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
“这个计划我越想就越是不喜欢。”哈维对萨根说。他俩和西博格趴在包围科研前哨站的树林边缘。
“那就别多想了。”萨根说。
“这对你来说比较容易,哈维。”西博格说,他想活跃气氛,却没能成功。
萨根低头看着西博格的腿,问:“你真能行?你瘸得更厉害了。”
“我没事,”西博格说,“我才不会像坨屎似的坐在这儿,看着你俩去完成任务。”
“我不是这个意思,”萨根说,“我是说你和哈维可以交换角色。”
“我真的没事,”西博格坚持道,“再说我要是抢了哈维的饭碗,他会杀人的。”
“太他妈对了,”哈维说,“老子就擅长杀人。”
“腿很疼,但我能走能跑,”西博格说,“我不会有事的,不过现在咱们别坐着光说不练了。腿上的肌肉都快打结了。”
萨根点点头,扭头望向科研前哨站。这是一组最简朴的建筑物,北端是奥宾人的营房,紧凑得难以置信;奥宾人大概不想要也不需要任何隐私。和人类一样,奥宾人就餐时也聚在一起,许多人去营房旁边的食堂吃饭。哈维的任务是在那里闹出些动静,吸引奥宾人的注意力,让科研前哨站各处的奥宾人向他聚集。
南端有个宽敞的棚屋,里面是供能系统和稳压器。奥宾人使用的能源大体而言是巨型电池,靠和基地有段距离的风车组持续充能。西博格的任务是想办法切断供电,他必须就地取材,完成任务。
南北两端之间是科研前哨站本身。切断供电后,萨根将摸进去,找到布廷,带着他出来,塞进俘虏舱,有必要的话就揍得他人事不省。要是遇到狄拉克,她需要迅速判断狄拉克还能不能派上用场,还是跟着前身一起变成了叛徒。假如是后者,她就必须干净利落地杀死他。
萨根估计她无论如何都必须杀死狄拉克,她不认为自己有时间判断狄拉克值不值得信任,也没有升级后的脑伴帮她读取狄拉克的思想。萨根花了半秒钟嘲笑自己的读心能力,号称超级秘密武器,在真正需要的时候却根本用不上。萨根不想被迫杀死狄拉克,但她不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有其他选择。也许他已经死了,萨根心想,那就省了许多麻烦。
萨根推开这个念头,她不喜欢刚才这条思路暴露出的性格特点。要是真能遇到狄拉克,到时候再烦恼不迟吧。这会儿他们三个人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说到底,最重要的是把布廷塞进俘虏舱。
我们有个优势,萨根心想,我们都不指望自己能活下来,所以我们有得选。
“准备好了?”萨根问。
“准备好了。”西博格说。
“妈的,好了。”哈维说。
“那就动手吧,”萨根说,“哈维,你先上。”
雅列打了个瞌睡,醒来时发现佐伊盯着他,他露出笑容,说:“哈啰,佐伊。”
“哈啰,”佐伊皱着眉头说,“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我叫雅列。”他说。
“噢,对,”佐伊说,“哈啰,雅列先生。”
“哈啰,亲爱的,”雅列说,再次发现自己很难保持声音的平稳。他低头看着佐伊手里的毛绒动物,问,“那是小象塞莱斯特吗?”
佐伊点点头,举起来让他看。“嗯哼,”她说,“以前还有个巴巴,不过弄丢了。你知道巴巴吗?”
“知道,”雅列说,“我记得还见过你的巴巴呢。”
“我想我的巴巴,”佐伊轻声细气地说,不过马上又有了精神,“但后来爸爸回来了,带给我塞莱斯特。”
“他走了多久?”雅列问。
佐伊耸耸肩,说:“很久。他说他有事情要先处理,但他说他会派奥宾人保护我,照顾我。”
“奥宾人在照顾你吗?”雅列说。
“应该是吧,”她说着耸耸肩,压低声音,“我不喜欢奥宾人,他们好无聊。”
“看得出,”雅列说,“很抱歉,佐伊,你和你爸爸要分隔那么久。我知道他非常爱你。”
“我知道,”佐伊说,“我也爱他。我爱爸爸和妈妈,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可惜我没见过他们——还爱我在科维尔的朋友。我想念他们。你说他们想念我吗?”
“肯定想念。”雅列说,尽量不去想她的朋友们的命运。他望向佐伊,发现佐伊撅起了嘴。“怎么啦,宝贝儿?”他问。
“爸爸说我要和你回凤凰星,”佐伊说,“他说你会陪着我,好让他完成这儿的工作。”
“你爸爸和我谈过这件事了,”雅列小心翼翼地说,“你不想回去?”
“我想和爸爸一起回去,”她哀怨地说,“我不想让他留在这儿。”
“他不会和你分开太久的,”雅列说,“只是来带你回家的飞船特别小,只容得下你和我两个人。”
“你可以留下啊。”佐伊说。
雅列笑着说:“我也想啊,亲爱的。等你爸爸的时候,咱们可以找好多乐子,我保证。等咱们回到凤凰星空间站,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吗?”
“我要买糖吃,”佐伊说,“这儿没有糖。爸爸说奥宾人不造糖。有次他试着给我做。”
“怎么样?”雅列问。
“难吃死了,”佐伊说,“我想吃硬糖球、奶油糖、棒棒糖和软糖豆。我喜欢黑色的软糖豆。”
“我记得,”雅列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就在吃黑色软糖豆。”
“那是什么时候?”佐伊问。
“很久以前了,亲爱的,”雅列说,“但我记得很清楚,就像昨天。等咱们回去了,你要多少糖我就给你买多少。”
“不能太多,”佐伊说,“会胃疼的。”
“太对了,”雅列说,“可不能害你胃疼,胃疼很不好。”
佐伊仰头对雅列一笑,他的心都要碎了。“你好傻,雅列先生。”她说。
“哦,”雅列笑着答道,“我努力。”
“好啦,我要走了,”佐伊说,“爸爸在打盹,他不知道我在这儿。我回去叫醒他,因为我饿了。”
“快去吧,佐伊,”雅列说,“谢谢你来看我,佐伊。很高兴见到你。”
“好的,”佐伊转身离开,边走边挥手,“再见,雅列先生!回头见。”
“回头见。”雅列知道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爱你!”佐伊用孩子的随意语气喊道。
“也爱你。”雅列用父亲的口吻轻声说。听见隔壁走廊的门关上,他这才撕心裂肺地放出一口憋了好久的气。
雅列望着实验室,视线扫过布廷带来传送意识的控制台,在布廷推进房间的第二部容槽上稍作停留——布廷将躺进那个容槽,把意识送进雅列的躯体,抹杀雅列的存在,就仿佛雅列只是个占位符,放在躯体里等真正的主人回归。
雅列转念一想,实情难道不是这样吗?这具躯体本就是为布廷准备的,制造它就是为了这个。雅列之所以会存在,只是因为布廷的意识刚开始拒绝驻留,必须被诱骗出来,分享雅列这个保姆创造出的思维空间。更加讽刺的是,现在布廷想全盘接收,想把雅列彻底踢出去。该死,雅列疯狂地想着。我刚把这颗大脑配置成我喜欢的样子!他哈哈大笑,听见自己的笑声颤抖而怪异。他想镇定下来,用一次又一次的呼吸让自己恢复理智。
雅列听见布廷在脑海里描述殖民联盟的罪过,听见凯南(他在这些事上非常信任凯南)在回应这些指责。他回顾自己在特种部队里的过往,他们打着“为了人类安全”旗号在宇宙里做的事情。殖民联盟确实掌握着每一条通讯线路,指挥着每一次行动,严格控制人类社会的各方各面,坚决而残酷地攻击他们知道的几乎所有种族。
要是宇宙真的像殖民联盟说的那么饱含敌意,也许如此严格的控制是正当的,否则就无法抢占地盘,满足种族发展的需要,为人类在宇宙中争得一席之地。但假如宇宙并非如此,鼓励殖民联盟连年征战的不是外部竞争,而是内部的疑心病和恐外症,那么雅列知道殖民联盟正领着他和他在特种部队内外认识的每一个人以各种方式走向人类的慢性死亡,而布廷向他保证说这就是事实。假如真是这样,他早该拒绝参战。
可是,雅列心想,布廷并不可靠。布廷声称殖民联盟是邪恶的,但他自己也选择要做邪恶的事情。他引导三个种族——其中两个还交恶多年——联合袭击殖民联盟,使得数以百万计的人类和数以十亿计的其他智慧生物面临战争的威胁。他用特种部队士兵做实验,杀害士兵。他还计划用脑伴病毒杀死所有的特种部队和防卫军士兵,考虑到殖民防卫军的人数和特别构造,这和种族灭绝有什么区别?殖民防卫军被消灭后,人类殖民地和地球将丧失抵抗力,无法阻止其他种族将人类的殖民地据为己有。奥宾人就算愿意,也挡不住其他种族的哄抢,而奥宾人追求的并不是土地,而是意识。
雅列意识到,缺少保护的殖民者必死无疑。人类殖民地将被摧毁,殖民者无处可去。银河系这个区域内的种族生性不喜欢和别人共享土地。地球及其数十亿人口将会幸免,你很难不打一仗就赶走几十亿人口。人口稀少、生态压力较小的殖民星球更有吸引力。但要是有谁决定袭击地球,而殖民联盟确实为其一己私利而阻碍了地球的发展,那么地球就将无力抵抗——能活下来,但损伤会很大。
难道布廷会看不到这一点?雅列问自己。也许他看到了,但宁可相信事情不会朝那个方向发展。也许他根本没考虑过行动的后果。奥宾人联络他的时候,也许布廷只看到了这个种族的绝望——他们想要他能给他们的一件东西,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布廷要他们拿月亮来换,却没想到拿到月亮后该怎么办。也许布廷根本没想到奥宾人真会去打他想要的那场战争。
各种念头交织之下,雅列担心佐伊担心得要死。如果布廷兵败身死,她会遇到什么命运?如果布廷侥幸成功,她又会怎样?雅列很内疚,因为几十亿条性命的轨迹即将被改变或终结,而他却那么担心一个小女孩的命运,但他就是忍不住。他竭尽全力寻找一条能让佐伊活过重重劫难的道路。
必须做出的抉择让雅列无所适从,可供参考的信息如水流过,能做到的事情实在太少,他丧失了全部勇气。他觉得全世界只有他最不该为了这些事情苦恼,但此刻他无能为力。他闭上眼睛,考虑着他面前的选择。
一小时后,布廷领着一个奥宾人走进房间,雅列睁开眼睛。布廷说:“你醒着。”
“是的。”雅列说。
“该传送意识了,”布廷说,“我已经设置好程序,模拟运行了几次,看样子会很成功。没必要继续拖延了。”
“看来我没法阻止你杀死我了。”雅列轻松道。
布廷犹豫起来,雅列马上看了出来,先前提到杀人也让布廷有点不安。很好,雅列心想。
“说到这个,”布廷说,“需要的话,开始传送之前,我可以运行指令让你入睡。你不会有任何感觉。我建议你接受。看你愿不愿意了。”
“你似乎并不愿意。”雅列说。
“根据模拟结果来看,这样会提高传送的难度,”布廷说,“如果你也是清醒的,传送会更加保险。”
“那就算了,我还是宁可醒着,”雅列说,“我可不想增加你的难度。”
“听着,狄拉克,”布廷说,“这么做无关个人恩怨。你必须明白,你提供了一条干净利落解决问题的途径,尽可能减少各方的牺牲。我很抱歉,你不得不死,否则就会死更多的人。”
“你要用病毒杀死所有殖民防卫军战士,我怎么不觉得这是在尽可能减少各方的牺牲呢?”雅列说。
布廷转身吩咐奥宾人开始准备,奥宾人走向控制台,忙碌起来。
“告诉我,”雅列说,“你杀死殖民防卫军的所有士兵之后,谁来保护人类殖民地?人类将没有任何防护力量,因为全都死在了你手上。”
“奥宾人将在短时间内保护他们,”布廷说,“直到人类建立新的防卫力量。”
“你确定吗?”雅列说,“等你给了奥宾人意识,他们凭什么还要听你使唤?还是你打算暂且扣下,等他们满足你的下一个要求再说?”
布廷瞥了房间里的奥宾人一眼,然后面对雅列说:“我不会扣下任何东西,他们愿意配合,是因为他们答应过。”
“你愿意拿佐伊的生命赌博?”雅列问,“这就是你正在做的事情。”
“别用女儿教训我。”布廷怒道,转过身去。雅列悲伤地颤抖起来,思考着他正在做出的选择。
奥宾人朝布廷点点头:到时候了。布廷再次望向雅列,问:“开始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还是留到以后吧。”雅列答道。
布廷张开嘴,想问这是什么意思,但还没等他说话,前哨站外就突然响起了嘈杂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超大口径的枪械在猛烈射击。
哈维就是为这种鸟事而活的。
接近前哨站的时候,他只担心萨根中尉会使出她深思熟虑、有条不紊的标志性步法,偷偷摸摸,逼着他踮着脚尖像狗屁间谍似的走路。他最讨厌这种狗屁东西。哈维知道他是哪块料,知道他最擅长什么。他是个闹哄哄的龟孙子,最擅长轰个沸反盈天,炸个天塌地陷。偶尔自省的时候,哈维估计他的原型——他的大部分DNA来源——是个什么反社会王八蛋,比方说纵火狂或者职业摔跤手,说不定还因为伤人坐过牢。不管那是谁——或者什么东西——哈维都愿意好好亲他一口。他和自己的天性相处得绝对好,禅宗和尚做梦都想有他那么好。因此,听见萨根说他的任务是吸引注意力,方便她和西博格执行任务,哈维在脑海里乐得直跳舞。他保证能吸引来无数的注意力。
问题只在于手段。
哈维不喜欢自省,但不代表他蠢。他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尽管不喜欢,但也明白隐踪匿迹的价值。之所以每次闹得翻天覆地还能脱身,首要原因就是他非常坚持战略和保障。给他任务,他会尽力完成,但选的办法总能制造出最多的混乱,但同时也一定能完成目标。哈维在战略方面的指导策略之一就是简单。只要情况不变,哈维更愿意选择快刀斩乱麻。你要问他,他会说这是他的奥卡姆剃刀兵法:踢别人的屁股,最简单的路子通常最正确。
正是这种哲学让哈维接收了萨根抢来的悬浮车,他骑上去,研究了几秒钟基本导向方法,开足马力撞向奥宾人食堂的大门。还没等他撞上,食堂大门自己向内打开了,某个奥宾人吃完饭回去值班。哈维露出疯狂的笑容,把油门踩到底,然后猛踏刹车,(希望)把该死的外星佬撞回屋里。
动作完成得很完美。奥宾人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就被悬浮车的枪管捅在胸口,牵线木偶似的向后飞去,落地时几乎到了食堂的另一头。哈维的受害者旋转着摔在地上,房间里其他的奥宾人同时抬起头,许多复眼转向房门、哈维和露出了偌大枪口的悬浮车。
“哈啰!”哈维的吼声犹如雷鸣,“二排向你们问好!”说完,他恶狠狠地揿下开火按钮。
场面立刻变得一片狼藉。真是他妈的漂亮。
哈维太喜欢这个任务了。
科研站的另一侧,西博格听见哈维开始了他快活的工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倒不是说西博格不喜欢哈维,但跟着二排出了几次任务,你很难不领悟到一个道理:要是不喜欢见到周围毫无必要地发生爆炸,那就最好远离丹尼尔·哈维。
爆炸声和枪声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把守供能系统的奥宾士兵离开岗位,去站点另一头帮助正在狂欢中遭受屠杀的同伴。西博格拖着一条腿奔向供能系统,边跑边皱眉。他冲进房门,看见几个他估计是科学家的奥宾人,吃了一惊。西博格用古怪的奥宾武器干掉一个,接着拧断了另一个的脖子——这比想象中更让西博格不舒服,他觉得手下一用劲,对方的脖子就脱开了。西博格和哈维不一样,他不是天生的暴力狂,他天生什么都不是。他从一开始就觉察到了这一点,用过度补偿加以弥补,所以许多训练队友才觉得他是个混球。他已经克服了心魔——要是不克服,就会被人推下悬崖——但他永远克服不了一个念头:说到底,特种部队也许并不完全适合他。
西博格冲进隔壁房间,这个房间占据了棚屋的大部分空间,有两台巨型机械,西博格估计那就是他必须破坏的电池组。哈维只要还活着,就会持续吸引奥宾人的注意力,不过西博格估计这段时间不会太久。西博格在房间里寻找控制台或控制面板,希望能得到些许启示,告诉他该怎么切断电源。他一无所获,控制系统都在刚才他杀死了两个奥宾人的房间里。西博格心想他应该留个活口,说服对方帮他关闭电源,但一转念又觉得那恐怕是死路一条。
“操!”西博格气馁大叫,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举起奥宾武器,朝一套电池组开了一枪。子弹打中巨型电池组的金属外壳,擦起火花。紧接着,西博格听见了尖细的呜呜声,像是空气吹出一个极小的窟窿。他望向子弹的落点,见到一股绿色的高压气流喷涌而出。西博格望着那里。
去他妈的,西博格心想,举起武器,瞄准气流喷出的位置。看看那鬼气体可不可燃。
可燃。
供能系统爆炸的冲击波将萨根掀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足有三秒钟眼前发黑。她刚恢复视觉,恰好看见供能室的几大块残骸朝她飞来。萨根连忙后退,躲过碎石,本能地通过融合查看西博格有没有奇迹般地活下来。当然,没有融合可供查看。另外,你也不可能逃过这种级别的爆炸。不过,她能感觉到哈维,有一瞬间因为哈维的暴力狂欢而战栗。萨根把视线投向科研站本身。窗户已被震碎,有几个区域燃起大火。她花了几秒钟制订计划,忽然意识到融合已经恢复。切断供电不知怎的恢复了脑伴功能。
萨根浪费了整整两秒钟,她陶醉在融合和脑伴的失而复得之中,然后才想到要看有没有别人和她融合在一起。
冲击波将布廷和奥宾人掀翻在地。雅列感觉到容槽剧烈抖动。两个容槽都没有倒下。灯光熄灭,半秒钟后,应急电源启动,房间里亮起柔和的绿光。奥宾人爬起来,去墙边打开实验室的后备发电机。布廷站起身,喊着佐伊的名字冲出房间。雅列看着他跑远,自己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狄拉克,”简·萨根说,“回答我。”融合犹如一道金光,沐浴在雅列身上。
“在。”雅列说。
“布廷还活着吗?”萨根说。
“对,”雅列说,“但他已经不是任务的目标了。”
“我不明白。”萨根说。
“简,”雅列第一次直呼萨根的名字,“佐伊还活着,就在这儿。布廷的女儿,你必须找到她,尽快把她带走。”
萨根只犹豫了一瞬间,然后说:“你得把事情全告诉我,快。”
雅列以最快的速度把他从布廷那里了解到的全部情况转给萨根,包括从布廷恢复他脑伴功能那一刻起他就开始记录的对话——尽管希望渺茫,但他仍旧希望有战友活了下来,想办法找到他。萨根没时间立刻听取全部对话,但对话已经交给了她,那就是他的证据。
等雅列传送完毕,萨根说:“我们还是应该带布廷回去。”
“不,”雅列尽可能激烈地送出这个字,“只要他还活着,奥宾人就会去救他。奥宾人有一件非常想要的东西,而布廷是关键。奥宾人既然肯因为布廷的请求而发动战争,也会为了抢他回去而发动战争。”
“那我杀了他。”萨根说。
“去救佐伊,”雅列说,“布廷交给我处理。”
“怎么处理?”萨根说。
“请相信我。”雅列说。
“狄拉克。”萨根说。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雅列说,“也知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但是,中尉,我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说过,无论如何,要记得我是雅列·狄拉克。我现在要对你说,中尉,我知道我是谁。我是殖民联盟特种部队的雅列·狄拉克,我的任务是拯救人类。我请你相信我,让我完成我的任务。”
萨根沉默良久。雅列听见走廊里传来布廷回来的脚步声。
“好好完成任务,二等兵。”萨根说。
“我会的,”雅列说,“谢谢。”
“我去找佐伊。”萨根说。
“告诉她,你是雅列先生的朋友,说雅列先生和爹地都说她可以跟你走,”雅列说,“还有,别忘了她的毛绒大象。”雅列送出他认为佐伊所在的方位——就在实验室所在的这条走廊里。
“不会忘记的。”萨根说。
“我要断开融合了,”雅列说,“再见,中尉,谢谢你,谢谢你做的一切。”
“再见,雅列。”萨根说,送来一波类似于安慰的情绪,然后切断了融合;她消失了。
雅列孤独一人。
布廷回到实验室里,冲着奥宾人大喊大叫,奥宾人连忙打开几个开关。实验室重新亮起灯光。
“咱们快开始,”布廷对奥宾人说,“我们遭到了攻击,必须立刻做完这件事。”布廷看了雅列一眼。雅列笑了笑,闭上眼睛,听着奥宾人敲打控制面板的声音,布廷打开又关上容槽的门,雅列的容槽响起了低沉的嗡嗡声,正在为意识传送蓄能。
走到生命尽头,雅列最大的遗憾就是人生实在太匆匆,只有一年。但这一年他遇到了那么多人,经历了那么多事。雅列徘徊在脑海里,最后一次感受大家的身影:简·萨根,哈利·威尔逊,凯南,麦特森将军,罗宾斯上校,二排,他们共享融合的亲密感,古怪的马丁上尉和卡美拉,他和克劳德中尉说的笑话,萨拉·鲍林,他的最爱,还有佐伊。只要萨根能找到,佐伊就能活下去。萨根肯定会找到她的。
罢了,雅列心想。没有遗憾。我活得无怨无悔。
雅列听见轻柔的敲键声,奥宾人启动了传送过程。他尽可能地保持住自我的存在,到最后一刻才放弃。
隆隆巨响震得佐伊从床上摔到了地上,电视也从墙上掉了下来,佐伊哭叫起来。保姆过来看她有没有受伤,却被佐伊一把推开。她要的不是保姆,而是爹地,爹地果然马上就冲进了房间,把她搂进怀里,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接着爹地放下她,说再过几分钟,雅列先生就会来找她,她必须按照雅列先生说的做,不过现在她必须和保姆留在房间里,因为这里更加安全。
佐伊又哭了一会儿,告诉爹地说她不要他走,爹地说他绝对不会再抛下她了。说不通啊,因为雅列先生马上就要来接她走,但她的感觉还是好了点。爹地对保姆说了些什么,转身离开。保姆走进客厅,拿着奥宾人用的武器回来。真是奇怪,因为佐伊从没见过保姆使用武器。外面没有再响起爆炸声,但佐伊能听见砰砰砰的枪声。佐伊回到床上,抱紧塞莱斯特,等待雅列先生。
保姆叫了一声,朝佐伊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举起武器,冲出房间。佐伊尖叫着躲进床底下,哭着想起了科维尔空间站的那次,心想那些像大鸡似的怪物是不是又要来抓她了。她听见隔壁传来噗通一声,接着是一声惨叫。佐伊捂住耳朵,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睛,房间里多了一双脚,这双脚走向佐伊的床。佐伊捂住嘴巴,但忍不住还是抽泣了一两声。那双脚变成膝盖,又变成手和手臂,最后是一张横过来的脸,那张脸对她说话。佐伊尖叫起来,抱着塞莱斯特向后退,但她刚从床底下爬出来,就被那女人抓住,搂进怀里。佐伊又踢又喊,但几秒钟后,佐伊意识到那女人在一遍又一遍地叫她的名字。
“没事的,佐伊,”女人说,“没事了,嘘,嘘。没事了。”
佐伊终于不再挣扎,转过头说:“爹地呢?雅列先生呢?”
“他们现在都很忙,”女人抱着佐伊说,“他们叫我来接你,保证你不会有事。我是简小姐。”
“爹地叫我等雅列先生来接我。”佐伊说。
“我知道,”简小姐说,“但他们现在都脱不开身。外面很乱,他们都没法来接你,所以才派我来,保护你的安全。”
“保姆保护我的安全。”佐伊说。
“保姆被叫走了,”简小姐说,“外面现在真的很乱。”
“我听见特别响的声音。”佐伊主动说。
“对,所以大家才那么忙。”简小姐说。
“好吧。”佐伊还有点怀疑。
“呐,佐伊,”简小姐说,“我要你搂住我的肩膀,用腿缠住我的腰,紧紧地贴着我,闭上眼睛,直到我叫你睁眼。做得到吗?”
“嗯哼,”佐伊说,“那我怎么抱塞莱斯特呢?”
“唔,把她放在你和我之间,这儿。”简小姐说着把塞莱斯特放在她的肚子和佐伊的肚子之间。
“她会挤得很难受。”佐伊说。
“我知道,”简小姐说,“但它不会有事的,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佐伊说。
“那就闭上眼睛,紧紧地抱住我。”简小姐说。佐伊照她说的做,不过走出卧室的时候,佐伊的眼睛还没闭上,走进客厅,佐伊看见保姆似乎睡在地上。接下来的一路上,佐伊始终闭着眼睛,等待简小姐叫她睁眼。
萨根在科研站里遇到的大多数奥宾人都躲着她走,她估计他们都是专业科学家,但偶尔也有企图端起武器甚至徒手袭击她的。不过这里空间狭小,奥宾人的枪械过于笨重,很难精准射击,因此萨根坚持只用匕首,而且动作飞快。这套战术遇到佐伊的奥宾保姆败下阵来,她的脑袋险些被轰掉。萨根朝保姆丢出匕首,保姆一分神,萨根扑上去展开肉搏。两人在地上滚来滚去,奥宾人的一条腿突然被家具卡住,萨根知道运气来了,抓住机会挣脱出来,骑在奥宾人身上,卡住脖子掐死了敌人。她找到佐伊,抱在怀里。该离开了。
“哈维。”萨根说。
“现在有点忙。”哈维说。通过意识融合,萨根看见他正杀出一条血路,跑向另一部悬浮车。之前有一架飞船试图起飞,从空中干掉他,他开着前一部悬浮车撞了上去。
“目标到手,我需要支援。还需要交通工具。”
“五分钟,两样都给你,”哈维说,“别催我就行。”
“我必须催你。”萨根说完中断了对话。布廷住处外的走廊向北经过实验室,向东通往科研站的其他区域。要是走经过实验室的走廊,她能更快与哈维会合,但萨根不想冒险让佐伊看见父亲和雅列。萨根叹了口气,回到房间里,拿起奥宾人的武器,握在手里觉得很不称手。这是双手使用的武器,而且是奥宾人的双手,并不适合人类。萨根希望大家都逃出了大楼或者忙于追赶哈维,这样她就不需要开火了。
可惜事与愿违,她用了三次,第三次是在弹药耗尽后用枪托殴打奥宾人。奥宾人惨叫起来。佐伊也是,萨根每次被迫使用武器,佐伊就会喊叫。不过她守住了承诺,始终紧闭双眼。
萨根跑到她进入科研站的地方——底楼楼梯间一扇被击破的窗户。“你在哪儿?”她问哈维。
“信不信由你,奥宾人不怎么乐意让我借用他们的装备,”哈维发送道,“别烦我,马上就到。”
“我们安全了吗?”佐伊问,她的脑袋埋在萨根的肩膀上,说话声音有些发闷。
“还没有,”萨根说,“快了,佐伊。”
“我要爹地。”佐伊说。
“我知道,佐伊,”萨根说,“嘘——”
萨根听见楼上传来响动。
天哪,哈维,萨根心想,快点吧。
奥宾人惹得哈维越来越生气。在食堂碾死十几个奥宾人无疑是独一无二的畅快体验——神清气爽,特别是他知道奥宾龟孙子是怎么屠杀二排大部分战友的。开着小型悬浮车撞飞船当然也有其特别的乐趣。可是,回到地面的哈维终于意识到这里有多少天杀的奥宾人,徒步跑来跑去应付他们就更是难上加难。然后还有萨根——意识融合恢复了,这是好事——说什么需要交通工具。好像还嫌老子不够忙似的。
她说了算,哈维说。事实证明,弄到一部停着的悬浮车很困难。奥宾人把悬浮车都停在院子里,但院子只有一个出入口,却至少有两个奥宾人在院子里寻找他。
看呐,哈维说,一部悬浮车进入视野,从小变大。机会来了。哈维刚才蹲在墙边,尽量不引来注意力,此刻他主动走到显眼的地方,拼命挥舞双手。“喂!”哈维喊道,“王八蛋!来抓我呀,鼻涕虫!”
不知道是听见了他的喊叫,还是看见了他的举动,奥宾人驾着悬浮车转向哈维。好吧,哈维心想,现在我他妈的该怎么办?
结果,首先是跳着躲开悬浮车枪口射出的一蓬针雨。哈维就势一滚,爬起来,用奥宾人的武器朝正在逃跑的奥宾人开火。第一枪差了十万八千里,第二枪敲掉了奥宾人的后脑勺。
所以才需要戴头盔啊,白痴,哈维心想,跑向战利品,去接萨根。一路上他遇到好几个徒步的奥宾人,他们企图用他对付悬浮车驾驶员的办法对付他。比起开枪,哈维更愿意碾死他们,不过他这人并不挑剔。
“交通工具来喽。”哈维对萨根说,见到萨根怀里的东西,他大吃一惊。“那是个孩子!”他说。
“我知道,”萨根说,把佐伊牢牢地放在悬浮车上,吩咐道,“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俘虏舱。”哈维把速度加到最大,径直飞向目的地。似乎暂时无人追击。
“我们好像是来抓布廷的吧?”哈维说。
“计划有变。”萨根说。
“布廷呢?”哈维问。
“交给狄拉克处理了。”萨根说。
“狄拉克!”哈维又吃了一惊,“还以为他死了呢。”
“相信他现在已经死了。”萨根说。
“那他怎么处理布廷?”哈维说。
“不知道,”萨根说,“只是知道他一定能做到。”
布廷睁开新躯体的眼睛。
唔,不算新,他纠正自己:略磨损。
奥宾助手打开容槽,扶他起身;布廷踉跄着走了几步,接着又稳稳当当地走了几步。布廷环顾四周,欣喜地看见实验室有多么生机勃勃和迷人,就仿佛他的感官在最低挡运行了一辈子,现在忽然被调到了最高一档。连科学实验室在他眼中也那么美好。
布廷望向旧躯体——已经脑死亡,但还在呼吸,还能苟延残喘几个钟头,顶多一天。布廷要用新躯体的记录功能录下旧躯体的死亡,带着证据和女儿登上俘虏舱。前提是俘虏舱还在原处,他心想,奥宾人抓住的特种部队士兵不知怎的逃出来了。其中之一说不定已经坐进俘虏舱离开。唔,布廷心想,无所谓。他已经在脑海里编造了另一套说辞,就说他——狄拉克——杀死了布廷。既然无法得到意识,奥宾人于是决定休战,允许狄拉克带着布廷的尸体和佐伊离开。
嗯——不算特别可信,布廷心想。他必须想出足够多的细节。不过,无论编造什么样的说辞——
布廷忽然注意到视野内有个图标在闪动——信封的图标。
你有一条来自雅列·狄拉克的留言,视野下部出现了一行字。说“打开”就能打开阅读。
“打开。”布廷大声说。有意思。
信封打开,图标消失。留言不是文字,而是一段声讯。
“哈啰,布廷。”一个模拟的声音说,听起来很像狄拉克——布廷纠正自己:听起来很像我自己。“看来你占了上风,已经占据这具躯体。离开之前,我想跟你说说我最后的想法。
“有一位智者曾经对我说,选择至关重要,”那声音继续道,“我的生命很短暂,绝大多数时间内没有做过选择——或者至少没做过重大抉择。不过生命走到尽头,我现在面临一个选择。我无法选择生死,因为你替我做了决定;但你说我别无选择,只能帮助你实现计划,这话你说错了。我有得选,而且我已经选好了。
“我选择的是不帮助你。我无法判断殖民联盟对人类是不是最好的政府,我没有时间去了解应该了解的情况。但是,我选择不拿几百万甚至几十亿条性命冒险,不帮你推翻它的统治。也许是个错误的决定,但这是我的决定,能最大限度地允许我完成我的使命:保护人类的安全。
“说起来有点讽刺,布廷,你和我有那么多相同的想法,有着同一个意识,或许连目标都一样是为了全人类的幸福,但尽管有这么多共同之处,却在行动手段上得出了相反的结论。真希望你我有更多的时间相处,我能成为你的朋友和兄弟,而不是承载你的意识的容器。可惜为时已晚。对我来说已经太迟了——也许你还没有意识到,对你来说也一样。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谢谢你。好坏暂且不论,我毕竟因为你而活过一段短暂的时光,体验过生命所能给予的欢乐与悲伤。能让我有幸认识和爱护佐伊——衷心希望她现在已经安全了。我因你而生,查尔斯,也因你而死。
“现在,请允许我岔开话题,不过我保证会在最引人瞩目的时候说回正题。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智能血有一项很厉害的特性是能够瞬间氧化,也就是爆燃。我忍不住觉得编码者是对智能血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因为第一次见识到这个能力,是特种部队士兵在用它杀死企图吸血的昆虫。不过事实证明这个能力很有用,在战斗中救过我的命。
“查尔斯,你制造了一种病毒,打算用来征服殖民联盟。既然你那么了解电脑病毒,就应该听说过特洛伊木马这个名词。这条留言,我的朋友和兄弟,就是特洛伊木马。打开信封,你就运行了我编写的一小段程序。这个程序指示我的智能血里的所有纳米机器人在我的命令下同时爆燃。听我说话的这段时间,恰好就是我估计这段程序传遍我的智能血所需要的时间。
“现在,咱们看看结果吧。”
把佐伊放进俘虏舱的时候,萨根收到了一条留言,发送者是雅列·狄拉克。
“如果你能读到这条留言,就说明查尔斯·布廷已经死了,”留言是这么说的,“我设定让脑伴在运行程序,指挥智能血爆燃后立刻发送这条留言。即使爆燃没有杀死他——其实不可能啦——他也会在几分钟后窒息而死。无论如何,他已经死了,我也一样。不知道你会不会收到这条留言——希望会,也希望你平安顺利。再见了,萨根中尉,很高兴能认识你。若是见到凯南,告诉他,我听了他的忠告,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萨根把留言转发给哈维。“了不起,”哈维说,“他是骨子里的特种部队士兵。”
“对,确实是,”萨根说着示意哈维坐进俘虏舱,“哈维,进去。”
“开什么玩笑。”哈维说。
“总得有人陪佐伊回去,”萨根说,“我是指挥官,我留下。”
“中尉,”哈维说,“那孩子又不认识我,是你把她救出魔窟的,所以也是你陪她回去。再说我还不想回去呢。我玩得太开心了。估计在殖民联盟扔陨石砸烂这地方之前,我能把他们杀个干净。完事以后,我打算进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值得抢回去。萨根,你先走吧。叫他们过几天送个俘虏舱下来接我。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反正我会玩得很开心的。”
“好吧,”萨根说,“你要是能摸进科研站,记得取回布廷实验室里传送模块的存储设备。这是首要任务。”
“那上面记录了什么?”哈维说。
“不是什么,”萨根说,“而是谁。”
远处传来嗡嗡声。“他们追上来了,”哈维说,“中尉,快进去。”
发射过后几分钟,佐伊问:“我们安全了吗?”
“对,佐伊,”萨根说,“我想我们安全了。”
“爹地怎么没来?”佐伊问。
“不知道,佐伊,”萨根摸着佐伊的头发说,“不知道。”
狭窄的俘虏舱里,佐伊向她举起手臂,萨根紧紧抱住佐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