单纯的象形、会意进步到了发音,足以记录十分复杂的事件之用。在两河流域各地,都有大量的发现,而且,早已被整理、译解了出来。
当时,并没有纸张,所有的楔形文字文献,全是刻在石头或泥版上的。最早期的,出现在石头上,但在石头上刻文字,相当困难,後来就演变为刻在湿泥版上,等泥版乾了之後,文字也就留了下来。当然,这时汉烈米下令弄来的,不会是泥版本身,而是经过了现代科学摄影编印之後的纸张。
考古队是得到好几个阿拉伯国家全力支持的,尤其是现在,已经有重大的发现,工作进行起来更顺利得多。在汉烈米躺在大石板广场之後的二十四小时之後,可以搜罗到有关楔形文字的资料,一共是叁大木箱,已由专机运到。
在那二十四小时之中,汉烈米一直逗留在那个大石板广场之上。有时,他坐着,有时,他躺着,有时,他蹲在那四个巨大的石墩之上。
所有人都知道汉烈米博士在思索,所以除了那位专门照顾他生活的中年女士,谁也不去打扰他。
等到资料运到,精通楔形文字的专家,已经增加到了五十位。那时,正是黄昏时分,汉烈米就在广场上,召开了一次会议。
夕阳西下,把站在广场上的人的影子,斜斜长长地投在石板广场上,看来相当诡异。
汉烈米挥着手,有点声嘶力竭:“在我们的知识之中,这个广场,是一片空白。我们大家都研究过楔形文字,所以这些资料之中,我们以前接触过的,可以不必再加以注意,集中力量在我们以前未曾注意过的资料。我们把资料分开来研究,一有发现,立即和我联络!”
叁只大木箱被拆了开来,五十位专家,每人取走了相当数量的资料,各自去埋头研究。汉烈米自己也取了一大叠,他坚持不肯进临时房屋,就在广场之上,点起了灯,开始了研究。
又过去了叁天,所有的资料全都经过专家过目。可是,在所有的资料之中,没有一点有关这个广场的记录!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所有的考古学家,都显得无比沮丧。
当天晚上,几乎人人都不想说话,其馀的工作人员,也都沉默了起来。
有了那麽重大的发现,可是却无法有进一步的突破,这真是叫人难过的事。汉烈米仍然留在广场上,他甚至像是发脾气的小孩子一样,拒绝进食。
一直到午夜,他才有了决定。他重重在广场上顿了一脚,他的决定是:明天一早就开始,把这个大广场的所有石板,全都撬起来,看看是不是有甚麽,在那些石板之下!
汉烈米的这个决定,引起了剧烈的争论。有一大半考古学家认为,汉烈米的决定,是对一个伟大而完美的古迹的破坏,这是不可饶恕的粗暴行为!
汉烈米激动地驳斥他们:“有了一个发现,但是对这个发现一无所知,那有甚麽用?”
反对者的言词也很激动:“你发现了一件古物,总不能因为不明白它的来历,而把它弄碎!”
汉烈米指着脚下的那些石板,吼叫着:“掘了起来,还可以照样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