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逃出来了?
在我走出了山洞,在一片死寂的死域中开始征途之后,有相当长的日子,处在生与死的边缘上挣扎,经历之险,在我任何一次冒险生活之上,其间包括在临渴死的前一刻,找到了水源,在氧气用尽之后的一分钟内,再找到了新的“水肺”。
总之,一切冒险小说或惊险电影中的情节加起来,也比不上我这一段日子中的经历。但是,我却不准备详细写出来了。
为甚么呢?这些经历,正应该是故事中的精彩部分!但是,我不准备写出来,几笔轻轻带过,为甚么?看下去,各位自然会明白,而且也会原谅我不将这段经过详细写出来的原因。
总之,在经过了一段日子的冒险之后,我找到了那个“逆转装置”,而且,又经过了一番冒险(在任何惊险电影内都可以看到的情节),我通过了这个装置,回到了我自己的时代:“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
我回来之后,仍然是在格陵兰的冰原之上,正当我茫然站立在积雪之上,知道自己已经回来,还未曾来得及除下“水肺”,就听到了直升机声,一架直升机在我不远处停下,一个人自直升机中跳出,向我奔来。
那人是达宝,那个丹麦警官。我除下了面罩。他看清楚了我是谁,陡地叫了起来:“天,卫斯理,是你!你在干甚么?”
他来到了我的面前停下,脸上现出来的惊讶,我从来也未曾见过。
达宝当然有他惊讶的理由,因为这时,我还穿著颜色鲜艳,闪闪发光的衣服,配戴著一副水肺,形状之怪。无以复加。
我看到了达费才肯定我真的是回来了!
我大叫一声,不顾他的神情如何怪异,抱住了他,怕他在我的面前消失。
达宝也在叫著:“你居然避过了这场烈风,这是奇迹!这真是奇迹,你用甚么方法避过这场烈风?你……从哪里弄来这些装备?”
他推开了我,用极其疑惑的目光望著我,我叹了一声:“说来话长,我……这场烈风,是甚么时候停息的?吹了多久?”
达宝道:“老天,足足十二天!我不等风停,就来找你,老实说……”
他说到这里,用力在我肩上打了一拳:“老实说,当我来找你的时候,我在想,要是我能找到你的尸体,已经是万幸了!”我苦笑了一下:“在你想来,我一定被积雪埋得很深,像是古代的长毛象一样,永远也没有再见天日的机会了?”
达宝仍是一面望著我,一面摇著头,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他望了我一会之后,拉著我上了直升机,我们并排坐了下来,我拿起了座位旁的一滴酒,大口喝了几日,达宝问我:“到哪里去?”我只说了极简单的两个字:“回去!”
达宝神情疑惑:“齐宾和梅耶的死因……”
我不等他讲完,就道:“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我思绪十分乱,现在告诉了你,你也听不懂!”
达宝十分谅解地望了我一眼,就没有再问下去。直升机降落在一个探险队的营地上,下机时,不少探险队员,都用极讶异的神情望著我,我和达宝进了一个营帐,一面喝著酒,一面换衣服。
当天晚上,虽然达宝没有催,我还是将和他分手之后的经历,向他详细的说了一遍。
当我说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达宝的神情有点不大对劲,他应该对我的遭遇感到极度的兴趣才是,可是看起来,他却要极度忍耐,才能听下去。
我心中觉得有点奇怪,但却没有出声,继续讲下去,直到讲完为止。
等我讲完之后,达宝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拍了拍我的肩头:“你该休息一下!”
他竟表示了这样的漠不关心,那使我十分恼怒,我用力推开了他的手:“你不相信我的叙述?”
达宝伸手,在我肩上轻轻拍著:“相信,当然相信,我相信你讲的经历!”
他口中虽然说著“相信”,但是他的神情却表示他口是心非,而且,在我的叙述之中,他一点疑问也没有。
我叹了一声:“真想不到,原来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达宝被严重指责,弄得胀红了脸:“我已经说过了,我相信你的话!”
他这样讲了之后,盯了我半晌,才又道:“可是,我只是相信你的话。却不相信你真的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我呆了一呆,弄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何以他相信了我的话,却又不信我有这样的经历呢?
我十分恼怒的盯住了他,达宝挥著手:“在暴风雪中求生存,我比你在行得多,在暴风雪中能够生存下来,绝不容易,那情形和在沙漠之中……”
他讲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我伸手指向他的鼻尖:“你的意思是,我会产生幻觉,当作曾经发生过一样?”
达宝道:“是的,在深海,有时也会……”
我冷笑了起来:“幻觉?你应该记得我的样子。那种七彩发光的衣服是幻觉?佩戴著的水肺,也是幻觉?”
达宝眨著眼,答不上来,过了好一会,他才道:“那……可能是甚么探险队留在冰原上,恰好被你发现的,可以有合理的解释!”
我道:“当然可以有合理的解释,合理的解释是有人曾在冰原上作小丑演出,也有人准备弄穿百丈冰原,钻到冰下去潜水,所以才安排了水肺!”
达宝当然听得出我在讽刺他,他只好苦笑,没有任何回答。
我叹了一声,说道:“你不相信就算了。这种事情,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我也不会相信。”
达宝的神情相当为难,看来为了同情我,他愿意自己相信我讲的一切,但是那却又违背他自己的良心,所以他说不出口来。
呆了半晌,他才道:“你的‘逃亡’过程,太富于戏剧性了!你说完全没有氧气,地球已变成了一个死域,可是,每当你用完了水肺的氧气,总会发现新的水肺。再说,当你筋疲力尽的时候,又会有适合你使用的交通工具。”
我没好气地提醒他:“逆转装置!”
我翻著眼:“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够详细,你可以听得懂了!”
达宝道:“对,你找到了那逆转装置,是装在一座圆球型的建筑物之中?”
达宝叹了一声:“我不明白的是,何以这个装置如此重要,却能轻而易举让你进入建筑物,而没有任何力量阻止你?”
我冷冷地道:“很简单,因为那些机器人虽然有著超绝的电脑来作为他们的思想,但是他们也未曾想到,会有人突破了重重困难,而找到了这个装置!”
达宝摊著手:“好了,就算是这样,这个装置,一定极其复杂,你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装置,如何会使用它?”
我又是一声冷笑:“问得好,那装置,我的确一点也不懂,可是在装置的主要部分,都有按掣,而且每一个按掣之下,都有一块金属牌,说明这个按掣的作用!”
达宝呆了一呆,望著我,现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来,过了片刻,才说出了一句他自以为十分幽默的话来:“是用甚么文字来说明的?”
我立时道:“英文,这有甚么好笑?”
我这时理直气壮,将达宝的怀疑,一一驳回,是因为实实在在,我的遭遇就是如此,并非由于捏造,所以一点也不怕达宝的语气充满了不信任和讽刺!
达宝听得我这样说,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来,勉强点了点头:“就算这一切全是真的,我们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动来阻止人们使用电脑!”
我长长叹了一声:“是的,我们根本没有这个力量,只好眼看著人脑越来越退化,人越来越懒,到后来,人变成废物,终于成为机器人的奴隶,由机器人来选种保留,好像我们这一代对待珍禽异兽一样!”
达宝皱著眉,沉思了片刻,没有再表示甚么意见,躺了下来。我也躺下来。在经过了长时间的历险之后,我疲倦不堪,尽管思潮起伏,但是不多久,还是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仍由达宝驾机,飞过了海峡,回到了丹麦,我们之间没有再说甚么。
在丹麦,我和白素通了一个电话,没有多作逗留,就启程回家。
回家之后,和白素详细谈了很久,白素当然不会以为我所讲的全是幻觉,但是她却也无法作任何表示。因为在种种离奇古怪的遭遇之中,以这一次最为古怪和不可思议!
她只是在听我讲完之后,想了半晌:“你不觉得逃亡过程太顺利?”
我抗议道:“顺利?一点也不顺利,那是九死一生的逃亡!”
白素道:“我的意思是说,你的逃亡过程,有点像惊险电影。你是主角,不论过程如何危险,到了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你总可以安然脱险!”
我呆了一呆:“你想暗示些甚么?”
白素并没有立即回答我,我知道她正在思索,可是无法知道她在想些甚么。
我在等著她开口,她终于开了口,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异常轻描淡写,她道:“我没有暗示甚么,我只是庆幸你能够回来!”她这样说了之后:“那个金发少女,你的配偶,你甚至没有问她的名字?”
她一面说,一面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伸手扬了一下她的头发,笑道:“我不喜欢金发少女,只喜欢黑发少女!”
白素也笑了起来:“黑发老女!”
在两人的嘻笑声中,结束了谈话。我回来之后,渐渐恢复了正常生活,只不过我对于玩具,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心理。
尤其是对于二十公分高下的那种机器人。每当我经过橱窗,看到有这一种玩具陈列著的时候,我都会莫名其妙地震动一下,自然而然转过头去。
而且,对于饲养小动物,我也厌恶。有一次,在一个朋友的家中,他的几个孩子,问我应该如何饲养一只螳螂,才能使螳螂产卵,几个孩子就给我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顿,吓得他们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捧著一只十分精致的透明盒,看来是专门作饲养昆虫用途的,被我狠狠瞪了一眼,甚至吓得哭了起来,这件事,令得我那位好朋友,以为我应该好好找精神病医生去治疗一下才行。
除了这一点之外,没有甚么不正常之处,也没有再发现那种小机器人,有几次晚上,在睡梦之中,白素起身有事,忽然著了灯,倒令我虚惊,以为是那种柔和的黄色光芒,又向我照射了过来。
在起初的几个月中,我很想念陶格的一家人,因为达宝也好,白素也好,就算他们毫无保留相信我的话,他们未曾身历其境,我的遭遇,只有讲给陶格夫妇听,他们才会和我一样,有切身的感受。
可是,我不论如何打听,和以色列的那个“联盟”联络,都无法再得到陶格一家人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已经是我“回来”大半年之后的事情了,我因为另一件事,在印度的孟买,那天傍晚,我在一条街上走著。
孟买有它繁华的一面,也有极度贫穷的一面,我走著的那条街,两旁全是高大的建筑物,然而在横街上,却是成狂结队衣衫褴褛的贫童。
那些贫童,以偷窃、乞讨为生,一看到外人,会成群结队拥了上来向你乞讨,不达目的,誓不干休。
我经过了第一条横街,围在我身边的贫童,已经有三五十个,不住地乞讨,有的甚至来拉扯我的衣服。遇上这样的情形,真是难以应付,我正在考虑该如何脱身,第二条横街中的贫童又发现了我,一声呼啸,又有三二十人奔过来。
我实在有点啼笑皆非,只好加快脚步,向一家百货公司走去,公司门口有守卫,只要进了公司,贫童不敢进来。就在我快到公司门口之际,我忽然看到,在公司门口,有两个白种小孩子,瑟缩著,缩在一角。
这两个孩子污秽之极,长头发打著结,身上穿著的,也已不能再称之为衣服。可是无论如何污秽,那一头金发,一头红发,看来还是十分夺目。
当我向他们望去之际,他们也抬头向我望了过来。在那一刹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唐娜和伊凡!毫无疑问,那是唐娜和伊凡!
从我第一次在欧洲的国际列车上遇到他们开始,我一直未曾遇到比他们更可爱的小孩子,我绝不会认错人,而且,他们显然也认出了我,正想向我走过来又不敢。我实在想不到,何以他们两人,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陶格夫妇呢?到哪里去了?
我一面迅速地转著念,一面已大声叫了起来:“唐娜,伊凡!”
唐娜和伊凡一听到我叫他们,立时跳起,向我奔来,我蹲下身子,不管他们身上是多么脏,一边一个,将他们抱起,他们也立时紧搂住了我的脖子,这种情形,将公司门口穿著制服的守门人,看得目定口呆。
我抱著他们两人,急急向前走著,转过了街角,才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的?你们的父母呢?”
听得我一问,唐娜小嘴一扁,立时想哭,伊凡忙道:“别哭,女孩子就是爱哭!”
唐娜的眼中,泪花乱转,但总算忍住了,未曾流下泪来。我又道:“你们的父母……”
伊凡伸手向前一指,说道:“就在前面,过几条街,不是很远!”
我将他们两人放了下来,紧握住他们的手,唯恐他们逃走。忽然会在这里遇见他们,而且又可以和陶格夫妇见面,这是意料不到的大喜事,我决不肯因任何疏忽而错过了这个机会。
唐娜和伊凡拉著我,一直向前走著,穿过了两条街之后,我心中暗暗吃惊,因为我发觉,已经置身贫民窟!街上凹凸不平,孩童在污水潭中嬉戏,两旁的屋子,甚至不能称为屋子。挺著大肚子的女人,一面在晾晒著破衣服,一面在用极不堪入耳的话,骂著她们的子女,老年人在墙角,吸食著拾来的烟,在等死,看不到一个壮年男丁,这是最可怖和贫穷的地方!
陶格先生来自那个时代,他有著极丰富的学识,在这个“核子动力萌芽时期”中,他几乎可以担任任何工作,就像我们这时代的人,回到了石器时代,可以成为超人一样,他何以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我没有向唐娜和伊凡多问甚么,只是跟著他们向前走,又穿过了一条窄巷,来到这个贫民窟的中心部分,在一幅堆满了垃圾的空地上,用纸箱和旧木板,格出了几十间屋子,那些“屋子”,最高也不超过一公尺半,简直只是一个勉强可以遮住身子的掩蔽体,触鼻的臭气,中人欲呕,还有许多大老鼠,在污水和垃圾之间奔来奔去,肆无忌惮。
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我忍不住失色道:“天,你们住在这里?”
伊凡道:“我们住在那一间!”
他说著,伸手向前一指,指的就是那间用纸皮和木板搭成的“屋子”。
我跟著他们跨过了一个污水潭,来到了那“屋子”的前面。
屋子也根本没有门,只有一块较大的木板,挡住入口。伊凡和唐娜到了门口,一起向我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向门口指了一指,我将木板移开了一点,探头向内望去。
我甚么也看不到,只闻到一股极难闻的气味,那是垃圾的臭味,加上劣质酒的酒精味,几乎连人呼吸也为之呆滞。
接著,我看到在一堆旧报纸之上,有东西在蠕动,等我的视线可以适应黑暗,我才看清,那是两个人,而且,我也看清,那是陶格夫妇!
陶格先生的乱发和乱须纠缠在一起,在黑暗中看来,他的双眼,发出一种可怕的暗红色的光芒。陶格夫人的一头美发,简直如同抹布。他们两人躺在旧报纸上,身边有著不少空瓶,一望而知,是最劣等的劣酒瓶。
陶格夫人先发现了我,现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你……终于找到我们了?”
陶格先生木然地向我望了一眼:“酒!酒!给我酒!”
他一面说,一面发著抖,站了起来,由于“屋子”太低,他一站起来,头就“砰”
地一声,撞在“屋顶”的一块木板之上,可是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伸著发抖的手:“酒!酒!”
陶格这样,他妻子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们全变成了无可药救的酒鬼,这是从甚么时候开始的事?在格陵兰冰原上和他们分手,只不过大半年,何以竟会变成了这样子?
我握住了陶格的手,难过得说不出话来,陶格在不断地叫道:“酒!酒,给我酒!”
陶格夫人失声道:“先生,你听到他在叫甚么!”
我苦笑了一下,一个这样的酒徒,给他酒,等于加速他的沉沦,但如果不给他酒,只怕他连一句清楚的话也讲不出来。我道:“好,我去买酒!”
伊凡道:“我去!”
我取了一些钱,交给了伊凡,伊凡一溜烟地奔了出去,我扶著陶格,令他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我坐在一团旧报纸上。我道:“酒快来了,你先镇定一下!”
陶格先生剧烈发著抖,显然他无法镇定下来。陶格夫人则仍然缩在一角,发出如同呻吟一般可怕的声音。
我无法可施,只好紧握著他们两人的手。不一会,伊凡便抓著两瓶酒,奔了进来,陶格夫妇立时扑过去,抢过酒来,甚至来不及打开瓶塞,只是用力在地上一敲,敲碎了瓶颈,就对著酒瓶,大口大口吞咽起来,喉际不住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们一口气,至少喝掉了半瓶酒,酒顺著他们的口角,流下来,他们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趁机将酒瓶自他们的手中取下来:“甚么时候上酒瘾的?”
酒令得他们的神智清醒了些,一听得我这样问,陶格夫人双手抱住了头,身子缩成了一团,发出了哽咽的声音。
陶格先生向我望了过来:“连我们自己也不记得了!”
我想令气氛轻松一点,指著四周围:“是不是想改行做作家,所以先来体验一下生活?”
陶格双手遮住了脸,又开始发起抖来,我道:“我有一段意想不到的经历,你想听一听?”
陶格道:“我知道,你叫他们抓走了!”
我忙说道:“是的,可是我又逃了出来!全靠你,你告诉过我,可以通过逆转装置,令时间也逆转,要不然,我逃不出来!”
陶格先生放下了双手,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神情望著我:“你逃出来了?”
我道:“是!我现在能在这里和你见面,就证明我是逃出来了!”
陶格先生忽然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著我,转头望向他的妻子:“他逃出来了!哈哈,你听听,他逃出来了!”
我不知道我逃出来这件事有甚么好笑,可是陶格夫人居然也笑了起来,他们两人一起指著我,一直笑著,笑得我开始莫名其妙,最后忍不住无名火起,大喝一声:“有甚么好笑?”
陶格夫妇仍然笑著,陶格笑得连气也有点喘不过来,一伸手,抢过了酒瓶,又大口喝了两口酒,才抹著口角:“你逃出来了,嗯,你逃出来了!”
我怒视著他,他又指著我的鼻子:“除了建筑物之外,根本没有空气,我想你一定是意外地发现了一筒压缩氧气,嗯?”
我呆了一呆,陶格是那里来的,他当然知道情形,所以我点了点头。
陶格又道:“你历尽艰险,九死一生,好几次,你绝望了,可是在最危急的关头。绝处逢生,是不是?”
我没好气地道:“当然是,不然,我也逃不出来了。”
陶格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陶格夫人道:“别笑他,我们过了多久才明白?”
陶格先生一听,陡地止住了笑声:“足足十年!”
陶格夫人道:“是啊,那么,他怎么会明白?唉!玩玩具的花样越来越多了!”
陶格先生喃喃地道:“是啊,他是E型的,正适合这种‘大逃亡’玩法!”
陶格夫妇的话,听得我莫名其妙,我道:“你们在说甚么?”
他们两人却并不回答我,只是用一种悲哀的神情望著我,摇著头。
我心中十分冒火:“好,如果你们不痛痛快快说出来,我就不供给你们喝酒!”
对一个有酒瘾的酒徒,讲出这样话来,不但残忍,而且近乎卑鄙,但是我却忍不住这样讲,因为他们的态度太暧昧!
我的话才一出口,两人齐声叫起来,又取过了酒瓶,大口喝酒,像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喝酒一样。然后,陶格才道:“我们自己以为逃出来了,但是实际上,我们根本没有逃出来!”
我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他们追踪而来?”
陶格苦笑了一下:“开始以为完全自由了,后来,偶然发现了‘他们’,以为‘他们’追踪而来,于是,我们就四下躲逃,唯恐被‘他们’发现,甚至躲进了格陵兰的冰层之下!”
我有点悚然:“躲不过去?还是叫他们找到了?”
陶格又发出了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乾笑声:“错了,根本错了!我们根本没有逃出来,一切只是一种新的玩法,旧玩具的一种新玩法!”
我不明白“旧玩具的新玩法”之说是甚么意思,所以只好呆瞪著他。
陶格又说道:“我想,以后,E型的,一定会很适合这种玩法!”
我提高了声音,说道:“你究竟在说甚么,请你说得明白一点。”
陶格看来神智清醒了许多,望著我:“那里,除了建筑物外,是没有氧气的!”
我道:“是,我知道!”
陶格又道:“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有一个经历,在离开建筑物之后,你可以不必借助任何装备,而照样呼吸?”
我呆了一呆,想著。从会见那老人的密室,到山洞,我发现了压缩氧气,我一直用“水肺”来获得呼吸,陶格所说的那种情形,似乎并没有出现过,但是——我突然想起,是的,在我放了火,而被提出建筑物之际,我落在一个大平原上,有几十个小机器人围著我,那时,我全然不在任何建筑物之中,我也不知道外面没有氧气,一样呼吸得很好,还曾和这些小机器人,展开了追逐。
这是怎么一回事?陶格特地向我提起这一点,又是甚么意思?
我吸了一口气:“这……说明了甚么?”
陶格道:“这说明他们无所不能,没有氧气,他们可以立即在体内制造,放出来,使氧环绕在你的周围,供你呼吸!不想你死去,因为你是他们的玩具!”
陶格的声音越来越尖,而陶格夫人听到这里,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我心中陡地想起了一件事,心中又惊又怕,张大了口,发不出声来。
我挣扎了许久,才道:“你的意思……是……是……我的逃亡历程……”
陶格沉声道:“你的逃亡历程,就是他们的游戏过程!”
我想到的就是这一点,怕的也是这一点!
一时之间,我只觉得全身冷汗直冒,喉间发出一种奇异的声响,过了好一会,才道:“你肯定?”
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一起长叹了一声,齐声道:“肯定。”
我还抱著万分之一的希望,试探地道:“还算好,虽然我自以为历尽艰险的逃亡,只是‘他们’的游戏,但是我总算逃回来了,‘他们’的游戏也结束了!我们……”
我说到这里,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陶格夫妇,续道:“我们是人,不是玩具!”
陶格夫人没有表示甚么,陶格则又笑起来:“你以为我们为甚么会变成了酒鬼?”
我喉际“咯”地一声,没有出声。
陶格将手压在我的肩头上:“游戏一直在持续著,我们一直是他们的玩具。他们放我出来,一直将我的活动,当作玩耍!”
陶格讲到这里,声音变得尖锐:“我是他们的玩具,你也是!有甚么人,想阻止他们的游戏进行下去,他们就会扫除障碍,弄死那些阻碍游戏进行的人!那双法国夫妇,发现了唐娜和伊凡不会长大,就被他们杀了,因为这个发现会阻碍玩耍。那个玩具推销员,对我们起了疑心,也被清除,至于那两个以色列人,他们竟愚蠢地以为我是甚么博士,当然也非死不可!”
我忽然变得口吃起来:“那么我……我……”
陶格道:“本来你也一定要死,但是他们发现你是E型,比我们好玩得多,像你经历的逃亡过程,我就做不到!”
我陡地大声叫了起来:“他们在哪里?在哪里?”
我一面叫,一面四面看看,希望可以看到那种小机器人,但除了污秽的杂物之外,甚么也看不到!
陶格苦笑道:“你看不到他们,他们或许在五百公里的高空,你看不到他们,摸不到他们,但是他们继续著他们的游戏,而你,我,是他们的玩具!”
我急速地喘著气,盯著陶格,陶格又道:“我一直以为自己逃出来了,可以躲过他们,但如今我知道躲不过去了,我不再逃,只是喝酒,希望不要清醒!”
我无话可说,只是怔怔地望著陶格夫妇,同时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冲动,抓起酒瓶来,向自己的口中,灌著那种苦涩乾烈得难以入口的劣酒。
劣酒令得我全身发热,也令我冒很多汗,我的面肉在不由自主抽搐著,陶格以一种十分同情的眼色望著我,忽然,他道:“你为甚么反应这样强烈?”
如果陶格的样子不是看来这样落魄,我真会忍不住一拳打过去!我恶狠狠地瞪著他:“强烈?照你看来,一个人知道了自己只不过是玩具,他应该作甚么样的反应?高兴?满足?安慰?”陶格摇著头:“我不知道。可是,你们这一代人所追求的生活,和作为玩具的生活一样!你们追求舒适的住宅,精美的食物,美丽动人的配偶,这一切,是你们这一代人的理想!”
我陡地伸手,抓住了陶格胸前的破衣服,一下子将他拉了过来,吼叫道:“自由!我们是人!有自由,玩具没有,所以我们要做人,不要做玩具!”
陶格对著我的吼叫,神情十分镇定,并且带著一种极度冷嘲的意味:“自由?”
我不顾得刺伤他的心:“是的,自由!或许你生来就是玩具,所以不知道甚么是自由!”
这种话,如果不是我心情极度激动,决不会说。果然,陶格听得我这样讲,陡地震动了一下。但是他却显然可以承受打击,他道:“我当然知道甚么是自由,不然我也不会带著家人逃。可是,到了你们的这个时代,我没有发现自由!”
我更怒:“你没发现有自由?”
陶格道:“是的,你以为你有自由?许多人以为他有自由,我从另一个时代来,我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一点也看不到自由。或许我还应该回到更早,回到石器时代去,那时可能有自由,自由是逐渐消失的,随著所谓文明的发展而消失。到了我们这一代,消失得成为彻头彻尾的玩具!”
我冷笑道:“我不明白你在讲些甚么!我们这一代的人,当然有自由!”
陶格也提高了声音:“没有!你们这一代的人,根本没有个人,没有自由。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种种式式的社会道德,求生的本能和欲望,精神和物质的双重负担,犹如一重又一重的桎梏,加在你们每一个人的头上,而你们还努力使桎梏变得更多!你们早已是奴隶和玩具,每一个人都是另一些人的玩具,为另一些人活著,不是为自己活著,没有一个人有自由,没有一个人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不顾及种种的牵制,自由,早就消失了!”
陶格越说越激动,脸也胀得通红。我呆呆地听他说著,说到后来,他简直在怒吼,而且不断地挥著手。
当他停了下来,急速喘著气之际,我怔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陶格的话是对的,或许在石器时代,人还有自由,不为名,不为利,也不为人情世故,简单的生活不产生复杂的感情,每一个人还有自己的存在。
到了“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也就是我们这一代,能有多少人还保持自我?能有多少入不被重重桎梏压著?
我呆住了不出声,陶格道:“人,终于发展到了变成玩具,并不是突变的,而是逐步形成,而且,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必然的结果,任何力量,都不能改变!”
我喃喃地道:“是的,那是必然的结果!”
我在讲完了这句话之后,转过头去,对一直呆立在一角的唐娜和伊凡道:“你们……再去买几瓶酒来!”
当天,我和陶格夫妇一起,醉倒在纸皮板搭成的屋子之中。
我们在喝了酒之后,又讲了许多话,由于劣质酒精的作祟,大多数话,我已不能追忆,只是记得其中的一些。
有一些是关于他们一家人的外形:连陶格也不知道是由于甚么原因,他们的孩子长不大,他们自己也不会老,那可能是由于他们在通过逆转装置时,使时间在他们的身上失去了作用所致。但是我却另有见解,我认为那根本是“他们”的力量,“他们”不喜欢自己的玩具变样,所以不知通过了甚么方法,使他们一家,永远维持著原来的样子,以欣赏他们一家在“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的活动、躲逃为乐。
我醉得人事不省,一直当我在极度的不舒适中醒来,踉跄揭开一块纸皮,冲出“屋子”外面,大呕特呕,我才发现陶格的一家,已经不见了。
当时,我头痛欲裂,一面大声叫著,一面身子摇晃,找寻著他们,但一直到天亮,还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
我休息了一天,使自己复原,然后又停留了几天,想再次和他们相遇,但是却没有达到目的。
当我办完了在孟买应办的事,回到了家中,向白素谈起和陶格一家见面的结果。白素听了,半晌不出声,才叹了一口气:“陶格说得很对,没有一个人,完全为自己活著,完全可以不受外来任何关系的播弄而生活。”
我道:“那,你的意思是,每一个人,都是其他人的玩具?”
白素又想了一会,才道:“或许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是命运的玩具!”
我呆了半晌,抬头望向窗外,命运,是看不见、摸不著的一种存在,和那种“小机器人”差不多。命运在玩弄著人,人好像也很甘心被它玩弄,一旦人不甘心被命运玩弄了,他会有甚么结果?其实,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根本没有人可以摆脱命运的玩弄!
人,根本就是玩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