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好士兵 第七章
“事实没有改变,”斯卡芬─阿姆提斯考坚持。“当我们一路经历那个冗长琐碎的过程时,扎卡维彻底搞砸了。他们把他困在冬宫里。”
“好吧,”斯玛说。“可是那不像他。好吧,所以他有段时间弄错了……我们不晓得原因。也许他现在有时间去调适,而他也真的想要有机会证明自己仍然有用。也许他等不及让我们找到他。”
“老天爷,”机器人叹息。“愤世嫉俗的斯玛充满期待的想法。也许你也开始丧失自我了。”
“喔,闭嘴。”
她看着行星在座舱组件萤幕上转向他们。
仇视外来者号上已过了二十九天。
作为融冰的办法,那场衣着华丽的宴会获得极大的成功。斯玛在娱乐区一处塞满坐垫的壁龛里醒来,全身如刚诞生般光溜溜的,躺在一团同样裸露的纠缠四肢跟躯体之间;她小心从性感、沉睡的珍塔特·赫林的身体下抽离一只手,发抖地站起来,看着四周柔软呼吸的身躯,特意打量一下男人们,接着──非常小心寻路,在丰满的垫子上差点跌倒几次,肌肉抗议地发抖──踮脚尖从睡着的船员与坚实得熟悉的红木地板之间穿越。其余的区域已经整理得井然有序。船只一定将所有人的衣服分类好了,因为它们整齐地摆在几张大桌上,刚好在壁龛外头。
斯玛按摩着些许刺痛的外阴部,扮了个鬼脸。她弯腰看,它们显得相当粉红粗糙;那玩意儿看来滑滑的,她心想她得洗个澡。
机器人在走廊入口与她会合,亮着红色的力场起码像是某种评论。“晚上睡得好吗?”它询问。“别再做那种事了。”
她朝着电梯走去,机器人则飘到她肩膀上。
“所以你跟船员交朋友了。”
她点头。“就感觉而言,我跟所有人都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船上的游泳池在哪?”
“机库上面一层甲板,”机器说,跟着她进入电梯。
“昨晚有录到刺激的东西啦?”斯玛问,在下降时靠在电梯墙上。
“斯玛,”机器人惊呼。“我才没那样没风度!”
“哼嗯。”她扬起一边眉毛。电梯停了,门打开。
“不过记忆包括的部分,”机器人说,带着呼吸声。“就我认为,你的品味跟精力着实令你的种族增光。”
斯玛跃入较小的水池,然后浮上来时对机器吐了一口水,后者躲开退回电梯里。“我就留你独处吧。从昨晚看来,一但你把东西塞进嘴巴后,就连最无辜的攻击型机器人都难逃一劫。只是个譬喻的说法。”
斯玛对它泼水。“给我滚蛋,你这好色的尿壶。”
“连甜言蜜语都不管……”机器人说,同时电梯门关上。
要是接下来一两天船上的气氛有点尴尬,她也不会意外的,不过船员似乎平静以对,她因此认定那是本质上良好的运动。这些愉快的家伙很快就失去了感冒的风潮。她开始研究沃尔恩哈兹,尝试猜测扎卡维会在那一堆相互比邻的哪个文明里……但同时也自得其乐──指的是后者那项活动──不必再投入那种与她第一晚登舰时相同规模或同等狂乱的遗弃。
出发十天后,只是测试号传消息来说甘莉已经生下双胞胎;母亲跟幼兽皆平安。斯玛准备个信号要替身给那只哈拉札大大一吻,但迟疑了,想到扮演她的那个机器无疑已经这么做过了。她感觉很糟,最后只发了个正式的回应。
她跟随着沃尔恩哈兹最近的发展;联系部最新的预测总显得越来越阴沉。数十个行星上轻微的冲突都可能点燃大规模战争,而且──目前获得直接回应被证实了很困难──她感觉要是他们几乎一落地就能找到并说服扎卡维,把他架上仇视外来者号,船只加速到设计极限,及时把他带到沃尔恩哈兹产生任何成效的最佳机率将是百分之五十。
“他妈的,”机器人有天说,那时她坐在舱房里检视来自家乡、小心保持乐观的和平会议报告(她自己承认,她那时才想到有这回事)。
“怎么了?”她转向机器。
它看着她。“他们居然就这样改了平民申请书是啥号的航线时程?”
斯玛等待着。
“那是艘大陆级通用系统船舰,”机器人说。“替代级高速舰,其中一艘有限型。”
“你说那是艘通用型,现在又说是有限型。打定主意再开口吧。”
“不是,我是说那是限量型的;更快的型号,启程后甚至比这台怪物更快,”机器人说。它飘着靠近她,力场设在橄榄色跟紫色的混合,她似乎记得那意味着惊叹。她显然从没在斯卡芬─阿姆提斯考身上看过那种表情。“它正朝克莱斯塔勒前进,”它告诉她。
“来找我们?还是为了扎卡维?”她皱眉。
“没有人愿意说,不过我看是这样。一整艘通用系统船舰,全部让我们用。哇!”
“哇,”斯玛酸溜溜地模仿,按钮让萤幕显示仇视外来者号的前方景观,船仍高速穿越星系前往克莱斯塔勒。在萤幕上的假成像中,前头的恒星闪着蓝白色,而──在正确的放大倍率──整个开放星团的结构清晰可见。
她摇头,回去埋首和平会议报告。“扎卡维,你这个混帐,”她小声对自己说。“你天杀的最好快点现身。”
五天后,距离目的地还有五天,通用联系单位重力确实非常轻微号从开放星团克莱斯塔勒深处呼叫,说它认为它发现了扎卡维的踪迹。
蓝白色的圆球填满着萤幕;座舱组件垂下机首,钻入大气层之中。
“我开始感觉这会是完全的灾难,”机器人说。
“是的,”斯玛说。“但发号施令的不是你。”
“我是认真的,”机器告诉她。“扎卡维疯了。他不想被找到,他不会到处闲扯,就算他能得到一些奇迹,他也不能做跟贝夏在一起时一样的事了。那人彻底废了。”
斯玛这时突然闪过一阵奇异的回忆,回到那一望无际的海滩,那人跟她坐着好一阵子,看着宽阔的海洋在闪亮的沙子上浪涌浪退。
她摆脱那段记忆。“他仍然有足够的能力毁掉一枚刀锋飞弹,”她对机器说,望着降落中的座舱组件下方慵懒、被云遮蔽的海洋。他们正在接近云端。
“那是对他而言。对我们嘛,那会是另一个冬宫任务;我可以感觉到。”
她摇摇头,显然被云与卷曲海洋的景象催眠了。“我不晓得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闯进攻城战却不逃出来。我们警告过他;我们总归对他说过,可是他就是不愿……就是办不到。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真的;他只是变了个人。”
“好吧,他在佛尔斯丧失过理智。也许他丧失的部分更多。也许他在佛尔斯完全疯了。也许我们这次实在救不了他。”
“我们之前及时救到他,”斯玛说,同时想起佛尔斯,他们此时钻入一块肿胀的云顶,萤幕转为灰色。她没驾劳调整光波段,显然甘愿看着积云发亮、毫无特别的内部。
“那仍然是创伤,”机器人说。
“我也确定,不过……”她耸肩。海洋跟云的景象猛然从萤幕再度清除,座舱组件下降的角度更陡了,加速冲向海浪。海面一闪涌向他们;斯玛将萤幕关掉。她羞怯地看着斯卡芬─阿姆提斯考。“我从来不喜欢看那些,”她坦承。机器人没开口。座舱组件里只有平静与沈默。过阵子后,她问:“我们抵达了吗?”
“正在水下航行,”机器人爽快地说。“十五分钟后到地面。”
她打开萤幕,调整超音波显示,看着卷动的海床快速从底下掠过。座舱组件猛力转动,不断摇摆、下潜、上浮。萤幕的景象晃得难受;她再度关掉萤幕,转向机器人。
“他会没事的,而且他会来找我们;我们还是知道那位女子在哪儿。”
“蔑视一切的丽芙叶塔?”机器人冷笑。“她上次很快就让他忏悔了。要是我没在那里,她会把他的头打爆的。扎卡维干麻想要再见她一面?”
“我不知道,”斯玛皱眉。“他不肯说,联系部也还没对我们认定是他出身的地方采取全套调查程序。我认为那一定跟他的过去有关……他做的某件事,早在我们听说他之前。我不晓得。我想他爱她,或者曾经是,却仍然以为他爱……或者只是想要……”
“想要?想要什么?说吧;尽管告诉我。”
“原谅?”
“斯玛,看在我们知晓他后扎卡维曾做的一切,他们早就会替他单独创个神了,更别说开始原谅他。”
斯玛转过去,再度看着漆黑的萤幕。她摇头,安静地说:“事情不是那样的,斯卡芬─阿姆提斯考。”
或者是任何情况,机器人对自己想,但什么也没说。
座舱组件在一座城市中央废弃的码头浮出水面,处在漂流的杂物跟货物之间。它糊化最外层力场的色调,使得水面浮油残渣的颜色与它连为一体。
斯玛看着上侧舱门关闭,从机器人背上踏下来,站到凹凸不平的混凝土码头上。座舱组件的百分之九十浸在水下;它看来像某种翻覆的平底船。她拉直略嫌庶民化的裤裙──很不幸地,那是这里当下的流行时尚──抬头和环顾那些毁坏空旷的仓库,它们围绕着整座寂静的港口。城市──她诡异地很满意发现──就在过去的地方轰隆作响。
“你不是说什么别在城市里找吗?”斯卡芬─阿姆提斯考问。
“别愚蠢了,”她说,然后双手交叠开始揉着。她低头看着机器人,然后咧嘴微笑。“反正,该是开始像个手提箱思考的时候了,老朋友。弄个手把出来。”
“我希望你了解到,我发现这一切都跟你认为我必须这么做的一样有损人格,”斯卡芬─阿姆提斯考带着安静的尊严说,然后从一边延伸出实像手把,将身体翻过来。斯玛抓住手把用力提。
“是空的手提箱,混蛋,”她哼声抱怨。
“喔,真抱歉,”斯卡芬─阿姆提斯考小声说,然后变轻了。
斯玛打开一只装满钱的皮夹,那是良好的仇视外来者号仅一小时前传输到市中心银行的,然后付钱给计程车司机。她看着一排运兵车轰然驶过,朝林荫大道过去,然后坐在构成一道石墙的长凳上,邻着一条狭窄的树与草,看着宽广的行人道跟远处的林荫大道,以及底端高大惊人的石造建筑。她把机器人摆在身边。车辆吼着驶过;人们在她面前匆匆来去。
起码,她想着,他们相当“正规”。她从未被改造过来模仿当地人。反正,他们这里有内星系航线,也相当习惯见到外貌不同的人,甚至是偶尔一些外地人。当然一如往常,她跟他们相比高上许多,不过她可以忍受几次注目。
“他还在这里?”她安静地说,看着外交部外头的武装警卫。
“跟高层讨论某种诡异的信任建立,”机器人低语。“想听吗?”
“嗯。不要。”
他们在正确的会议室摆了个窃听器;实际上就是只墙上的苍蝇。
“哇!”机器人叫道。“我真不敢相信这家伙!”
斯玛忍不住瞥了眼机器人。她皱眉。“他说了什么?”
“不是那个!”机器人倒抽气。“重力确实非常轻微号刚刚发现了那疯子来这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艘通用联系单位仍在轨道上,提供仇视外来者号支援;它提供了联系部的程序跟装备,以及这地区大部分的资讯。它的窃听器正在观察会议室,扫描整个星球上的电脑跟资讯库。
“然后呢?”斯玛说,看着另一台运兵车轰隆驶越林荫大道。
“那人疯了。疯得彻底!”机器人小声说,彷佛自言自语。“忘了沃尔恩哈兹吧;我们得看在这些人们的份上把他救出来。”
斯玛用手肘顶了顶伪装成手提箱的机器人。“该死,到底是什么?”
“好啦;你看,扎卡维是个天杀的权贵,对吗?能力超强;对什么都有兴趣;他从报废刀锋飞弹的地方随身带走了原始股本,外加我们上次给他的奖赏加利息。而他在这里的事业帝国核心是什么?基因科技。”
斯玛想了一会儿。“喔,糟糕,”她说,往后靠在长凳上、交叠双臂。
“无论你在想什么,都比那糟多了,斯玛。这星球上有五位相当老的行政官,构成竞争的统领体系。他们都变得越来越健康。事实上,他们全都越来越年轻。这在二、三十年内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
斯玛啥也没说。她的肚子有股奇怪的感觉。
“扎卡维的企业,”机器人很快地说。“从这五个人都收到了多得吓死人的钱。它本来正从第六个怪人接收非法收入,不过那人二十一天前挂了;遭暗杀死亡。行政官基尔安。他控制这块大陆的另外半边,他的死促成了这一切的军事活动。同时因为少了行政官基尔安,突然回春的行政官们本来正开始变得猜疑地活跃,突然都显露出不寻常的仁慈迹象。”
斯玛闭上眼一会儿,然后再挣开。“那有用吗?”她用干燥的嘴巴问。
“有用得跟什么一样。他们都面临政变的威胁;照例是他们自己的军队。更糟的是,基尔安的死点燃了条缓慢的导火线。这整个地方就快进入超级临界点!他疯了!”机器人突然尖叫起来。斯玛嘶声要它安静,尽管她晓得机器人会投射声音力场,只有她才能听见它说的话。机器人继续气急败坏地说:“他一定破解了自己细胞里的编码,我们给他的稳定回春技术;他在贩卖它!交换金钱跟人情,尝试让这些偏执独裁者表现得跟好人一样。斯玛!他在尝试建立自己的联系部!他还在胡搞它,彻底乱搞!”
她用力敲了机器一拳。“冷静下来,该死的。”
“斯玛,”机器人说,声音几乎无精打采。“我很冷静。我只是尝试告诉你扎卡维想办法在这里策划的意外有多么庞大。重力确实非常轻微号已经吹熄一条火线了;在我们说话同时,联系部在以此为中心、不断扩增的圆球区域里的心智都在绞尽脑汁,理解该怎么处理这可怕得吓死人的一团乱。要是那艘通用系统船舰没朝这里来,它们会因为这件事把它调走的。感谢扎卡维荒唐的好人计谋,一坨跟小行星带一样大的屎就要击中跟这颗星相同大小的电风扇了。”它迟疑。“是啊;我刚刚收到消息。”它的声音显露宽慰。“你有一天时间把扎卡维屁眼转圈圈的屁股弄出这里,否则我们就去逮他;紧急传输,没有隔离。”
斯玛深深吸一大口气。“除了这点……其他都还好吧?”
“在这方面,斯玛小姐,我们没时间应付不稳定了,”机器人认真地说。接着:“狗屎!”
“又怎么啦?”
“会议结束了,可是疯子扎卡维没搭他的车;他去搭下降到地铁系统的电梯。目的地……海军基地。那里有艘潜艇在等它。”
斯玛站起来。“潜艇,是吗?”她抚平裤裙。“你同意回到码头喽?”
“同意。”
她提起机器人开始走,寻找计程车。“我刚刚请重力确实非常轻微号产生一个假无线电讯息,”斯卡芬─阿姆提斯考告诉她。“计程车应该很快就会过来。”
“他们还说你需要的时候永远看不到车。”
“你真让我担心,斯玛。你对这一切太平静了。”
“喔,我晚点会慌张的。”斯玛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那会是我们的车吗?”
“我认为是的。”
“‘到码头’怎么说?”
机器人告诉她,她则说出口。计程车加速冲过大多为军用车辆的车流。
六小时后他们仍在跟踪潜艇,它一路发出嘎嘎声、呼呼声跟咯咯声地穿过海洋,朝着赤道海域前进。
“每小时六十公里,”机器人愤怒地说。“每小时六十公里!”
“那对他们而言很快了;别对你的同行机器这么没同情心,”斯玛看着萤幕,前方一公里处的船舰在海洋掘路行驶。下方的深渊平原距离他们一公里。
“那不属于我们,斯玛,”机器人疲惫地说。“那只是艘潜艇;里面最聪明的玩意儿是人类舰长。我的界线到此为止。”
“知道我们朝哪去了吗?”
“不晓得。舰长的命令是带扎卡维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但他在给予大致方位后就没开口了。那里有一大群岛屿跟环礁可能是他的目的地,或者──用这种爬行速度航行几天的话,到另一块大陆几千公里长的海岸。”
“查查岛屿跟海岸。他一定有理由朝那边去。”
“那已经查过了!”机器人怒骂。
斯玛看着它。斯卡芬─阿姆提斯考闪着雅致的紫色,模仿着痛悔。“斯玛;这……家……伙……上次完全搞砸;我们给那任务投进五或六百万元,只因为他不愿意逃离冬宫把事情摆平。我可以让你看些恐怖到足以让你头发变白的情景。现在他就快达成煽动全球大灾难的目的了。既然这家伙承受了在佛尔斯的苦难──既然他开始尝试当属于自己的好人──他就是个灾祸。要是我们真的逮到他,而且可以把他带到沃尔恩哈兹,我只担心他会在那里酿出什么动乱来。那人是个坏消息。别管贝夏这部份了;把扎卡维抛掉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斯玛看着机器人的感测域中央。“第一,”她说。“别把人类性命讲得好像有附属性一样。”她深吸气。“第二;记得旅店庭院的那场大屠杀吗?”她平静地问。“穿过墙壁的那家伙,然后你的刀锋飞弹切断了链条?”
“第一;真抱歉冒犯你哺乳类的敏感。第二;斯玛,你就不能让我忘记那回事吗?”
“记得我说过要是你再尝试那么做,会发生什么事吗?”
“斯玛,”机器人疲惫地说。“要是你如此认真暗示我可能会杀了扎卡维,我只能说,这太可笑了。”
“你记得就好。”她看着缓缓卷动的萤幕。“我们自有命令。”
“只有同意的行动准则,斯玛。我们没有命令,记得吗?”
斯玛点头。“我们有同意的行动准则。我们带走扎卡维到沃尔恩哈兹。要是你不同意任何一步,你总是可以退出。我会得到另一只攻击型机器人。”
斯卡芬─阿姆提斯考沉默了一秒,接着说:“斯玛,这大概是你对我说过最伤人的话──尽管讲过很多次──但我想我会假装没听见,因为我们现在都处于很大的压力下。让我的行动替我发言吧。如你所说:我们带走那个操星球的,把他丢到沃尔恩哈兹。虽然要是航行耗时更久,事情就会脱离我们的掌心──或者战场,有可能是这样──而扎卡维会在仇视外来者号或那艘通用联系单位上醒来,心想发生什么事了。我们能做的只是等待跟观察。”
机器人这时停了一下。“看来我们在前往的是那些赤道岛屿,”它说。“扎卡维拥有其中半数。”
斯玛沉没地点头,看着遥远的潜艇悄悄钻过海洋。她抓了一会儿下腹部,然后转向机器人。“你确定你没有录下,呃,仇视外来者号上第一晚的那某种杂交的录影?”
“确定没有。”
她对着萤幕皱眉。“哼嗯。真可惜。”
潜艇在水下待了九小时,接着在一座珊瑚礁岛附近浮出水面;一艘充气艇划上岸。斯玛跟机器人看着一个身影走上黄金、日光笼罩的海滩,朝着一群低矮的建筑过去。那是他离开的国家的统治阶级专用的旅馆。
“扎卡维在干嘛?”在他上岸十分钟左右后,斯玛说。潜艇一收回充气艇就马上潜下水了,采取航线回到出发的港口。
“他在跟一位女孩道别,”机器人叹息。
“就这样?”
“那显然是唯一让他来这里的理由。”
“狗屎!他就不能搭飞机吗?”
“嗯。不行;这里没有小机场,不过反正,这里是相当敏感的非军事区;没有未预期的航线之类会被允许,而且下一班海翼船几天后才到。潜艇其实是最快的方式……”
机器人沉默下来。
“斯卡芬─阿姆提斯考?”斯玛说。
“这个嘛,”机器人缓缓说。“情妇刚刚砸烂了一大堆装饰品和几件非常昂贵的家俱,然后跑去趴在床上痛哭流涕……但除此之外,扎卡维只是站在会客室中间,拿着一大杯饮料,说(如我引述):‘好吧;要是那是你的话,斯玛,过来跟我谈。’”
斯玛看着萤幕的景象。那显示着一座小珊瑚礁岛,中央岛横躺、挤压的绿色介于海洋与天空的鲜明蓝与绿色之间。
“你知道,”她说。“我想我会杀了扎卡维。”
“这可以当句引言。浮上水面?”
“浮上水面。我们就去见那个混帐东西。”
光线。一些光线。不算太多。空气恶臭,身体到处都痛。他想尖叫打滚,但是喘不过气也丝毫动不了。一片黑暗撕裂的阴影从体内涌起、灭绝了他的思绪,让他失去意识。
光线。一些光线。不算太多。他同样晓得那股痛楚,但不知如何那感觉并不重要。他观看的方式变了。你该做的就是那样;只要将它想得不同就好。他想着那点子究竟怎么来的,然后彷佛记得有人教过他这么做。
一切都是隐喻;所有事情都不是他们原本的模样。比如说,痛苦是座海洋,他则漂在上头。他的身躯是座城市,大脑是座堡垒。两者之间的联系彷佛切断了,但他在要塞里的大脑仍然保有动力。他的一部分意识告诉他疼痛没有伤害,而所有事都化为其他事物,就像……像……他发现他很难想到个譬喻。也许像个魔镜。
他仍然在想的同时光线褪了,他再度失去意识,落入黑渊。
光线。一些光线(他来过这里,不是吗?)。不算太多。他似乎离开了作为大脑的那座堡垒,现在他身在遭暴风雨侵袭、漏水的小舟上,影像在面前闪过。
光线逐渐增强,直到几乎让人疼痛。他突然感到害怕,因为他感觉自己真的在一艘又小又咯吱作响、漏水的小船里,被猛抛过翻腾的黑色汪洋,为怒吼的强风啃食着,但现在有光线了,彷佛是从他上方某处来的。但当他尝试看自己的手,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光照入他的双眼,但没有点亮其他东西。这想法吓坏了他;小舟没入一阵浪,他再度卷入痛苦之海底下,烧灼着全身每一处毛孔。感谢老天,某处有人按下了开关,他滑入黑暗底下,沉默且……毫无疼痛。
光线。一些光线。他记得这次。光线照出一艘被漆黑海洋浪潮侵袭的小船。远处──当下抵达不了──有座雄伟的堡垒立在一座小岛上。而且有声响。声音……这倒新鲜。他去过那里,可是却没声音。他尝试倾听,非常努力地,但就是辨认不出话语。不过他仍然感觉有人可能在问他问题。
有人在问问题……是谁……?他等着回答,无论来自外头或自己体内,但啥都没有出现;他感觉失落和被抛弃,最糟的是他感觉被自己遗弃了。
他决定问自己些问题。堡垒是什么?是他的大脑。堡垒应该和城市连在一起,也就是他的身躯,但它看起来像被什么抽离了城市,所以只剩下城堡,只剩要塞还留着。小舟跟海洋是什么?海洋是痛苦。他在那艘船上,但之前他在海里,水淹到脖子,浪潮扫过他全身。小船……是某种习得能保护他免于疼痛的技巧,让他无法忘记痛苦存在,但也令痛苦教人衰弱的效果远离他,让他得以思考。
现在还不错,他心想。现在,什么是光?
他或许得等等再问那个。同样的还有:什么是声音?
他试了个不同的问题:发生了什么事?
他搜索浸湿的衣服,但口袋里什么也没发现。他寻找他觉得应该缝在领子上的名条,但那似乎被扯掉了。他搜索小舟,仍然找不到答案。所以他尝试想像身在高耸浪头上的遥远要塞,试想自己踏进一个洞穴般的仓库,代表着深藏在城堡内的废物与无异议还有记忆……但看不清细节。他闭上双眼挫折地流泪;小舟在身下颤抖摇晃着。
待他睁开眼,他正握着一小张纸,上面印着佛尔斯三个字。他讶异得放手让纸条飘走;风将它扫向黑浪上方的阴暗天空中。但他想起来了。佛尔斯就是答案。佛尔斯行星。
他感到宽慰,且有一点骄傲。他总算发现了些什么。
他在这里做什么?
葬礼。他彷佛记得跟葬礼有关的某件事。想当然那不是他自己的。
难道他死了吗?他想着这问题一会儿。他想那是有可能的。也许真的有来生说不定。好吧,要是死后还有生命,那就给了他教训。痛苦之海是神只的惩罚吗?光是神吗?他将手从小船旁边垂下,浸入那阵苦痛;疼痛填满了他,使他抽回了手。要是真的有神,那也是残酷的一位。我替文明做过的一切呢?他很想问。难道那不能抵消一些罪过吗?或者那些自鸣得意、自我满足的混帐一直都错了?上帝啊,他很想能回去告诉他们。想像一下斯玛的表情!
但他不认为他死了。那不是他的葬礼。他能记得在峭壁上俯瞰大海的平顶高塔,帮忙将几位老战士的遗体搬到那里。是的,有人死了,他们也被仪式地处理掉。
有什么让他不安。
他突然紧抓小船腐烂的船梁,越过繁忙的海面望去。
那里有艘船。他一直能看见一艘船,就在遥远的远处。只比黑点大一点,海浪也不断遮住视线,但那是艘船。他体内彷佛被开了个洞;他感觉五脏六腑都掉了出来。
他想他认得那艘船。
接着小船裂开了,他跌入底下的海,然后从水下再度甩到空中,看见底下的海洋,以及水面的一个微粒。他朝着那东西落去。那是另一艘小船;他撞穿它,掉入更多水里,穿越更多空气,穿过一艘船的残骸,穿过另一层水然后又是一层空气……
嘿──他落下时大脑的一部份想着──这就是斯玛描述“现实”的方式……跌入更多浪潮,穿过水,穿越空气,飞向更多浪头……
这不会停止。他记得斯玛描述的“现实”随时都在扩张;你可以永远落下,真的是永远,直到宇宙末日;那真的能算是永恒。
不行,他对自己想。他得面对那艘船。
他落在一艘小而咯吱作响、漏着水的小舟上。
那艘船更靠近了。它又庞大又黑暗,密密麻麻都是火炮,正直朝他过来,白色的船头浪被舰首一分为二成V字形。
该死,他没办法摆脱它。残酷的船首曲线正加速冲向他。他闭上眼睛。
很久以前……有一艘船。一艘巨大的船。一艘用来摧毁事物的船;摧毁其他船舰、人们、城市……它非常之大,被设计来杀人,同时保护船里头的人不被杀死。
他试着别去想那艘大船叫什么。他转而看见那艘船不知怎地停泊在城市中央附近,感到十分困惑,无法理解它怎么过去的。为了某些理由,船开始看来像座城堡,而且确实合理、同时也不合理。他开始感到战栗。船的名字像某种庞大的海洋生物,撞击他小船的外壳;小船就像饱受重创的攻城锤敲在城堡要塞的墙上。他尝试堵住思绪,知道那只是个名字,但却不想去听,因为那总让他感觉很糟。
他将手阖在耳朵上。那起了一会儿作用。接着那艘现在摆在石头上、靠近残破的城市中央的船发射了巨大的火炮,一团黑又闪着黄白色,他便晓得什么来了,尝试越过噪音尖叫。但是从炮口说出口、抵达的却是船的名字;它将小舟撕得粉碎、破坏了城堡,在他头骨的骨骼跟空间里回荡,宛如疯狂神只的笑声,直到永远。
光这时熄灭了,他感激地沉没,远离那太可怕、控诉的声响。
光线。斯达伯林德号从他内心某处用平静的声音说。斯达伯林德,那只是一个字。
斯达伯林德。那艘船。他从光线转开头,面对着黑暗。
光线。也有声响;一个人声。我之前在想什么?(他想起跟名字有关的什么,但选择忽略。)葬礼。痛苦。还有那艘船。那里有艘船,或者本来有。也许它到头来仍在那里……但还有某件关于葬礼的事。葬礼是你在这里的原因。那是稍早令你困惑的理由。你以为你死了,其实你是唯一活着的。他想起关于小船跟海洋跟城堡跟城市的事,但却再也看不见它们了。
现在从某处有人触碰他,从外头的世界探着他里头。不是疼痛而是安抚。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触碰又出现了。感觉像手的触碰;一只手摸着他的脸,刺激出更多痛苦,但那仍然是触碰,很显然是一只手。他的脸感觉糟透了。他一定看来很糟。
我忘了我在哪啊?坠机。葬礼。佛尔斯。
坠机。当然;我的名字是……
太困难了。
那么我的工作是什么?
这比较简单。你是个拿钱的探员,效力对象是某个最先进──好吧,当然是最积极的──类人类文明,位于……现实?(不对。)宇宙?(不对。)银河?对了,银河……你代表他们出席一场……一场葬礼,你却搭着某种愚蠢的飞机返回,被找到并且被带离这一切,而飞机上发生了某件事导致爆炸……他看见了火焰然后……然后有片丛林朝他漂来……接着就只有痛苦,除了痛楚啥也没有。接着在其中漂着载浮载沉。
手再度摸上他的脸。这次他看见了些什么。他想那像是一片云,或者一轮月穿过一片云,月亮看不见但是光线照耀下来。
也许那两个是相连的,他心想。没错;那又来了,是的,就是这么;感触,感觉;手再次放在他的脸上。喉咙吞咽,水或某种液体。有人在喂你喝某种东西。从它流下的方式好像……是的,是直立,我们正直立起来而非躺着。双手,自己的手……有种无比开放的感觉。裸露着,非常无助。
想着自己的身躯让他再度感到疼痛。他决定放弃去想。尝试别的东西吧。
尝试想坠机。回到葬礼跟沙漠接近时……不对,是山脉。或者是丛林?他不记得了。我们在哪?丛林,不对……沙漠,不对……那是哪里?他不晓得。
睡着了,他突然想到;你在夜晚飞行的飞机上熟睡,只有刚好够多的时间在黑夜醒来瞧见火焰,在光线从你的脑袋炸开前体认到一切。接着就是疼痛。但你看不见任何地形漂浮/冲上来迎接你,因为实在太暗了。
下一次他醒来时,一切都变了。他感觉无助又暴露。等他睁开眼,他尝试记得如何看见事物,缓缓辨认出满布灰尘的光线,在棕色的阴暗之中,瞧见一堵泥巴或泥土墙旁有陶罐,房间中央有个小火炉,墙边靠着矛跟其他刀刃。他脖子使力将头抬起,看见了别的东西;绑住他的粗糙木制框架。
木制框架是方形的;两条对角线在方形里构成了个X型。他一丝不挂,手跟脚被捆在方框的各个角,以四十五度角靠在墙上。一条粗厚的皮革带子将他的腰固定在X形中央,而他全身上下都沾着血跟颜料。
他放松脖子。“喔,狗屎,”他听见自己沙哑地说。他不喜欢这景象。
该死的文明在哪?他们应该来救他的;那是他们的职责。他替他们做肮脏的工作,他们则照顾好他。那是约定。那么他们该死的到哪去了?
痛楚回来了,现在就像老朋友,从全身各处流泻而出。刚才那样伸着脖子很痛。酸痛的头(也许有脑震荡);断鼻,裂开或断开的肋骨,一条断手,两条断腿。也许有内伤;他的体内感觉也很酸。事实上,最糟的是他觉得自己膨胀、满身腐朽气息。
狗屎,他想,我也许真的要死了。
他转头,扮了个鬼脸(痛苦灌进来,好像皮肤的某种保护层被那动作撕开),看着把他绑在木框上的绳子。磨擦力不是处理骨折的好办法,他告诉自己,接着短暂笑出声,因为他胃部肌肉的第一阵收缩使得肋骨突然跳动,彷佛遇上了赤色热浪般。
他能听到声音;偶尔远处有人们在吼叫,孩童们喊叫,还有某种动物的吠声。
他阖上眼,但听不见更远的东西。他重新睁开眼。墙壁是泥土,所以他可能在地底下,因为有浓密的锯齿状树根探入他四周的空间。光线从两个近乎垂直的竖井照进来,直接的阳光构成某种角度的光束,所以……接近中午,接近赤道。他想着在地底下这回事,感觉十分厌恶。又安全又不容易被发现。他想着要是飞机坠毁时仍在航道上,他被带离了坠机现场多远。但没必要担忧这回事了。
他还能看到什么?粗糙的长凳。劣质的垫子,沾满污痕。看来有人曾坐在那里面对着他。他假设那就是他感觉到的手的主人,要是真有那双手的话。屋顶下其中一个洞的环状石头内没有点火。矛跟其他武器物品到处都是。它们不是战斗用的,而是典礼用途,也许被拿来拷问用。他闻到一股糟糕的气味,晓得那是坏疽,接着晓得那一定是他自己。
他再度滑落边缘,不确定自己是睡着了还是真的丧失意识,不过希望也甘愿是两者之一,因为这一切都超出他当下所能应付的了。接着一位女孩进来。她手上拿着一只水壶,而且在放下后才看着他。他尝试开口,但是办不到。也许他之前真的没有自己想像的那样讲了“狗屎”。他看着女孩,尝试微笑。
她又出去了。
看到那女孩让他居然感到有些鼓舞。要是出现男人就表示坏消息了,他想。一位女孩或许意味着事情没那么糟。或许吧。
女孩回来,带了一盆水。她替他洗涤,擦掉血跟颜料。更多痛苦。一如预期地她洗他的生殖器时啥都没发生:看在体态的份上,他真想展现点生命的迹象。
他尝试说话,但没有成功。女孩让他从浅碗里喝点水,他对她沙哑说话,但没有东西能被听懂。她再度离开。
下次她带着几位男子回来。他们穿着奇异的服装,像用羊肠线穿起来的皮革跟皮肤跟骨头跟木片盔甲。他们身上也有颜料,带着陶罐跟小棍子,拿它们再次于他身上作画。
他们完成后站起来退开。他想告诉他们他不适合红色,但什么也讲不出口。他感觉自己坠落,掉进黑渊之中。
等他再度醒来,他正在移动。
他被绑住的整个框架被抬起来运离了那团阴暗处。他面对着蓝天。刺眼的光填满眼帘,尘土填满口鼻,吼叫与尖叫填满着他的脑袋。他感觉自己像发烧的病患发抖,断裂的四肢传来撕裂性的痛楚。他尝试大叫跟抬头看,但是到处都是声响和尘灰。他的体内感觉更糟了;皮肤在他的肚子上绷紧。
接着他被立起来,村庄在脚下一目了然。它不大,有些帐篷和柳条、陶土盖成的住家,地上也有些洞。半干旱;一道中型灌木丛──一路覆盖到村庄范围内──很快消失在远处发着黄光的薄雾中。太阳只刚好看得见,低垂在天边。他分不出来早晨或者日暮。
他真正看见的是那些人们。他们全部站在他面前;他被立在一座小丘上,木框绑在两根大棍子上,人们则都跪在他下方、头低垂着。有些很小的小孩,头被大人强破低下去,也有老人完全倒在旁边抱着的人身上,还有介于之间各种年纪的人。
接着三个人走到他面前,那位女孩跟两位男子。男子各站在女孩两侧、低下头,跪下后很快起身,然后比了个手势。女孩没移动,她的视线固定在他两眼之间。她现在穿着亮红色的长袍;他不记得她以前穿过那件衣服。
其中一位男子拿着一只大的陶罐靠近他。另一人则拿着弯曲、宽面的长刀。
“嘿,”他沙哑地说。他讲不出别的话语。疼痛现在非常糟糕;被立起来对他的断肢根本毫无助益。
吟咏的人们似乎让他的头感到摇晃;阳光洒落且转动,他面前的三个人变成了许多人,不断复制和晃动,在眼前的废气云雾跟尘灰中难以固定。
文明该死的哪里去了?
他的脑袋里响起可怕的吼声,接着原本是太阳的扩散光源开始震动起来。刀的一边闪闪发亮;陶罐的另一边则闪烁着。女孩站在他正前方,将手探入他的头发抓住。
吼声填满了他的耳朵,他根本分不出来自己是否在大叫、尖叫或否。右边的男子举起了刀。
女孩拉着头发,用力将他的头往外拉;他断裂的骨头在吼叫之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瞪着女孩长袍摺边的尘土。
“你们这些混帐!”他心想,但就连那时也不确定自己想的对象是谁。
他只能够尖叫出一个音节。“伊──!”
接着刀猛地砍进了他的脖子。
名字中断了。所有事情终结了,但仍然继续着。
没有痛楚。吼声事实上安静多了。他低头看着村庄跟跪着的人们。景象转动;他仍能感觉被抓住的发根在头皮绷紧。他被转了过来。
那句松弛、无头的尸体正缓缓滴血在胸膛上。
那是我!他想着。是我!
他又被转过来;拿着刀的男子正用抹布擦拭着刀刃。拿着陶罐的男子尝试别对上他注视的双眼,将罐子拿向他,另一手拿着盖子。所以那就是这件事的用意,他想,不知如何从震惊转为毛骨悚然的平静。接着吼声似乎收聚起来同时消散了。视线转红。他想着这些还能持续多久。大脑缺氧还能存活多少时间?
现在我真的一分为二了,他想,想起之前的事且闭上双眼。
然后他想着自己的心脏,现在已经停了,接着才想到、而且想哭但哭不出来,因为他终于失去了她。另一个名字在他心中形成。妲……
吼声撕裂天空。他感到女孩的手松开,拿着陶罐的年轻人的表情惊恐得可笑。人群的人们抬起头;吼声转为尖叫,一阵空气猛然扫过一团尘,让抓着他的女孩踉跄;一个阴暗的形体很快穿过村庄上方的空中。
有点太迟了……他听见自己想着,意识褪去。
声音持续了一两秒──也许是尖叫声──然后有什么重击他的头,令他滚落在地,嘴跟眼里都是土……但他开始对这一切丧失兴趣,很乐意让黑暗吞没他。也许他稍后又被捡起来了。
但那似乎发生在别人身上。
等可怕的噪音出现,巨大、曲线的黑色岩石落在村落中央──刚好在献给天空的贡品从身躯分开、加入空气之后──所有人跑进变薄的雾里,躲避尖啸的光芒。他们聚集起来在水井旁抽噎着。
仅五十下心跳后,阴暗形体再度出现在村庄上空,朦胧地升入天空较薄的雾区。它这次不再发出吼声,但随着像是风声的声响很快移动,马上消失成虚无。
巫医派他的学徒回去查看事情如何;抖得哆嗦的年轻人消失在雾里。他安全地返回,于是巫医带着仍然害怕的人们返回村庄。
献祭给天空的身躯依旧无力地垂在小丘顶的木框上。他的头消失了。
在许久的吟咏跟饱餐一顿,以及在雾里辨认形体、经过三次冥想后,祭司跟学徒认定那是个好预兆,但同时也是警告。他们牺牲了女孩──她扔下了献给天空的头──的家族的一只肉食用动物,改将野兽的头摆在陶罐里。