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盛极一时的古酒大会
人是群居性的生物,所以就有了人类社会,方便人类进行群体活动。只有极少数的非常人,才能离开群体社会而独自生活,这种人,通常被称为隐士。人类历史上,隐士少之又少,自然,也有不少故事发生在隐士的身上,但凭猜度,也可以想像,发生在个别隐士身上的故事,必然不如发生在群体社会中的故事那样精采纷呈——单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已经够曲折离奇,复杂无比了。
所以,故事的记述者,都记述群体社会中所发生的一些事。
人类社会是一个大组织,在这个大组织之内,还有无数小组织,花样繁多,没有人可以尽述。有的简直匪夷所思——有一个协会,是由一批喜欢用力在头皮搔痒的人士组成的。这个协会的会员,为了达到头皮发痒之目的,都拒绝洗头。
所以,相形之下,“爱酒人协会”就很大路,不属于古灵精怪一类。不过,它的会章也有特别声明:本协会定名为“爱酒人协会”,并非“品酒人协会”。所以它的口号是:不论好酒坏酒,陈酒新酒,本会会员咸认为,最好的储存所在,就是人的身体之内!
语句看来很文雅,但含意倒是简单明瞭:酒,是要来喝的,不论是甚么酒,都应该喝下肚去,在身体之内,循血液而流!
爱酒人协会的会员不多,在全世界各地,大约三百余人。可是它入会的资格极严,不是已在人类大社会中已闯出了一定名堂,休想入会,所以这个会也成了一些人追求的身分象征。每年一度的聚会,也成了世界性的盛会。
会章规定,由五大洲的会员轮流主办盛会,聚会必要条件是:必须有大多数与会者未曾喝过的酒供应,在事先,要向各会员详细介绍这种酒的来历,由会员决定参加与否——自然,这一年的参加者是多是少,也就决定了主办者的荣誉与否。
去年,由南美洲主办,以巴西大豪富里加度为首的一批南美人士,提出供应的酒,据称是来自早已在世界上消失了的玛亚人金字塔底部深藏著的古酿,酒味如何,不必品评,这来历就够神秘的了。
参加者超过一百人,南美洲的豪富,都感到大有面子。
今年,轮到亚洲作主办人,亚洲组的召集人,是大豪富陶启泉。
各位看到这里,一定恍然大悟,何以一个卫斯理故事竟然会有看来毫不相干的开头了!
是的,在卫斯理的经历之中,陶启泉这个大豪富,出场不多,可是却有不少古怪的故事,是由他开始的。
卫斯理不是“爱酒人协会”的会员,他甚至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协会——他熟知的种种协会之中,最突出的自然是“非人协会”,连卫斯理也没有资格当会员。
那天,是为了甚么事,卫斯理在陶启泉的书房中闲谈,已经并不重要。谈话之间,陶启泉忽然提起:“再过十个月,我要主持一次聚会,很为它伤脑筋,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帮我一下!”
卫斯理呆了一下,把陶启泉的话又想了一遍,才笑著道:“有甚么聚会可以难倒你的?有钱可使鬼推磨,我能帮得上甚么忙。”
陶启泉有点不快:“富有并不是罪恶,你不用一有机会就讽刺我,而且,再富有,还是有些事做不到的!”
卫斯理摇手:“好了,不讨论这些,你说说,令你伤脑筋的是甚么样的聚会。”
于是,陶启泉就说了每年一度,爱酒人协会聚会的事。卫斯理笑:“世上无聊的人真多——我不知道你是一个爱酒人!”
陶启泉皱眉:“这样的聚会,已经成为一些人一年一度见面交际应酬之处,许多大事,都是在这种聚会之中商量议定的。”
卫斯理站了起来:“爱酒,爱酒,多少罪恶借汝之名而行!”
陶启泉“呵呵”笑了起来——像这样的委托,卫斯理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一转头就忘记了,也根本不能成为一个故事的开始。
可是,陈长青也是“爱酒人协会”的会员,这就大不相同了。倒不是因为陈长青这个人风风火火,有化小事为大事的本事,而是他行事很是认真,任何事,到了他的手上,若是没有一个了断,他可以十年八年,锲而不舍地追查下去,不会气馁。
陈长青是会员,陶启泉不知甚么时候,向他说了一句“已经请卫斯理帮忙了”,所以他三天两头,函电交驰,甚至于亲身上门:“为时无多了,你有甚么奇谋妙计?”
在婉拒了几次无效,坚拒了几次也无效之后,卫斯理不胜其烦:“有了,去年南美洲主办人不是用玛亚人的古酒吗?那有甚么了不起,你可以用中国的古酒——自仪狄造酒起,到如今已有超过四千年的历史!法国人动不动把拿破仑时期的酒当宝贝,和中国一比,相差太远了!”
陈长青听得连连点头,频频眨眼,他这个人一点也不笨:“好主意,可是上哪儿去找千年以上的中国古酒?”
卫斯理伸手向前一指:“你去找一个人,找到了他,必然有著落!”
陈长青连忙作了一个手势,阻止卫斯理再说下去:“待我猜上一猜!”
于是他背负双手,来回踱步,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辞,状如中邪,实乃沉思。过了一会,他站定身子,却又背对著卫斯理,神情大是得意:“我想到了,待我们把此人之名,写在手心,同时展示!”
陈长青很醉心在行为上仿效古人,刚才他的提议,古人就常做,最著名的一次,自然是诸葛亮和周瑜,商量怎么对付曹操,结果各在手心之中写了一个“火”字的那一次了。
卫斯理微笑应诺,十秒钟之后,两人各自伸出手,摊开手来,两个人的手心上都是两个字,两个字相同:齐白。
陈长青大是高兴,哈哈大笑:“英雄所见略同:此人一出,何忧大事不成!”
齐白这个人,在卫斯理故事之中,出现的次数也不少。他是盗墓专家,专门出入古墓,越古越好,要找古代的东西,他自然是最佳人选了。陈长青第一个就想到了齐白,可知他是有点脑筋的。
然而,陈长青高兴了不到半分钟,又飞快眨起眼晴来:“这个人,不知道钻在哪一个角落的古墓之中,怎么能把他找出来?”
卫斯理自然不会再把找人的责任拉到自己身上来,所以,他拍著陈长青的肩头:“你那么有办法,不论他钻在甚么坟墓里,你总有办法把他找出来的!”
曾有人说,要给甚么人添麻烦,最好先给高帽子他戴,令得他真以为自己能干,自然硬著头皮干下去了!
陈长青挺了挺胸,当仁不让:“说得是,上天入地,把他找出来。”
陈长青走了之后,白素走进书房:“不该戏弄他,要找齐白,比找甚么人都难!”
卫斯理笑:“反正他是无事忙,弄点事给他做做,有益身心。”
当日,卫斯理提出经由盗墓专家齐白,去寻找中国古代的酒,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成份在内,也志在把陈长青支开去。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又发生了许多事,卫斯理并不知道陈长青真的在全世界范围之内,用尽一切可能找寻齐白。而且,居然在三个月之后,给他找到了齐白——在中国西北高原的一个穷乡僻壤走出来,齐白先和陈长青会面,然后一起找卫斯理。
卫斯理见了两人,呆了片刻。齐白眉飞色舞,兴高采烈,把卫斯理的玩笑,认真处理,他道:“曾听说过,大画家张大千在敦煌石窟之中,临摹壁画,曾发现过一只坛子,打开之后,是许多乾果,他吃了些,果香犹存。可知在古墓之中有酒,很有可能,古人用酒殉葬,也应该是很普通的事!”
卫斯理问:“你以前可曾发现过?”
齐白用力挥手:“早两年,进入一个汉墓,曾发现一对大坛子,足有一人高,两人合抱,形制和酒坛相类,上面还压著长条形的大石条,由于太巨大了,所以并没打算动它们!”
陈长青狂喜:“要是坛中有酒,那可在全世界人前露脸了!唉,你怎么当时不弄开来看看?”
齐白盗墓成了精,十分自负。他常说:“我盗墓和普通人大不相同,普通的盗墓贼,总是千方百计把物件从古墓中弄出来,换取金钱。我不是,我目的是在发现古墓,进入古墓,至于古墓中的东西,高兴就带点出来,不高兴,就让它们留在古墓中,反正我随时可以进去欣赏,就像是我的私人收藏室一样!”
有人不服气:“你的‘私人收藏室’若是被别人发现了,你的‘收藏品’也就不见了!”
齐白狂笑:“要是我的‘私人收藏室’会被旁人发现、进入,那还有甚么价值?我早已不屑一顾,弃如败缕!”
齐白在说这番狂言时,卫斯理在场,目睹那个不服者被齐白的狂态气得双眼翻白。
人必须有高度自信心——在他人的眼中看来,不免就是狂傲,但卫斯理倒很欣赏齐白。因为他知道齐白确有真材实料,不是空壳子来狂傲的,和世上多的是的那种狂徒,大不相同。
齐白当时对陈长青道:“那是西汉初年的一所古墓,超过两千年了。”
陈长青有点犯愁:“那两只坛子,本身已是罕见的古物,如何运得出来?”
齐白一拍心口:“放心,只要有钱,整座博物院都能运出来——你以为世界古物市场上堆积如山那么多的古物,是哪里来的?”
陈长青大是高兴,一面摸著齐白的手背,一面大笑,看齐白的神情,像是给陈长青摸得很不自在,但是齐白几次缩手,都没能逃得过去。后来陈长青解释,这也是古人常有的行为,叫著“抚掌大笑”云云。
当下,陈长青道:“我和你一起去!”
齐白点头:“好,虽然你和我都不是拿不出,但是一应费用,还是要出在陶启泉的身上。”
陈长青同意:“言之有理!”
齐白靠盗墓所积聚的财富,数字极其惊人,使他可以跻身世界豪富的行列。陈长青则有十分神秘的上一代,遗产极多。但当然,和陶启泉相比,还是不如,这就叫作一山还有一山高!
陶启泉当然一口应承,而且还在人事关系上出了力,所以两只大坛,顺顺当当运了出来,消息轰动全世界。齐白主持其事,为了增加悬疑性,他先不把坛子的泥封打开。
在坛子的泥封上,有著五六颗印泥,那是真正的西汉封泥!有极高的艺术价值。
发给“爱酒人协会”会员的信中则称:“经考证,可以确定,超过两千年的大坛,是储酒之用,但其内是否美酒尚存,不得而知。待各位齐聚之日。当众开坛,各自痛饮,岂不快哉!”
信发出之后,寄了回条来,肯定会参加聚会的会员,超过三百人,是历年来参加人数最多的一届,陶启泉自然面子十足了。
有好事的记者,携带了小型x光机,来检查这两只大坛,发现坛中,约有一半液体,估计如果那是酒的话,也超过一千公升,足够与会者谋数日之醉的了!
卫斯理不是“爱酒人协会”的会员,可是主意是他出的,他也就参加了第一日聚会的“开坛大典”——陶启泉一拍开封泥,面积超过五百平方公尺的酒店大堂之中,立时酒香四溢,中人欲醉。
爱酒之人,未必有好酒量,当时就有不少人面红目赤,薰然欲醉。
那酒香之浓,简直如同实质一样,把人全都裹在缭绕的浓香之中,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目定口呆,忘了叫好,是卫斯理首先发出了一下呼叫:“好酒!”
接著,自然是各种各样的赞美词,有几个贪心的人,来到酒坛口,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竟立时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有一个美妇人,不知是真是假,竟致于娇躯不胜,就要跌倒。幸而身边有一英伟绅士。美妇人的娇躯,才算是跌进了绅士的怀中。
一时之间,纷乱的情形,真是难以形容。单是那么多人,争先恐后想挤进来,也是够混乱的了。直到卫斯理大喝一声:“别乱,有的是酒,人人有份!”那才算是静了下来。
陈长青已经取了量酒的器具在手——由于饮的是古酒,那量酒的器具,自然也是古器,比酒更古,竟是一只“秦斗”,在秦代制造的一只青铜酒杓。
而各种各样的酒杯,也早已每三十个一组,放在可以推动的酒车上,由十位美女推动。那三百多只酒杯,全是古董,投保险的金额,是一千万英镑。那全是陈长青那间大屋中的收藏品。
先记一件后来发生的事,陈长青对齐白说:“我房子里很有一些古物。我不是很懂,请你来指点一下!”
齐白眼高于顶,当时“哼”地一声冷笑:“真要能称上‘很有一些古物’,我才会去看。”
对这一点,陈长青倒很有信心,死活把齐白拽了去。齐白在看完之后,对卫斯理叹:“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陈长青的大宅之中,古物岂止很多,简直是极多,你可知道单是各种材料的‘如意’有多少柄?”
卫斯理摇头,齐白提高了声音:“竟超过了三千柄——他的上代,简直是搜集狂!”
连齐白也赞叹,可知收藏之丰富。这时那三百几只酒杯,也全是精品。从青铜酒爵算起,甚么犀角杯,象牙杯,各式水晶杯、翠玉杯、白玉杯、琉璃杯、金杯、银杯、竹杯、木杯、陶杯、瓷杯……大大小小,形形色色,也看得人眼花撩乱了。
陶启泉把酒杓伸进坛中,略一揽动,酒香更是如同火山岩浆一样,扑扑地自酒坛之中喷将出来。
及至第一杓酒一打出来,各人凝神观看,那酒透明晶莹,竟像是洁净无比,会活动的冰块一般!
那酒在杓中闪起一片流转的晶光,把各人都看得呆了。待至陶启泉将酒注入杯中时,那酒荡漾在杓中恋恋不去,玉液琼浆,竟如有生命一般。
这时,陈长青放声长吟,吟的是李太白的《将进酒》,中国的文学作品之中,以酒为题材的,浩翰如海,但自然以这首为代表。
各种语言的翻译,是早已请好了的,陈长青每吟一句,就有英文、法文、日文、俄文,西班牙文乃至拉丁文的翻译。
陈长青的做法很聪明,他不是全诗都吟,而是拣其中的佳句,可以通过翻译使人了解的,像“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像“会须一饮三百杯”,像“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这些诗句,一经传译,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对中国传统文化之优美和博大精深,对诗句中人酒合一的浪漫情怀,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如痴如醉。
等到欣赏诗句完毕,三百多只杯子之中,也各已注满了酒,美女推著酒车,与会者根据自己的酒量,或取小杯,或取大杯,一齐举杯,然后轻尝浅酌。那酒一入口,软滑香醇,清洌如泉,竟不须下咽,自然流向喉际,一股酒意,直透丹田,再化为一股暖哄哄的热气,迅即传遍全身,令人全身发酥,舒畅之情,无与伦比。
一时之间,只听得各种声响,自四面八方发出来,但独独没有一句完整的语言——每一个喝了那酒的人,都感到人类的语言,无法形容那酒的佳妙于万一!
这样的酒会,自然使每一个人都逸兴飞遄,把每个人的情绪都提到最高的境界。事后,有不少参加盛会的诗人作者,都一致认为,那是人类历史上最难得的一次以酒为主题的聚会。
那酒虽然容易入口,但是酒性奇烈,虽然齐白,陈长青一再告诫,但是还是陆续有人醉倒,只不过并不恶形恶相。醉倒者,由侍者扶过一边,鼾声大作,醉态可掏,益增聚会的气氛。
整个聚会,都在欢欣愉快的气氛中进行。唯一的不愉快事件,是由于酒香太浓,不但弥漫整个大堂,而且通过了空气调节系统,传到了这个有八百多问客房的大酒店的每一个角落!
嗜酒的人自然得其所哉,但总也有人不喝酒,甚至滴酒不沾的,都深以为苦,大提抗议。
陶启泉接到了投诉,“哈哈”大笑:“愿意留在本酒店的,费用全免。不愿意留的,本人名下,还有三座同级的酒店,可任凭选择,也全由我请客!”
大豪富的豪举,自然也令得唯一的不愉快,变成了一片欢呼声。
这个盛会,热闹奇趣,兼而有之,自然值得大记特记,这里的记述,简单又简单,是因为酒会和这个故事,没有直接的关系——至于后来,由古酒盛会而衍生出来的离奇故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对这个故事而言,这个盛会,只是一个“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