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暗
他一想到了自己逃生有方,就再也没有多想,一下子就把头一低,钻进了那半球体的下面。在这以前,水已快浸过他的鼻孔了,半球体之内,果然没有水,那令得他大大吸了一口气。
至少,他暂时又可呼吸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他只知道必须离开营帐,才能浮上水面。
可是那时,那半球体却向下压,令他的身子,不得不随之下沉。
这时刻,他的心中,慌乱莫名,他的处境,也奇特之至,令得他的精神,陷入极混乱的状态之中。
当阿水说到这时的时候,冷若水插言道:“人通常在两种情形下会昏迷,昏迷,其实是人体一种自发的保护。在身体受到伤害,发生痛楚时,痛楚达到一定的程度,人就会昏迷,失去知觉,免受进一步的痛楚袭击。另一种情形,是人的精神状态在激烈的变化之中,无法适应,也会昏迷,以免进一步变成神经错乱。”
我望著阿水:“你接下来怎么了?”
这其实已明知故问了。
果然,阿水道:“正如冷医生所分析的,我实在太害怕,太慌乱了,所以昏了过去。”
我双手握著拳──这种情形最令人讨厌了,在紧要关头,人昏迷了,昏过去的人,自然甚么都不知道,于是,整件事就失去了主要的一环。
阿水看出我神色不善,分辩道:“我昏过去,不是我的错,总比在那样的环境中,变成疯子好。”
他这样一说,令我想起我自己,早年在海底的一艘沉船之中,看到了一个人正在敲打著甚么,我就被这怪异的现象吓成了疯子──这是我何以曾经是这所精神病院病人的原因。
比较起来,阿水的神经,算是很坚强的了。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阿水吸了一口气,现出很是古怪的神情,显然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古怪莫名。
他先喝了几口酒,这才道:“等我从昏迷中醒过来时,我的身子彷彿仍然在水中飘荡,但我立即感到,我已经不在水中了,我先大大地吸了一口气,才睁开眼来,第一眼就见到了一个壮年妇女,盯著我看,我也立即发现,我身上一丝不挂──那情景,简直是难堪极了。”
那情景之难堪,确实可想而知,阿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才好,也就只好僵直地躺著不动,一面眼珠乱转,打量著周围的环境。
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因为他虽然一丝不挂,但是那目光灼灼、望定了他的壮妇,也比他好不了多少,身上的衣服,也仅堪遮蔽几处身体的隐私部位而已。
那壮妇的年纪,大约是三十岁左右,强壮无匹──不是肥胖,而是强壮,阿水从来未曾见过那么壮健的妇女──她的手臂,甚至比阿水的大腿还要粗,胸脯鼓涨,如同小山,肤色却是出奇地白,可以说欺霜亚雪。
阿水也看到,自己是在一间陈设很是古怪的屋子之中,光线昏暗,且不知自何而来,屋子也像是一个半球体,自己是卧在一种动物的毛皮褥子之上,那种毛皮,很是柔软,十分舒适。
他的眼珠转动了片刻,又回到那壮妇身上,那壮妇向他笑了一笑,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这时,阿水至少可以肯定,那壮妇对他没有恶意,一想到对方是个女性,没有甚么可怕的,也就渐渐定下神来,问了一句:“这是甚么地方?”
那壮妇显然听不懂他的话,转过身去,盛臀摆动,粗腰款扭,自一口灶上,取过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物事来,一股酸臭之味,扑鼻而来。
阿水在蒙古久了,一闻到那股味道,就知道那是蒙古人视为珍品的酸奶酪,只有对贵客才奉上的,客人在喝那难以入口的东西之际,若是皱一皱眉,那就算是对主人的大不敬!
阿水双手捧了过来,他反正肚子也饿了,大口稀哩呼噜的,一下子就把一大碗酸奶酪,喝个精光,又道了谢。那壮妇十分喜欢,嘻著一张阔嘴,笑之不已。
那壮妇一笑,阿水才看出她年纪甚轻,当她伸手过来,自阿水手中接过碗来时,更是玉臂生辉,白得耀眼。中国有句老话,形容女人肤色白的好处,叫“一白掩三丑”,肤色白的妇女,在美色上,占了便宜。
阿水眼前那壮妇,皮肤之白,令人觉得“凝脂”之类的形容词,绝不夸张。但是不妨设想一下,一个女人的皮肤,如果真是白得像凝固了的猪油或是羊油那样,也就够古怪的了。
阿水离那壮妇近了,他的鼻尖,离对方颤动的豪乳,不过十来公分,那感觉更是异样。
他想开口说话,可是喉咙之间,却像是被甚么塞住了一样。他努力咳了几下,怎知才咳了三下,那壮妇就显出惊恐的神情,一伸手,按住了他的口,又摇首示意他不要出声。
壮妇的手极大、肉又厚,一掩之下,阿水不但几乎整张脸都被遮住,而且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他自然而然,伸手想去推开那壮妇的手,却不料两人相隔近了,他这一伸手,却重重地按在那壮妇的胸脯之上。
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不必再有甚么“一分光”、“二分光”了,阿水也不是甚么义烈君子,那壮妇只怕也早有意于阿水。等到事情过去,阿水想想,真不知道是笑好,还是哭好,所谓啼笑皆非,就是这种情形了。
那壮妇在这时却自然流露出万种柔情来,连比带划,说了许多话,又作了许多手势,总算使阿水明白了,他绝不能出那屋子,一出去,就会死!
听阿水说到这里,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暂停,冷若水立时道:“这一部分的经历,太老套了一些,是不是?”
我正是这个意思,便点了点头:“历代小说笔记中,颇多相似的记载,《聊斋志异》中的〈夜叉国〉,便很是近似。”
阿水涨红了脸:“我不知道甚么异,甚么国。”
冷若水道:“再听下去,大情节相若,但是细节绝不一样,也不是他能想得出来,我甚至难以设想他是在甚么样的一个环境之中。”
我望了阿水片刻,阿花说了三次:“我哥哥不会编故事来骗人。”
我没有和他们争辩,冷若水又道:“小说笔记之上,多有类似的事发生,可知是真会有这种事发生的,根据阿水的叙述,那和他在一起的蒙古壮妇,显然是为了求偶,才会发生这一切的。不论是男人或女人,主动求偶,都是很自然的事。”
我又望向阿水,阿水满面通红,大声道:“她是一个好女子,我若是再见到她,会娶她为妻。”
我问了一句:“你知道她的姓名?”
阿水道:“她说,她姓──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个姓:学儿只斤。”
我陡然挺了挺身了,阿水道:“听到了这个姓,你有反应,你知道那姓氏代表甚么?”
我点了点头。阿水苦笑:“可是当时,我却一点也不明白那是甚么玩意儿,只当是一个蒙古人的姓,蒙古人的姓,本来就古里古怪。”
他说了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她的名字,按意思来说,是三十七,这各字怪极了,她一直想和我解释她的名字是甚么意思,可是由于太复杂了,我听不懂。”
我道:“好,请你再往下说。”
阿水又连喝了几口酒:“她的身子虽然壮硕,可是我们在好过了之后,她很是柔顺地伏在我身边,说了许多话,我只弄懂了她叫我不可出去。我这才注意到,屋子的门口,并没有门,只是一幅很厚的帘子,我已看到那不是屋子──”
阿水本来就觉得那屋子形状怪,这时全定下神来,发现那根本不是屋子,而是一个半球形的山洞,应该说是,经过人工开凿的山洞。
同时,他也看到,那昏暗柔和的光线,是由洞壁的一些石块上发出来的──若干时日之后,他更发现那是一种附生在石上的苔藓类植物,竟然会发光,成了光线的来源,后来,他更进一步地发现,那是他身在之处的唯一光源。
当他第一次发现这种情形的时候,吓得全身发软,几乎以为自己身在鬼域。
那是若干日之后的事了,他也记不清过了多少日子,因为身在那石洞中,无日无夜,根本不知道时间的过去。那壮妇对他极好,不但竭尽温存之能事,而且,给他找来很多食物,还有酒。
令他不能忍受的是,所有食物都腥臭无比,后来吃得多了,竟发现那些肉食鱼类,虽然曾腌制,可全是生的,海带海藻,更是生得新鲜,和阿水以前在蒙古草原上吃到的食物不同。
他和那壮妇相处久了,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语言,勉强可以就一些问题作沟通。当他把一碗海草生气地放下之后,问那壮妇:“为甚么不煮一煮?”
那壮妇雪白的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
从“煮”说到食物的生和熟,费了许多功夫,那壮妇仍是一脸茫然,于是,阿水说到“火”,火是人间最普通的现象,可是无论他怎么解释,那壮妇只是摇头。
阿水陡然感到了一股寒意──他省悟到了:这里没有火,这里是一个没有火的世界。
他吸了一口气,准备自己生火,钻木要有工具,击石却再现成也没有。
于是,他取得了两块石头来,用力互击,敲到了第三下,就有火花冒出来。
这也是最有普通的现像,可是那壮妇见了,就发出一下可怕的嚎叫声,硕大的身子,随著叫声,扑了过来,一下子把阿水扑倒在地,几乎没把阿水全身的骨头压断。她抢过了石块,一反温柔的常态,狠狠地责骂著,阿水虽然听不懂她在骂甚么,但肯定她是动了真怒。
那时,阿水真是惊骇莫名,以他的知识,对这种怪异的现象,他只能想到一点:鬼,因为是鬼,所以怕火,不但怕火,连见到几点火星,也怕得要命。
可是,他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和壮妇相处,已非一日,完全可以知道那壮妇是人不是鬼。
他感到了恐惧,也感到了迷惑,幸而酒极烈,那酒也不知是用甚么酿的,有一股腥味,入口易醉,于是他醒了醉,醉了醒,又糊里糊涂地过了些日子。
那天壮妇外出,临走前照例吩咐阿水,绝不能走出山洞去,因为壮妇每次在吩咐之际,神色都严重之至,而这里的一切,又如此之怪异,所以阿水总不敢远走。
可是这一次,壮妇离去之后不久,阿水就听得外面,有一阵喧哗的人声传来。
那阵人声自远而近,来到了洞口,阿水听出人声中夹杂著叫人的声音,叫的是那壮妇的名字。
这些日子来,阿水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荒山野岭之中,那壮妇是个野人,自己已和文明世界隔绝,乍一听到人声,心中又惊又喜,以致他几乎要出声相应,然而在一转念间,他想到了壮妇的一再叮嘱,所以便忍住了没有出声,心头狂跳,在盘算著若洞外的那些人掀帘而入,自己该怎么办。
那遮住洞口的帘子,很是厚实,有一股擅味,显是蒙古人常用的物件。
他心想,山洞之中,并无可以藏身之处,若是那些人进来,也就只好面对面了。
他正在想著,洞外那些人叫了一阵,得不到口应,也没有再叫下去,只听得在人们的说话声中,脚步杂沓,已经走了开去。
等到脚步声渐远,阿水实在忍不住,来到了帘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那厚重的帘子,掀开了一点,向外看去──在这以前,虽然他在这山洞之中,已生活了许久,但是却碰也未曾碰过那帘子──那壮妇不止一次告诫他不可以碰,并且做出许多恐吓的样子来,警告他如果去碰那帘子,就会有大大的祸事发生。
但是刚才那一阵子人声,打乱了他的思绪,他太想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所以当他来到帘子旁时,他没有多考虑别的,一下子就掀开了帘子。
那帘子十分厚重,虽然他用力一掀,也不过掀开了三十公分,但那空隙已足够他探头出去了。
他向外一看,整个人都呆住了,而且,一股极其强烈的恐惧,袭向他全身,令到他全身僵硬,血为之凝,气为之绝。
他看出去,若是看到的景象再恐怖,也不会比这时更恐怖了,因为,他甚么也看不到,只是一片漆黑,像胶漆一般浓厚的漆黑。
他先是以为,帘外还有甚么房间或是山洞,可是寒风习习,那分明是十分空旷的所在。他又想:原来是夜晚,但是随即又感到不对头,就算是晚上,总也有一丝光芒才是,何致于如此漆黑。
刹那之间他想到的是,自己坠入了地狱,只有阴曹地府,才会这样黑暗。
他不知僵呆了多久,只听得远去的人声,又渐渐传了过来。
阿水知道,自身一定遭遇了非常的变故,他勉强镇定心神,把帘子放下了一些,只留下了一道缝,向外张望,只见随著人声渐近,有了一点一点昏黄色的光芒,那光芒极暗,但阿水并不陌生,那就是洞中石壁上那种苔藓所发出的微光。
等到那一群,约有七八人越来越近时,阿水看得更清楚了,只见人人手中持著一只网兜,在网中,是一块长满了发光苔藓的石块,这些人就用这点微光来照明走路。那一团微弱和昏黄光芒,说它如鬼火,那是最恰当不过了。它映著那些人,连那些人的五官都分不清,只看到那些人一张一张雪也似的白脸,那种异样惨白的肤色,倒起了反光的作用,但也使眼前的情景,格外怪异。
那些人和壮妇一样,肤色奇白,提著网兜的手,一样惨白,他们的服饰,一看就知道属于蒙古人,可是和阿水在草原上见到的,又有不同。
阿水看得呆了,心头狂跳,脑头发乾,那些人在离他约有五公尺处,走了过去,其中有两个人略停了一停,但被别的人吆喝著,也走向前去,不一会,就已经走得很远了,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在短短几分钟之内,阿水问了自己几千遍:“这是甚么所在?这是甚么地方?”
当然,他的疑问,没有答案,他只感到一股又一股寒意,令得他全身发颤。
这时,他虽然身处极度的恐惧之中,但是他的神智,总算还是清楚,他立即想到,不管这是甚么地方,自己必须离开这里。
要离开这里,就必须先离开这个山洞。
阿水这时,又恢复了求生的本能,他转身,在山洞之中,找了几件衣服,又找到了一些食物,大多数是乾奶酪,他知道那东西虽然绝不可口,但是却是维持生命的上好食物。
他将东西包了一包,背在背上,又转身取了一块有发光的苔苏的石块,想了一想,把石块寒进了包裹之中,掀开帘子,就跨了出去。
等到帘子在他的背后垂下,他便处身在黑暗之中了,刹那之间,他像是被极度黑暗胶住了一般,想跨出一步,也实在不能,因为他完全无法知道,跨出一步之后,会进入甚么样的境地。
他大大地吸了几口气,想起刚才那些人来去的情形,肯定了附近一带全是平地,这才慢慢地移动著脚,向前走去,他根本无法认出任何方向,自然只好走到哪里,算是哪里。
就这样,他走出了十来分钟,回头一看,也是一片漆黑,他知道,此际就算想再回到那山洞中去,也已经无法认出路来了。
一时之间,他只感到自己虚弱无比,那是由于心灵上感到极端的无依无靠所引起的一种感觉,他摸索著,在地上坐了下来,勉力定神。
他伸手在地上摸著、触手处,不是石块,就是沙粒,他仍然无法知道自己是在甚么地方,说沙漠不像沙漠,说草原又不像草原。这时,他仍然一心在想,莫非这里就是阴曹地府,但自己分明是人不是鬼,那壮妇也是人不是鬼,难道全是误闯进黄泉路来的?
人在极度的无依无助之下,就会胡思乱想,阿水双手在黑暗中乱摸乱挥,真想抓到一些甚么,最好自然是人的身体。
这时,他倒怀念起那壮妇来了,不由自主,哽著声叫起那壮妇的名字来。
叫了一声,他才陡然发觉,自己身在险地,处境不明,怎么可以出声。
正当他不知祸福之际,忽然听得在左首不远处,有人粗声喝骂了一声,他虽然听不懂,但是听起来,像是在责斥他刚才那一声呼叫。
听到了有人声,阿水不禁又惊又喜,他立时含糊地应了几声,站了起来。
这时,他感到有人向他接近,而且,还不止一个。但由于致命的黑暗,他根本无法知道来者是谁。
他本来想把包裹中那块有发光苔藓的石头,拿出来照看一下,但幸亏他够机灵,想到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一样看不见他,那样,在险地之中,也比较容易蒙混过关,所以他才没有那样做。
那些人走了过来,又有人哑声低叱,阿水也不知道是甚么意思,只觉得有人拉了他一下,那些人向前走去,他就也跟著走。
不一会,他感到四面八方都有人参加进来,有人来时,发出一两下叱喝声,走的人也回应著,那吆喝声,像是军队黑夜行军时的口令一样。
听得次数多了,阿水也记住了,他只听得懂“学儿只斤”──那是壮妇告诉过他的姓名部分。
我听得阿水说到这里,陡然插言:“其他的你可还记得吗?说来听听。”
阿水顿了一顿,喝了一口酒,就说了起来,他先说了“学儿只斤”,接著就说“铁木真”,这已令我惊怔。接下来他所说的,我竟听得懂,那是一种最通行的蒙古语。
他说的是:“学儿只斤铁木真的大军来了,所有阻道的全都要死。”
看到我的神情有异,各人都望住了我,我请阿水再说一遍,确定了,就译了出来。
陶启泉兴奋之至:“一点没错,那是成吉思汗的亲兵,是这个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
他说到这里,我已打断了他的话题:“这个最伟大的帝王死了,他的亲兵要是能活到现在,他自己为甚么不一直活著?”
受了我的抢白,陶启泉瞪著眼,说不出话来。冷若水问:“这两句话是甚么意思?”
我道:“这是成吉思汗大军之中,用来激励士气的口号,可以用来作口令,也可以用来作军歌,高声歌唱著来进军。”
阿水忙道:“是,他们也唱,只是那种调子很怪,我没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