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全世界无处可申的冤屈

我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接著做了一个手势,因为谁都可以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果然,找到那四个人的时候,四个人都失了神智。

陶启泉的神色惨白,他向陈氏兄弟指了指,看来他仍然怀疑陈氏兄弟捣鬼,我摇了摇头,表示一切都不关两陈的事。

陶启泉的神情,又是惊恐,又是愤怒──他属下的几个要员,成了木头人,这对他来说,自然是一个十分沉重的打击。

而且,怪事的性质,可怕之极──电梯失常,弄死了两只搜寻犬,这样的情形,还可以理解,可是,人在电梯之中,是怎么会丧失神智的呢?电梯发挥了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才使人丧失神智?

如果电梯有这种力量的话,那么,它就不再是一具升降机,而是一具无可名状,可怕之极的不知名的机器,变成了专吞噬神智的怪物。

人的神智,发生自人脑,电梯是不是已成为专噬人脑的怪物了?

一想到了这种可能,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我想,当时想到了这一点的,一定不止我一个人,因为人人面色变白,一声不出,显然每个人,都想到了这个可怕的推测。

而且,恐怖的程度还不止如此──电梯的这种能力,如果来自电脑,那就更可怕了,电脑已经控制了人类的生活,如果像成金润所说的那样,电脑由于电脑病毒的侵入,而变得畸形,那么整个人类也只好跟著电脑变成畸形,因为人类习惯于相信电脑,依赖电脑,使用电脑,已经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了。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银行是根据电脑资料处理,还是根据阁下的记忆来处理?

阁下遭到了损失,受了冤屈,可是,到哪里去投诉呢?打官司,法院会根据什么来判决?向人申诉,别人相信电脑还是阁下的记忆──这是通天下无处可诉的冤屈,或许只有天上的神明,可以帮阁下伸冤,但神明毕竟是十分难以接触的。

早在许多年之前,东方大都市香港的水务部门,就因为电脑显示存水量不足,而宣布在全城范围内实行限制供水,可是在那时候,人人都可以看到,各大储水库储水相当充足,不会缺水。

可是,根据什么数据来行事呢?当然是电脑数据。因为人类自从开始使用电脑以来,已经建立了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电脑是不会错的。尽管电脑有过很多次出错的记录──美国国防部的电脑,就曾误发有敌方火箭来袭的警报,而在十秒钟之后纠正──如果纠正的时间延长到三十秒呢?只怕另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了。

电脑并不那么可靠,有许多例子放在那里,可是人类对电脑的信任,却有加无减,这种情形,实在十分不可思议。为什么人类会那么糊涂呢?

我们读历史,经常可以看到最高统治者忠奸不分,往往宠用奸臣,结果误国误民──皇帝怎么会那么糊涂呢?是不是身在当时,全然不知,要成了历史,才能使人明白看清楚?

而等到成了历史的时候,大都是悲剧收场,人类无限制地信任电脑,会陷入什么样的悲惨境地之中?

我思潮起伏,越来越无法把那种恐惧之感消除,手心在不由自主冒著汗。

两陈是最先开口的,他们问:“成……那个副主任呢?请他来。”

我也直到这时,才发现成金润不在,他应该在的,刚才我们人人离开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跟出来呢?

良辰美景这时,也花容失色,一左一右,紧靠著我,像是这样才可能安全一点,我心中苦笑,明知那是全人类的灾祸,我本事再大,只怕也无能为力。

两陈又道:“电脑的……运作……如果正常,是……不应该有这种可怕的事发生的。”

陶启泉也定下了神来,他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压低了声音:“九个人都成了木头人,卫斯理,这是什么巫法?”

我缓缓摇了摇头:“这不是巫法。”

我并不奇怪陶启泉提出“巫法”的说法来,因为我约略知道,他早年收养的一个畸形女婴,长大了之后,变成了超级女巫,而这个超级女巫,最近又由于一种叫“血魇法”的巫法的反噬,而变得神智全失,成了活的木头人,超级女巫的密友原振侠医生正在大伤脑筋,据说就算上天下地,也要令她复原。

尽管有这样的事发生著,可是我仍然认为这九个人(应该是十二个,还有三个是双子大厦的工作人员和管理主任,陶启泉不把他们算在内)在电梯中被夺走了神智,是电梯在作怪,是电脑在作怪,和巫法无关。

我当时是这样想的,一直到后来,才知道自己的想法不是很对,那是由于谁也不知道,巫法的范围,竟然可以扩大到了这等地步。

以后发展的事,以后自然会有交代,此处不赘。

陶启泉不理我的反应,又自顾自道:“要是刚才我先来……进了这架电梯──”

两陈一直在受到陶启泉的冷淡,这时,他们冷笑道:“那你也会从电梯顶上爬出去,像白痴一样,伏在电梯槽的底部。”

陶启泉本来,绝不会和两陈争辩什么的,但是这时,怪异的事,令得他的情绪不是很正常,他冲两陈一瞪眼:“你们搭电梯的时候,更要小心,这电梯成了妖怪。”

两陈立时冷笑:“陶氏大厦的电梯也一样,也有人在那里变了白痴。”

陶启泉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两陈也一样,面色都难看之极。

他们当然都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以后,还搭不搭乘电梯呢?

良辰美景究竟年轻,这时,她们提出:“或者……多点人进电梯去,电梯中挤满了人,就算有什么人想从……电梯顶爬出去,也无法行动。”

陈氏兄弟在这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注意到他们两人,用力紧握了一下手──通常,这样的身体语言,是表示对某一件事,有了坚决的决定。

同时,我也看到良辰美景也留意到了陈氏兄弟的波动动作,而她们本身,也有相类似的动作。

当时的情形十分乱,我也无法去细想他们四个人是有了什么决定,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陶启泉在听了良辰美景的提议之后,居然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可以考虑!可以考虑!”

因为事实上,绝无可能停止使用所有大厦的电梯。虽然明知人在电梯之中,会发生可怕的意外,也无可能停止使用电梯。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的:除非是一定会发生可怕的事,才会避免使用那东西。最明显摆在那里的例子,就是汽车。在人类活动的范围之内,每天因汽车而死亡的人,因汽车而受伤的人,不知有多少,可是谁也不会想到,再也不使用汽车。

人把因汽车而死亡伤残的情形,称之为“意外”,既然可以有汽车意外,飞机意外,许多许多意外,为什么不能增添一项电梯意外呢?

我抱著无可奈何的心情,把这一番意见说了出来。各人都默然不语,显然除了接受之外,也别无他法可想。到目前为止,最可怕的“电梯意外”是人会变成木头人,比起汽车意外来,似乎还好得多,说不定久而久之,人类会习惯,会不再害怕。

就在这时候,刚才应命去请成金润的那工作人员急匆匆走回来,向两陈报告:“找不著成副主任,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两陈皱著眉,我心中一动,想起这人曾有些动作,相当不可解──他曾在电脑控制台之前,看到专用电梯中没有人的时候,有一刹间的惊恐,但是却立即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是力图掩饰什么。

我们曾认定管理主任很有问题,他是副主任,是不是也有点干连?

我正在想著,两陈骇然:“他……难道也到了电梯槽的底部?”

这时,陶启泉正在不断催促我和他一起离去,到医院去看那些受害者,看他表现得这样焦急,虽然我明知去了也无补于事,但也只好勉强去走了遭,我说了一句:“在所有电梯槽底部找一找,如果他不在电梯槽底──”

成金润不在电梯槽底,下一步的行动怎么样,这时我也说不上来,只好道:“把他的一切资料准备好,我有用。”

两陈答应著,我望向陶启泉:“搭直升机走?”

陶启泉略呆了一呆,因为这句平日再平常不过的话,这时,已成了一个挑战。

陶氏集团来了两架直升机,一架载的是三个要员,这三个要员已变成了可怕的木头人──过程是在两架专用电梯之一内发生的。

陶启泉如果要搭直升机离去,总不能走楼梯上六十楼,他也需乘搭电梯,也就是说,他需要冒变成木头人的危险:这是对他勇气的挑战。

在他犹豫的时候,两陈用冷冷的眼光望著他,他立时有了决定:“当然搭直升机。”

他用力一挥手,向专用电梯指了一指,而且,指的正是刚才三个要员搭的那一架。

他那个身形高大之极的保镖,先一步进了电梯,陶启泉和我,跟著走了进去。

我望向两陈和良辰美景,他们都摇了摇头,表示不想进电梯来。这时,电梯门已经关上,也开始向上升。

那保镖,我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因为这个巨人,根本一点表情也没有,脸部像是石头雕出来的一样,甚至眼珠之中,也绝不流露任何感情。

不过,我相信陶启泉这时的想法,是和我一样的:都感到怪异莫名。

乘搭电梯,是在现代化城市中的人每日必做的行动,再普通不过。可是这时,当电梯向上升的时候,我和陶启泉都不由自主,抬头看著电梯顶上的那个小门,心中有莫名的恐慌。

已经证明所有受害者都是从这个小窗离开电梯的,因为曾通过监视系统,见到过管理主任有这种行动。至于离开了电梯之后,如何会到了槽底,还殊不可解,因为陶氏集团的几个要员,都绝不是身手矫捷的人。

而最怪异的是:是什么力量使得受害者有这中怪异的行动?用陶启泉的话:那是什么巫法?

电梯越是向上升,我心跳就越是加剧。

这种情形,令人十分难受,我很想找些话来说,调和一下,可是和陶启泉这种大财阀之间,又实在没有什么题材可说,所以始终只好望著电梯顶──反正事情已经够怪异的了,若是那小窗子忽然打开,垂下一条无形的绳索来,将我们三个人都套住了拉出去,我也不会更加觉得奇怪的了。

电梯上升的速度,其实是正常的,可是在感觉上,却像是出奇慢,在我深深吸了三口气之后,倒是陶启泉先开口:“这些怪事……照你看,全是……什么在作怪?”

我一点也未加考虑就回答:“电脑。”

陶启泉沉默了半晌:“电脑……为什么会有那些怪异的行为?”

我叹了一声:“在你没来之前,一位电脑专家解释,不住入侵的各种电脑病毒,便电脑起了畸变──即使是这种解释,也只是一种设想,真正的具体情形如何,完全无法知道。只是肯定了电脑在起了畸变之后,非但会不受控制,而且还会成为神通广大的怪物。”

陶启泉更是骇然:“这……怪物的神通,会大到了什么程度?”

我也正好想宣泄一下心中对这种畸变的恐惧,就算工陶启泉不问,我也要继续说下去──不过,情形实在是很可笑的,因为我根本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所以我用“不知道”作为开始。我道:“不知道。我想,要看这个电脑所能控制的范围,例如只是管理这幢大厦,它就能在大厦的范围内,通过各种由它控制的器材,为所欲为。两陈说过,它要摧毁一座大厦,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陶启泉张大了口,恰好在我说完了这几句话之后,专用电梯已到了顶楼,在略顿了一顿之后,电梯的门打了开来,陶启泉急不可待,向外闯出去──令我很感动的是,他不是一个人抢著冲出去,而是拉著我,一起冲出去的。

出了电梯之后,他先是吁了一口气,然后,把我的手臂,握得极紧,面色变白,欲语又止。

我忙道:“你想说什么?”

他向上指了一指,我明白他的意思,是等上了直升机再说,我想令气氛轻松些,开玩笑地道:“在直升机上,至少不在电脑威胁的范围之内。”

陶启泉瞪大了眼望著我,缓缓摇了摇头:“卫斯理,想不到你会说出这种没有常识的话来!现在连稍为像样一些的照相机,都有微型电脑装置,你怎么说设备如此先进完善的直升机,会不在电脑威胁的范围之内?”

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凉意,当然,陶启泉的话是对的。我只好什么也不说。那巨人保镖在前面开路,不一会,我登上了直升机。机舱内舒适之极,完全像是一个布置典雅的起居室。

陶启泉打开一瓶酒来,竟急不可待,就著瓶口,就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我。

那是一只相当沉重的,有著长长瓶颈的极品水晶瓶,用这样的瓶直接来喝酒,我的生活虽然多姿多采之极,也还是第一遭。

陶启泉抹著口角,巨人保镖开口吩咐驾驶员:“到医院去。”

我还是第一次听这个巨人保镖开口,他的声音,也和他的神情一样,平板而冷漠,像是机器人。

直升机起飞,陶启泉道:“你可知道,去年,由于电脑病毒的影响,整个集团的损失,超过了一亿美元?”

我眨著眼:“那是全球性的灾难,各种各样的电脑病毒,都造成损失,其中,最厉害、普遍的是‘黑色星期五’,还有病毒称作‘耶路撒冷’的,真是匪夷所思,早几年提出这些来,是会被人当作是幻想小说中的情节。”

陶启泉的神色苍白:“在陶氏集团中发现的病毒……在全世界未曾有类同,专家有意将这种病毒定名为‘陶氏病毒’,是被我反对掉的。”

我也觉得陶启泉很有惊恐的理由,怪问道:“这种电脑病毒,是针对破坏陶氏集团的电脑?”

这个问题,本来并不难回答,可是陶启泉却现出了十分为难的神情──自然,这种神情,只是一闪而过,可是他却伸手在我的手背上敲了几下,顾左右而言他:“那九个人,我吩咐运到集团属下的医院中,另外三个人我就不管了。”

我领会他的意思是:刚才的那个问题,退一步再说。而我想来想去,他不立即回答我这个问题的原因,是为了不想被巨人保镖听到──两个驾驶员有相当距离,而且有阻隔,听不到我们的谈话。巨人保镖是陶启泉贴身的保护者,自然可信任之至,可是陶启泉连他也不愿透露,可知这个寻常的问题,一定涉及了不可思议的不寻常的秘密。

当下我想了一想,也就顺著他的语气,转了话题:“如果医院能令受害者恢复神智,那么,那个管理主任,十分值得注意。”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又自然而然想到,副主任成金润,也一样值得注意,希望他不会再成为受害者。

陶启泉神色阴晴不定,没有再说什么,不一会,直升机在医院降落,那是一家规模相当大的医院,由陶氏集团以“研究基金”的名下所设立,设备极之完善。

直升机降落之后,陶启泉显得更加不安,紧握著我的手臂,忽然说了一句:“我坚持要你到医院来,另外还有一个原因。”

我听了之后,向他望去,他去又避开了我的眼光,态度暧味之至。我知道他不论有著什么样的秘密,除了和我商量之外,没有别人可以商量了,所以我并不心急想知道,也没有问他。

进入了医院的建筑物,几个医生一起迎了上来,其中有一个脑科专家和两个精神科专家,我都见过几次,他们也无暇寒暄,只是向我点了点头,就一起向著陶启泉大摇其头。

我问道:“受害者的情形怎么样?”

几个医生面面相觑,像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又问:“是不是类似突发性的失忆症,或是突发性的痴呆症?”

人的脑部组织,其实相当脆弱,虽然脑壳十分坚固,可是只要受到重击,甚至于只是精神上受了巨大的刺激,也可以使脑组织活动错乱的。

脑科专家再想了一想,才道:“九个人的情形一样,毫无记忆……自不必说,脑电图呈钝圆形的波纹,这表示他们的脑组织活动,比正常缓慢了许多──在这种情形下,根本没有控制身体活动的能力。”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才道:“通常,只有在极严重的晚期老年痴呆症上,才有这种波纹的脑电图出现。”

我大是骇然:“这种情形,如果再进一步,那是什么情况?”

几个医生异口同声:“再进半步,就可以宣布为脑死亡了。这九个人,是最没有希望的植物人……”

陶启泉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那脑科专家望著我:“有一个现象,相当怪异,我们无法在医学上作出任何解释,但卫斯理先生或者感到有兴趣。”

我忙道:“请说。”

脑科专家道:“对九个受害者所作的脑部检查,是通过电脑设备的检查仪进行的──”

我才听了一句,就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相当怪异的声音来,吓得那脑科专家停了下来,盯著我,以为我有间歇性的羊痫病。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脑科医生续道:“九个受害者──事实上,是检查了七个受害者,后又有三个受害者送到医院,我们只检查了一个,还有两个未作检查,不过相信情形也会一样。”

我叹了一声:“究竟是什么情形,请你快些切入正题,别说不相干的话……”

那脑科专家火气甚旺,可能是工作得太累了,他怒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相干。”

我又叹了一声,自然没有和他再争论下去,他兀自大口喘了几口气,才能继续说:“受害者电脑控制的仪器作脑电图,一般正常的人,都需要一个过程,因为电脑要时间搜寻资料,这个过程,通常是十秒到十五秒。受害者显然脑部活动有了障碍,就需要更长的时间,估计要超过二十秒。”

他说得十分详尽,基于他曾发过怒,所以我也不敢再请他别说不相干的话了。

他再吸了一口气:“可是我们检查过了七个受害者,却全然没有这个过程,半秒钟也没有,一上来三个,还弄得我们手忙脚乱!这种情形……很怪,只有两个可能,会有这种情形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