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白奇伟回南美之后的经历

白奇伟星夜上机,连转了几次机,才到了大水坝工程总指挥部所在的那个小城市下了机,他直赴总指挥部,把几个首脑人物自睡梦之中吵醒,提出了几项要求,说是工程勘察之必需。

他提出的要求,包括一架性能十分良好的直升机,和两百公斤烈性炸药在内。那些首脑给他吓得目瞪口呆,可是还是立刻答应了他的要求,那是由于白奇伟在全世界的水利工程界中,有著极崇高地位的缘故。

白奇伟要直升机的目的,是可以尽快地赶到现场去,可是他要的那么多,几乎可以把一座小山炸平的烈性炸药,又有什么用呢?哎哎,还记得吗,在他临走的时候,我想到了一句话,不过没有讲出来,怕提醒了他,会用不自然的手法,使那边瀑布出现。

怎知道,我想到的,白奇伟早已想到了,而且他几乎是一想到,就准备这样去做了!

因为他明白,等那“鬼哭神号”瀑布自然出现,不知要等多久,那瀑布一定是不常出现的,要不然,他的助手李亚在看到那瀑布时,也不会如此吃惊了。李亚是在这一带长大的,到二十岁才离开,由此可知,至少在那二十年之中,那瀑布未曾出现过。

要他等二十年,他自然不会等下去,而且,他对那一带的地形,有一定的了解,知道沿河飞向前去,一定有天然的蓄水湖在河流中间,只要找到这样一个蓄水湖,炸开一个缺口,放天然蓄水湖中的水流向下游,那么,那道瀑布立时会出现。而据那神秘女人的解释,由于空气中阴离子增加的影响,使得那种“本来存在”的惨叫声,会被人听得见。

白奇伟全然不明白这种解释的内容,但是他知道,在“鬼哭神号”之后,那个女人就会出现。

白奇伟决定的这种行动,可以说是极度胡作妄为的,可是他却有他自己一套的藉口,他说这一带的水文资料,本来就十分原始,不论他怎么“改造”,没有人会怀疑河道原来不是这样子的。而且,在自然的情形下,天然蓄水湖崩岸,导致数以亿计立方公尺的水,向下游倾泄,也不是什么罕见的自然变故。

白奇伟在驾著直升机,飞临“鬼哭神号”瀑布的上空时,盘旋了一下,他已经离开了好几天,工作队自然也离得相当远了。自空中俯瞰下来,这一带的景色,十分壮丽,山中有水,水中有山,河水蜿蜒流著。

有时河面宽阔,水流平静,但遇上河面狭窄时,河水湍急,看起来像是一条不停在翻滚著的白色巨龙。

白奇伟留意到,附近的村庄大多数是在山上的,就算水流量陡然增加,对这些村庄,也不会造成影响。而更令他高兴的是,他发现,就在距离大约只有六公里远处,就有一个他所需要的天然蓄水湖,而且他在上空绕了一圈之后,发现有一处地方,只要他带来的炸药的一半,就可以炸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来,形成一个新的瀑布,冲泄而下的水流,会使原来的河道之中,河水骤涨,“鬼哭神号”瀑布就会出现了。

白奇伟为一切都很顺利而高兴,自然,他知道,单是攀上峭壁去,安放炸药,他也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就算有天然的石缝,可供安放炸药,一百公斤或更多的炸药,也至少要分三次运上去。

不过,他的心情总是十分高兴的,在最近距离中,他找了一处平坦的河滩,停下了直升机,然后,只举起水壶喝了一口水,就先负了二十公斤炸药,带了简单的攀山工具,向前进发。

为了炸开一个缺口,他需要攀上三十多公尺高,坡度十分陡峭的山壁。这自然难不倒他,而当他开始攀登之后,他就发现,山壁上有许多又深又宽的石缝,可能是由于花岗岩中的石灰岩风化了之后而出现的,石缝中,有少量的水,在淙淙地渗出来。

这种情形,不但说明了这座山壁的结构相当松,很容易被炸出一个大缺口来,而且,还省了打石洞安放炸药的手续,可以省不知多少事。

白奇伟感到自己的运气出奇地好,虽然他的行动,在寻常人来说,还是十分艰苦的,但是他轻松得甚至吹起口哨来。他是在下午时分开始的,到午夜,工作已完成了将近一半,他在河边生著一堆篝火,烤煮著带来的食物,然后又休息了一会。

那晚的月色相当好,他双手交叉在脑后,背倚著一块大石坐著,望著那座山壁。

正当他准备再坐一会,便去安装最后一批炸药之际,他陡然发出了一下呼叫声,整个人像装了弹簧一样,直跳了起来。

那山壁,他已上下了两次,也拣定了最容易攀登的路线,在那路线上,有几块相当平整的、凸出的大石,他曾利用其中较高的那一块来存身,把一捆一捆的烈性炸药,塞进石缝中去。

照他的预算,炸药一引爆,那块大石以上的整个山壁,都会崩塌,瀑布形成,会挟著雷霆万钧之力,向下游冲去。在那块大石上,他还带上去了雷管和遥控的引爆装置。

本来,如果是按照正常的工作程序,引爆装置应该是最后才出现的。

但这里深山野岭,一个人也没有,先出现后出现又有什么关系?他是在第二次攀上山壁去的时候,顺手带上去的。

可是,如今就在那块大石之上,却站著一个人。

这真是不可能的事,那人是怎么出现的,事先一点迹象也没有,但就在他一眨眼之间,就清清楚楚看到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白奇伟这时所在的位置,和那块大石之间,如果连一条斜线的话,距离大约是八百公尺左右。

所以,尽管月色融融,可是要在那样的距离之中,看清楚那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还是不可能的事!

白奇伟真是惊骇莫名,一跃而起之后,至少有半分钟之久,是呆立不动的,然后,他又跳了一下,奔向直升机,准备去取望远镜来,看个究竟。然而他才奔出了两步,山壁石块上的那个人,冉冉转了一个身,衣袂扬起,长发飞飘,使白奇伟可以认得出,那是一个穿著长衣的女人!

就是那个神秘女人!

白奇伟绝对可以肯定,山壁石块上的女人,就是那个令他虽然不肯承认,但连别人也可以看得出他失魂落魄的那个神秘女人!

白奇伟陡然停住了,从远距离看来,那女人挺立著,姿态飘逸,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美感,和上次在那山洞之中,白奇伟面光,朦胧看到她的的时候一样。

这时,他反而不想去拿望远镜了,当然,如果有望远镜在手,他可以把那个女人看得十分仔细,但是,何必将她看得那么仔细呢?看仔细了,又有什么好处呢?

白奇伟本来就是一个生性相当浪漫的人,这时,他的浪漫情怀大发,只是盯著山壁大石上的那个女人,心中浮起的形容是仙女!

他感到,那是突然出现的仙女,不然,怎会那样神秘,而体态又那样曼妙。既然他的心目中有了仙女的感觉,仙女是不能亵渎的,又怎可以用望远镜去细细观察仙女的眉毛是属于哪一型。

白奇伟在这时,沉浸在他自己浪漫的想像之中,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满足。他看到那女人在大石上站了一会,然后俯下身子,看起来像是在观察他留在石块上的雷管和引爆装置。

直到这时,白奇伟才从梦境般的幻想之中醒过来,意识回到了现实世界之中,他不由自主叫了起来:“别去碰那些东西,那是危险的爆炸品!”

他和那女人相隔相当远,不论他如何叫喊,对方实在是无法听得到的,他看到那女人又直起身子来,手上好像多了一些什么东西。

本来,白奇伟是准备完成了一切装置之后,登上直升机,在直升机升空,飞到了安全的范围之后,才从直升机上的控制钮,遥远控制,引爆所有炸药的。

这时,那女人手中拿著的是什么呢?是引爆用的雷管?他用的一种称之为“瞬发雷管”,那是极度危险,十分容易因为轻微的震荡而引起猛烈爆炸的危险物品。

白奇伟感到自己的叫声对方可能听不见,这时候,关于仙女的美丽的想像,全被雷管可能突然爆炸的恐惧所掩盖。

他如果奔向山壁,攀上去,那至少需要一小时,在一小时长的时间中,在一个正在把玩著雷管的女人身上,可能发生任何事情。

白奇伟又大叫了一声:“别碰那些东西!”

他一面叫,一面已向直升机奔了过去,在刹那间,他已有了主意,他发动直升机,向那山壁飞去,一面利用直升机上的扩音设备警告,那么,在五分钟之内,就可以达到警告的目的了。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进了机舱的,当他在驾驶位上坐下来,喘著气,准备去发动引擎之际,才发现通讯仪上,一盏小红灯,不断在闪著,这表示有紧急通讯,必须立刻打开通讯仪来接受信息。

白奇伟在那时,只顾到大石上那女人的安全,任何紧急通讯,都不会引起他的兴趣,所以他根本不予理会,只是在发动之前,又抬头向那块大石上,望了一眼。

一看之下,他又楞住了。

他看到那女人还在,伸出一只手,看来是直指著直升机,在她那只伸向前的手中,有红光在一闪一闪,闪动的频率,和通讯仪上的紧急信号灯,一模一样。

白奇伟心中陡然一动,下意识地感到,那神秘女人要和他通话。

虽然他在那一霎间,也曾想到过,站在山壁凸出的大石上,如何能通话呢?除非她随身携带著无线电通讯仪。但是白奇伟还是立即打开了通讯仪,小心地旋转著调整调频的掣钮。

突然之间,他的手像是触电一样,离开了掣钮,因为他陡然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叹息声,自通讯仪的传音装置之中,传了出来。

那是他极熟悉的叹息声,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叹息,发出叹息声的人,心中不知有著多么深沉的郁闷,甚至不想号哭,只是幽幽地、默默地叹息著。

白奇伟不由自主,也跟著发出了一下叹息声。他自然无法知道那神秘女人为什么要叹息,因为他甚至不明白他自己为什么要叹息。

然后,他听到了那动听的声音,语调之中,带著几分责备的意味,但是绝不严厉,反而使人有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而且,照例以一下轻叹作为开始:“唉,你想干什么?”白奇伟像是一个做了坏事的小孩子,在一个明知不会责备他的人在问他做过了什么一样,半秒钟也没有考虑,就把他在做的事,讲了出来:“我想利用猛烈的爆炸,使鬼哭瀑布再出现。”

悦耳的声音中有著讶异:“为什么?”

白奇伟道:“在瀑布出现之后,就会听到那种……号哭呼叫的声音。”

声音静止了极短的时间,使得白奇伟十分紧张,以为对话就此结束了,但声音随即再以叹息开始:“我不明白,我绝不相信有人听到过这种声音之后,会想再听一遍的。”

白奇伟摇著头:“我绝不愿意再听一次那种可怕的声音,但是我认为,在声音出现之后,你会再出现,我就可以再看到你。”

优雅的声音发出了“啊”地一下低呼声,像是对白奇伟的回答,感到极度的意外,然后又问:“你为什么要再见我?”

这一下,轮到白奇伟停顿片刻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停了一停,他才道:“只是想见你,上次,我追出山洞来,你已经不见了,我在附近到处找你,停留了很久,都见不著你,所以才想出这个办法来的。”

又是一下低叹声:“我知道,我以为你离开之后,就不会再来了。”

白奇伟陡然激动起来,激情爆发如少年:“会的,当然会,为了再见你,我会做任何事。”

声音中又有了讶异,但只是一下接一下的低叹和低呼,然后才是语声:“这……很不合理吧,我是什么样子的,你都不知道。”

白奇伟道:“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没有道理可说的。”

白奇伟是一面对著通讯仪说话,一面一直盯著石块上那女人的,这时,他看到那女人身子转动著,而又不再有她的声音传过来,白奇伟发起急来,大声叫:“你停在那里别动,我驾机上来接你。”

声音显得惊惶而不知所措:“不,不,请不要,唉,请不要。”

白奇伟的手指,已经按在启动钮上,尽管他也可以判断出,对方的拒绝不是坚决的,而是犹豫的,可是他还是不忍违拂对方或许还不到一半的拒意。他看到,石块上那女人,在无意识地挥著手,那是她心绪十分乱的表示。她为什么要拒绝和自己见面呢?白奇伟心中想。那么神秘的一个女人,甚至使人错认为仙女,是不是有著什么隐秘,以致她不肯和人相见呢?

想到这里,他虽然没有答案,但是已有了主意:“其实,我早已用望远镜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了,只不过想离你更近一点而已。”

他这样讲了之后,立即有点后悔,尤其当他听到有一下低低的惊呼声传来之后,他更加后悔,不过在惊呼声之后,声音还是十分平静悦耳的:“看清楚了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我的样子不致于骇人。”

白奇伟一听,大喜过望,几乎连声音也为之发颤:“你是说,我真可以看看你?我其实还未曾看过你。”

只是一下低叹声,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白奇伟深深吸了一口气,取出望远镜来,凑向眼前。开始时,由于他手震动得很厉害,根本找不到目标,看出去,全是那山壁上嶙峋的石块。

但没有多久,他已经看到了,先看到的是那女人一身浅灰白色的衣服,在微微飘动著,那不知是什么式样的衣服,看起来像是古罗马时的衣服,给人十分轻柔的感觉。然后,他看到了那女人。

白奇伟只觉得自己心跳加剧,可是同时又有全身血液都为之凝结的那种感觉。

他看到了一张出奇伤感的脸。

自然,那女人是极为美丽的。可是,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所流露出来的那种伤感,却掩盖了她的美丽,使人震惊于那种难以形容,流露在她眼神中、神情上,那种无可捉摸,轻淡得几乎不存在,但又浓烈得使人一眼就可以感得到的那种哀伤。

那女人的年纪,大约是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际,在月色下看来,脸色十分苍白。

她的眼珠,是一种神秘的浅灰色,白奇伟一时之间,也说不上她是什么地方的人来。事实上,他那时根本未曾想到这个问题,当他一看到那女郎时,整个心神,就被那女郎美丽脸庞上的哀伤所吸引,心中只在问:“为什么你会那样哀伤?”

他心中在反覆地问,口中小自觉地低念出来,他立时听到女郎的回答,先是一下轻叹(啊啊,她轻叹的时候,唇型是多么动人),然后是悦耳轻柔的声音(她说话时,若隐若现的牙齿,是多么整齐洁白):“我哀伤?我自己并不十分觉得……或许是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缘故吧,所以……”

白奇伟像痴了一样,忽然之间言不及义起来:“笑一笑,像你那样美丽的女郎,一定会笑的,笑一下,你笑起来,一定更美丽。”

(当白奇伟事后向我和白素叙述经过,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心中已经咕哝了几十遍:白奇伟啊白奇伟,你这是干什么?你以为自己是少年人吗,还是忽然间想做一个大情人?那鬼女人笑还是愁,有什么关系,快问她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和那些惨叫声有什么关系,快问啊,她会突然出现,也会突然消失,你这傻瓜,快问。)

(由于白素听得十分入神,而且一副十分欣赏白奇伟行动的神情,所以我只是在心中咕哝,并没有出声。)

(事后,白素狠狠地埋怨我一顿:“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一点浪漫情怀都没有。”)

(我直跳了起来:“我没有?!白小姐,我当年是怎么出生入死为了要和你在一起,事情总得有个轻重缓急。”)

(白素的神情变得甜蜜,自然是回想起当年的情形,不过她还是叹了一声:“各人有各人表示爱情的方式,大哥认为这时,看到那女郎的笑容,比知道她的秘密更重要,为什么要怪他?”)

(我道:“当然要怪他。”)

(当然要怪白奇伟,是有原因的。我和白素这一段对话,是事后的事,发生的事还未曾叙述,所以对话也只好先记录到此为止,下半截,在适当的时刻,再加插进来。)

那女郎在听到了白奇伟的要求之后,非但不笑,反倒蹙了蹙眉,神情看来更是动人:“人类,不是在高兴的时候才笑的吗?”

白奇伟忙道:“是啊,难道你连一点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

那女郎现出了笑容来,真是浅淡到了极点的笑容,但毫无疑问,那是一个粲然的笑容,看得白奇伟心旷神怡。那女郎一面笑,一面道:“是的,总有点高兴事,能和你说话,就值得高兴。”

白奇伟一听,兴奋得几乎昏过去,身子向后仰了一仰,在那一仰间,望远镜自然离开了她,他忙又把望远镜凑向前,可是,就在这不到半秒钟时间内,石块上那女郎却已消失了。

白奇伟陡然震动,开始时还以为找错了石块,可是石块上的雷管和引爆装置全在,他心跳加剧,不由自主叫了起来:“你到哪里去了?”

通讯仪的传音装置,传来了一下长叹声:“我到哪里去,你不会知道的,我和你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你不必再炸山,就算瀑布出现,也不会再有任何声音,我当然不会因此而出现,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去做一件事,很希望以后能再和你谈话,人类的生活中,总多少还是有一点欢乐的,你说得对。”

白奇伟像痴了一样地听著,等到声音寂然,他又大叫了起来,不但叫著,而且驾著直升机,直飞向山壁,飞到那块大石之上去,寻找著那个女郎。他一直驾著直升机在飞,飞到了燃料告罄,逼降在河滩上,然后,他又发了疯一样,攀上了山壁,站在那块大石上,叫到再也发不出声来,才不得已停了下来。

白奇伟在进行这种我称之为“幼稚之极”,而白素认为是“浪漫非凡”的行动之际,正是阿尼密在三天之后,午夜之前来到的同时。

特别指出这一点,是时间的吻合,占有相当重要的成分之故,看下去,自然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