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不是领袖是谁?

铁大将军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直到那时,他还是未曾想到,领袖会是假冒的。

他只当是领袖要拿他问罪,而用了这样的手段,自然是死路一条了。

刹那之间,任凭他再勇敢过人,也出了一身冷汗。

而他全身有三个穴道被封,除了眼珠还能转动之外,连话也不能说。

而且,点穴功夫,是武术之中,至高无上的功夫,铁蛋武学造诣非凡,他就不会,授他武艺的是他的叔叔,也不会。南白北雷,白老大和雷九天也不会,我遇到的许多高人,也不会。

而在他身后的两个人,一个看来獐头鼠目,一个看来粗鲁无比,竟然会点穴功夫,自己实在是没有反抗余地了。

在这样的剧变之下,他只好眼珠转动,望著领袖,只见领袖神色漠然,一伸手,自他的腰际,摘下了手鎗,同时,又扬了扬手。

铁蛋只觉眼前一黑,一只皮袋,兜头罩了下来,把他的上半身罩住。

那皮袋竟专为罩人而设,袋口有许多带子,铁蛋在毫无反抗能力的情形之下,双手双足,被紧紧绑住。

铁蛋这时,心中的冤屈,真难以形容,想不到一生征战沙场,竟死得那么不明不白。

车子一直在疾驶,约莫驶了大半小时,铁蛋才被提下车来,从感觉上来说,是上了山,在向上窜,提他的人气力很大,提了一个人,仍然上得飞快。

直到这时,铁蛋才感到事有蹊跷──领袖若是要收拾他,何必把他带到山上去?

可是他再机敏,也无法料得到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已落人他人的手中,必然凶多吉少。

他拼命挣扎,可是点穴功夫,奇妙无比,硬是一点也动弹不得。

约莫又过了一小时左右──或许并没有那么久,只是铁蛋被装在皮袋之中,度分如年,所以就觉得过了很久,这才慢了下来,又移动了一会,就停了下来,耳际只听到淙淙的水声。

铁蛋感到被放了下来,靠著石头站住,陡然刷地一声响,眼前一亮,那皮袋裂了一个口子,使他的脸露了出来。皮袋是被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划开的,那匕首闪耀著蓝殷殷的光芒,离他的脸面,不够半寸。

自那匕首之中,竟有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发出来,当真是诡异之极。

匕首握在一个长脸的女人手里,那女人的神情,阴森之至,也叫人不寒而栗。

看来,这匕首之上,一定淬有见血封喉的剧毒,刚才那女人划破皮袋之时,要是力度大了些,只怕这上下,自己已经一命归西了。

不过铁蛋这时,倒并不怕死亡,他只是要弄明究竟发生了甚么事,领袖为甚么要这样对付他。

他转动眼珠,四面看去,只见自己身处在一个大山洞之中,被放在洞口左面的洞壁前,那山洞的洞口,十分狭窄。

山洞中点了不少火把,火光闪烁,令得山洞中忽明忽暗,情境诡异。

触目所及,男男女女,铁蛋先看到了有七男四女,个个都透著说不出的古怪,目光灼灼,或坐或立,望定了他──并不出声。

山洞中很静,只有那淙淙的流水声。铁蛋勉力转动眼珠,循声看去,心头不禁大震。

他看到了领袖。

领袖背对著他,站在一股泉水之前,略弯著身,看来正在洗脸。

那股泉水,在涌出来之后,在山洞的一角,积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水注入潭中,发出的水声,听来很是悦耳。可是那时,铁蛋哪有心思去欣赏泉声,他盯著领袖的背影,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架,甜酸苦辣咸,甚么味道都有,还有一股甜腥腥的味道,徘徊在喉头,他知道,那是由于心中伤痛太甚,想要咯血。

他勉力调匀气息,可是泪水已不由自主,自眼角滚涌而出。

领袖宽厚的背影,对他来说,是多么熟悉。

他是军队之中,年纪最轻的高级军官,军事天才,全军公认,而打仗之勇敢,也是全军称颂,领袖在巡视阵地时,最喜欢故意大声叫他“铁司令”。

有一次,领袖还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大衣,硬披在他的身上,而自己转身,顶著寒风离去,那背影就和现在所见的,一模一样。

他口不能言,心中却在叫:领袖,你要我死,我绝不皱眉,可是我是你的将军,你不能折辱我。你要是折辱我,那等于是折辱你自己啊。

领袖一直在洗脸,像是他的脸脏得难以洗乾净,其余人一声不出,铁蛋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的眼睛生痛,他努力想在喉际发出点声音来,吸引领袖的注意,可是无法成功。

领袖终于洗完了脸,直起了身子来,那高大的身形,铁蛋更是熟悉。

然后,领袖再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抹,缓缓转过身,向铁蛋望来。

铁蛋一看到领袖的脸面,就整个人呆住了!

那是领袖。当然那是领袖,领袖正在向他一步一步走近来,越离得他近,他越是肯定,那就是领袖。而且,这时他已不必斜著眼去看,可以直视,当然看得更清楚,那确然是领袖。

可是不对,不对,甚么地方不对了?是了,怎么领袖看来那么年轻,像是时光倒流了三十年?自己第一次见到领袖,高兴得又叫又跳,泪流满眶的时候,领袖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自己只不过是个娃娃兵,可现在,自己已经是大将军了,怎么领袖还是这样子?

不对!不对!一定有甚么地方不对,可是铁蛋的脑中一片紊乱,根本无法去分析发生了甚么事!

领袖一直来到了离他只有几尺远近才站定,盯著铁蛋。直到这时,铁蛋才感到了陌生,因为领袖的眼光阴森,一如山洞中的其他男女。

领袖开了口,语言也很怪异,他说:“看清楚了,铁大将军。”

他一面说,一面抬起手来,在下额上抹了一下,原来在那里的一个明显的面相特征,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到了这时,铁大将军才算是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人,不是领袖,是假冒的!

他双眼睁得极大,刹那之间,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还在跳动,他眼前金星直冒,只想到一个问题:天下竟然有那么像领袖的人!虽然说人有相似,可是也不能像到了这种地步。

铁蛋叙述往事,越说越是紧凑,我也越听越紧张,听到这里,我心中陡然一亮,发出了“啊”地一声怪叫,由于震惊,我的手甚至震动了一下,连杯中的酒都洒出了一大半来。

这种情形,对我来说,可以说是罕见之极,可知我是真正的震惊!

铁蛋望著我,沉声道:“你想到了。”

我余悸未了,点了点头,出不得声。

铁蛋神情苦涩:“你想,现在……事过境迁,尘埃落定,所有可能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都已发生,秘密随著时间的消逝,已经不再是秘密,你尚且如此震惊,我当时的吃惊程度,你想想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表示我可以明白他当时的吃惊程度。

铁蛋当时的那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一时之间,气息上涌,竟将被封住的穴道冲了开来,他一张口,发出了“呀”地一下大叫声,声音变得自己也认不出:“我知道你是谁。”

那领袖冷冷地道:“你到现在才知道,当真是后知后觉之至。”

铁蛋在突然之间,知道了那假冒领袖的是甚么人,心头所受的震撼,实在难以形容。而且,领袖的一切指示,也都明白了。

领袖为甚么一再要他看那本记载早年生活的书,他也明白了。

领袖为甚么欲语又止,对他的指示这样空泛,可是又如此关切,他也明白了。

铁蛋更明白了如今发生的事,可大可小,小到了他个人的身家性命,化为乌有,大到了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发生变化。

所以,他不由自主喘气,大口大口喘气。这时,洞中的其他男女,一起站了起来,走过来,排成一列,站到了铁蛋的面前。

铁蛋勉力使自己定下神来,他一开口,不愧是大将军的身分,也不枉领袖把这副千斤重担,放在他的身上,他道:“不论你们想怎样,都可以安排。”

说了这一句之后,他又对那个年轻了的领袖道:“谢天谢地,找到你了,领袖──你爸爸,一直很想念你,你是──”

那“年轻的领袖”声音平板无比:“我是龙天官,我的名字是执徐。”

听铁蛋说到这里,我不禁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

虽然我早已想到了,但是再由铁蛋他叙述作证实,又是另一个冲击!

领袖的儿子!

照雷九天的说法,这个龙天官,是当今太子!

十二天官中的龙天官,必须是天皇贵胄,领袖的名称虽然不同,但是权势熏天,和皇帝无异,他的儿子,自然正适合龙天官的身分。

事情真是怪到了不可思议,龙天官不是已失势了的皇帝之子,不像是甚么桂王之后,洪宪皇帝的私生子,他是正在权位上的“皇帝”的儿子。如果通过安排,他可以顺理成章,得到诸文武大臣的拥护,成为国家最高权位的承继人!

我可以料得到,铁蛋在一知道了龙天官的真正身分之后,他也立时有这个想法,所以他才说“一切都可以安排”。

我也不再怪他疏忽,由于遗传因子的缘故,儿子在长相上有可能十足是老子的影子,由儿子来扮老子,通过精巧的化装术,自然难以分出真伪──龙天官在洗去脸上的化装,铁蛋看看他的背影时,仍然当他是领袖。

而领袖自然是早已得到了情报,知道他早年失散的儿子之一,参加了十二天官这样一个组织,那是政权必须剿灭的对象,所以他不能明白指示,要保持极度的秘密,以维持他永远伟大正确的形像,所以他只能含糊其词地作出表示,再利用雷九天的转述,使铁蛋明白。

可怜铁蛋直到这时,才打破了这个哑谜。

那时,他的手不能活动,不然,他真想重重打自己两个耳括子──领袖给他看那本书的用意,其实很明显,在那本书上,清楚地记载著,领袖为了国家民族的前途,公而忘私,他有两个儿子从此失踪,其中年长的一个留在上海给人照顾时失散,下落不明。

年幼的一个在战乱之中,在江西交给孩子的阿姨和叔叔照顾,可是也因为局势太混乱,而不知所终,一直未能找到。

两个孩子不同母亲,但全是领袖的骨肉,都是“天皇贵胄”的身分,都有举足轻重的特殊地位。

两个孩子的年龄相差五岁,在成年人来说,五年的相差,不是很容易分别。

所以,铁蛋的话,最后才有“你是──”这样的问题,他是在问对方,你是大的,还是小的?

那时,铁蛋的思绪极乱,他一时之间,想不起何以领袖的儿子会加入了十二天官──这一点,我一想就明,十二天官的龙天官,既然一定要“天皇贵胄”,那么,老老天官发现了这个失散的孩子,知道了他的身分,领袖其时虽然还不是“皇上”,但是声名赫赫,也已有了一番事业,而且前途未可限量,老老十二天官,自然如获至宝。

假设,老老十二天官中的龙天官,就是那个自朝鲜找来的洪宪皇帝的血脉,那么,算起来,当他发现领袖的儿子时,年纪一定已经不小,老到了急于要找承继人──要是找不到,天官门也就不再存在了。

对当时的天官门来说,那是天大的喜事。

那时,领袖的儿子自然还在幼年阶段,又正值流离失所,被天官门收留,他自己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就算有甚么人要反对,又怎是十二天官的敌手?

那时,领袖还未正式“君临天下”,但是领袖的儿子,也很合天官门龙天官的要求了。

我一直在想以当时领袖的地位,他的儿子当龙天官,多少有点勉强,直到以后,才知道老老十二天官之中,有一位精通阴阳术数,麻衣柳庄,各种相法,而且起课占卜,效应如神,早已料定领袖日后必然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可与历史上的汉高祖唐太宗媲美。所以,那时的幼儿是最理想的龙天官人选。

铁蛋当时,思绪虽然杂乱之极,脑中轰轰作响,而且,后脑上有两根血管,在产生剧痛。

但是他却也放下心来,因为他知道,对方的龙天官,是领袖的儿子,而自己是领袖麾下的一员大将,那可以说是自己人了。

而且,领袖把这样隐秘的一项任务交给自己,那是对自己的信任,而自己居然不负所托,这是大大的一桩功劳。

一想到这一点,他又兴奋起来,连声道:“龙哥儿,快把我解开来,慢慢说话。”

也亏得他在思绪纷乱之中,想出了“龙哥儿”这样的称呼来。这种称呼,在他来说,是“龙天官”的比较亲热的叫法,很是得体。

龙天官双眉一扬,手略挥了一挥,那长脸的女人,身形耸动,走了过来,仍用那柄锋利之极的匕首,也不看,随手挥动,就把铁蛋手足上的皮条,一起割断。铁蛋一面活动手脚,一面道:“你们都好安排,其实,你们不必用这种手段,一切都好安排。龙哥儿,你和你父亲真像,简直一模一样。”

铁蛋说得十分由衷,因为龙天官不但外貌像领袖,而且行动也像,一扬眉,一挥手,也大具领袖的威严。铁蛋也看出,这十二天官,理论上是以鼠天官为首,可是如今,分明是龙天官在发施号令。

铁蛋活动了一会手足,龙天官就冷冷地道:“你还没知道我的意愿,就说容易安排,别太口轻了。”

铁蛋怔了一怔,听出龙天官的话中,大有文章。他说“都可以安排”的意思,自然是说,十二天官虽然杀了不少官兵,而且是剿灭战争的第一对忖目标,和官兵势不两立,必须消灭。

但其中既然有领袖的儿子在,自然一切都大不相同,十二人的罪名,当然一笔勾销,铁蛋还会把他们安排在身边,带回京去,让领袖父子重聚,骨肉团圆。

以后,龙天官他们,自然由领袖直接处理,再也不必他来劳心,而他也稳领大功一件了。

可是,如今龙天官却这样说,那么,他的意愿,又是甚么呢?

铁蛋望了龙天官半晌,只觉得对方的神情,深不可测,全然无法揣知他在想些甚么,这一点,也和领袖一样,所谓“天威莫测”,就是这样一种情形。

龙天官半转身,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铁蛋,说出了几句话来。

那几句话,听得铁蛋魂飞魄散,如同五雷轰顶。

他在向我转述龙天官当时的那几句话的时候,已经是事过境迁,而且我也早知道,那个龙天官已死在苗疆的蓝家峒之中。

可是,我也不禁咋舌。心头好一阵怦怦乱跳。

那龙天官说的是:“铁大将军,我要你保我在回京之后,至多十年,取代领袖的位置。”

铁蛋当时,呆若木鸡,或是如同泥塑木鸡,那是一点也不错,可是他的身体之内,却是气血翻涌,如同要造反一样。

他张大了口,出不了声,龙天官问:“听清楚了没有?我要取代他的位置,当最高领袖。”

铁大将军的喉间“格格”作声,那时候,他想到的一切,杂乱之极。可是最早想到的,却是在他潜意识之中最熟悉的一些事。

所以,他一开口,说的那句话,不是身历其境的人,再也想不出来。

他语带哭音,道:“龙哥儿,那可不成,你还有两个哥哥在啊。”

铁蛋在思绪杂乱之极的情形下,思路比雷九天也好不了多少,他首先通过潜意识所想到的是,那是皇帝传位的大事,当然长子在先,眼前这个是领袖的小儿子,似乎轮不到他。

龙天官一声冷笑:“唐太宗英明神武,在历史上创出了盛唐之世,他也不是长子。”

铁蛋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惊骇令他全身发抖。

龙天官又道:“而且,你错了,我不止有两个哥哥,而是有三个。”

铁蛋一听,心中又是一凛。

在当时,领袖儿子的情形,举世皆知的是,他有两个儿子在,两个儿子失了踪。

龙天官说他有“三个哥哥”是对的,可是其中的一个失了踪。

他特地这样提出来,是不是表示他知道另一个失了踪的领袖儿子的下落?

铁蛋想从龙天官的神情中,看出些究竟来,可是龙天官神情高深莫测,一点也看不出甚么来。

在这里,必须说明一下的是,当时在山洞之中,龙天官和铁蛋对话时,他的三个哥哥的情形是:两个哥哥在,一个失了踪,龙天官的地位还不是太重要。

可是在没有多久之后,领袖的那个失踪儿子没找回来,两个儿子,却一个儿子死在战场上,一个儿子发了疯!

如果领袖要找自己的儿子做承继人,龙天官是唯一的选择,地位之重要,无可比拟。

当时,铁蛋虽然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变化,但是也已经够吃惊的了。

他试探著问:“你……你知道那个哥哥的下落?”

龙天官的神情有点阴森:“那不用你管,对付那三个人,我们有办法。”

他口中的“我们”,自然是指十二天官而言,关于这一点,铁蛋完全同意,因为十二天官个个都有一身惊人的本领,要安排领袖的另外三个儿子的死亡,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我在心惊肉跳之中,听到铁蛋说到这里,喉际忽然发出了“咕”地一下怪异的声响来。

铁蛋望定了我,立时知道我在想甚么──我是在想,领袖的两个儿子,一个死在战场,战场上是最佳的谋杀地点,可以把一切都推在敌人头上──发了疯,神智间歇不清,那也有可能是慢性中毒的结果。

那是不是龙天官终于下了毒手呢?

我一面挥著手,一面却不由自主摇著头,思绪紊乱之极。照说,老十二天官进了蓝家峒之后,没有出来过,但是龙天官既然存有这样的野心,能甘心在苗疆之中,隐居一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