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活的机械人
录音带虽然只是记录声音,但在声音上,也可以推测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和讲话时的人的神态。所以我整理之后,不用录音带的原来形式,而用各种不同的记述形式——这在我以前许多故事中,用过许多次,各位一定十分习惯。
也照例,我和白素在听录音带时的反应,加写在括弧之中。
事情,大约在十年前开始。
巴图掌管“异种情报处理局”,听来十分渲赫,实际上却是一个典型的冷衙门,所以,两辆吉普车呼啸开到,后面又紧跟著一辆有防弹设备的黑色大房车,驶到门口停下时,除巴图之外的另外两个工作人员,都象是乡下孩子看热闹,奔了出来。
从吉普车上跳下来一位上校,问:“巴图先生在吗?”
巴图懒洋洋地踱了出来,伸了一个懒腰:“办公时间,理论上我一定在的。”
上校先向巴图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走向前去,在巴图的耳际,低语了几句。
上校的语声甚低,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巴图一听,视线立时扫向那辆黑色大房车。防弹玻璃有反光作用,看不清车中的情形,整辆车,看起来象是一个黑色的大怪物。
巴图扬了扬眉,神情讶异,向黑色大房车走去,吉普车上,又跳下来两个军官,站在房车旁边,巴图来到车前,一个军官拉开了后座的门。
巴图的两个手下(一男一女),料到在车子里的,可能是大人物,所以当车门打开时,好奇地探头去张望。但是那个上校,却立时似有意似无意地,挡在他们的前面,遮住了他们的视线,使他们看不见车中的情形。
巴图一闪身进了车子,车门立时关上,上校的行动极快,跳上车,车队疾驰而去。
第二天,巴图的两个手下,就接到了调职的命令,“异种情报处理局”这个机构也撤销了,从此不再存在。
巴图上了车之后的情形,只能从一段对话中来判断。
(那段对话,是在什么情形下录下来的,值得一提,当然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车中有录音设备,二是巴图随身带著微型的录音装置。但从后来,几乎在各种情形下都有录音,可见录音装置多半在巴图的身上,而且他放得十分隐秘,因为后来又有许多曲折,都可以使得他身上的录音装置被发现。)
(我很难想象巴图把超微型录音装置放在什么地方——虽然说超微型,但体积至少也有小型火柴盒那样大小。)
那段对话如下:
巴图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惊讶:“啊,是你──”他说到这里,一定是受了什么暗示,不可以叫出他所见到的人的名字,所以,他把一个要冲口说出来的名字,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变成了发音十分含糊的“咕咕”声,自然也无法知道他原来想叫的是什么名字。
而巴图见多识广,可以令他惊讶,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那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大人物,二是那个人绝不应该在这种情形之下出现。
接著,则是一个十分低沉,充满了磁性,动听之极,显然曾故意把声线压低,但依然迷人的女声。
(这大出乎我和白素的意料之外,我和白素,都怔了一怔,互望了一眼,当时我们都用眼色在询问对方:那是什么人?)
(可是,没有答案。)
那女声道:“巴图先生,总统要我代他问候你,他本来要亲自接见你,可是预料事态发展,会有一些国际纠纷,又要应付国内政客的咨询,所以──”
巴图打断了她的话头:“不必解释,有什么事,请直接说。”
女声迟疑了一下:“有一桩任务,想请你执行。”
巴图笑了一下:“我早已──”
女声叹了一下:“除了你,没有人能做。”
静默维持了约有半分钟,巴图才不经意地道:“是什么任务?”
女声说:“如果你拒绝,就不必听了。任务极其凶险,会遇到意料不到的意外。”
巴图笑了起来:“要是意料得到,那也不叫意外了。”
女声发出了几下动听的笑声:“你完全可以拒绝,因为如果你答应了,你必须接受几项相当特殊的手术。”
巴图的声音很轻松:“割双眼皮?”
女声又笑了一下:“如果你喜欢,可以附带替你割,你要进行的手术。甚至不担保一定成功,因为还只是在实验阶段。最简单的说法是:要植入若干电子仪器,和你脑部,发生作用。”
静默足足维持了一分钟,才是巴图的声音,听来十分平静:“嗯,我听说过这种手术,,手术的结果,是把人变成活的机械人。”
女声迟疑了一下:“我不同意这样说法,结果是,使施过手术的人,和一组仪器有联系。”
巴图的声音之中,已有了明显的不满:“接受遥远的控制。”
女声道:“是,也可以看到的一切,传回仪器来供组织分析。”
巴图纵笑:“那还不是机械人是什么?”
女声发出了十分甜腻的“嗯”一声:“我想应该称之为超人。”
巴图仍然在笑著:“真有趣,想想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是不是手术成功,我变成了科学怪人,我听到的声音,你们可以通过仪器,在远距离听到?”
女声又答应著:“是,距离是五百公里,当然,通过仪器的程序,相当复杂,同样,你看到的,也可以通过复杂的程序,呈现在特制的荧光屏上——当然不会有你看到的那么清晰。”
巴图笑得十分放肆。
(显然,这时他还未曾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我在听录音带时,并不是顺著事态发生的次序来听,早已知道后果严重,所以当又听到这里时,不禁长叹了一声。)
(巴图精明之极,而且也应该知道情报工作的冷酷,可是这时,他竟然没有意识到事态严重。)
(白素和我有不同的意见,她说:“巴图当然不是毫无所知,他可能喜欢接受那个任务。”)
巴图一面笑,一面道:“希望我在和一个美女做爱时,你们分得出那是一个女人,别把我当成了同性恋。”
女声却十分认真:“男人或女人,大抵分得清楚,不致于有误会。手术成功,自然好,若是失败,你也不会有痛苦,因为你脑部活动受干扰,必然成为白痴,白痴没有痛苦──”
巴图打断了他的话头:“不必详细解释,因为事情与我无关。”
女声道:“巴图先生,你的意思是,你拒绝接受这项任务?”
巴图笑著道:“你刚才说过,我完全可以拒绝。”
女声听来甚为诚恳:“对。”
巴图道:“那就请吩咐停车,我要下车。”
听得出那女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不会命令停车,你也不会下车。”
巴图又笑了起来,不过笑声已经有点不大自然。
女声问:“刚才那位上校对人说了什么?”
巴图闷哼一声,没有说什么。
(所以,那上校说了些什么,不知道。)
女声又道:“你见到了我,就已经参与了最高机密,你一定知道,最好的保密方法是──”
巴图一字一顿:“把我变成死人。”
这次,轮到女声放肆地笑了起来——如果她是一个美女,发出这样的笑声,一定动人之极:“你有很多选择,巴图先生,选择做死人,做白痴,或者,如你所说,做活的机械人。”
又是相当长时间的沉默,才是巴图的声音,听来极镇定,看来在那两三分钟内,他已有了决定:“生活太沉闷了,改变一下也好。”
女声满意地笑:“最高当局决定把任务派给你,经过长时间的研究,主要也考虑到,你会有勇气,接受这样的植入手术。”
巴图忽然问:“植入体内的电子……零件,体积大约会有多大?”
女声笑道:“不会太大吧,详细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不会比两只大拇指更大。”
巴图笑了起来:“其实这种植入手术,由象你这样的女性来接受,更好得多。只要把你胸脯略作改造,那样的大体积,可以装上不知多少电子仪器了。”
(从巴图的话,可以推测那位女士的胸脯,一定十分挺耸丰满。)
女士并没有生气,只是道:“不行,植入手术不在胸脯进行,一定要接近脑部,照我所知,是在耳朵后上方。”
巴图又好一会不出声,多半是他想轻松一下,也轻松不起来了。
(我和白素在听录音带,听到这里的时候,也不由自主,伸手在耳朵的后上方,摸了一下。)
(在那个地方植入电子仪器——巴图乾脆称之为“零件”,可以发射和接收讯号,于是这个人就和一组仪器联系在一起,这个人是不是还能算是人呢?)
(看起来,这个人的生命丰富了,但实际上,他有一部分,甚至可能大部分的脑部活动,会不由他自己控制,控制权移到了仪器上,那么,他算是什么?或许,巴图所说的“活的机械人”是最好的称呼。)
(“活的机械人”会奉命行事,要做的事,对他的本意而言,可能绝不愿意,但自己另有力量去影响他的脑部活动,使他的意愿改变,由不愿意变成愿意。)
(巴图竟然成了这样的一个人!不知道他保留了多少他自己?)
(这又是不是他要这种方式把录音带交给我的原因?)
(试想想,如果“电子零件”还在他头上,他讲的话,仪器都可以接收到。
他要保持秘密,就不能讲话,他要写字,也必须闭上眼睛来写,仪器才看不见。)
(我和白素,都感到了一股极大的寒意——用精密先进的科学手段来改造人的时代开始了?)
又过了一会,才又听得巴图的声音:“想不到我还要签志愿书。”
(那可能是隔了若干时间之后的事了。)
还是那个女声在和他对答:“是,别再多问了,如果你不答应,安排意外,你躲得过七次,躲得了第八次吗?”
巴图的声音有点愤怒:“告诉你,吓是吓不倒我的。我本来就是自愿,而且,这种植入手术,没有什么大不了,我见过更大的手术。”
女声问:“例如──”
巴图大声回答:“例如换头:A区主席的头,就被移植在一头强壮而年轻的身体上。”
女声没有表示什么,接下来是巴图在签字了一纸和笔尖磨擦的沙沙声。
(然后,听到了若干不应该听到的声音,我和白素曾作过讨论。)
(声音,显然是手术进行时的声音:医生吩咐护士递交各种外科手术用具,一些金属的碰击,和医生与医生之间急速的交谈。)
(声音断断续续,并不连贯,出现在录音带中,不超过十分钟,但实际进行的时间,怕有十小时,我相信那是手术实际进行的时间。)
(问题来了:这样的大手术,绝对须要进行全身麻醉,在手术室中,没有理由有录音设备,就算有,超微型录音带,也不会落入巴图手中。)
(而巴图又在被麻醉状态之中,是谁在进行录音?)
(我提出了这一点,白素的分析是:“超微型录音设备,可能一直在巴图身上──”)
(我道:“他全身麻醉的状况之下,也能控制?”)
(白素侧著头:“控制的方法,可能十分简单,我看这一段录音,是在偶然的情况下记录下来的,详细的情形,以后若还有机会见到巴图,可以问他。”)
(我忙道:“当然再见到他。”)
在手术完毕之后,又是巴图和女声的对话。那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后的事。
先是女声说:“你体质极好,外科伤口,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
巴图“哼”地一声:“我有一股颜面神经,好像在手术进行时,受到了干扰。你看,现在我笑起来,嘴角向上弯的程度,并不对称。”
女声“哦”地一声:“不是很看得出,可能慢慢会好,现在,我们要做一些试验,有一叠图片,须要你凝神向它们看。”
(在这句话之后,是另一段对话,可知录音受控制进行,认为没有必要就停止,可以使录音带发挥最大的作用,记录下更多声音。)
(控制录音的人,当然是巴图——这种情形,那女声所代表的势力,可能根本不知道,一直不知道。)
(巴图毕竟是一个极其出色的人。)
(猜想在两段对话之间,巴图做的事,是凝神看一些图片,也可想而知,那是植入手术是否成功的一项测试。)
(如果成功,巴图眼中看出来的图片,在五百公里的范围内,都可以通过仪器,在荧光屏上显示出来。他讲的话,同样也可以在一定的距离之内,被仪器接收到。)
(这种情形,相当可怕,若是进一步,植入的电子零件,竟然能接收到人的思想,那就更可怕,人就完全没有了自己,只好接受控制了。)
(另一段对话,还是巴图和那个女声。那位女士究竟是什么人,我和白素,一直想不出,只知道她身材丰满,而且样子一定十分特出,因为巴图一见就认得出她。神秘的是,见了她,就已经是参与了极度的秘密,由此可知,她一定另外有一个公开的身份,而由她公开的身份,绝对无法联想到她的秘密身份。)
还是女声先开口:“好极了,一切都合乎理想,太好了,现在,你再看这些幻灯片,你看,你认得出那是什么地方吗?”
巴图先是不肯定的“唔唔”声,不一会,他就兴奋地叫道:“蒙古,蒙古草原。”
他叫得那么兴奋,自然大有道理,因为他出生在蒙古草原,是一个孤儿,虽然他离开蒙古草原许多许多年了,但是出生地的风光,总会唤起一些童年的回忆。
女声问:“好眼光,你可看得出,这是哪一部分的蒙古草原?”
巴图笑道:“只怕世界上没有人能分得出来,除非有特别的地可供辩认,蒙古所有草原,都一样,从外蒙的唐努乌梁海,到内蒙的扎费特旗,都不会有什么不同,这是哪里?”
女声说:“真巧,就是原属唐努乌梁海的西北部的一处大草原。”
巴图问:“给我看这图片,有什么特别意义?”
有一下机器运转的声音,可能是换了一张幻灯片,巴图的声音响起:“那么多人,咦,有许多军人,好家伙,穿将军制服的,至少有五个人,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他们围著的……哼,象是一些失事飞机的残骸。”
女声充满了由衷的佩服:“真了不起,一看就看出了那么多问题来。这张照片,是我们的一个人拍的,千辛万苦,才到了我们手上,你再看这张。”
巴图“唔唔”声,然后道:“的确有一架飞机失事了,唔,失事的飞机样式相当旧,我看,唔,是英国制的三叉戟。”
发出了“啧”的一下声响,多半是那位女士觉得巴图实在太精彩,所以忍不住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巴图同突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他自然不是为了突然的美人香吻而惊呼,是想到了什么特别的事。
(我和白素听到这里,也不约而同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也是由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巴图忽然变成了植入电子零件的活机械人,事情已然怪异之极,忽然又和那样一件事发生了联系,实在不能不骇异惊呼。)
巴图的声音,紧张得听到的人,也忍不住要屏住气息,他在问:“这……就是那次飞机失事?就是那次著名的堕机事件?”
女声十分严肃:“不是意外,是被追踪的空对空火箭击落的。”
巴图吹了一下口哨:“飞机上全是显赫一时的人物,其中有一个,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元帅。”
女声道:“是啊,这位元帅,竟然奇迹也似,并没有死。”
巴图发出了一下类似呻吟的声音:“不是所有公布,都说他死了吗?”
女声道:“请你看下一张。”
巴图简直在大呼小叫:“真是他,真是他,唉,这个曾指挥过百万大军,身经百战的元帅,现在看来,也就是一个秃头老人,他身边的那只箱子──”
女声有明显的吸气声:“那是一箱重要之极的文件,人人都想得到,包括我们。”
巴图道:“我的任务就是──”
女声一字一顿:“把元帅找出来,能连人带文件一起弄回来最好,不然,只要文件,人可以不要。”
巴图没有立即出声,只有急速的脚步声,然后他才道:“人,当然在苏联国家安全局手里,何必去找?只怕这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动人的女声发出了一下低叹:“奇的是,KGB也在找他。”
巴图声音骇然:“什么?难道蒙古人把他藏起来了?那不可能。”
女声又叹了一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你看到他,身边有箱子,背景就是离出事不远处的草原,那是飞机出事后不久拍摄的。”
巴图道:“谁拍的?”
女声道:“据我们的人说,是一个牧人,是他叫住了牧人替他拍的,他还对牧人说,他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牧人不认识他,我们的人最早发现那牧人,所以就得到了这张照片。拍了照之后,他连照相机送给牧人,看他的用意,象是有意要使这张照片流传出去。”
巴图的声音之中,充满了迷惘:“那有什么作用?”
女声缓缓吁气:“好让世人知道他没有死,可是由于照片没有公开的机会,就落到了我们手里,所以,他没有死,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巴图的声音有点六神无主:“真想不到,真……真想不到……照片……”
女声道:“你自己看,照片的详细资料。”
巴图在喃喃地念:“时间是飞机失事后两小时,距离堕机地点──”
女声有点不满地打断了巴图:“你看就可以了,何必念出来?”
巴图就没有再出声。
(我和白素,那时也骇然之极。)
(“元帅堕机身亡”一事,举世皆知,可是事实上却又确有证据,证明他没有死。)
(正如巴图所说,他如果没有死,一定在苏联人手里,怎么KGB也在找他?)
(算算时间,那时离堕机大约三个月。)
(难怪巴图消息全无,原来他在从事关系那么重大。那么神秘的勾当。)
(当然他也不能对我说——他说什么,仪器接收得到,会知道他向我泄露了秘密。)
(他后来怎么又到芬兰去了?)
(我真是心痒难熬,可是偏偏录音带紊乱之至,心急也急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