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回忆 第七章
被遗弃的长袍搁在那里,活像某种奇异爬虫类刚蜕下的皮。他本来想穿上那些,但改变了主意。他会穿他过来时所穿的衣服。
他站在浴室的蒸气跟气味里,再度停下剃刀,缓缓小心地将它贴到头上,彷佛用慢动作拿把梳子梳头。剃刀刮过皮肤上的泡沫,铲起最后几株残余的发根。他将剃刀扫过耳朵上方,然后用毛巾抹着头颅发亮的皮肤,检视方才露出、宛如婴儿肌肤的表面。长长的黑发散落在地上,有如打斗中掉落的羽毛。
他往外望着堡垒的阅兵场,那里有几束火正升起。山脉上方的天空才刚开始转为光亮。
他能从窗户看见堡垒镶边城墙的几个崎岖层,还有突出的高塔。在第一道照耀的曙光中,他觉得它看起来──尽管努力试着别感到伤感──心酸,甚至高贵,只因现在他晓得这一切都注定得毁灭。
他从景象转开,走过去穿上鞋子。空气在他剃光的头颅上移动,感觉非常怪异;他想念头发在颈背的感觉跟扫动。他坐在床上,抽出鞋子套上,接着寻找床旁柜子上的电话。他拿起那个装置。
他记起(他似乎有记得)昨晚联系了太空港,就在斯玛跟斯卡芬─阿姆提斯考离开之后。那时他感觉糟透了,感觉有些疏离跟疏远,也不是那么确定自己真的有打给那里的技师,但他觉得自己可能有。他要他们准备好那艘古老的太空船,准备在明早某时发起斩首行动。或者他没有打电话。一定是两者之一。也许他只是在作梦。
他听到堡垒总机问他要打给谁。他说太空港。
他和技师交谈了。主任飞行工程师听来很紧张、也很兴奋。太空船准备好了,油料装满了,座标锁定了;只要他一下令,它就能在几分钟内升空。
他听着那人的话,对自己点点头。他听见主任飞行工程师停顿。问题没有问出口,但就在那里。
他看着窗外的天际。从室内看来,天色仍然阴暗。“长官?”主任飞行工程师说。“扎卡维阁下?您的命令是什么,长官?”
他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蓝色方块,还有那个按钮;他听见泄出的空气低语。然后是一阵颤抖。他想那是自己的身躯不自主地反应,但其实不是;颤动传遍堡垒的结构,传遍房间的墙面,传到他坐着的床。屋内的玻璃摇晃。隆隆爆炸声穿过厚重窗户外的空气,低沉又徘徊不止。
“长官?”那人说。“您还在吗?”
他们可能会拦截太空船;文明自己──也许是透过仇视外来者号──可能会用上电磁控制器……斩首攻击注定会失败……
“我们该怎么办,长官?”
但总有一丝的可能性……
“哈喽?哈喽,长官?”
另一阵爆炸撼动堡垒。他看着自己握着的话机。“长官,你要我们进行吗?”他听见那人说,或者记得曾有人这么说,在好久跟好远以前……而他那时说了是,结果得到一整担的回忆,所有的名字都可能将他埋没……
“不要行动,”他安静地说。“我们不需要现在攻击,”他说。他放下话机,很快从后面的楼梯离开房间,远离通往他公寓的主入口。他在那里已经能听见动乱声涌起。
更多爆炸震撼着堡垒,将灰尘扫在他周围,环形墙一遍又一遍地被打穿。他想着区域指挥总部情况如何,他们会怎么沦陷,而俘虏最高祭司的突袭是否如斯玛期望的一样没有流血。但他想着的同时也发现,他根本早就不那么在乎了。
他从后门离开堡垒,踏进曾经是阅兵场的大型广场。小火堆仍在难民的营帐外头燃烧着。远方,巨大的尘云羽烟雾缓缓飘入环绕墙上的灰色黎明。他能看见墙上有几处裂口。帐篷里的人们开始醒来探出头。他背后的堡垒城墙跟头上能听见达达枪声。
一只更重的武器从穿透的墙上开火,一阵巨大的爆炸震撼大地,在堡垒的悬崖上撕开一个大洞;一堆石块轰然砸在阅兵场上,遮盖了数十座营帐。他想着那台战车发射的是哪种弹药;他怀疑他们今早之前还不曾有过那玩意儿。
他穿过帐篷城市,人们纷纷涌出、因睡意而眨着眼。零星的交火在堡垒上持续;庞大的尘云从高耸城墙的崩解裂缝卷过阅兵场。另一发炮弹于环形墙附近击发;另一阵地震般的爆炸撕开堡垒的一整面,石头彷佛被解围地冲出城墙,掉落并在掀起的尘土中滚动;它们被解放了,归还给大地。
堡垒的防御墙的射击变少了,尘土飘扬,天色缓缓亮起。惊恐的人们在帐棚外紧抱着彼此。破裂环形墙有更多射击袭来,接着是从阅兵场内,在营帐城市里。
他继续走着。没有人阻止他;有几个人似乎真的注意到了他。他看着右边一位士兵从环形墙跌下,滚落在尘土之中。他瞧见人们四处逃窜。他看见了帝国陆军士兵,在远方乘着一辆战车。
他走过群聚的帐棚,避开奔跑的人们,踏过几个闷烧的火堆。环形墙巨大的裂口和堡垒本身在增强的灰光下冒着烟,天色正要开始染上粉红与蓝色。
有时人们挤过和涌过他周围、奔跑着、抱着婴孩或拖着孩童,他觉得他看见了认识的人,而且有几次很想转身和他们说话,伸手阻止迎向他的雪球效应,对着他们大叫……
突然飞机从头上咆啸而过,撕裂环形墙上的空气,对帐蓬扔下长长的金属容器,那炸成火焰与很黑、很黑的烟雾。他看见燃烧的人,听见尖叫,闻到烤焦的气味。他摇了摇头。
惊慌的人们推挤他、撞上他,有一次还把他撞倒,他只得自己爬起来拍掉尘灰,承受着撞击、吼叫、尖叫以及诅咒。飞机绕回来低空扫射,他却是唯一一个站得直挺挺的,在其他人卧倒时继续走着;他看着四周排成一条线喷起和炸开的尘土,并看见几位倒地的人因子弹击中了目标,衣服突然抖动、拍动着。
他等到天色更亮时遭遇了第一批部队。他躲到一个帐篷后头,避开一位士兵的射击,抽起双脚绕过营帐后面,差点撞上另一位士兵,后者想将卡宾枪给转过来却太晚了。他踢开那把枪。士兵抽出一把刀。他任他攻击,夺下那把刀,将士兵抛到地上。他看着手中握着的刀刃,然后摇摇头。他扔掉刀子,看着那士兵──对方恐惧地躺在地上看着他──接着耸肩走开。
人们仍然跑过他身边,士兵吼叫着。他看见一人瞄准他,却找不到能躲避的地点。他举起手想解释,说那根本没必要,但那人还是朝他开枪了。
以那距离来说准头并不怎么好,他一边想着,一边承受着力道被往后抛跟翻转。
命中靠近肩膀的胸膛。没有肺部伤害,可能连根断掉的肋骨都没有,他想着,同时震撼跟痛苦涌上全身,他也倒在地上。
他一动也不动躺在尘土里,靠近一位死亡城市守卫瞪大眼睛的脸孔。等他翻过身时,他瞧见了个文明的座舱组件;一个清晰的形体,毫无用处飘在他那颓圮堡垒高处的住所上方。
某人踢了他,把他转过来的同时踢断了根肋骨。他尝试别因剧痛而反应,但眼睛痛得眯起。他等待着致命一击,但那没有发生。
他上头的阴影,阳光下的黑暗,继续往前进。
他躺了更久些,然后爬起来。起先走路没那么困难,但接着飞机又回来了,尽管他没被半颗子弹打中,附近某处有什么碎裂,他也正好经过一些被子弹命中而摇晃撕裂的帐篷,心想大腿刺穿的疼痛是否是木材、石头甚至骨头造成的,来自帐篷里的某人。“不,”他对自己喃喃说,跛着腿离开,朝着墙上最大的裂缝前进。“不;那不好笑。不是骨头。不好笑。”
一阵爆炸将他炸飞起来,穿过一座帐篷掉进去。他爬起身,脑袋晕眩。他转头看着堡垒,顶端才开始因当天第一道直射的阳光而发亮。他再也看不到座舱组件了。他取了根断裂的帐篷柱子充当拐杖;他的腿好痛。
尘雾包围他,引擎、飞机、人类嗓音的尖叫刺穿着他;燃烧、石头扬起的尘土与排放废气令他窒息。他的伤口对他诉说着痛苦和伤害的语言,他不得不倾听,但并未给予进一步的留意。他被震憾、被拳头揍、被绊倒、踉跄、体力耗尽而跪倒在地,心想也许他被更多子弹打中了,却再也无法确定。
最后他在靠近裂口的地方倒下,觉得他也许该躺在这儿好一段时间。光线更亮了,他也感觉好累。尘云宛如苍白的裹尸布般飘动。他仰望着天空,淡淡的蓝色,想着那真是美啊,就算透过这些飞尘也一样,听着战车嘎吱作响地爬上毁坏石头的山坡,想着那表示战车到处都是,所以他们发出的嘎吱声才会多于引擎吼声。
“各位,”(他对激进的蓝天说)“我刚想起虔诚的斯玛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是关于英雄主义的,那大概是这样子:‘扎卡维,在我们检视过的所有人类社会中,无论各种时期或各种状态,几乎不曾短缺饥渴的年轻男性,准备为了保护年长者的安全、舒适以及偏见而杀戮和死去,而你所说的英雄主义就是这种简单行径的描述;永远不乏有白痴存在。’”他叹息。“好吧,毫无疑问她没说过各种时期跟各种状态,因为文明只是喜欢让所有事情都有例外,不过……那句话的要旨……我想是……”
他翻过身,从蓝得令人痛惜的天空转开,瞪着灰蒙蒙的尘土。
最后不情愿地,他将自己翻过身,然后坐起来,接着膝盖跪地、紧抓着帐篷柱子拐杖施加重量,终于站了起来,忽略纠缠不休的疼痛与痛苦,摇晃走向城墙遗骸,不知如何将自己又拖又拉又挣扎地爬上墙顶。那里有条平顺宽敞的路,就像天上的公路一样,散落着十来位士兵的遗体、血流成河,他们四周的防御土墙洒满了子弹孔,覆着灰色的尘。
他蹒跚走向他们,彷佛急于成为他们一员似的。他扫视天空寻找座舱组件的踪影。
他们花了些时间才看见城墙顶上用尸体排出来的“萨”字。但该字在那语言里十分复杂,以致于他不断地将它搞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